慕毓芫缓缓回头,只见皇帝正立在小佛堂的门口,手上似乎微微动了动,已经抬脚跨出了门槛。“娘娘,皇上已经出来了。”多禄一脸诚惶诚恐,像是生怕慕毓芫就这么走了,小声道:“娘娘且忍着一些,奴才先去扶皇上过来,等会回去,马上让人去传太医过来。娘娘你看…”

“好,你去传太医罢。”

“是。”多禄见她已经往下走,悄悄松了口气。

慕毓芫穿过庭院内坪,上前扶住了皇帝,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平洁石板,微垂眼帘轻声道:“皇上,不多待一会儿么?要是说完了话,就先会寝阁暖和着罢。”

“嗯。”明帝颔首,默不作声跟着回去。

此刻还不到巳时,皇子公主们都在学堂课学,因此宫内略显冷清,只有小皇子年幼在自个儿玩耍。见到慕毓芫回来,一溜小跑扑上来撒娇道:“母妃,母妃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带小澜去?”

小皇子相貌与母亲最为相似,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兼之年幼可爱,慕毓芫不免会多疼爱怜惜一些。只是此时却没心思玩乐,蹲身搂在怀里亲了亲,柔声道:“母妃刚才陪着父皇出去散心,都走累了。小澜听话,自己先去玩一会儿好吗?”

小皇子嘟了嘟嘴,不情愿道:“那…,小澜等会再来找母妃。”

慕毓芫微笑道:“好的,小澜最懂事了。”

明帝招手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携同慕毓芫一起进入寝阁,待双痕奉好茶便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宓儿…”明帝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过来坐下,先倚着歇息一会儿。”

慕毓芫只在圆桌旁边坐了,静静道:“皇上若是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是不是,心里在生朕的气?”

慕毓芫苦笑道:“没有,是皇上多心了。”

“宓儿,你别怪朕多虑。”明帝轻叹,声音里透着无奈伤感,“佩缜跟着朕,多年来没有少吃苦头,还没享上几天清福,就那么早早的去了。寅雯这个孩子,平日仗着朕的疼爱,性子不是很好,历来都有点不知高低轻重。可是,佩缜只有这一个孩子,朕亏欠了她太多,所以对寅雯偏疼了一些。”

慕毓芫看着皇帝憔悴的样子,终是难过,忍住了想要说的话,只道:“是,臣妾心里全都明白。”

“得空的时候,只要想起佩缜就觉得对不住她,等到将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明帝轻声叹气,又道:“其实这些年来,你待寅雯一直都很不错,想来朕今日也是多事,倒是让你伤心了。”

慕毓芫听他说了许多,垂眸道:“臣妾并没有,皇上太过言重了。皇上放心,臣妾今日说过的那些话,答应过的那些事,往后必不失言。”

“你过来,别离朕那么远。”明帝抬手,让慕毓芫靠在自己的肩头,似乎安心踏实了一些,缓缓往下说道:“当初朱家的人待朕不薄,佩缜更是耗尽心血,后来朱锡华祸乱朝纲、阴谋皇室,朕下旨处置了不少的人。倘使佩缜在天知道,一直会怪罪朕太过狠心,即便看在她的份上,也该对朱氏一门宽容些许。”

皇帝能够有今日尊荣,一多半都有赖于朱家背后的支持,以及朱锡华的策划,否则的话,恐怕今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慕毓芫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不过这话皇帝说得,自己却不便评论什么,于是静静聆听不语。

“可是,朕不能不为大燕江山着想。”明帝缓缓道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如水,“之所以那样严苛,几乎将所有朱家的人移除朝堂,便是断了佑嵘的后路,免得他将来成为朱家谋事的缘由。”

“…”慕毓芫起身看向皇帝,一时惊动无言。

“寅雯和佑嵘没有母族支持,一直由你照看抚养着,今后只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全仰你给他们福荫庇佑。”明帝抚了抚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宓儿,等到将来你替佑綦掌管江山,到了那个位置,就会知道朕要考虑多少。”

“不…”慕毓芫的双肩不住颤抖,几欲啜泣出声,“旻旸…,求你不要再说这些了,臣妾…,臣妾心里难过…”不是一剑利刃透心,而是一把又锈又钝的无形之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不住的在心口在轻拉慢锯,一点点将疼痛深入骨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明帝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即将撒手人寰的并不是自己,让慕毓芫静了一会,继续说道:“宓儿,如今佑綦还是不足成年的孩子,等到他能够自己独断政事,至少还需要整整十年时间。眼下情况特殊,所以朕才给予云、慕两家重权,以免有人欺辱幼主,进而导致国中时局生乱。等到将来形势缓和,你一定要记得平衡朝臣间的势力,否则一旦佑綦长大成人,又岂能忍受臣权过主?到时候,你就会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将来,说得都是天下的将来。

慕毓芫觉得皇帝一定是忘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对于女人来说,即便能够掌控天下江山、举国臣民,可是没有丈夫陪伴身边,往后的人生又有什么意趣?如果可以,自己宁愿用这天下和江山,来换取丈夫稍纵即逝的性命,只求平平淡淡相伴到老。

“宓儿,你过来一下。”

慕毓芫有些茫然,跟着皇帝起身走了过去,只见他取出一个火漆雕龙的盒子,放在桌上神色郑重打开。早上见多禄小心翼翼捧来,自己并不知道内中何物,走近往盒子里一看,吃惊道:“这不是…,京畿的虎符么?”

“对,这是京畿虎符。”明帝微笑颔首,将半枚虎符交到慕毓芫的手里,“朕今天把虎符交给你,往后就由你来保管。还有,你要记住朕嘱咐过的话,对于朝堂的事,往后更要多加体会揣摩,勿以私情迷乱心智,要比别人更加刚毅坚强才行。”俯身拉起面前的素手,紧紧交错相握,“只有那样,你才是我殷旻旸的女人!”

尽管九皇子早被册立为太子,大燕未来江山已定,但若让朝臣们看到泛秀宫内的这一幕,只怕仍是要震惊不已。那掌控着京畿命脉的虎符,而今居然握在了皇贵妃娘娘的手里,皇帝为心爱女人倾尽天下、拱手河山,没有一丝一毫担心犹豫。

日子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

皇帝每日都是悠悠闲闲、赏花观鸟,心情似乎也很不错。除了乐楹公主尚在新婚期间,进宫次数稍微少一些,寿王兄妹几人都走得很勤,泛秀宫内常设宴席,七、八位皇子公主一起团聚,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遇上妃子们也在的时候,那就更是人声沸天,偶尔张昌源担心吵着皇帝,慕毓芫总说只要皇上高兴就好。

有次闲话,无意之间说到废妃谢氏。明帝意外的沉默了会,想了想道:“其实,朕也不那么在意谢氏的事。虽然不大喜欢她的性子,但她本人还是不错,不说平日的贞静贤淑,单看这些年对佑馥的悉心照顾,就知道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慕毓芫有些意外,顺着皇帝的话道:“皇上要是觉得可以,不如还让佑嵘和佑馥回锺翎宫去?佑馥很是挂念母妃,晚上总是睡不好,就算佑嵘年纪大些懂事,臣妾平时事情太多,也有照顾不到之处。”

“不合适,祖制的规矩不能坏。”慕毓芫以为皇帝还是不满,谁知明帝又道:“你照看三个孩子已经够忙,再加上佑嵘和佑馥,实在有些过重,朕也心疼怕你累坏了。还是先给谢氏一个位分,然后再把孩子们送回去。”

慕毓芫颇为意外,问道:“依皇上看,是复嫔位还是妃位?”

“随你,看着办罢。”明帝漫不关心,倚在舒云椅上轻摇着,“她虽然对朕淡淡的,可却是真心实意对你好。当初升她做贤妃,也就是怕宫中人多事多,你一个人,难免有照应不过来的地方。不过照她的性子,位分不过是个虚名儿,你琢磨着办就是,多半她也不在乎。”

难得皇帝开了口,慕毓芫当即唤人道:“多禄,进来听个旨意。”

“不用。”明帝却摆了摆手,让多禄出去,“宓儿,你有辖理六宫之权,随便找个由头就成了。不管谢氏在不在意,此事都得由你来下旨,只有这样,谢秉京才会欠你一个人情。颖川乃是我朝重地,拱卫着京畿东面数地的安危,既然有施与恩惠的机会,那就一定不能轻易放过。”

皇帝这一番费尽心思的考虑,慕毓芫当然不便外传。只说是自己忙碌照顾不开,为免对皇子公主照顾不周,故而暂时复谢氏为龄妃,以此分担后宫琐事。谢宜华自然要过来谢恩,礼毕言道:“为着嫔妾的事,让娘娘素日多费心了。”

慕毓芫心内失笑,此次之事还真不是因为自己,不过要说清楚为免牵扯太多,只好微笑点了点头。吩咐双痕都退到外殿,方才笑道:“你先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去叫佑嵘和佑馥,等下先跟你一起回去。”

谢宜华点了点头,叹道:“这段时间,娘娘仿佛清瘦了许多。”

“还好。”慕毓芫淡然一笑,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望着庭院内的春色,忽而回想起年前的那片山林。心中感慨时光转眼即过,抬头微笑道:“宜华,原来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有时候想,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进宫里来,宫中景色与你不衬,还是那些青翠新色更合适协调。老王爷不该娇纵你的,应当早早觅个如意郎君嫁了。”

“哪有那么多如意郎君?”谢宜华笑得云淡风轻,因为身着妃子吉服,气韵已和少女时稍有不同,只一双明眸依旧清澈透亮。眼角眉梢透着恬淡娴静,平缓说道:“即便嫁了个玉面郎君,又一定会有幸福么?看娘娘半生辛苦便知,即使皇上有心、有爱,可终究也有许多无奈为难,世事岂能俱如人意?嫔妾觉得如今已是很好,没有伤害、没有欺骗、没有背叛,能够安静守着最初之念。”

慕毓芫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也很难说,谢宜华这样就一定有缺憾,或许她是真的很知足呢?爱与不爱都是自己的,与旁人无关。

“母妃…”十一公主刚踏进门槛,便朝谢宜华跑了过来。

不比八皇子佑嵘,乃是后来转住在锺翎宫。十一公主自幼都是由谢宜华抚育,母女感情极好,而对于早早疏远离去的生母,并没有多大印象。前段时间,因为谢宜华位分被废,只能偶尔过来请安,因此母女得见的机会甚少。眼下大约知道情况,懂得又可以回到母妃身边相处,所以宫人一去学堂接人,便一路快跑赶了回来。

谢宜华抱住公主瞧了瞧,心疼道:“傻丫头,看都跑出一头汗了。”

“那有什么关系?”十一公主满不在乎,笑着依偎到她怀里,带着多年来养成的亲近,娇声道:“等会跟母妃回宫去,母妃可要亲自给女儿洗脸哦。”

谢宜华盈盈笑道:“好,一定把小花猫洗干净了。”

母女二人有说有笑,落下八皇子一人单单站在旁边,无处可去,只是低了头抿嘴不语。慕毓芫看出他的情绪,拉他近身道:“怎么,觉得母妃偏心了?”

“没有、没有。”八皇子慌忙摇了摇头,手脚不知放在何处。

“过来,慕母妃也搂着你。”慕毓芫语声温柔,替八皇子整理着小小绣袍,想起他的生母朱氏,不由在心内轻声叹息。再看八皇子怯怯之色,微生怜惜,轻轻抚着白净的小脸,贴在身前叹道:“妹妹年纪还小,你做哥哥应该大方一些。”

“是。”八皇子赶忙答应,虽然有些不习惯这般亲密,但还是往里靠了靠,只是不像十一公主那样自然。

慕毓芫轻拍后背让他适应,朝对面笑道:“佑嵘也跟佑綦似的,都有一个妹妹在后头沾了光,又都是男孩儿,平日里也就少得了些疼爱。有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然后一瓣看着一个,也就不会关照不均了。”

谢宜华笑道:“纵使娘娘舍得,皇上还舍不得呢。”

“在孩子们面前,你也胡说八道起来。”慕毓闻言一笑,又对八皇子嘱咐道:“你谢母妃是个和善的人,别跟妹妹计较,回去要好好听谢母妃的话,得空常过来跟弟弟妹妹们玩儿。”

“是,儿臣记下了。”八皇子仰面抬起头来,笑容明快。

慕毓芫看着那纯真的孩子目光,稍稍有些难过。即便理智告诉自己,大人的恩怨不应该牵连到孩子,可是也做不到没有芥蒂,终究还是隔了那么一层。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往旧事,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恐怕终此一生也难理得清了。

“娘娘,不是是累了?”

“呵,有一点罢。”慕毓芫回神微笑,松开了怀中的八皇子,“佑嵘,先跟你谢母妃回宫去,好生听话,晚间让人送你爱吃的奶酪松瓤鹅糕。”

“是。”八皇子有点不舍,可毕竟还是距离生疏,不敢自己表达什么意见,想了想问道:“慕母妃,父皇的身体好些没有?儿臣明天课学以后,可以过来探望么?”

“嗯,晌午过来吃饭罢。”慕毓芫是真的累了,每每被人询问起皇帝的病情,自己的心就跟着多累一分,累得不想再回答。勉力笑了一笑,朝谢宜华道:“你先带着孩子们回去,空了再过来说话。”

“是,娘娘也多休息。”谢宜华站起身来,一手牵上一个孩子,担忧的看了看,最后还是默默告安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在群里,被问到萱妃私制凤袍一案。

于是诧异问道,不是已经暗示的很清楚了?

们说没看明白,让老实交代。

- -!!记得留言有人点出过,还以为…

于是翻出原文,说是你看,已经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暗示过了。

们(用升调)问,就这样?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

MM们说,看懂的一定是天才!orz…

随便抓了上章的一段,下面括号里的是翻译:

“没事。”凤翼笑着抬手,往前走道:“她最近旧病犯了,席上不大方便,已经着人跟公主说过,并没有留她的位置。”稍微顿了顿,犹豫(唉,到底是问呢?还是不问?)问道:“前面的人都还在?(到底都还有谁在?)皇上的御驾回去没有?(皇贵妃回去没有?)”

迦罗抬头看着他,琢磨了一小会儿,(郁闷,要怎么回答他呢?)“刚才出来的时候,仿佛在后面内殿看见皇贵妃娘娘,(听好了,你的梦中情人在后面内殿。)想来皇上御驾还没走,应该还在前边热闹着。(皇帝老儿在前面,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微笑着抬起头,仿佛并不曾洞晓什么事情,(算了,就假装没有看穿你吧。)“走吧,孙将军他们该等急了。”(走吧,走吧,你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明知道本姑娘喜欢你,居然好意思问这种问题。)

凤翼惘然微笑,(唉,看不到她了。)应道:“好,咱们走快一点。”(走吧,反正看不到她,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

说起来,这算是码字的和看文间的游戏,即便不琢磨这些暗语,也不会影响到情节阅读。
如果喜欢这种文字游戏,猜对了,就像地里多刨出一小根红薯,应该别有一番意思。

呃,有天才是这样看的没有?囧~~

第四十九章 夙缘(下)《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九章 夙缘(下)ˇ 

云琅与乐楹公主大婚后,二人相聚的时候反倒比从前少了。如今,云琅和贺必元领兵共同拱卫京畿,每天都在京营里呆着,忙得时候,甚至还会在营里跟着兵士过夜。乐楹公主自然呆在公主府,眼下京畿周围并未完全平定,有诸多细小暗流尚需清理,即便再是挂念惦记,也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是既已成婚,乐楹公主多年的悬心也跟着定了下来。虽是每天牵挂等候,心里也是觉得安心舒贴,便是见不着的时候,想起云琅也会泛起难抑的温暖。阿璃见她心情甚好,凑趣笑道:“公主最近气色好了很多,再好生养一段日子,将来生下小郡王或是小郡主,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就你话多!”乐楹公主笑斥,嘴角忍不住绽出甜蜜笑意。

“驸马爷回来了。”

前面有人通传,乐楹公主赶忙起身出殿相迎。迎面便见云琅匆匆入院,在台阶上等了瞬时,摒退众人跟着一起入内,打量问道:“见你不大高兴似的,可是有事?京畿周围的逆军不是都围了,又有别的乱子?”

“嗯。”云琅眉头微蹙,低头解着腰上的佩剑。

乐楹公主替他将剑放好,又取了家常舒适的衣裳出来,转身沏了盏新袍热茶,放在跟前晾着,心疼道:“昨夜没睡好罢?看你,眼圈都凹下去了。”

“不是没睡好…”云琅大气饮了口茶,放下笑道:“昨夜有事,忙得一宿没有合上眼睛,早起的粥也不好喝,我就是回来吃东西睡觉的。”

乐楹公主忙让人去熬汤,抱怨道:“什么要紧的事情?底下不是有许多人,还要累得你亲自去忙?连个觉也不让人好好睡,也太不心疼人了。”

云琅笑道:“人家为什么要心疼我?又不是你。”

乐楹公主被他说得没脾气,也是一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到皇兄那里多嘴,让你下不来台,所以才这么胡扯八道。你大可放心,我只在你面前唠叨几句,要是实在憋不住,那就悄悄跟皇嫂说好了。”

“好----”云琅笑着颔首,眉宇间仍然是心事重重,抬手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最近京中开始清肃朝中官员,凡是与逆党有所往来的,与齐王之事有牵连的,都要按律定论处置。此事讲究个证据确凿、师出有名,而且其中关系复杂,所以近日京营调动频繁,连日来都是忙乱不堪。你也别到外面去说,讲给你听,是让你心里好有个底,免得整天胡思乱想的。”

“知道。”乐楹公主脸上正色,婉声笑道:“嗯,我知道轻重缓急的,只是看你成日太辛苦,怕你累着了。”

“哎,辛苦倒是其次。”云琅摆了摆手,皱眉道:“另外有件事情,让人很是头疼为难,真是越说越头疼,我先进去躺一会儿了。”

乐楹公主跟着进去,亲自铺平了绣花锦被,掀开绣被一角,替云琅放好换下来的衣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也不说,让我心里白白的着急。”

“唔,是有关傅大人的事。”

“傅大人?”乐楹公主在侧旁坐了下来,不解的看着云琅,“你是说----,师嫂的父亲傅广桢大人?怎么,他也跟逆党有过来往?”

“嗯,正是。”云琅脸上睡意并不重,随意躺在弹花锦绫软枕上,似乎头疼有所缓解,点头道:“早先皇上提及立太子之时,傅大人就支持过齐王,二人关系密切,私下也有不少礼尚往来。虽说只是些钱财上的琐事,算不上什么大罪,但如今齐王谋逆,恐怕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乐楹公主撇嘴道:“算了,他又算是什么好人?听说师嫂没嫁的时候,在傅府上的日子甚为艰苦,说是傅家小姐,其实也就比丫环好那么一点儿。”

云琅拍了拍她的手,笑劝道:“话虽这么说,可毕竟也是师嫂的父亲。再说,师兄已经答应过师嫂,一定会替傅大人周旋求情,我又怎么能束手不帮?”说着叹气,微微摇了摇头,“根据吏部那边查出来的证据,对傅大人的情势很不好,据说除却银两,还与齐王的人有过书信。这样的事很难说的清,官职上是肯定会有所贬损,就怕皇上动气怒气来,到时候连性命都堪忧呐。”

乐楹公主却是一笑,“你呀,看来是忙得糊涂了。”

云琅不解,“哪儿糊涂?”

“启禀公主,八宝银耳莲子羹好了。”

乐楹公主也不着急,先出去端了莲子羹进来,拿着小勺搅动吹了吹,又亲自尝了一小口味道。然后递到云琅手里,方才笑道:“区区一介儒生傅广桢,算的上什么要紧的人物?皇兄又怎么会牵肠挂肚记着?既然傅大人罪名不深,兼之为官时日长久,只要你们帮衬一些,难道还不能保他一条性命?况且,眼下政事大半都是皇嫂做主,有皇嫂在中间调停,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是。”云琅被她说的笑起来,低头舀了一大勺热腾腾莲子羹。

“当心烫着!”乐楹公主拍了他一下,抢过碗盏小心吹着,“我替你吹吹,等凉一会儿再喝,喝完多睡一会就是,先躺着罢。”

“哎…,我又不是小孩子。”云琅尴尬笑着,拿碗几次都被乐楹公主躲开,只好安静躺在软枕上,眼中泛起一丝难见的温柔之色。

恰如云琅所说,傅广桢的确与齐王有所来往。不过就事而论,傅广桢也不过是跟风起势,顺着杜守谦附和了几道折子,在朝上替齐王美言了几句。当然,私底下是受了不少财物,不过说起串谋密议谋反等事,那却是半分也没有的。一则,傅广桢在朝中为官多年,为人很是老道,不会轻易的去乱冒风险。二则,傅素心嫁给大将军凤翼,又御封为玉邯夫人,傅家自然跟着沾光,傅广桢犯不着去巴结齐王。

当初皇帝议立太子,主要是由杜守谦提出来的,傅广桢因为收了齐王的银子,少不了要帮衬说几句话。什么礼贤下士、聪慧好学,都是官面上说烂了的话,不管齐王成不成,将来都可以浑水摸鱼一下。直到后来九皇子被册为太子,齐王起兵逼宫,傅广桢才开始后悔莫及,恨自己不敢一时贪财惹上麻烦。

如今国内大局已定,京城内开始悄悄清查朝中官员。到这个时候,傅广桢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傅素心除了有军功卓著的丈夫,还跟乐楹公主颇为熟识,而乐楹驸马的姐姐,正是如今掌控朝政的皇贵妃娘娘。虽说从前对女儿太过冷淡,但自她嫁给凤翼以后,面上情分还算不错,故而连着登临凤府走了几回。

傅素心言语上甚是冷淡,似乎不愿意被牵扯进去,不过好在凤翼言语爽快,说是一定为岳父大人周旋妥当。傅广桢稍觉放心,回到府中仍是焦虑不已。近些日子都是寝食难安,生怕哪日一觉醒来,便见黑压压的羽林卫冲进府内,一把枷锁就将自己带走。而傅夫人整天絮絮叨叨、唉声叹气,像是天就快要塌下来似的,惹得傅广桢更是心烦,一气之下索性搬到书房独住。

傅广桢性喜花草树木,书房前院便种着两棵高大的二乔玉兰。夜风悠悠袭来,摇动着满树微绽的洁白花苞,靠近花托的地方,还透着浅淡的香甜粉紫色,散出一缕缕幽香沁心的芳香气味。今夜风清月朗、星子透亮,很是适合在树下观花赏月,可傅广桢正在烦恼上头,自然没心情虚附风雅。

“谁?”夜风里有轻微响声,听起来绝不是花枝摩擦的声音,傅广桢疑心大起,赶忙探出窗口望了望,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纵使朝廷要抓自己问罪,也不会半夜三更来带人,不由摇头自嘲,未免也太过疑神疑鬼了。

“傅大人,在找什么?”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广桢回头往门口看去,顿时大惊失色,指着那女子结结巴巴道:“红、红药…,你是怎么来的?”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抓了一架椅子挡在身前,方才觉得稍微好些,仍提防着那女子会走近过来。

“果然…,是你。”那女子低声叹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清透似水的月光下,少女的打扮显得格外特异。并不像中原女子那样,云鬓间穿插各色珠翠,而是顶发往中间堆起,仅以一根青蓝的琉璃长簪贯穿发髻。额头上横着一抹水晶细珠,当中一颗豌豆大的雪白明珠垂在眉心,余下青丝则散落及腰,柔软贴在玉牙白的素纹蚕丝长衫上。门口有阵阵清风掠过,吹得少女身上的素衫轻盈舞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只是一缕无声无息的鬼魂。

傅广桢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仔细的看了看面前少女,脚下的影子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是什么无影之鬼。静了静心,猛然醒悟惊道:“不…,你不可能是红药。纵使红药还能活到现在,也不会这么年轻!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少女笑得异常凄凉,“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娘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迦罗。想来傅大人身居高位,从来都没听过罢?”

“听、听过…”傅广桢心里稍微有了些底,努力镇静道:“听说太子有位指导武功的师傅,是不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跟红药那么像?”

“傅大人以为呢?”

“难道…,你也是靺鞨部落的族人?或许,你还认得独孤红药?”傅广桢想破了脑袋也是不解,为难道:“鄙人愚钝,还请迦罗姑娘明示。”

“当然认得,她是我的娘亲。”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细,却把傅广桢吓得连连后退,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你说红药是你的娘亲?!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呵,傅大人当然不知道了。”迦罗向前逼近了几步,缓缓说道:“当年,傅大人为了自己的官运,避免沾染上有伤风化的名声,不惜亲手把妻儿送上路。只可惜,那时候娘亲怀上了我,因为不适吐了许多,才侥幸被人救活过来。”

傅广桢惊骇无言,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是----”迦罗眉梢怒意勃发,重重切齿道:“傅大人的儿子,我那仅有一岁多的哥哥,却没有熬过这一关,就那样被亲生父亲葬送了!后来母亲来中原找你,整整找了五、六年,也找不到昔日的玉郎,最后生生哭瞎了双眼!我若不是被人所救,也早就死在马蹄下了。”

“那…,红药她呢。”

迦罗别过头去,淡声道:“早些年,因为体弱病重去了。”

二十多年前的景帝年间,傅广桢凭借自身出众的文采学识,轻松中了进士一甲第二名,是为御笔钦点的榜眼。因为年轻俊秀、谈吐风雅,很快便博得一个“玉面檀郎”的美称,比起那面相老实的状元郎来,还要更加风光得意几分。

当时,正值景帝打算培育年轻朝臣之际。傅广桢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短短两年间,便从翰林院的掌笔主簿升到吏部任职,平日也言语也深得景帝心意。没隔多久,景帝便钦点傅广桢为五原御史,到五原任职三年,熟悉当地民风民俗以作历练。

因为当时国中平定,在五原做御史也算是个闲差,傅广桢正值年轻,便时常私服乘船游山玩水。一次偶然的相遇,意外认识靺鞨女子独孤红药。傅广桢为其美貌倾心,二人山盟海誓、频频相会,不过边疆大吏与当地女子有染,传出去未免对名声有损。更何况傅广桢京中早有发妻,在五原也不过三年就回,当然不愿惹出是非,因此只说自己是中原来的游商。

傅广桢是五原的地方大官,有的是手段金屋藏娇,对独孤红药更是言语不实,只随口捏造了一个假名。转眼三年任期将至,独孤红药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而傅广桢因为即将离开,不免对其越发的温存软意。独孤红药分外感动,便说出自己本来的来历,并非是落魄异地的小姐,而是当地族领的外甥女。

傅广桢闻言心惊肉跳,面上勉强微笑支撑。当初,之所以会私自买下别院,与独孤红药朝夕相对、生下子嗣,多半是因为她自述孤女的身份。直到此时,才知道是逃婚出来的部族权贵之女。靺鞨当地一直是部落而居,虽说也有官员任职,不过是朝廷的监视摆设,断然比不上部落首领说话有效。靺鞨人重情重义,部族中最恨男子负心抛妻,假使夫妇间不能合过,也一般以女方的意愿为准。如此一来,傅广桢惹上的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先不说传到京里被皇帝知道,弄不好连平安离开都难。

临走前夕,傅广桢吩咐下人备好酒席。独孤红药以为他又要“出门经商”,自然没有疑心,倒是想着月余分别微微失落,席间还频频给丈夫倒酒。饭后,傅广桢让人取来精致点心,说是特意从江南老店寻来的,亲自掰开让妻儿都多吃一些。独孤红药毕竟年轻懵懂、心思单纯,又得傅广桢长日虚情假意欺哄,只当丈夫不舍别离,直吃得嘴里心里都是发甜。

纵使傅广桢绝情绝意、心狠手辣,但到底也有两年多夫妻情分,况且眼前娇儿又是那般可爱,实在做不到看着妻儿赴死。那药发作还需一段时间,只说自己累了,哄得妻儿跟着睡下,点上迷香后悄悄离开了屋子。

深夜,别院下人房里响起惨叫。傅广桢翻身上马预备离开,看着手提血刀的侍从自后院出来,往院内望了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进去。寂静如水的夜里,后院那样大的惨叫声,都没有将母子惊醒,想来应该已经“睡着”了。

一段才子佳人的旖旎艳事,最后竟以数条人命惨烈告终。

时隔数十年,往事仍然历历在目。毕竟面对的不是弱女子,而是教导太子拳脚功夫的人,虽说是自己的女儿,但万万谈不上一丝一毫的情分。“迦罗姑娘…,不不,应该叫你迦罗才对。”傅广桢迅速分析了下,还是不确定迦罗的来意,“这些年来,为父一直没有好生照顾你,让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