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随即响起女孩凄厉的尖叫声,看来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心痛如绞,一边咒骂一边拼命挣扎,可是在两个强壮男人的挟持下,这一切都是徒劳。正在这时我发现不远处的老警察正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又冲着他大喊:“现在是民国时代了!就算他们是夫妻,那女孩也有人身自由,姓凌的没有权力把她抓走!你是警察,你不能坐视不管!”

老警察向着我走来,他的眼神中忽然像是多了两把钩子,亮闪闪地直要把人洞穿。我被这目光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老警察在我面前站住,然后他指着屋内的女孩说道:“她是个精神病。现在她男人要把她送去医院治病。这事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别他妈跟我说什么民国不民国的,我做事情有数!懂吗?”

我无言以对。同时我惊讶的发现,这个老家伙看起来猥琐不堪,但瘦小的身体里其实力量十足。这力量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可一旦爆发出来便非同小可。

就在我惶然的当儿,屋内女孩的尖叫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

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小屋门口,眼睁睁看着两个小伙子将女孩抬了出来。可怜的女孩已经被穿上了为精神病人特制的紧缚衣,嘴上也封着口罩。她只有两只眼睛还顽强地露在外面,目光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我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止这一切。当女孩被抬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大叫了一声:“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女孩眼神一亮,她看到了我。她的泪水瞬间滑落的时候,但那目光中又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凌沐风和胖子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笑着,他们对我看都没看一眼,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经过门口的时候,凌沐风冲那老警察打了个招呼。

“吴警长,麻烦您走了这一趟。”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夫人的下落,这回您可看清楚了?”

老警察“嗯”了一声,又懒懒地说了句:“还得早日康复才好。”

“借您的吉言。多谢了!”凌沐风打了个揖,转身和那胖大夫一同走了。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压着我的两个小伙子才把我松开,然后这两人也扬长而去。只剩下我茫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呸,什么侦探?就是个废物!”一个揶揄的声音在附近响起。我循声看去,却见老警察正斜倚在门框上,手里夹着根刚刚燃起的香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他的帽子斜斜地耷拉着,帽檐下的头发油腻打绺,活像是一个落魄的土匪。

我无暇搭理他,只喃喃自语般问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警察却偏要接我的话茬,他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烟雾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赶紧走。”

我断然摇了摇头:“我怎么能走?女孩还在他们手里呢!”

老警察“哧”地冷笑一声:“你还想着楚云呢?你自身都难保了!我告诉你,别看凌沐风对你客客气气的,他心里可恨你入骨!趁着他还没腾出手来,你赶紧跑吧。只要出了峰安镇,凌沐风想搞你也不太容易。”

“我跑什么?”我倔强地扬起下巴,“我行得正,立得端,姓凌的能把我怎么样?”

老警察夹着香烟的手指冲我弹了弹,一缕烟灰飘落在我面前。“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可要走了。”他慢悠悠说完,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我喊了一声,“你不管我了吗?”

老警察停步转身,他冲我翻了个白眼:“我管你干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可我为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要想救出那个令我我痴迷的女人,必须要得到这个老家伙的支持。

因为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女孩让我们俩有种无法言喻的同仇敌忾,或者说,是同病相怜?

想到这里,我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管不管楚云?”

老警察一愣,他眯起眼睛,目光从眼皮缝里看着我。片刻后他一咧嘴,露出满口黄黄的烟牙。

“我跟你说那么多干什么?你只是个废物!”说完这句话后,他把燃尽的烟屁股扔到脚下踩了踩,转身大步而去。

第四章石灰池

仿佛就在瞬息之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旅店的房门外。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包围着我,让我浑身冰冷。呆立良久之后我才回到屋内。小床上凌乱不堪,留下了女孩挣扎反抗的痕迹,也让我深深体会到女孩的恐惧和痛苦。这场暴行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可我却无力阻止。

我颓然坐在床边,表情呆滞,动作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又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屋外的走廊里又传来了脚步声,急促而凌乱。我愣愣地还没回过神,已有两名男子抢到了小屋门口。我回屋的时候并未关门,那两人便直接闯进来,粗声喝问道:“你就是那个姓冯的侦探?”

“是我。怎么了?”我警惕地起身反问。那两人膀大腰圆,劲装短打,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来人并不回答,只冷笑着向我逼近。我正要再问时,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一撩胳膊,挥拳击中了我的腹部。我毫无防备,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的,五脏六腑立时间翻江倒海,几乎要背过气去。我痛苦地蜷起身体,弯成一只大虾米。

那两人欺上前来,顺势将我按到在地。我想要呼喊,但胸口沉闷,只能发出若有若无的闷哼。那两人可麻利得很,他们把我的双臂拧到背后,掏出随身携带的麻绳,一阵五花大绑,竟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我这会才勉强倒过一口气,便挣扎着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来人仍不作声。先前打我那人随手抓过一团破布,没头没脑地塞在了我的嘴里;另一人则伸手往背后一抓,从腰间解下了一条硕大的麻布口袋。我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口袋撑开,从我的头顶套下来,这样我就被装进了麻袋里,只有半截小腿还露在外面。而那两人抱着麻袋,一前一后将我抬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们的动作极其粗鲁,在出门的时候,我的脑袋大概是撞到了门框,直痛得我眼冒金星。但那两人根本不在意,只顾抬着我一路前行。

现在我嘴里塞着破布,身上绑着绳索,头顶套着麻袋,既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甚至连视线都被屏蔽。我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周围的环境。依稀感觉两人抬着我折了几个弯,麻袋外似乎有窃窃议论之声。我心中一喜,暗想:已经有人看见了我,只要告知店家,店家必不能叫我如此被人掠去。

可我的美好愿望很快就被击得粉碎。我听见那两人之一喊道:“伙计,这小子的店钱只管算在凌先生账上!”随即便有伙计应了声:“好嘞,您二位慢走。”

我的心蓦然一沉。现在已然确定:这两个凶徒正是凌沐风派来的。而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我绑走,店内的伙计竟是不管不问!难道凌沐风在峰安镇竟真是如此手眼通天,横行无忌?我想起老警察临别前的警告,后背隐隐有些发凉。

这两人要将我带往何处?又会对我做些什么?我对此毫无答案。心中所涌起的,只有一片无助和孤独。

彷徨中,忽然感到有凉风蹿进麻袋,当是到了户外。随即那两人将我连人带麻袋按在了一张台子上。当那台子缓缓移动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是上了辆黄包车。似乎有一人在前面拉车,另一人则坐在我旁边按住麻袋,不让我挣扎。那车渐渐加速,先是在镇子里走了一阵。随后车身的颠簸感越来越强,而四周的人声则渐渐冷落。我虽看不见,但心中有数:这恐怕是出了镇子,要往外围的山区去了。

又行了有半个小时,黄包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也被那两人抬下了车。随即头顶的麻袋也被扯掉,我的眼前一亮,总算能看到周围的事物了。

不出我的所料,这里果然是一片荒凉的山坳。我的身边长满了野草,身下则硌着一堆碎石。再抬眼把视线放宽,却见不远处的山体上赫然凹着一个硕大的窟窿,应该是人工开矿后留下的痕迹。我想起旅店的小伙计说过:南边山里有许多矿场都是凌家的产业。看来这里此处便是其中之一。

了解过这番环境,我开始扭动身体,嘴里则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和对方进行交流。可那两个人却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嘀咕道:“这雨什么时候能下?”

另一人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只管把他送进池子,我们便好交差!”

下雨?池子?我听不懂他们俩在讨论什么。放眼看去,天空中倒果然是浓云密布,看起来山雨将至。

先前那人招呼一声:“行了,动手吧。”两人再次合力将我抬起,略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然后他们开始晃动双臂,让我的身体来回悠荡。我立时意识到:这是要把我扔出去!我心中焦急万分,可又毫无反抗之力。

两人一边荡一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同时撒了手。我的身体便斜斜地飞出去,随即又凌空坠落。我也不知会坠向何处,只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好在这一坠并不太深,只短短地一瞬,我就“噗”地一声落了地。这次身体所着之处非常松软,与刚才躺在杂草丛碎石中相比,倒是舒坦了许多。我忙睁眼四下打量,却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四四方方的凹坑里,大约有一米深,坑内到处都是灰白的浆土,半干不湿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呛人气味。那气味熟悉得很,我略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这竟是满满一池的石灰!

两名男子站在池边拍了拍手,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悠闲造型。我勉力翻了个身,仰头看着那两人,心中大骇。想想他们之前的对话,难道是要将我遗弃在这满池的石灰里?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一点不错!那两人盯着我看了一会,确信我无法逃脱之后便结伴离开了。我孤独地仰躺在石灰池中,头顶所见是黑压压的云层,耳旁所闻是凄厉厉的山风,如此凄凉悲惨的境遇真叫人欲哭无泪。

也不知躺了多久。我忽地回想起那两名男子。他们自出现那刻起,除了开头问过:“你就是那个姓冯的侦探?”此后就再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这样的态度代表的是一种极端的轻蔑。他们要对我做些什么?这事无须让我知道,更没有必要和我商讨。他们只管去做,而我则只管承受。我没有任何反抗或是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命运完全操纵在对方的手中,而他们对我的想法则毫不在意。

或许在对方眼里,我只是一只蝼蚁。当你去毁灭一只蝼蚁的时候,又何必去体会它的情感?它的悲伤,它的愤怒,它的恐惧,这一切与你何干?

这样的轻蔑让我陷于深深的羞辱之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我能做什么呢?在这样强大的对手面前,我根本就不堪一击!

我对爱人许下了承诺,可我真的有能力去完成那个承诺吗?

当想到爱人的时候,我的心中忽又燃起了一丝火焰。我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如果我放弃了,她该怎么办?难道要让她永远在痛苦中沉沦?

不,我决不允许!我一定要战斗下去!

而我也尚未输到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活着!这里虽然偏僻,但终究是个矿区。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有人过来的。到时候我就可以重获自由。这中间或许会遭受很多痛苦:饥饿、寒冷、孤独…但这些痛苦和我的爱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对方凭此就想让我屈服,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番自我激励让我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我甚至觉得周身都在泛着灼热。开始我还没有在意,但这灼热的感觉却越来越强。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会,然后我意识到:那灼热并非来自于我的血液,而是来自于我身下的石灰!

石灰已浸透了我的衣服,和我身体接触后,正散发出越来越多的热量。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开始庆幸池子里的石灰还不算太潮湿。要知道,那石灰越是遇水烧得越厉害。而且石灰浸水之后会变得更松软。如果这池子里的水再多一点,我的整个身体恐怕都要陷入灼热的石灰中,那可就有性命之虞了!

我正这么想着,忽然间脸颊上一凉,打上了一个水滴。我意识到什么,忙抬眼往天空看去,却见万千雨点终于穿透了云层,正从空中源源不断地洒落下来。

我的心一沉,这才明白先前那两人为何会讨论“下雨”的问题。这番天气变化显然是他们计划之内的事情。他们竟如此狠毒,俨然就要置我于死地!

我在旅店被人绑走,一路掳至此处。这事不仅店内的伙计看见了,沿途恐怕也惊动了不少路人。凌沐风怎么就这么猖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夺人性命?要说这个小镇再黑暗,终究也是民国管辖之地啊,难道就毫无王法了吗?

再深入一想,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玄妙,不禁暗自苦笑起来:是了,这天下不下雨,正是凌沐风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姓凌的派人把我扔在这石灰池里,这行为本身并不致命。但雨水浇透石灰池之后,潮湿熟化的石灰却足以将我烧死。到时候如果有警察追查,凌沐风大可把我的死亡归咎于天灾——就说本来只想教训教训我的,谁知道老天爷偏要下雨?如此即便遭了罪罚也有限,只要花几个钱,再让那两个男子顶一顶,凌沐风自能安度事外。

想透了这一层,我才真的感受到灭顶般的恐惧。虽然身下的石灰越来越热,但我的躯体却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扭曲着,挣扎着,想要摆脱绳索的束缚。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手脚被严严实实地捆扎着,丝毫松动不得。

我换了一个方式:开始在石灰中翻滚。受潮的石灰借机沾染了我的全身,原本无辜的头颈这次也未能幸免,不得不承受着热辣辣的痛感。片刻后,我滚到了石灰池的边缘,身体挨着了池边的泥土,似乎稍稍有了些安全感。不过那池子足有一米深,我被捆得像只粽子,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池子里蹦出去。

我稍稍歇了口气,然后调整身体角度,变成了面冲池壁的姿势。我努力扬起下颌,把嘴巴紧贴在池壁的泥土上,来回摩擦。土屑簌簌而下,带起一股腥臭的腐烂气息。而我嘴里塞着的那团破布则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松动。也不知磨了多久,反正我的下半边脸全都磨麻了,那团破布终于从我的口中松脱。我迫不及待地急晃了两下脖子,将布团彻底甩开,然后扯起嗓门大喊道:“救命~救命啊!”

我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如果附近有人,一定会听见的。可是我一声一声地喊了良久,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喊累了之后我停下来,开始回忆被抛进石灰池之前看到的情形。当时我看到山体上有一个巨大的矿坑,但坑边却没有一个工人,矿坑周围更是野草丛生。我开始意识到:这个矿怕是早已废弃。这样的话,附近根本就不会有人活动,我就算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心再次颓废。我躺倒在石灰池里,有好长时间不动不喊,就像是死了一般。难道就这这样结束了?我的人生和我的使命,还有我的承诺。

我想起了我的爱人、想起了那个女孩。一幕幕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开始后悔:也许我真是过于轻敌了。我只想着要完成那个承诺,可我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一切岂不都是空谈?

雨越下越大,我身下的石灰已明显松软了许多。我的身体正一分一分地深陷下去,皮肤也越来越灼热。就在我越来越绝望的时候,突有声音传来:“看,在这儿呢。”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恍然循声看去,却见石灰池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警察的制服,正带着调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打量着我。

“救命!救命!”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连声呼喊。在我的喊声中,又一个人影晃悠悠来到了石灰池边。这人同样穿着警服,年龄也和前一人相仿,只是身形略胖一些。

后来的胖警察斜眼看了看我,然后问同伴:“他会死吗?”

“没人管他,他当然会死——”略瘦的那个不耐烦地嘟囔着,“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干活吧。”说完他便从池子上跳了下来。胖警察皱了皱眉,也跟着跳下。因为池子里的石灰已经非常湿软,他们跳下来的时候,大半只脚全都陷了进去。

胖警察抱怨着:“妈的,这叫什么活!”

瘦警察催促:“别废话,赶紧的。”两人合力将我抬起来,扔到了池岸上。我终于挣脱了苦海,心中感激涕零。当那两人刚刚爬上池边,我立刻动容说道:“谢谢,谢谢二位相救!”

那两人漠然看着我,脸上却毫无善意。片刻后,瘦警察眯缝着眼睛问:“你就是冯远驰?”

“是,是我。”我心中一愣:怎么这两人竟是有备而来?

瘦警察用脚尖在我身上踢了踢,冷冷说道:“有人告你拐骗良家妇女,我们奉命带你回去调查。”

“是谁?是不是那个姓凌的?”我愤然反驳,“诬告,这纯属诬告!”

“姓凌的?你他妈的口气倒不小!”胖警察也对我来了一脚。他下脚可比同伴狠多了,这一脚踢在我的肋下,疼得我直抽冷气。

“你怎么随便打人?”我咧着嘴责问。因为意识到这两个警察多半也是向着凌沐风的,我说话的气势已弱了许多。

“你一个拐骗妇女的流氓,我打了怎么了?”胖警察意犹未尽,跃跃欲试地还要再踢。旁边的瘦子将他拉住:“行了,回所里再说吧——这雨下的,衣服都湿透了!”

胖警察听了劝,蹲下身把我腿脚上得绳索打开,然后搡了我一把说:“给我站起来,赶紧开路!”

我巴不得离开这个凶险之地,便很积极地站起身。现在虽然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但总能说清楚吧?跟着这两个警察走,最次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于是瘦警察在前头带路,胖警察在我身后看押,我们一行三人离开了这片荒凉的矿区。往山外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回到了镇上。我此前就听说镇上有一个县警局的分驻所,只不知具体在何处。今天可算是认识了。那分驻所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只不过昨天我和女孩下车后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所以未曾见到。

进了分驻所,两个警察直接把我带到了一个密闭的小屋里。我知道这样的小屋一般都是审讯犯人所用,心中一阵不忿:我明明是个险遭不测的受害者,可这些警察却要拿我当罪犯对待!

两个警察各自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搬了椅子坐下。我浑身湿漉漉的,还沾着石灰,有的地方冰冷,有的地方又灼热难当。那种滋味实在难以描述。那两人对我的可怜境遇丝毫不顾,只管展开他们的“审讯”。

瘦警察抱着胳膊问我:“冯远驰,你如实交待,你是怎么把楚云拐骗到南京去的?”

我立刻回复说:“我没有拐骗任何人。我在南京城外遇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失忆了!”

胖警察“嘿”地冷笑一声:“我就说吧,他是不会老实的!”

“得了,先吊一夜再说。”瘦警察拍了拍手。在这两人中间,他似乎是拿主意的那个人。

胖警察便站起身,走到小屋的中间。在小屋的房梁上挂着只吊环,一条长长的绳索穿过吊环悬挂下来,正垂在了屋子中心。

胖警察撩起那根绳索,冲我招招手说:“过来!”

我预感情况不妙,便不肯挪步,只警惕的站在原地反问道:“干什么?”

胖警察粗鲁地骂道:“妈了个逼的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他一边说一边跨步来到我身边,用力拽我的胳膊。那瘦警察这会也起身过来,帮着同伴推我。我一个人扛不住,很快就被他们推拽到吊环下方。胖警察扯着垂下来的绳头,往绑着我手腕的绳索间一绕,随后又打了个死结。我的手腕本来就被绑在背后,这下又多缠了根绳子,像是要从背后牵着我似的。

两个警察把我放开,四只手同时拉住了绳索的另一端。然后他们一同发力,将那绳头往下拉拽。这股力道穿过吊环传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只觉得双臂一紧,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往上提拉起来。

我很快失去了重心,只能用脚尖点着地,身体歪歪扭扭地转着圈。这种状态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慌乱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可那两人非但没有把我放开,反而扯着那端的绳头,斜过去绑在了小屋的窗棂上。随后那瘦警察又踱到我身边,阴阳怪气地说道:“兄弟,我们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要是再吊高一点,让你脚够不着地,这一夜下来你的两只手可就废了!”

我相信他不是在吓唬我。现在我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被那绳子勒在手腕上,勒口处一阵阵的生疼。若不是两只脚能勉强分担一些,光靠那双手又如何能够承受?

“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哥俩该出去喝点了。”胖警察站在窗边招呼自己的同伴。瘦警察点点头,转身和那胖子一同出了小屋。他们反手将屋门锁上,自顾自扬长而去。

“别走!你们放我下来!”我愤怒地喊了两声,但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呼喊不会有任何效果。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算起来我已经被折腾了整整一天。这一天来,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倍受磨难。现在又被半吊在这里,腹中空空,又渴又饿。我勉力支撑了一会,神智开始慢慢模糊。但我又很难睡去。因为只要我的身体略有放松,手腕便被紧紧吊起,酸痛难忍,这时我只好强打精神,继续踮起脚尖。我就这样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煎熬着,分秒如年。最终我实在熬不过极度的疲惫,终于闭上了眼睛。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昏死了过去。

第五章盟友

悠悠醒转时已是半夜时分,听听窗外似乎大雨已停,四周的夜色静得可怕。这时我的胳膊和手腕已经完全麻木,反而感觉不到酸疼了。我害怕手腕失血时间太长,不敢再睡。在漫长的后半夜,我尽力踮着脚,逐渐让手腕放松下来。就这样苦熬到天亮,熬得我油尽灯枯,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恍惚间,却听小屋门吱嘎一响,有人开门进来。我茫然抬起头,看到进屋的是个又老又矮的警察。我认出对方正是昨天在旅店里警告过我的那人。不过我的思维已经凝滞,只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警察看了我一眼,转头向门外喊道:“把人放下。”绑我的那两个年轻人从屋外赶来,解开了窗棂上的绳索。我的双脚着了地,但两腿软软的全无力气,那绳索彻底松开之后,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带他去换身衣服,给点吃的。”老警察冲我努了努嘴,说话的同时脸上不露任何情绪。那两个年轻警察立刻走上前,一左一右把我搀扶起来。他们对这老头的话似乎不敢违抗。

我身上的绳索也被解开了。随后两个年轻人把我搀出小屋,带到了一间类似值班室的地方。他们让我坐着,自己则出去找来了一碗米粥和一套衣服。我早已饥渴难耐,三两口便将那米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我又把身上沾满了石灰的西服脱下来,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经过这番休整,我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便支撑着躯体,起身说道:“现在该放我走了吧?”

“你急什么?”瘦警察一撇嘴说,“吴警长还要找你问话呢。”

吴警长?我想起昨天凌沐风也是这样称呼那个老头,就顺口问了句:“他是你们所的警长?”

“我们一个小镇子,哪有这样的人物?他是县里来的大探长!”瘦警察正色说道,语气中颇有几分尊重的意味。

我“哦”了一声,倒真是有些意外。这老头挂着个“警长”的名号,我本以为是混年头混上来的,没想到他还是个来自县城的探长。“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他身上算是得到了印证。

我也有兴趣再会一会这个老头。于是我便不着急走了,很配合地跟着那瘦警察又回到了小屋。老警察正坐在屋里抽着根烟卷,一副闲散的模样。如果不是穿着那身警服,他活脱脱便是一个卑微的山民。

看到我们进来,老头冲那瘦警察说了句:“你到外面等着。”

瘦警察“哎”了一声,退出去把门关好。

“吴警长。”我先打了个招呼,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可对方却不拿正眼瞧我,只懒洋洋地说道:“我今天就带你离开峰安镇。”

我诧异地“嗯?”了一声,不明白对方一开口为何是这样的话题?

吴警长对着窗口喷了口烟雾,悠悠说道:“凌沐风告你拐骗了他的老婆。我查了一下,没有实据。现在我送你离开这里,你还不走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当然不走!”

吴警长转过头来,默然看着我。我和他对视着,态度坚定。

半晌之后,那老头问我:“为什么?”

“我答应过楚云,我要救她!”

老头“哧”地笑了:“就凭你?你斗得过凌沐风吗?”

我知道对方看不起我,但我并不会因此而退缩,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斗不过也要斗。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绝不能一个人离开!”

吴警长看着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那种轻蔑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再次正告对方,一字一顿:“我对楚云有过承诺!男人,必须完成自己的承诺!”

吴警长忽然又笑了起来,然后他伸手指了指屋里的另一张椅子,说:“你坐下吧。”

我走过去坐在老头面前。吴警长把烟卷凑到嘴里,一边吸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虽然是个废物,但倒也有点可取之处。”

我尴尬地咧着嘴,不知这话算是夸奖还是嘲弄?

老头把一团烟雾咽进腹腔,转了一圈之后又缓缓地吐出来。那些烟雾在他面前萦绕着,扭曲了他的容颜。当烟雾散去之时,他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佝偻着身体,瘦小猥琐的山民消失了,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张深邃难测的面庞。那人的眼中闪着精光,冷锐逼人。我一时间不能适应这种目光,竟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老头却向前倾着身体,像是故意要逼迫着我。他的脸和我相距如此之近,我甚至都闻到了他嘴里那股呛人的烟臭味。我躲无可躲,只好重整旗鼓迎向了对方的目光。

老头的嘴角略略一勾,笑意似有似无。然后他压着嗓子,用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们就一块把凌沐风干掉!”

这句话声音极小,但却透着股阴森森的寒意。我被吓了一跳,只瞪起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老头幽幽问道:“你害怕了?”

怕?我摇摇头。姓凌的虽然厉害,但我对他的恨已远远超出了对他的畏惧,我又怎么会怕?只是此刻我心中却有太多的困惑。我首先反问:“干掉他?为什么?”

“你不是想救楚云吗?不干掉凌沐风,那女人永远不可能解脱!”

这道理对我来说当然说得通,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看着那老头又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干掉凌沐风?”

老头没有回答。他凝起了目光,夹在他手指里的烟卷已经燃去了一大截,但他却忘了抽。

“你也是为了楚云?”我主动猜测道,“你也喜欢那个女人?”

老头的目光遽然一跳,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吐出四个字来:“你懂个屁!”

我看出老头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难道我猜对了?话又说回来,那样的女人,谁不喜欢?老头如果因此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倒也没什么不妥。

想到这里,我对此便不再深究,又换了个问题道:“怎么个干法?”

吴警长把身体靠回自己的椅背,同时抽了一口烟卷。那烟灰早已攒了老长,这一抽立刻掉落下来,扑簌簌滚了对方一身。老头也不在意,只对我说:“你来峰安才两天吧?我和凌沐风可斗了好几个月了!”

我挑了挑眉头,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吴警长捋了捋思路,然后开始讲述:“三个月前凌沐风报案说老婆失踪了,我负责调查这个事。后来有人悄悄举报,说楚云是被凌沐风殴打,从家中小楼坠落,掉进了楼后的河里,这才失踪的。于是我就把这案子定为虐待致死。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沿河两岸和入江口的下游苦苦寻找…”

我心中一动,插话问道:“找尸体吗?”

“对。举报那人愿意作证,所以只要找到了尸体,我就可以治凌沐风的罪。”吴警长恨恨地咬着牙,“我当时以为楚云必死无疑——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游泳,从那么急的河流里冲下去,岂能生还?所以我对这案子使劲使得很大,也得罪了不少人。”

我点头表示理解。凌家的势力即便在县城也不容小觑的。老头这么办案肯定会承受相当的压力。

我心里还有一个问题:“楚云被凌沐风打落坠河,这事是谁举报的?”

老头翻了个白眼:“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凌沐风能饶得过他?”

“我只是好奇——这镇上居然还有其他人和凌沐风作对?”

吴警长“哼”了一声:“凌家那么大的产业,又霸着山里的矿,眼红的人多了去了。莫说别人,就是凌沐风那几个本家兄弟,也早有人想取其位而代之!我告诉你,为人于世,有多少人把你高高捧起,就有多少人在盼着你摔死。只不过那些家伙都不敢出头。”

我暗自点头:这老家伙比我多吃几十年的干饭,对世态炎凉,人情阅历这方面的理解自然要远胜于我。

老头又道:“也怪不得他们胆小。到现在为止,在峰安镇和凌沐风挑明了叫板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结果?”

我想起昨天的遭遇,心有余悸,但我嘴上还不肯服软,梗着脖子道:“他姓凌的真有种,倒是杀了我啊。干嘛又找两个警察去把我抓回来?”

吴警长斜眼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然后他问我:“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没有杀你?”

我说不出了。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昨天那一场大雨下来,我若真的被烧死在石灰池里,又能怎么样呢?

吴警长用手点着我说:“我告诉你吧:你这次没死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盯着这事,凌沐风多少会有顾忌…”

这不是在自吹自擂吗?我听着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对方,只能岔着话题说:“第二呢?”

“第二是因为凌沐风还没摸清你的底细。你虽然挺废物的,但终究也是来自京城的人,也许还有点背景。真把你搞死了,别捅出些枝节外的篓子。凌沐风做事没那么鲁莽。所以他这次只是吓唬吓唬你,他要让你知道:这峰安镇黑白两道,全都是他凌沐风的天下。”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么背景?只是不管那姓凌的怎么威胁我,也休想把我吓跑。

“本来凌沐风唯一忌惮的人就是我。我只要盯死了楚云的案子,就好比拿住了凌沐风的软肋。”说到这里,吴警长轻轻一叹,又道:“可前天你把楚云带回了峰安,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楚云失踪,生死不明,这对凌沐风来说始终是块心病。只要这块心病在,凌沐风就不敢招惹这老头。现在楚云回来了,凌沐风便再无顾忌,他要是向那老头反扑过去,对方该如何抵挡?

我想起昨天在旅店,凌沐风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头,说过句:“我夫人的下落,这回您可看清楚了?”这话当时听着便有些怪,现在一回味,原来是一句反攻的檄言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渐渐知了底,便对那老头说道:“吴警长,这样看来,我们俩倒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吴警长眼神一瞥说:“你要是想自己蹦跶,我也无所谓。”

现成的大腿放在面前,岂有不抱之理?我凑身向前,态度积极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吴警长沉吟了一会,用眼神勾着我说道:“如果楚云能够指证:当时凌沐风是故意把她推到河里去的,那这案子的性质就又变了。我可以治凌沐风的杀人之罪。虽然楚云没死,但这罪名也足够让他去蹲大牢!”

这个逻辑没错,但我无奈地把手一摊:“可那女孩已经失忆了,怎么指证?”

老头“嘿嘿”一笑,诱导着我的思路说:“她现在不是最信任你吗?”

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她做伪证?”

“这事也简单得很。”吴警长眯起了小眼睛,“你先劝她配合治疗,争取早点出院。然后只要她说按我说的去指证,我就有把握办了凌沐风。”

我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恐怕办不了。”

“为什么?”老头皱起眉头,“你们不是很想摆脱那个家伙吗?”

我说:“如果按你说的去指证,那不等于承认女孩就是凌沐风的老婆?”

吴警长莫名其妙地反问:“这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本来就是。”

我摇头道:“未必,这里面有疑点。”

老头看着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不过他还是耐住性子问道:“你说说,什么疑点?”

我就把女孩和凌沐风老婆笔迹不同的事说了。吴警长听完后没有表态,只继续问:“哦,还有别的吗?”

“别的…”我斟酌了一会,又道,“你说凌沐风的老婆是在镇上落的水,那女孩可是在南京城外的江水里被救起的。她能漂得了这么远?还有,那女孩被救起时身上背着块画板,这怎么解释?”

吴警长很快答道:“凌沐风这人平时就喜欢吟诗作画,装个风雅,他家里有画板也属正常。那天没准他就是用画板打老婆呢?楚云虽然不会游泳,但既然背着块画板在身上,那顺江而下,漂出多远去都属正常。”

这些话倒也无法反驳。我还得揪住前一个疑点:“笔迹呢,笔迹怎么解释?”

老头撇着嘴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楚云犯这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犯病她就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一犯病,她的性格脾气全都变了,笔迹不同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这样?”我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老头又看着我道:“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以为不承认那女人是凌沐风的老婆,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了?别做梦了!要想救她走,只有干掉凌沐风这一条路。”

我确实说不过这老家伙,只好把手一摊,说:“好吧,你这些话我都信。可是那个女孩能信吗?就她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可能按你说的去做?”

“你觉得你也劝不了她?”

“多半是劝不了。”

吴警长失望地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他又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就必须要让楚云恢复记忆了…”

我“嗯?”了一声,希望对方能言明其义。

“只要楚云恢复记忆,她一定会配合我的计划!”老头言之凿凿,不容质疑。我便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那些医生能把她治好吗?”

吴警长摆了摆手:“这事关键不在于医生,而在凌沐风的态度。现在凌沐风显然不希望楚云被治好。”

我推断出对方的意思:“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楚云恢复记忆,肯定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指证?”

“不错。现在凌沐风已经关照了医院那边,不让任何人接触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