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觉得这个方案倒也稳妥,便不再说什么,只和我一块埋头吃面。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围的情势却在我们吃面的过程中变得愈发蹊跷。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饭馆,但他们却不是来吃饭的。这些人或坐或立,围聚在饭馆大堂里,目光一个劲地往我们这桌招呼。那感觉就像是在围观动物园里的两只猴子。这样状况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女孩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就无法下咽了,她放下筷子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走吧。”

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忽听得屋外街面上传来“叮叮”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快速而匆忙。我便从窗口向外探望,却见一辆黄包车正急急地向着饭馆门口而来,车上坐着的一人被车夫挡在身后,一时看不真切。但车旁一溜小跑还跟随着一名男子,这人我倒认得,正是先前骚扰女孩的那个担担仔。

黄包车很快就停在了饭馆门口,车上坐着的那人迈步而下。饭馆内的看客们这时也纷纷回头,当他们看清来人之后,人群便自动分向两边,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通道。

粗粗看去,车上下来的那人是个中等个头的男子,他穿着一袭长衫,身形虽然清瘦,但腰背挺拔,显出一股昂然的精气神。他向店里走了几步,进得门之后却又停下,站在原地扫视着周围的镇民。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镇民们纷纷躬身颔首,忙不及地行礼,神态谦卑之极。

男子把这一圈扫遍了,所有的礼节都坦然承受。然后他才略略点了点头,算是给大家还了礼。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担担仔一直跟在男子身后,摆着狐假虎威般的流氓作势。

店里的伙计这会也凑过来,躬着腰谄媚一笑,招呼道:“凌先生,您来啦。”

被称作凌先生的男子微微一笑,态度倒亲切随和。随后他转过头,目光向着我们这边投射过来。那些围观的看客们全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我和那女孩便再一次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女孩不敢与那么多人对视,只好怯怯地看着我。作为男人的我当然要在此刻撑住场面。于是我在女孩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别怕。”同时我抬起头和那男子对视着,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气概。

男子注意到我和女孩之间的小动作,他的眉角轻轻地挑了一下。这个极细微的表情仅是一闪而过,随即那男子便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笑容,稳步向我们走来。他的步伐不徐不疾,很快便来到我们桌边,然后他首先冲我点了点头,用标准的官语道了声:“你好。”

我也回了句:“你好。”同时起身想与那男子握手。可当我把右手伸出去的时候,男子却双手抱拳,按国人旧礼行了个揖,谦然道:“在下凌沐风。”

凌沐风,真是个好名字。我近距离打量着对方,却见此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向清矍,一双眼睛虽然透亮,但温和不显锐气。而他穿着一身长衫布鞋,举手投足,一言一貌,全都充满了古朴的儒雅韵味,确实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姓冯,叫冯远驰。”我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向凌沐风还了个揖。可我这一身西式装扮,打起揖来难免不伦不类。就这一个照面,我已悄然落了下风。

凌沐风又一指我旁边的座位,问:“我可以坐吗?”我点头说:“请便。”凌沐风便坐在了我和女孩的侧面中间。然后他转过头去,把全部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女孩身上。他的神态温柔似水,目光中情意绵绵,几乎要将对方融化一般。

女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她茫然看着对方,眉眼中写满了困惑。而这时凌沐风已主动开口,柔声唤了句:“云云,你终于回来了。”

云云?这不正是那玉坠上所刻的名字?女孩顿时眼睛一亮,忙问道:“你认识我吗?”

男子一怔,反问道:“你说什么呢?”他的表情极为诧异,似乎那女孩的提问荒诞无比。

凌沐风对女孩的态度如此亲密,我心中早酸溜溜泛起醋意。而他们俩这番对话更似要将我抛在一边,为了显示我的存在,我插话问那男子:“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话该我先问吧?请问兄台是何人?缘何来此?”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彬彬有礼,但言语间却又保持着主动的姿态,始终不让下风。

我把腰板一挺,壮起气势答道:“我是个侦探——这个女孩失去了记忆,我带她过来寻找线索。”

“失去了记忆?”凌沐风愕然看着那女孩,“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女孩认真地盯着凌沐风的脸,试图从记忆找到对方的影子。但从她茫然的神态来看,这番搜索毫无效果,最终她只能无奈摇头道:“对不起…以前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凌沐风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的目光在我和女孩之间转了两个来回后,停下来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便长话短说,把女孩怎么被渔民救起、失忆三个月来的生活以及我们此行的目的简单介绍了一遍。凌沐风越听越惊讶,不等我说完就追问道:“南京?她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着肩膀说,“既然你以前认识她,我还想从你这里找找答案呢。”

凌沐风沉默不言。而这时围观的人群倒有所反应,略起了些窃窃的私语声。凌沐风回过头去,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整个饭馆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凌沐风似乎想到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个荷包。打开荷包,却见里面除了散碎钱物,还夹着一张照片。男子把照片抽出来推到女孩眼前,满怀期待地问道:“就算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我们的孩子吧?”

孩子?这个转折实在太过突然,女孩彻底怔住了。她先是盯着照片看了半晌,然后又呆呆地看着那男子,神色惘然,犹若梦中。

我往前探着身体,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娃儿,看来刚满周岁,那一双眉眼弯弯,如新月般惹人怜爱。

我明白了女孩如此惘然的原因。谁都看得出来:照片上的娃儿虽小,却已活生生映出了女孩的影子!

却听凌沐风又说道:“你的名字叫做楚云,你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已有两年。三个月前你跟我吵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我心中充满愧疚,我日日夜夜地思念你,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

凌沐风最后那句话说得诚挚而又动容,只可惜女孩仍然一片恍惚,全然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你真的失忆了?”凌沐风微微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还是到现在也不肯原谅我?”

女孩咬着嘴唇,一脸的无辜表情:“原谅什么?我根本都不记得…你说我们是夫妻,而且还有了孩子,这…这实在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默然摇头。

我明白女孩的感觉。她希望寻找的生活绝不是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纯洁美丽,充满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气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山区小镇的已婚母亲?这叫谁也无法接受啊!

“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凌沐风沉吟了一会,转头看着那些围观的镇民,他抬手一指女孩,问道:“你们说,她是不是我凌沐风的夫人?”

镇民们纷纷点头,一片附和之声,不由人不信。

女孩没了主意,她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我,很显然是想听听我的建议。

而此刻我的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其中,交织成一股无人能够理解的酸楚。在我的潜意识里,那女孩已经是属于我的,我又怎能忍心把她亲手交给别的男人?

“嗯…”我努力想着对策,片刻后方才顽强说道,“这个事现在也不能说绝对了。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也不少见,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你老婆?”

凌沐风“呵”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我的质疑很可笑。

“我和她青梅竹马,成亲后又一块生活了两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认错?”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问道,“你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对不对?”

女孩的脸庞一下子红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但这番表情显然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凌沐风一语得势,便又对那女孩趁热打铁:“云云,跟我回家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你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我们的女儿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到了末了,他说得动情,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女孩看着那娃儿的照片,善良的天性让她的心头那层戒备的坚壳慢慢融化。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始尝试接受这现实。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女孩凝目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家吗?”

“是的。你终于回家了。”凌沐风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女孩的手。我看到这一幕,心胸中再次酸水泛滥。就在不久前,那只美丽的小手还被我握在手中——当时的感觉有多甜蜜,现在便有多苦涩!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女孩很快就把手从对方掌心抽了回来,她带着歉意解释道:“对不起,我得慢慢习惯这一切。现在我看你…还是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凌沐风淡淡一笑,宽慰那女孩道:“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

见对方如此大度,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向那男子嫣然一笑,以示回应。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便故意把头歪向一边,看往窗外。

女孩注意到我的反应,她叫了我一声:“冯侦探。”等我转过头来,她又赞道:“你说得可真准,我果然就是这小镇上的人。”

我知道女孩是怕我失落,才故意这么夸我。而对方眼中也分明闪烁不舍的情绪。我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勉强挤出丝笑容说:“是啊,没想到这一趟竟会这么顺利…”

凌沐风抬手冲我一揖,诚挚说道:“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夫人送回来。不如现在就移步敝府,我要备下好酒好宴,和兄台共谋一醉。”

我摇摇手,黯然拒绝:“不用了。”凌沐风也不多劝,我们三人一时陷入短暂的沉寂。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已是一个多余的角色,忙苦笑着对那女孩说道:“你快和凌先生回家去吧,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啦…”

凌沐风点点头:“是啊,早点回家吧。看到家里的场景,或许能帮你尽快恢复记忆呢。”

我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没错,早点回家对你恢复记忆有好处。”

女孩看着我,沉默不语。我猜她不忍心这么快离开我,所以正在寻摸留下来的理由。果然,片刻后女孩便想起了什么,用提醒的口吻对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协议…”

我立刻大方地把手一挥:“算了吧。留下那个协议,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这个朋友了。”

“我不会忘记你的。”女孩认真地看着我,然后又加上一个限定词,“永远。”

永远,嘿嘿,她真的知道永远有多远吗?我心中喟然长叹,嘴上却在催促:“好啦好啦,快回家去吧。”

凌沐风站起身,摆出等待的姿势。女孩却仍不动身,只问我:“那你怎么办?”

我明白女孩的意思,微笑道:“我会在这里呆上一阵的,如果需要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女孩这才释然点头。随后她站起身来,目光转到自己的丈夫身上。

“我们走吧。”她轻轻地说了句。

凌沐风对我拱手长揖,辞别道:“兄台,后会有期。”我这次没有回礼,只是默默地挥了挥手。

凌沐风伴在女孩身边,两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当两人走到店门拐角处的时候,女孩蓦地转过头来,视线正与我相对。发现我还在关注着她,她发自内心地莞尔一笑。

凌沐风也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轻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后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脚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把头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内的看客们交头议论一阵之后,也陆续散去了。我独坐在窗边,唏嘘自叹。忽然间我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冲着伙计大喊一声:“拿酒来,越烈越好!”

伙计端上了自酿的高度白酒。我也不点菜,自斟自饮。但不管我怎么麻醉自己,脑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终挥之不去。又饮了几杯之后,我略感朦胧。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先前那个流里流气的担担仔正靠在饭馆门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声:“哎!”

担担仔循声看到了我,我又喊道:“进来,我请你喝酒!”

担担仔倒也不客气,当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伙计:“来,给加两个下酒的小菜!”

伙计端来一盘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酱牛肉。担担仔拿起女孩先前用过的筷子,夹起颗花生就往嘴里送。

我皱了皱眉说:“换副碗筷吧?”

“我舍不得换。”担担仔流里流气地嬉笑着,把那颗花生嚼了又嚼,然后语带双关地赞道:“真香啊。”

我强压着心头的厌恶,挤出点笑容问:“兄弟怎么称呼?”

“阿锤。”担担仔报了个诨名。

“阿锤…”我点点头,又问,“是你把那个姓凌的叫来的吧?”

阿锤满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说:“没啥。我就想问问——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可是我们镇上头一号的人物。”阿锤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东山县随处打听,谁不知道峰安凌家?这凌沐风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财主,也是全镇最有才学的先生。就是县长来了,也得敬他三分!”末了,阿锤又艳慕地叹了一声道:“看遍整个峰安镇,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楚云的美貌啊。”

对方主动把话题扯到那女孩,我便顺水推舟地试探:“可他们俩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吧?据说就是因为吵架,楚云才会失踪的。”

“两口子关系好不好,外人怎么说得清楚?”阿锤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眯我,“要说你小子也算赚大了,这三个月艳福不浅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正色反驳,“我前两天才和那女孩认识的,我们之间没你想的龌龊事!”

“得了吧。”阿锤不屑地撇着嘴,“敢吃不敢认?楚云一个人能跑出那么远?还不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我不想和这个无赖继续纠缠,自顾自冷笑了一声。清者自清吧,上天可鉴,我和那女孩的确是刚刚认识。

阿锤感觉受到了我的轻视,禁不住有些恼火。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有福就有祸。哼,你也别得意!”

我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便皱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楚云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阿锤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斜楞愣地翻起,透出一股阴森劲儿。停顿片刻之后,他从牙缝里扔出一句话:“她可是个灾星!搞不好就克了你的小命!”

我毫不犹豫地回敬他四个字:“胡说八道。”

阿锤发出“嘿嘿”的怪笑声:“这可不是我胡编的,这是孟婆子说的!”

“孟婆子是谁?”

“孟婆子是镇上的大仙,她的话谁敢不信?”

我知道所谓“大仙”就是巫婆一类的角色。都已经是民国时代了,这里的人却还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既然这话和女孩有关,我便多问了一句:“孟婆子怎么说的?”

“她说楚云出生前就受过诅咒,命特别冲,和她亲近的人都会被她所克。”阿锤见我有些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道,“你还别不信,你刚才也见到镇上那些人了,谁敢和那女人接近?整个峰安镇都知道,这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她的父母全都被她克死了!”

怪物?究竟要多么夸张的想象力才能把这个词和那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简直无法容忍了。

“愚昧之极。什么诅咒相克的?她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你们谁都风光!”我举出事实驳斥对方。

阿锤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敢跟凌先生比?姓凌的可是个硬命,当年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这种人注定要大富大贵,谁能克得住他?切,你敢跟他比?就他刚才那个气势,你比得了吗?”

对方最后那句话桌实把我噎得不轻。我郁闷地瘪着嘴,无言可对。半晌之后,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一饮而尽。

第三章落难

从饭馆喝完闷酒出来,天色已然全黑。我在街上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在屋里小歇了一会,只觉得酒劲翻涌,索性走到院子里透透气。院子里恰有几个伙计也在纳凉闲聊,我便加入进去,并有意识地牵引着话题。于是从这几个伙计嘴里,我对峰安镇有了更深的了解。

小镇的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有两三万。民国之后,镇上新建了学堂、医院以及一个警局分驻所。除此之外,两年前全县的第一家精神病院也落户于小镇。很多有钱人家的“疯子”都会被送到这个山水交界的地方进行治疗和调养。

南边山里的七八个矿场是目前全镇最来钱的行业,而这些矿基本上都被凌家垄断了,这也正是凌家在峰安镇得势的经济基础。

凌沐风的爷爷在旧朝当过县太爷,凌家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累起现今的财势和人脉。凌沐风的父辈兄弟三人,其中凌沐风的父亲排行老大,凌沐风亦是凌家之长孙。二十多年前,凌家遭遇变故,凌沐风的父亲意外身亡。当时凌沐风不满十岁,外人都以为他从此沦落于家族边缘。但没想到凌沐风少年老成,不仅没有沉沦,反而饱读诗书、圆润事故,很快就成了家族后辈中的栋梁。现今的年代恰逢朝野更替,凌沐风更是抓住机遇,与县里的政权新贵多有交游,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样一来,便是两个叔叔也不得不服他。凌沐风俨然已成为凌家之主。

聊到最后,我又装出不经意地口吻说道:“凌家这么有钱,宅院一定也很气派吧?哪天我也得去开开眼啊。”

一个伙计道:“凌家的老宅那是气派,占着镇上最好的风水,三进三出。不过凌先生已经好久不在老宅居住了。”

“哦?”我又追问,“为什么?”

“凌先生是个文雅人,喜欢清静。所以他在外面盖了个小洋楼,只带着老婆孩子单独居住。”

我假意感慨:“以他的品味,那小楼必定也是好去处吧?”

“那可不,就像是画里呢。”伙计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要想看那楼也好找:出了门往东半里有条小河,沿着那河一直往南,走个两三里路,河边有一大片竹林,林子里立着座小洋楼——那就是了。”

我暗暗记在心中。等那几个伙计散了,我便出了旅店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条小河。那河流不宽,但河水湍急,想必是由山溪汇集而成。而河水奔腾向北,最终当汇入长江之中。

我转向南方,继续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此时夜色已深,小镇内寂静一片。抬眼四顾,也不见有几家灯火,唯有淡淡的月光洒在河岸上,让我朦胧看清脚下的道路。

走了约十来分钟,忽见不远处有一座拱桥,那桥身以青石而砌,古色古香,自有一番风韵。我信步来到桥上,借着月光远眺,却见河流往上游稍有改道,在西侧形成了一处内弯口,弯口内黑压压的,竹影婆娑,而一幢白墙小楼恰从竹林中矗立而出,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我心中一动:就是这里了!远远看去,小楼下半部掩盖在竹林中,楼上则隐隐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似乎主人尚未休憩。我想到女孩此刻多半与凌沐风共处一室,胸口便如压着块重石,抑郁难当。

看到这小楼之后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我站在桥上,向那白楼伫立凝视。我的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任凭初秋的晚风一阵阵地掠过,我竟不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地飘来,竟像是女子压抑的哭泣!我陡然打了个激灵,全身肌肉也紧绷起来,待要详加分辨时,那哭声又忽地消失了。

夜色重归沉寂,而我的心却慌乱不定。如此又过了十多秒钟,又一声嘶喊划破了夜空。这次呼喊者变成了男子,音量也大了很多,同时那喊声又非常急促,只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这次我听得分明,喊声正是从小白楼远远传来!我情知有变,立刻飞奔下桥,直往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冲去。这一路没有丝毫停留,不多时便到了竹林外,只见迎面黑影一闪,一个柔弱的身形恰从竹林内踉跄而出。

来人衣衫不整,状态极为狼狈。一头长发乱蓬蓬地垂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庞。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令我牵挂不已的女孩!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急忙向女孩迎过去。女孩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她跌跌撞撞的,竟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当我快接近她身边的时候,她忽地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在路边。我连忙抢上一步,正把那女孩接在怀中。

女孩发出“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极端惊恐。我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呼唤道:“云云,是我!”

女孩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忙不迭地抬起头,长发向两侧分开。当她的脸庞暴露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动人的美貌不复存在,我看到的是一张如鬼魅般恐怖的脸庞!那脸颊肿胀变形,眼眶泛着乌青,嘴角则渗着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叫人怎堪卒睹?

当最初的惊骇掠过之后,我急忙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反过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臂膀,像是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后她开始痛哭,但她又不敢完全放开嗓门,只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令人闻之悚然。在哭声中,女孩含糊不清地反复吐着三个字:“他打我…他打我…”

心痛和愤怒占据了我全部的情感,我把女孩搂在胸口,瞪圆了眼睛问道:“谁?”

女孩抬起青肿的泪眼,哽咽道:“就是…就是那个人…”

我立刻猜到:“那个姓凌的?”我狠狠地咬着牙,“那家伙在哪儿?我找他算账去!”

“你别去!”女孩紧抱住我的双臂哀求道,“快带我走吧,我好害怕…”

不错!我稍稍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女孩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臂伸到女孩腋下,支撑住她虚弱的身体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女孩却再次摇头:“不,别去医院…他会找来的…带我去你那里…”

女孩的声音激烈地颤抖着,渗透出她心中如潮水般的恐惧。毫无疑问,这恐惧正是来源于伤害她的那个男人。那家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恶魔?

我简单的查看了女孩的伤势,她虽然伤肿很厉害,但周身上下并没有骨折和严重的出血,倒不一定要去医院。再说真去了医院,姓凌的找过来怎么办?于是我决定采纳女孩的建议,先把她带回我的住处再说。

我搀扶着女孩,远离竹林而去。一路上女孩不住回头,神色惊惶难定。我知道她是害怕凌沐风追赶。好在这情况并没有出现,我们俩一路蹒跚,总算是顺利回到了旅店。旅店早已打烊,伙计们也都睡下了。我带着女孩悄悄回到屋内,没有惊动他人。

我先把女孩扶上床歇息,然后点亮了屋内的油灯。借着灯光我才发现,女孩不光脸上青肿不堪,四肢也留下了不少淤血伤痕。而且她衣衫凌乱,竟不足以蔽体。

我心痛如绞,默默地拉过一床薄被帮女孩盖上。然后我又去院子里打来一盆凉水,为女孩擦洗冷敷。

女孩深深地喘息着。她的情绪略有平复,但身体上的痛楚仍让她不时战栗。我看着她那凋落的容颜,就像是一朵被踩碎在泥泞中的玫瑰。这样的场景折磨着我,让我在自责的炼狱中备受煎熬。最终我没能控制住鼻腔的酸涩感觉,几颗泪珠从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哭了?”女孩注意到这一幕,嘶哑着嗓子问道。同时她勉力抬起手腕,想要帮我擦拭似的。

我把那只手紧紧地抓在掌心,动容道:“你恨我吗?我不该把你带来,更不该把你交给那个男人…”

“我怎么会恨你?”女孩大度地挤出笑容,宽慰着我,“谁会想到他…他会是那样的人?”

是的,谁能想到?我看到的凌沐风分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他对女孩是那么地痴情,可他做了些什么?他施加给女孩的暴行和他的外表形成了多么荒诞的反差!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痛声追问。

女孩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道:“他非说我和你之间有…有奸情。我不承认,他就打我…”

我张大了嘴,觉得荒唐无比:“这…这怎么可能?”

女孩苦笑了一下,慢慢讲述了分别之后的遭遇。

那凌沐风把女孩带回家中之后,开始还温情脉脉。他甚至亲自下厨,带着女孩和小女儿一同吃了顿团圆饭。晚饭过后,家里的仆人带着小姑娘睡觉去了,凌沐风便开始暴露出他真实的面目。

姓凌的并不相信我们的话,他断定女孩这三个月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女孩当然不会承认,凌沐风就撕掉了虚伪的柔情,开始对女孩进行打骂。

“混蛋!”我感觉受到了不白之辱,愤愤难平。

“他是个魔鬼!他下手特别狠,我以为…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打死了。”回想起不久前的恐怖经历,女孩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不用女孩多说,光看看她一身伤痕,我便能想象出那暴行的惨烈。在心酸之余,我也有一点困惑:“那你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女孩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痛苦和屈辱的表情。良久之后,她才艰难说道:“他打了我之后,还想侮辱我…他脱了我的衣服,还把他的…他的脏东西塞进我嘴里…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趁他痛得晕倒,我才逃了出来。”

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知道那“脏东西”指的是什么。一股怒气堵在我的心口,我深深地喘息几下才勉强平息。

“你们俩是夫妻啊!他…他怎么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不!”女孩忽然提高了声调,神态激动,“我不是他的妻子!”

“啊?”我怔住了。下午在饭馆里,这事已铁板钉钉了吧,为何女孩此刻又突然否认?

“吃过晚饭之后,他拿出妻子的日记给我看,说要帮我回忆以前的事情。我看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字迹!”这段话女孩说得很快,好像要急于证明什么似的。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笔迹应该不会变的。如果日记里的笔迹和她通常的笔迹不一样,岂不说明她并不是凌沐风失踪的妻子?想到这里我又问道:“你没把这事告诉那个姓凌的?”

“我说了。我还现场写字给他看。可他根本不信…”女孩委屈地含着眼泪,“他说我是装的,说急了就开始打我。”

我斟酌了一下,觉得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那你的…你的屁股上,到底有没有一大块胎记?”

女孩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便又露出沮丧的表情:“如果你不是他的妻子,他怎么会对你这么了解?”

女孩愣了一下,看来是回答不出。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反正我不是他的妻子!我不可能嫁给这个恶魔!”

对方的爆发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抚慰说:“你别激动,我相信你…”

女孩含泪看着我,表情是如此的无助。因为眼眶青肿,她那原本明亮的大眼睛现在已眯成了一条细细的小缝。

我伸出一只手去,轻抚着女孩的脸颊。我的手心只敢虚虚地掠过,一点都不忍发力。但女孩却有意侧过脸庞,主动去贴靠我的手心。

我感觉到女孩对我的信赖和依恋,心中愈发疼痛,只能哽着声音说道:“好了,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女孩还不肯谁去,她看着我说:“明天就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微弱无力,但态度却是如此地决然。

直到看着我点头了,女孩才放心地阖上了眼睛。

我轻轻拉着对方的小手,不敢松开。这样即使她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我已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和期待。

在伤痛和疲倦的双重折磨下,女孩这一觉睡得深沉。我则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相同的坐姿,我的半边身体都麻木了。我也想松松筋骨,但又生怕惊扰了女孩,只能作罢。到天色发亮的时候,我实在困得厉害,便倚在床边,用手肘半支着脑袋小睡了一会。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去了多久,耳旁忽地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和那女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了,女孩反手将我紧紧抓住,惶然问道:“是谁?”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伴着一个声音说道,“开门,我是警察!”

说话的虽是个男子,但那声音听起来苍老嘶哑,和凌沐风绝然不同。而来人自报出来的身份也足以令人信赖。女孩松开了我的手,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我轻轻在女孩肩膀拍了拍,说声:“有我在呢,别怕。”然后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闩。

我把房门拉开一条小缝,用身体挡在门口,同时向外打量着。只见门口站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这人不仅个子矮,人也干瘦干瘦的,虽然穿着警服,但那套衣服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给人感觉像是偷来的一样。

我看着那人,那人也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然后他直愣愣地问道:“楚云在你这儿吗?”

知道来人是要找屋中的女孩,我便皱起眉头反问:“你有什么事?”

那人并不回答,他猫着腰,从我的腋下往屋内瞄去。我连忙移动身体遮挡,同时加重语气追问:“你干什么?!”

可那人已经看到了屋内的情形。他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却转头看向右侧,懒懒地说了句:“人在呢。”

我把头探出门外张望了一眼:就在门旁不远处还站着几个男子,打头的那人一袭长衫,面淡如水,不是凌沐风是谁?

我没来得及说话,凌沐风已经向着门口走来。那老警察很自觉地挪了挪,给凌沐风让开了位置。后者站定之后,冲我打了个揖,微笑着说道:“冯侦探,这一晚上让你照顾云云,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笑容如春风般掠过。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细,一定会深感愉悦。可我现在看到他的笑容,心中却充满了愤怒和恶心。屋内的女孩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激动地大喊道:“别…别让他进来!”那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

我回头关切地看了女孩一眼,然后又转身,强压住怒气驳斥凌沐风:“你别云云、云云的乱叫——我告诉你,她不是你的老婆,以后不准你再纠缠她!”

“不是我老婆?这话是她说的吗?”凌沐风向屋内张望着,脸上浮现出既悲哀又爱怜的神色。然后他又转头对着身旁另外几个男子无奈地说道:“你们看,她真的是病得不轻。”

那几个男子都穿着白色的大褂,看起来像是医院里的大夫。领头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笑眯眯地看着凌沐风,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凌先生,有病都得治。夫人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得慢慢地调养,您可别太着急。”

凌沐风又转向我,施施然说:“冯先生,请你让一让,我要带我的夫人去治病。”

看着他这副虚伪的嘴脸,我实在忍不住了,怒斥道:“你来治什么病?她就是被你打成这样的!你当警察的,这事管不管?”

我后面一句话却是冲着一旁的老警察所说,不过那家伙只把手一摊,咧着嘴道:“这男人打老婆的事,我怎么管?”

我张嘴愣了片刻,才说:“那女孩不是他的老婆…”老警察“嘿嘿”一笑,完全不理我这茬。

凌沐风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旁,等我这番话都说完了,这才又开口道:“冯侦探,你误会了。我要带云云治的是精神上的病。”

精神上的病?这不就是疯子吗?我愤然道:“谁是精神病?我看你才是精神病!”

凌沐风仍然保持着微笑的态度,完全不和我计较,他只是转头向那几个白衣男子招呼说: “诸位大夫,麻烦你们了!”

“哎,凌先生的夫人,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胖大夫一边说,一边向屋内走来。可我用身体堵着门口,不让他过去。那胖子可没兴趣跟我客气,直接一挥手说:“让他回避一下!”

胖子这话是在招呼自己的手下,那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其中有两个立刻贴上来,一左一右地夹住我,把我往门外拉去。我奋力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我的手脚很快就被他们缠住,身不由己地被拖到小屋之外。

胖子打头,带着剩下的两个小伙子进入了小屋。凌沐风则胸有成竹地跟在最后。我听见女孩在屋内发出惊恐地叫声:“你们别过来。我不是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他!”可她的话语反而成了凌沐风利用的把柄,却听后者苦恼地说道:“你们看看,她的思维已经完全错乱了。”

胖子的声音说:“凌先生,您不用担心。比她恶劣的病情我们都见过的,住院了慢慢调理,总能好起来——快把病人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