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之承诺 作者:周浩晖

(引子)

我爱上了你,双眼如新月般迷人的女子。 

或许你并不爱我,那我会默默守护着你,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换取你的幸福;

或许你也爱上了我,那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生死不离。  

这是我的承诺。

第一章失忆女子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九月十六。

南京城外。

夏末初凉,早晨的阳光温暖柔和。漫步在江边,闻着那淡淡的雾气,眼望着浩淼烟波,不由得令人心胸开阔,大感世事之虚无沧桑。

江边的渔民们大多出港去了,码头上只孤零零停着一只乌篷船。船头站着一人,正昂首顾盼。我加快脚步向着那艘渔船而去,到了近前时,船头的渔娘已认出了我,她挥手大声招呼着:“来啦!”

我点点头,三两步抢到岸边。那渔娘想伸手拉我,我摇摇手表示“不用”,接着一个跨步便上了船,问道:“那姑娘在吧?”

“早就等着你了。”渔娘话音刚落,一个女孩已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我转过头去,恰与那女孩四目相对。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怔怔地定在原地,情绪纷飞,难以自拔。

女孩的眼睛正是所有魔力的源泉。

那是一双如新月般美丽的眼睛,散发着比晨曦还要温柔的光芒。大大的双眼皮挑着骄傲的眉角,那漆黑的眸子则亮得像镜子一样,映出我的身形,也摄去了我迷离的魂魄。

这是我第一次与女孩相见,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

“你好。”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并且主动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恍然回过神来,连忙也探出手来和女孩握了握。

掌心传来柔软细腻的感觉,我的心跳陡然间快了三分。

女孩看到我局促的样子,她被逗乐了,咯咯笑出了声。随后她把手抽回去调皮地抱起了胳膊,同时微侧着脑袋问道:“你是个侦探?”

“不像吗?”我低头打量着自己。在出门之前我可是特意拾掇过的,一身的西服皮鞋——这是现下最时髦的装饰。

女孩笑道:“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侦探都是老头子呢。”

我也“嘿嘿”傻笑了两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进船舱慢慢聊吧。”那渔娘在一旁插话道,“得出渔了。”

女孩点点头,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当先进了船舱。我也跟着走进去。船舱并不大,但收拾得整洁利落。透过撩起的舱帘,我看到船尾站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料想该是那渔娘的丈夫。那人正埋头解开粗粗的船绳。

女孩停下来提醒我:“快坐吧,大哥摇船可快了,一会晃起来你可吃不消的!”

船舱正中摆着方矮桌,我和那女孩面对面坐好。稳下心神之后,我开始仔细端详女孩的面容。她有着清秀的脸庞和精致的五官,鼻梁挺拔,眉眼如月;一头浓黑的长发挽在颈后,衬得肌肤恰似凝脂白雪。这幅美妙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住我,令我的心神荡漾无边。

女孩笑了笑,主动问我:“听大姐说,你愿意帮我?”

“对。”我回过神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所以就和大姐联系了一下,约好了今天过来。”

说完我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女孩接在手里轻声念道:“东海私家侦探所:冯远驰。”然后她抿了抿嘴,抬头告诉我说:“其实之前我也找过几个私家侦探,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接手。”

我“哦”了一声,问:“为什么?”

“我付不起调查费。”女孩直言不讳,“我自己身无分文。大哥大姐想帮我,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因为我对她境遇早有耳闻。

女孩与船上这对渔娘夫妇其实非亲非故。三个月前的一个清晨,这艘渔船在江边发现了溺水昏迷的女孩。夫妇俩将女孩救起。两天后女孩苏醒过来,身体状况逐渐恢复,只是她的记忆已全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心的渔娘夫妇将女孩收留,并且四处打探讯息。后来这事还被记者盯上,登了一回南京城的报纸。不过关于女孩的身份却一直找不到任何线索。

我正是得知了此事之后,专程而来。现在女孩既然提起了调查费用,我便建议道:“我们可以签一个后付款的协议——就是说我先帮你找回身份,成功了再收取调查费。”

女孩有些意外似的,她看着我问道:“如果不成功呢?或者我以前的身份仍然是个穷光蛋,那怎么办?”

“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我自信地一笑,用手指轻点着矮桌说道,“我对自己的侦探水平很有信心,我对你的家境也同样有信心。”

女孩听懂了我的意思,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眯眯的月牙儿:“你觉得我不是穷光蛋?”

“当然不是。”

“为什么?”

我卖弄玄虚般地压低声音:“因为你和我握手了。”

“嗯?”女孩挑了挑眉头,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我这才详细解释说:“握手是非常西式的礼节,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很自然地要和我握手。这说明你受过非常系统的西式教育。继续分析的话,我相信你不仅家境良好,而且你的父母思想解放,应该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进步开明人士。还有你说话时的口音…”

“我的口音怎么了?”

“你说的是官语,这在南方非常少见。这也在证明你出身自大户人家。而且你的官语并不是很标准,这就更让我坚信自己的判断。”

女孩有点纳闷:“怎么说的不标准也是好事?”

我说:“不标准说明你的官语是后来学的。如果你说得非常标准的话,我就要怀疑你是北方人。”

女孩明白了我的意思。官语源于北方语系,对北方人来说并不稀奇。而南方人即使学会,也会残留一些口音的。

听了我的这番分析之后,女孩的兴趣被点燃了,她向前凑着身体追问:“还有吗?”

我很西方地耸了耸肩膀说:“我需要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你被救起的时候,身上有哪些东西?”

“这得问大姐了。”女孩向船头招呼了一声。大姐热情地赶过来,我便向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就是一身衣服,还有一块木板——我都好好地收着呢。”大姐一边说,一边打开船舱里的一只柜子,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摊在桌面上。

首先是女孩溺水时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单衣,中式斜襟,绸质;下身则是一件蓝色的长裙,明显的西式风格。这样的装饰更让人坚信这女孩必然是出自都市中的大户人家。

如大姐所说,衣服下面还有一块木板。我把那木板举起来细细端详,却见它有一尺半的见方,三分厚,正面光溜溜的,反面则斜拉着两条布绳。

“当时她是背着这块木板的。”大姐告诉我,“也幸亏了这块木板,要不然她怕是早就淹死了。”

我做出论断:“这是一块画板。”

“画板?”女孩的眼睛亮闪闪的,显然她还想听到更多的东西。

“你会画画,而且是西洋式的油画。”我沉吟了一会,又道,“看来你就是在外出画画的时候遭遇意外的。”

“是吗?那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女孩蹙起眉头,努力想回忆些什么。但她的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姐,又问:“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

大姐回忆着说道:“倒是有一些小伤口,都浅得很。”

“那应该是在水里擦擦碰碰留下的——有没有比较严重的青肿或者是伤口?就像棒子刀子落下的那种?”

大姐断然摇头说:“那肯定没有。”

“看来你并没有遭到歹人的袭击。”我对那女孩说,“溺水应该是你自己造成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女孩歪着头问我,她已经完全被我的分析迷住了。

“你背着画板,说明你当时正在户外行走。可以肯定的是你到了水边——你们画画的人都喜欢去这样的地方。也许你在渡桥的时候光顾着看风景,一脚踩了个空;又或者你在浅滩涉水,却没想到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危险的急流…总之你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在挣扎的过程中你呛了很多水,最终晕了过去。那块画板救了你的命,它托着你在水中漂流。嗯,大姐,你是在清晨发现她的,对吧?”

大姐点点头:“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呢。”

“这就对了。”我拍了拍手,继续看着女孩说道,“你不可能在夜里出来画画吧?所以你一定是在前一天的白天落的水,这意味着你至少在水里漂流了整整一夜!”

“这得漂下来多远啊?”大姐惊叹道,“难怪我们在附近打听不到信息!”

“现在只能肯定:你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但具体是上游多远的地方?谁也说不好。”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信息,她又惊又喜。但惊喜过后,却又是深深的茫然。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再问我的时候,已充满了求助的语气。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继续分析的话,我需要更多的线索。”

女孩失望地撇了撇嘴,看着桌上的衣服和木板说:“就只有这些东西吧…”

我一边沉默着,一边用目光盯着女孩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了对方的胸口。女孩穿着一件平领的单衣,脖颈处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女孩注意到我的目光,虽然她的性格开朗活泼,此刻也禁不住腾红了脸,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我笑了笑,伸手一指问道:“那是什么?”

女孩一愣,自己低头看了看:原来我所指的是她脖颈中的一根细细的红线。她便用右手中指勾着那红线轻轻一挑,从衣领里拉出个坠子来,回答说:“是个玉坠。”

“出事的时候就带着吗?”

“是的——”女孩很配合地问道:“你想看看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女孩便把坠子解下来递给了我。那是一个椭圆形的玉坠,约莫有半块银元大小,坠子呈浅绿色,玉质混浊,算不上什么好料。

再细看时,发现坠子正反两面都有雕刻,正面是一只狗的图案,反面就只有一个“云”字。从雕工来说,线条粗陋,字体拙软,实属民间劣作。

“云?”我轻轻地念了一声,“这是你的名字吗?”

“我觉得是。”女孩瞥了眼身旁的大姐,“反正他们都管我叫‘云云’。”

云云。好听倒是好听,只是太大众了一些。要凭这个名字找出女孩的身份恐怕没什么希望。

我又把玉坠翻过来看着那只狗的图案,若有所思。

“这会不会是我的生肖?”女孩提醒我。

我摇摇头说:“不太可能。如果你是属狗的,那你今年不是十四岁就是二十六岁——这实在不像,你的真实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女孩点点头,认可我的判断。同时她自嘲般地笑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干嘛要在自己名字后面刻一条狗?”

我也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却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你快帮我想想吧。”女孩又鼓励我说,“你那么厉害,一定能想出点说法来!”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那玉坠。但我的思维却开始飘散了。我似乎感觉到了玉坠上残留的芬芳体温,那体温正在渗入我的毛孔,侵略我的心田。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试探着问道:“我能不能把它带走,我得仔细地研究研究。”

女孩很痛快地回复说:“行啊。”

我露出微笑,玉坠则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女孩的慷慨让我相信:我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在她生命中的这段特殊时刻,我必能继续深入她的内心,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就在我遐思之时,船尾的汉子忽然招呼了一声:“来帮忙拉网。”我循声看去,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渔船竟已来到了江水中央。

大姐急匆匆赶往舱外。女孩则冲我眨着大眼睛,建议道:“要收鱼啦,我们一块去看看吧?”在起身的同时,她毫无顾忌地拉住了我的手,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拉着自己的兄长。我们俩肩并肩来到船尾,正看见大姐俩口子合力将渔网拖上了舷板。那网中粼粼闪闪,一条条的鱼儿雀跃欢腾。

大哥扯开网口,把鱼儿全都倒了出来。女孩蹲在那一堆鱼前面,她左手拿过一只竹篓,右手则在鱼堆里挑挑拣拣,神情无比专注。我很快发现,她挑选的都是一些尚未长大的小鱼,那些鱼被她细心地装进了竹篓里,却不知要干些什么。

等把整堆鱼都挑选了一遍后,女孩拎着那竹篓站了起来。她小心地来到船边,将那竹篓探到江面上,开口冲下轻轻抖动。小鱼一条条地从竹篓里滑出来,跳跃着蹿入了江水之中。

“她每次都是这样。”大姐在我身旁宽容地笑着,“反正都是些小鱼,也卖不上价钱的。”

女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她又转望着浩淼烟波,轻声说道:“它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我希望它们都能回家。”

那时晨光灿烂,迎面照耀着那个女孩,让我看到了一张如同凝脂白玉一般的、世界上最美丽脸。而那句话则像刀弦一样,割在了我心中某个最柔弱的地方,让我痛得窒息。也许就是在这个瞬间,我已下定决心要和女孩共度此生。

两天之后我再次登上了江边的那艘渔船,我把玉坠还给了女孩,同时递上一张火车票。

女孩接过了玉坠,对那张火车票却是满脸困惑。

“明天一早出发,目的地:峰安。”我掏出另一张票晃了一下,又说:“我陪你一块去。”

“峰安?”女孩愈发不解,“这是什么地方?”

“是安徽的一个小镇,我们需要去那里寻找线索。”

“为什么?”

“这两天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解释道,“我查阅了有关国内玉饰的所有文献,终于被我发现了端倪:这个玉饰正吻合峰安镇的民俗:在当地的传说中,狗曾经救过人类的性命,所以把狗的形象刻在玉饰背面,有保佑佩戴者一生吉祥的寓意。”

“哦?”女孩接过火车票,认真地看着票面上的那个地名,“难道说我的家乡就在这个峰安镇?”

我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可你说过我应该是来自于大都市的嘛?”女孩嘟着嘴,有点失落似的。

“这个——确实是有些不对劲。”我又把女孩细细打量了一番,同时说道:“从你的气质和谈吐来说,真的不像是从小镇里走出来的啊。嗯,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女孩眨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

“也许你只是到过峰安镇,而这个玉饰就是当地友人送给你的纪念品。”

“是吗?”女孩低声嘀咕着,“我去那里干什么呢?”

“走亲访友?或者就是去游玩,画画的人不都喜欢到处乱跑吗?”我胡乱猜测了两句,话锋一转道:“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吧,要想继续调查下去,我们都得往峰安镇走一趟。”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对一个妙龄美女来说,和一个陌生男子进行长途旅行显然会有诸多不便,我担心女孩会拒绝我的建议。所以我提前把车票买好,也是带着点“先斩后奏”的用意。

可我似乎多虑了。女孩听我说完之后,立刻便抬头问道:“你真的要陪我去呀?”

“当然是真的。”

女孩很严肃地提醒我:“我可不一定有钱,我也许就是小镇上的一个穷光蛋呢。”

对方首先想到的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不禁在心中暗自莞尔,且索性把话说到底:“那我也要陪你去,哪怕是白跑一趟都无所谓,全当是游山玩水了。”

“好啊,你可不许反悔。”女孩开心地笑道,“如果我的家不在那里,你就得带我好好地玩一圈,作为给我的安慰。”

“一言为定。”我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掌。女孩立马挥起小手和我脆生生地拍了一下。她的眉眼弯弯,笑靥灿烂如花。

第二章峰安镇

公历九月十九。

我租了一辆黄包车,一早去江边接上了女孩。女孩穿着大姐送给她的衣服,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她那窈窕的身形和脱俗的容颜。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女孩与这对渔家夫妇已建立起极深的感情,分别时刻难免依依不舍。我数次催促之后,女孩方含泪而别。我们同乘黄包车往南京城火车站而去。

峰安镇距离南京城约有六七百里的路程,一早上火车,需傍晚时分才能抵达。火车上的客人并不多,我和女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火车开动之后,我们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泛泛而聊。女孩渐渐摆脱了离别的愁伤,笑容重新爬上了她那灿烂的脸庞。

车轮滚滚而前,女孩的目光紧紧相随,在窗外自由地跳动。不管是一块田野、一片树林,还是一条蜿蜒的溪流,都能映射在她那双漆黑的双瞳里,并且变奏成一段段美妙的音符。她一边品味着这些风景,一边愉快地和我分享,那纯洁无暇的笑容如阳光般轻轻地沐浴着我,让我无比舒畅。

时光因快乐而短暂,当我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间已近晌午。恰好有个卖烧饼的少年从车厢里走过,我便叫住了他,想买些干粮充饥。

女孩却将我拦住,她挤了挤眼睛,调皮而神秘:“你猜我带了什么?”

“什么?”我向着女孩的行李探头查看。却见女孩捧出了一个蓝布包裹,解开之后便露出个食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除了一尾清蒸的鲜鱼,还备了三四样水乡小菜。女孩将这些菜肴一一取出,码放在我俩之间的案台上,立时有缕缕香味飘逸而出,勾得我腹中馋虫大动。

“吃吧。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说话间,女孩又把一双筷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啊。忙了好久,天不亮就起床了呢。”女孩的话语中略带着些撒娇的口吻。

“搞得这么麻烦…”我嘴上这么说,筷子却已忍不住伸向了鱼盘。那鱼儿蒸得极嫩,一筷子戳下去,汁水淋漓。我夹了块鱼肉送到口中,唇齿轻轻一抿,细腻的鱼肉便化开了,只留得一股鲜香绕颊不绝。

我衷心大赞:“好手艺!”

女孩喜笑颜开,又招呼我去尝另几样小菜。却是一个糖拌藕片,一个炒水芹,还有一盘子新鲜的煮菱角。这些食材对江南渔家来说再寻常不过,但经女孩妙手打理,不仅味道上佳,而且菜样也清爽利落,令人一上口便难得停下来。

我一通大吃大嚼,把所有的菜都扫了个遍。正要歇上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女孩一直在旁边看着,忙道:“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呀。”

女孩拿起另一双筷子,微微夹了些水芹送入口中,吃得娴静文雅。我想起自己刚才那副饕餮模样,顿时有些惭愧,便又讪讪笑着说:“你可多吃点,要不都被我吃完了。”

“我哪有你那么大的肚量?”女孩微笑道:“你都吃完了才好,一点不剩我最开心。”

女孩坦诚的善意表露无疑,而这表达又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我把筷子夹在手中,不再继续品尝那些美味,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看个不停。

女孩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吃啦?”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孕育出你这么…”我斟酌了一下,最终选定了形容词,“这么完美的女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女孩的脸颊微微一红:“完美吗?怎么完美?”

“你漂亮、天真、善良、可爱,而且像阳光一样开朗、乐观。”我抛出一连串的溢美之词,然后又顺势展开分析,“我想你肯定是在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你的亲人不仅给了你良好的教育,而且非常地宠爱你。你身边没有一个坏人,所有的人都把你当成宝贝。所以你的内心也充满了友善。你如此地喜爱这个世界,对陌生人毫无戒备之心。在你眼里,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女孩却摇摇头,略带苦涩地叹道:“你形容得太美了。可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女人。”

“我会帮你找回身份的。”我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请相信我,这是我的承诺。”

女孩露出感激的笑容。她略转过头,目光看向窗外远远的前方。良久之后,我听见她喃喃如自语般吐出三个字来:“峰安镇…”

峰安镇——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而女孩的现实和过去真的会在那里交织吗?

我默默地看着女孩的侧脸,看着那张世间最美的面庞。我觉得这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宁静、最幸福的时刻。

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我多么希望那火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可是——

我的承诺呢?我能放弃那个承诺吗?

午饭过后,火车驶出了江苏平原,进入安徽境内。铁路两侧的山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遮住太阳,好像突然阴天了一样。到了傍晚时分,火车转过一个山道后慢慢停靠下来,我看到窗外显示的站牌,正是峰安小镇到了。

这个站非常小,下车的旅客不多,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就只有我和那女孩俩人。

我曾详细查阅过峰安镇的史地资料,并且旅途中给女孩做了讲解。小镇位于长江南岸,西南面都是连绵的山脉,东部则连着江淮平原。从行政上来说,小镇隶属于安徽省东山县;因为临着长江,民国后又通了火车,交通状况在安徽那片山区里算是不错的,民风相对来说便也还算开化。

追溯小镇的历史则颇有渊源。据考在三国时期此地便有吴人居住,不过到了唐朝年间,小镇却遭到灭顶之灾。

据载那是一次江洪爆发,将整个小镇全部吞没。镇上的居民亦几乎死尽,唯有一男婴侥幸生还。而救出男婴性命的居然是一只怀孕的母狗。那母狗在江水泛滥的时刻,叼起小主人的襁褓冲到了山头。此后母狗又以自己的乳汁哺育男婴,使后者不致饥渴而死。洪水退却之后,朝廷派人查点灾情,男婴和母狗得以重归人间。小镇因此保留了唯一的火种,历经千年,又渐渐生息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段历史,小镇至今仍保留着以狗为尊的独特文化,在镇民们眼中,狗的形象已成为一种孕育生命的图腾。

不过再详尽的资料也比不上亲临现场的一瞥。当我走上简陋的站台举头四顾时,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已感受到那穿越千年的历史沧桑。

最惹人注目的无疑便是西南方向上雄伟的山峰。任时光荏苒,这些山峰仍保持着千万年来的挺拔姿态,它们用身体遮挡住斜去的阳光,居高临下地压迫过来,令我呼吸都不免凝滞。那感觉就像是身陷于一个巨大的漩涡,随时都有可能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

我身旁的女孩也看到了那些山峰,她的身体晕乎乎地晃了晃,好像快站不住的样子。我连忙把她扶住,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能是坐车坐太久了吧。”

伴随着尖锐的汽笛声,火车慢慢启动,重新踏上未尽的旅程。女孩转身看着那火车,像是依依不舍似的。然而后者却丝毫没有留恋女孩的情感,它只管一路向前,很快便转过又一个山道,消失在视线之外了。

女孩转过头扫视站台。同车的旅客已经离去,我们周围空荡荡的,连一个值班员都看不见。只有山风阴沉沉地掠过身边,带来初秋的阵阵寒意。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俩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似的。

片刻之后,还是女孩提醒我说:“我们走吧。”

我“嗯”了一声,迈动脚步。女孩则紧紧跟随。我们俩亦步亦趋,一同向着出站口而去。到了站外,却见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千年小镇就坐落在其中。因为地处山间,镇上的街道普遍狭窄,街道两侧的房屋也以低矮的平房为主。不过街面上人来客往的,倒也不算冷清。

与当地人朴素的穿着相比,我那一身西服无疑过于“摩登”了。所以当我们一踏上小镇的街道,立刻便吸引了众多关注的目光。那些人先是上下打量着我,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偶然间扫过女孩之后,我便被忽略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最终都集中在女孩身上,还有不少人一边看一边聚起来窃窃私语。

女孩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她不安地向我的身边靠了靠,意图寻求保护。我便主动去拉她的手,两只手刚刚有点接触,女孩的小手立刻翻上来抓住了我,那手心攥得紧紧的,而且竟似有些颤抖。

我诧异地看着女孩,女孩也抬起头来,眼睛汪汪地悄声说道:“我害怕那些人,他们的眼神好吓人。”

她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些镇民投过来的目光很不友善,明显带着警惕、甚至是敌意的感觉。这让天真善良的女孩无所适从,在她的世界里,似乎不该有这些可怕的东西。

“别怕,他们只是很少见到陌生人。”我劝慰女孩,同时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来。”

女孩立刻点头回应:“好。”我看不远处就有一家饭馆,门口挂着红色的招牌,看起来还不错,于是便带着女孩向那边走去。

快到饭馆门口的时候,从斜刺里忽然扎出来一个黑影,拦在了我们面前。我停下脚步一看,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黑瘦黑瘦的,衣着邋遢,头发蓬乱。他倚着条扁担,只用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悬空晃荡着,显出一身的痞气。

我皱起眉头问他:“你干什么?”

男子眯着眼睛,目光放肆地扫荡着女孩的脸蛋,神态轻佻之极。然后他嬉皮笑脸地问道:“两位,搭个担子吗?”原来他是个帮着运东西的担担仔。

女孩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我便冲那担担仔一挥手说:“不用,我们就在这里吃饭。”

担担仔却不离去。他又狠狠地盯着女孩的脸,恨不能将她吃掉似的。女孩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我身后躲去。我也顺势挺身而出,跨步挡在了她和那担担仔之间。

担担仔只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他上下扫了两圈,当他看到我和女孩手拉手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然后他拖着长音说了句:“那你们慢慢吃啊。”说完便一转身,自顾自地离去了。

我看着那家伙的背影,愤然啐了一口道:“神经病!”

“别理他。”女孩扯了扯我的手,反倒来劝慰我。她好像生怕我要追过去惹事。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女孩一块走进了饭馆。这会正是将上客的点,馆子里稀稀拉拉已有了些客人。我四下里寻摸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处靠窗的座位。我们俩走过去,面对面坐好。

隔壁桌坐了两个短衣打扮的中年汉子,袖子高高卷在肘上,脸颊上挂着汗水。一看便知是卖苦力的短工,辛劳一天正要饱餐一顿。因为饭菜还没上桌,他们每人捧着个大碗茶,边喝边聊。我们俩从他们桌边经过时,其中一个汉子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立马便怔住了。他手中的茶碗悬在半空,眼睛则盯在了女孩身上,那脑袋像木偶似的,茫然而又机械地跟着女孩转动,直到后者落座。片刻后他像是回过了神,也顾不上再喝水了,只用脚踢着身旁的同伴,挤眉弄眼的,神色极为怪异。

那同伴顺着他眉眼所示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然后两人又换了个眼神,竟双双起身,端着茶碗往厅堂另一端去了。他们远远地找了另外一张桌面坐下,低头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被我看在眼里,但我不想惊扰那女孩,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吃点吧,能填饱肚子就行。”女孩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已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氛。

我挥挥手,冲跑堂的伙计招呼一声:“伙计,给来两碗面条,快点上!”伙计脆生生地答应了,转身去了后厨。不多时,他便托着个木盘向我们走来。到得桌前,从木盘里取下两碗热腾腾的汤面,依次放在我和那女孩面前,吆喝道:“您二位要的面条!”

“谢谢!”女孩很有礼貌抬起头,冲着那伙计盈盈一笑。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柔妙曼,简直能融化寒冬里的冰雪。可那伙计却像被尖刀扎了一下似的,身体猛地往后一缩,直愣愣看着女孩的笑颜,惊愕道:“你,你是…”

“怎么了?”女孩一怔,随即又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伙计没有回答,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我,脸色僵硬之极。然后他从牙缝里硬挤出句:“您…您请慢用。”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愿在我们身旁停留半刻。

女孩看着我委屈地说:“这里的人怎么都这样怪里怪气?”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敷衍般说道:“快吃饭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不用搭理。等明天我带你去警所,让警察帮着查查,看你到底和这个小镇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