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阅微讶,不由抬眼看他,“为什么?”

“嗯…”陈麓川也看着她,“你不是一直在躲我吗?”

林阅脸一热,下意识否认,“…没有,我可能就是这样的性格,有点不会跟人打交道。”

陈麓川顿了顿,一时也分不太清林阅这话是事实还是借口。

每每在他以为两人关系稍有些和缓的时候,林阅总会用客气疏离的态度否认他的认知;可当两人正儿八经单独相处时,她又比任何时候更容易接近。

陈麓川想了想,有些事儿还是得摊开来说,“五年级那事儿,我跟你道歉。小时候贪玩不懂事,一时着急才打扰你…还有那天,也不是有意要别你的车…”

林阅急忙打断他,“你不用跟我道歉,这都是小事儿,我从来没在意过。我不讨厌你,我…你这人挺好的。”

陈麓川笑了,“是么。”

林阅猛点头,此刻甚觉言语的力量微乎其微。

她恨不能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他看,历数数载而来的斑驳心事,可此刻从嘴里吐出的,尽都浅薄苍白。

林阅抬眼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个字在喉间滚了又滚,却最终又被自己生生咽下,“…谢谢你,不管是工作上的事,还是你送我回来,这回,还有上回…”

“没事,”陈麓川笑答,“你也帮过我,有来有往而已,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林阅费力笑了笑,“嗯。”

“好了,”陈麓川看着她,“进去吧,我走了。”

林阅点头,“注意安全。”

“嗯。晚安。”

“晚安。”

身影朝着电梯门去了,林阅打开门后立了好一会儿,方才进屋。

玄关处支了一个低矮的柜子,可坐着换鞋。她脱下靴子,却没立即换上拖鞋,坐在矮柜上发呆。

不得不说,方才与陈麓川的一番对话,让她心里燃起了一丛小小的火苗。

她想到了在归元寺数罗汉求的那支签,“毫厘驰千里,朝暮一念中”。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战或退,她得尽快做个决定。

☆、第14章

青春正年华的高一时期,林阅也干过一些傻事儿。彼时班上流行叠星星,长长的彩色吸管,五分钱一根,买上五百二十根只要二十五块钱。一到下课时间,班里女生就将藏在桌屉里的吸管拿出来,一边聊天一边运指如飞。

林阅准备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叠一个放一个,预备把五百二十根塑料吸管编完了,就去找那人告白。

后来,班主任粗暴.干涉,刹住了叠星星这股“不正之风”,林阅的计划也跟着无疾而终。

再后来,文理分班,林阅不顾老师和父母的劝阻,一意孤行报了理科。从那时起,风花雪月多愁善感便渐渐离她而去,上课下课,脑袋里都塞满了分子式函数题受力分析遗传变异…好歹天道酬勤,高考那年逢上题目简单又发挥超常,最后成绩下来,比一本线高出四十分。

林阅七弯八拐,找人打听到了那人的志愿,便按照他的填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那年江城尚未真正实行平行志愿,如果一本的第一志愿没录上,就只能被刷去二本。以林阅的成绩,报考江大计算机系十分冒险。

为此何珊大发雷霆,直骂她缺心眼儿。连一贯不怎么干涉女儿做决定的林立明也出面劝导,让林阅考虑考虑中山或者厦大,一样的985、211,分数低些也更保险。

不管他们如何软硬兼施,林阅始终不为所动,她甚至做好了一旦掉档就复读一年的打算。

好在最后江大的提档线出来,林阅比那分数高了五分。

何珊每每提及此事都是心有余悸,也正是这事儿让她彻底见识到了自己女儿的性格: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吭,耳根子软,别人说两句好话就立场动摇,实际上极有主意。好比这几年,为了她的终身大事儿没少苦口婆心,可她就能不紧不慢,没事人一样。去年吵了次架,一声不响地就把房子买了,直到所有手续办妥了才知会家里。

上了大学的林阅,自然没少遭罪。课程进度跟不上,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最后也只能低空擦过。然而这还不是让林阅最难受的——那时候陈麓川正跟他异地恋的女友打得火热,一到放假就直奔另一城市。

陈麓川和他女友是高考结束那天在一起的。那天林阅鼓足了半辈子的勇气,揣上一封洋洋洒洒的千言情书,走去楼上,打算跟他告白。

刚刚解放的学生正站在走廊上往外扔书,纸片雪花似的飞舞。林阅去得巧,恰恰逢上了好戏开场——

教室门口围了一圈的人,将陈麓川与他们班的班花围在中间。

远远的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见在越来越激烈的起哄鼓掌声中,那个女生主动凑上去,踮起脚。顿时一阵怪叫。

林阅把那封信撕了,扬手一扔,纸屑混进了纷飞的书页和试卷之中。

大二下学期,陈麓川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林阅辗转打听,听说其实两人关系早有裂痕,只是迟迟未断——毕竟是初恋。好比女孩儿买的第一双高跟鞋,即便再不合脚,也总要忍痛凑合一阵。

林阅重燃希望,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

大三上学期,在耿浩然的组织下,班上一行十余人去上饶旅游。那时婺源刚刚成为热门的景点,无数大学生趋之若鹜。在婺源住宿的那天晚上,林阅做足了一切准备,出门去找人。

到了陈麓川的房间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听见里面传来嬉笑的声音,似是耿浩然、孙磊他们三人在打扑克。

林阅踌躇,决定换个时间,打算走,听见耿浩然笑道:“…来来说回刚才这问题,老陈,你真不喜欢林阅?”

林阅心脏立时停跳一拍,屏住了呼吸。

陈麓川:“真不喜欢。”

耿浩然大笑:“我就知道,你这人嘛,看着一本正经,好的全是大屁股大胸大眼睛那一型的。”

孙磊笑说:“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上回用老陈电脑,发现一个片子,知道谁的吗…”

林阅听不下去,静悄悄走了。

她不免觉得自己有些点儿背,但回头一想,也未尝不是一种运气:想想,还有谁有这样的待遇,还没告白就已知道答案,剩了一通尴尬。

她半辈子的勇气都用在对付陈麓川上了,却又每每铩羽而归。不知是不是天意怜悯,让她省点心思,反正无论如何,两人终归是有缘无分。

·

第二天,林阅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餐收拾停当以后,提前到了小区门口。八点刚过,远远便看见陈麓川的车驶了过来。

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心里却是忐忑,生怕让陈麓川瞧出她特意化了妆。

“早饭吃了吗?”

林阅点头,拉开车门上去。

陈麓川发动车子,“早上有点堵,差点迟了。”

林阅忙说:“麻烦你了。”

陈麓川笑了笑,“真不用这么客气,以后跟我就随意一点吧。”

林阅心脏“噗通”猛跳了一下,“嗯。”

驶出去一会儿,陈麓川开口:“昨天我话说得不对,跟你道歉。你工作上其实很优秀,策划不容易,女生干这一行更不容易。”

林阅笑了笑,“在程序眼里,策划就是异想天开外行指挥内行。我不希望你也这么看我,所以昨天就…你说得对,我是不该让私人的情绪影响工作。”

陈麓川静了数秒,“为什么?”

林阅一愣。

陈麓川看她一眼,“你说不希望我也这么看你,为什么?”

林阅喉咙发干,半晌,“…毕竟同一个班上出来的,差太远了,我会觉得没面子。”

陈麓川笑说:“你想太多了——正想问你,为什么做游戏策划?”

一早上几个问题,虽说无意,却都拳拳到肉,简直让她疲于应对:“…随便投的,没想到过了。”

这自然不是真话。

陈麓川不止一次提过将来打算进入游戏行业工作,留学的领域也与此相关。那时林阅对他其实已没多少幻想了,但找工作时,却还是忍不住投了他感兴趣的行业。由于技术水准不过关,只能退而求其次做策划。

即便不能并肩而行,也得向着同样的方向。

很快就到了公司楼下,陈麓川将车开去停车场,两人直接从B2层上楼。

已到上班高峰期,到一楼时,迅速涌入七八个人。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使劲往里挤,似要挤入林阅和陈麓川之间那半臂的空隙中。

林阅被胖子身上的热气熏得无法呼吸,皱了皱眉,打算往右边让。

正这时,陈麓川伸出手,握住她手臂,往左边一带。

胖子喘了口气,顺势卡入林阅右边多出来的空位。

林阅吓得呼吸一滞,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陈麓川松了手,然而两人手臂紧紧相贴。虽隔着衣服,林阅却仿佛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她觉得自己心脏却似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陈麓川微微斜眼,拿眼角余光看了看林阅。

她今日化了点儿淡妆,显得气色极好。大约是电梯里拥挤,她这会儿鼻头上出了点儿汗,两颊泛着浅淡的潮红。

两人都没说话,紧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

很快,那数字就从“1”变成了“26”。

“叮”的一声,两人都如梦方醒。

陈麓川说:“走吧。”

林阅点头,急忙跟上前去。

☆、第15章

刚在工位上坐下没多久,柴薇就紧跟而来,手里捏了三四张请柬,请她帮忙挑个样式。

林阅将请柬摊开翻来覆去比较,一抬眼却见柴薇正瞅着她似笑非笑,也跟着笑了,“…原来你是别有用心。”

柴薇伸肘将她轻轻一撞,凑拢了轻声问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说人话。”

柴薇见林阅旁边位上的人还没来,索性将椅子拖过来,挨着她坐下,“我可看见了,你居然从陈麓川车上下来,一大早的,什么情况?”

林阅笑说,“你别瞎想。”便将事情原委解释一遍。

柴薇听完,竟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高兴,还要再问,瞥见前方赵清雅来了,先住了嘴,“下班了一起吃饭,跟我详细讲一讲。”

林阅一整天都似浮在云端,自打做了决定之后,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即便是与陈麓川讨论曲线参数修改时,从赵清雅那里射来的凛冽目光,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

她仿佛回到了当年下课时争分夺秒叠星星的日子,一种甜蜜,一种充满期待的隐秘兴奋。

晚上吃饭时,林阅将从小到大的事儿大致同柴薇讲了一遍,只省去了部分于她而言难以启齿的细节。

柴薇听完惊叹不已,“搁在古代,得给你树个贞节牌坊才行啊。”

林阅笑说:“你别挤兑我。”

“真不是挤兑你,我以前以为你至多就大学时候喜欢过陈麓川…老实说,我要早知道这些儿,说不定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林阅好奇,“为什么?我反而已经决定再试试。”

柴薇看她一眼,“十多年时间全耗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太苦了。”

林阅笑了笑。

“不过你既然都说了打算再试试,那试试也无妨。”

最后,柴薇说,过于理性和过于感性的人其实都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摇摆不定的人。

既做了决定,徐堃那边肯定得说清楚。距离与上回同陶美芹谈话已有段时间了,这期间林阅跟徐堃一次都没见过,每回徐堃约她,她都以工作忙搪塞过去。几次下来,徐堃那边也就沉寂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没谁能一直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林阅有些过意不去,这回便主动提出要请徐堃吃饭,她知道徐堃对她的态度应已是有所了解,见面之后寒暄两句便切入主题。

林阅这人不大习惯对着尚不算太熟的人谈及自己的隐私,但更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两厢权衡之后,还是艰难开口。

好在徐堃倒是极有风度,听完笑说:“谢谢你告诉我实话,在我们这个年龄,还能有喜欢的人也不容易。别有心理负担,你相过亲,应该知道这事儿常有,买卖不成仁义在是吧?”

林阅笑了笑,点头。

“所以你要是不介意,咱俩当个普通朋友也成。”

林阅心里轻松了,笑说:“当然。”

末了,徐堃问她:“所以你一直不结婚,就是在等这个人?”

这问题柴薇上回也提过,林阅想了想,认真回答:“没有,我没等他。”

只不过是,再也没有遇到第二个这样喜欢的。

要说小学五年级就产生了所谓“喜欢”的情愫,林阅觉得夸张了。那时候和陈麓川是邻居,林阅住他家住楼上。当时整栋楼里都住着三三零化工厂的职工,邻里关系都很亲近,唯独何珊与冯蓉水火不容。

林阅后来偷偷找林立明问过,据说何珊和冯蓉产生龃龉的原因是有一年厂里评三八红旗手,原是定了何珊,但不知为何最后变成了冯蓉。何珊一打听,似乎是冯蓉背地里使了些手段。何珊这人年轻时候工作一把罩,哪里服气自己的荣誉被一个人用不光彩的手段占去了,见面便是一通冷嘲热讽,冯蓉自然不甘示弱,一来二去,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冯蓉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那时候厂里一有文娱活动便要冯蓉参加或是主持。何珊常在家里讽她跟个蜜蜂似的,成天嗡嗡嗡嗡招摇过市,又嘱咐林阅说,你可别跟那个陈麓川玩,一个男孩儿生这么唇红齿白,长大了肯定跟他妈一样,是个招蜂引蝶的个性。

林阅小时候还算乖顺,对何珊言听计从,从小就将陈麓川划作了“阶级敌人”,直到那日巷子里,陈麓川为救她引走了狼狗。

林阅那时吓得腿软了,听狗吠远去,从树上下来之后就直奔回家。然而心里惶惶不定,写作业时都竖起一只耳朵留神着底下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听见底下门开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冯蓉焦急的哭声。

过了一阵,何珊回家了,做饭时,讲笑话似的对林立明说道,冯蓉儿子被狗咬了,据说咬得狠,那小腿都快给咬断了。

林阅听得心里一颤,铅笔尖在纸上一杵,折了。

自那之后,她便对何珊生出几分抵触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仅仅因为私怨,就能对别人的苦痛无动于衷,甚至加以恶毒的嘲讽。

后来上学放学,总能见到陈麓川,被他父亲背着,小腿上缠着一圈纱布。那纱布白得晃眼,似要一直刺到她心底里去。

那之后,林阅开始观察陈麓川。久了发现,他本人和何珊口中所说的顽劣不堪的小混蛋全不是一个样。

他胆大仗义,能将一帮跟他一般大的淘气孩子领导得服服帖帖。林阅每次放学时,常能见到他跟一帮朋友呼啸而过,飞快占领了家属区内那破烂的篮球场。

那时已到夏天,能看见他露出的小腿上,碗口大的一个疤。

林阅渐渐觉得,陈麓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特别的,因为那个疤,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高中开学那天,林阅报完名,下楼时忽与三人迎面撞上,中间那人白衣长裤,正侧头与人聊天。

三年不见,他如同竹节一般抽长,整个人挺拔俊秀,脸上尚带着一点儿少年独有的青竹般的蓬勃和稚气。

那个瞬间,林阅听见自己心里猛烈地跳了两下。

☆、第16章

和徐堃摊牌的事儿,自然传到了何珊耳中。她气得要命,找了个时间拿上备用钥匙去林阅家里等着。

林阅加班,回去时已快到十点,一打开门室内灯火通明,何珊正面色沉沉地坐在沙发上。

林阅吓个半死,“妈,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低头换鞋,何珊瞅着她,“怎么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加班啊。”林阅看她一眼,“您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来了?”

林阅听出来何珊是在生气了,她真正生气时就是这样,说话阴阳怪气,常常刺得人哑口无言。她叹了声气,这会儿累得不想开口,从包里拿出个发箍将头发绑起来,上去卧室里拿睡衣,“您先坐会儿,我去洗个澡。”

何珊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梯,“林阅,你跟徐堃是怎么回事儿?”

林阅已猜想到她是为此而来,“您不都知道了么?”

何珊气得半晌不语,“…你眼光就有这么高?这样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

林阅无奈,“妈,结婚又不是菜市场买菜,挑着合适的付账就行。”

“不挑合适的难道非挑个不适合放跟前给自己添堵?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成天的折腾,都二十九了,你还打算折腾朵花出来?”

林阅心里也有气,按捺着没撒出来,“我挑个自己喜欢的权利还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