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萧仲麟。

十八岁的少年,此刻神色沉冷,眼神坚定,气度有着帝王该有的沉稳、自信。

历经九死一生的危难,几个月的痛定思痛,皇帝真的长大了。

在以前,皇帝完全就是个聪明任性跋扈然而底气不足的小孩儿。

现在,皇帝是真的看清了处境、明白了轻重。日后不论能否走出困境,应该都能从容坦荡地应对一切。

卓永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他这个御前大总管,也能扬眉吐气地在宫中行走,不需对皇后嫔妃身边的红人儿点头哈腰了。

“把太后宫里的两个人送回去。”萧仲麟看向卓永:“摆驾,回乾清宫。”

卓永称是而去。

许持盈略略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萧仲麟起身向外走的时候道:“皇后随行,即日起,到乾清宫侍疾。”

“…是。”

到了乾清宫,下了龙辇,走上汉白玉台阶,萧仲麟回眸望向跟在许持盈身后的甘蓝、木香。

许持盈一笑,遣了甘蓝、木香。

萧仲麟迟疑片刻,对她伸出手。说过要善待,便要给她体面,免得宫人揣度着他的心意给她气受。

许持盈款步上前,将手交到他手里。

卓永忍不住眉开眼笑。这多好。

进门后,掌事女官文鸳迎上前来,屈膝行礼。文鸳今年二十九岁,年幼时便进宫,沉稳、心细,是圣母皇太后在世时指派到萧仲麟身边照顾衣食起居的宫女之一。这些年过去,总算熬出了头。

萧仲麟与许持盈俱是颔首一笑,抬手示意文鸳平身。

萧仲麟和声道:“今日起,皇后在乾清宫侍疾。”

文鸳即刻应声:“奴婢定会尽心服侍皇后娘娘。”

萧仲麟颔首一笑,“更衣。传膳。”

当晚,桌上没有许持盈喜欢的辛辣菜肴。乾清宫里的一切,都以萧仲麟的身体为重,不要说如今有伤在身,便是平日,也没人纵着他食用容易上火的饭菜。

许持盈安之若素。

饭后,太后过来了。

萧仲麟与许持盈到正殿相迎,行礼问安。

落座后,萧仲麟吩咐文鸳上茶。

太后问道:“皇上身子好些没有?”

“过几日便可痊愈。”萧仲麟道,“是因此,不需再劳烦您宫里的人服侍。”

“那些都是小事,不打紧。”太后笑容慈爱,“你身子康健,才是头等大事。”

萧仲麟一笑。

太后话锋一转,问起符锦的事:“好端端的,为何让丽嫔遁入空门?”

萧仲麟反问:“此事不妥?”

“哀家觉着不大妥当。”太后语气和缓,“遁入空门容易,想再回到宫廷却不易。”

“落发之后,便非尘世中人。”萧仲麟神色淡漠,“难道您认为丽嫔还有回宫之日?”

“自然不是。”太后语重心长地道,“皇上抱恙期间,三番两次惩戒妃嫔,外面的人又都盯着宫里,丽嫔这件事,不免让人多思多虑。哀家觉着委实不妥。”

“丽嫔的门第,您也清楚。她进宫之后,是您一再提携,才有了如今的位分。”萧仲麟意味深长地一笑,“您是不是担心,外人会因丽嫔离宫一事,疑心朕蓄意与您作对?”

对他点破的事情,太后并不担心,只有恼怒。先前料定他会顾着她的情面,就算已经对符锦满心厌烦,也会请她下懿旨晓谕六宫。可事实呢?他把她晾在一边,要等她找过来询问。

心里的计较,自是不能流于表面。太后一笑,“没有的事。哀家说了,皇上抱恙,出手从重惩戒丽嫔,官宦之家怕是疑心皇上病情反复,因此才肝火旺盛。”

一本正经地跟他小事化大、胡说八道。

萧仲麟笑意转冷,“朕只求问心无愧。丽嫔一事,朕正是奉行您的心意。因何而起,您很清楚。”

太后迎上他笃定而冷漠的视线,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皇上误会了哀家,因何而起?闲言碎语,听听就罢了,可别当真。”语毕,视线扫过许持盈,“皇后也赞同丽嫔离宫修行么?”

许持盈微微一笑,“皇上的旨意,臣妾理当遵从。”

萧仲麟道:“一个嫔妃的去向而已,母后不必挂怀。您一直希望朕与皇后琴瑟和鸣,我们会让您如愿。这才是后宫头等要事。”

言下之意,是让她少管闲事。太后缓缓地点一点头,“的确如此。”继而起身,“不早了,皇上与皇后早些歇息。”

萧仲麟、许持盈起身称是,送到殿门外。

随后,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先后歇下。

文鸳告退之前,奉萧仲麟之命熄了灯。

室内陷入黑暗、静谧。

睡意袭来时,萧仲麟坐起来,把中衣脱掉。

没必要迁就谁了。

重新躺下去,萧仲麟安然闭上眼睛,很快入睡。

夜半,他是被许持盈推醒的。

“嗯?”萧仲麟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什么事?”

许持盈轻声道:“卓永有事通禀。”

萧仲麟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何事?说。”

站在屏风外的卓永恭声道:“太后娘娘身子不舒坦,已经连续传了三位太医去坤宁宫。”

待到明日,人们听说宫里今日诸事,是不是会揣测他把太后气病了?

但是,反过头来想一想,有些人应该也会怀疑,符锦是太后选定的人,如今人进宫了,他不肯善待,太后才肝火旺盛,气出了病。

只是,凭谁如何揣测,他都绝对有发落一个嫔妃的权利。太后这般行事,是故意给他添堵,因为她的侄子是摄政王郗骁。

这些女人怎么还不明白,他最膈应的就是被人绕着弯儿地威胁?

卓永继续道:“婉容过来了,称太后病情严重,问皇后要不要过去侍疾。”

萧仲麟觉得身上有些凉,到此刻才察觉,锦被已经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睡得太舒服或不舒服,把被子扔到了床下。

“婉容既然过来了,就让她去一趟太医院,把贺太医给朕唤来。跟她说,朕听闻太后抱恙急火攻心,起不得身。皇后要侍疾,命淑妃前去服侍太后。”不就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么?他也会。说着话,翻身向里,移到许持盈身侧,扯开她身上的锦被,分了一半盖在自己身上。

卓永闻音知雅,“待得贺太医过来,奴才请他去用些茶点,不会打扰皇上和皇后娘娘。”

萧仲麟嗯了一声。

卓永称是而去。

“你怎么看?”萧仲麟一面询问许持盈,一面枕到她这边的枕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不敢置喙。”许持盈把头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萧仲麟的睡意消减,意识更为清醒,“前后相较,乖顺得过分了些。”

许持盈清越的语声很是柔和:“皇上不计前嫌,臣妾感激之至。”

“好好儿说话。”寝殿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她还是皇上臣妾的,他真不习惯。

“…”许持盈语凝。

萧仲麟语气柔和:“你这左一出右一出的,到底怎么回事?”

许持盈语气平静:“先前以为,很了解你的为人处事之道,看到改变,也只当是做戏。到今日才知是自以为是,再不自量力,便是许家的耻辱、皇室的耻辱。“这意思是说,他犯浑的时候,她就跟他犯浑;他讲规矩的时候,她就奉行规矩。

小小女子,也是能屈能伸。

“说得跟真的似的。”倒要看你能忍到何时——萧仲麟腹诽着,把她身形揽入怀中。

处事八面玲珑不算难事,对着一个人也能八面玲珑可不容易。

许持盈抿了抿唇,身形有些僵硬。

萧仲麟抬手托起她的面容,“接下来,你是要自以为是,还是自不量力?”语毕,亲吻落在她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你们猜,我家小媳妇儿会不会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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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011

纤长的睫毛忽闪两下,许持盈缓缓阖了眼睑,“我要顺其自然。”

萧仲麟又亲了她的脸颊一下,“真的?”

许持盈呼吸一滞,强忍着没往后躲闪。

萧仲麟凑近她的唇。

许持盈终于忍不下去了,头向后躲,睁开眼睛看着他。

借着昏暗的光线,萧仲麟笑微微地凝视着她。

“我,”许持盈迟疑地问他,“今日要侍寝么?”

萧仲麟啼笑皆非,“…你与我,不是相敬如冰,就要生米做成熟饭?”

“不然怎样?”

“循序渐进不好么?”萧仲麟语气愈发温和,“嫁娶不由你我做主,成亲之后的日子,全在于我们。”

“怎么说?”许持盈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萧仲麟抚着她的长发,“那我们就好好儿说道说道这事儿。

“我这地位是很尴尬,拿得出手的,只是名正言顺。但名正言顺这一点,起码保我几年安稳。这是先帝的良苦用心。

“以往我的确是做过一些混账事,可终究是没闹出人命,没走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凭谁想将我取而代之,能用的法子也有限,刺杀这一招,傻子都不会反复用,让我走至绝境,耗时长远。

“那么,我与你,善待彼此不是更好?你连走上不归路的勇气都有,就没勇气看着、等着我改过自新?我若是真的无可救药,相信丞相宁可让你演一出诈死的戏,也不会让你进宫。”原主或许有诸多不足,但他相信,宁王一定有更大的不足,不然的话,先帝不会一心让长子继位。

许持盈轻轻嗯了一声。不管怎样,父亲之前留意到他一些转变,虽说意外、疑惑,却也是真的为她喜悦。不是往好处展望,不是希望他快些好起来,父亲何至于亲自将两位名医引荐给贺太医。

他说的那些事,都是她不能否认的。

“如果我不肯善待你,你的确可以另谋出路,甚至与我玉石俱焚。但是现在不同于以往,你又何必舍近求远?”被她惹毛了的时候,萧仲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在平静的时候,对她便是满心怜惜——她显赫的出身,等同于她的原罪。

许持盈又轻轻嗯了一声。

意识到他是真的改变了的时候,在短暂的喜悦、猜忌之后,她陷入了长久的茫然。

抛开厌烦、憎恶的情绪不提,一个本来自认为了如指掌的人,忽然间有了莫大的改变,没有一种改变是在预料之中,就算情形对自己有利,也会让人陷入云里雾里。

完全失去了对他、对局势的掌控,遇到任何事,都不能或不敢做出判断。

太被动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形。

再用以前的手段,太小家子气——他不再是那个孩子气的帝王,那种伎俩只会让他反感、不屑。

以礼相待地缓和与他的关系,又担心自己生出由衷的好感、欣赏之际,便是他变脸绝情相对之时。

宫里的每个人,都在不同的人面前戴着不同的面具。他为何不能收起以前的莽撞却率直,与她虚以委蛇?

就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怎么做都不妥,索性什么都不做了,漠视他,等待一个能够确定他心迹的机会。

她等到了。

今日种种,足够让她确定,他近来所做的一切并非违心之举。

他有太多法子留下符锦,但他弃之不用,干脆利落地给符锦安排了去处。

可这样一来,又生出新的担心:焉知自己不是正在踏上符锦的路?焉知自己三两年后不是下一个符锦?

却又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身后是许家,只要他有一点点予以尊重甚至恩宠的迹象,她都应该抓住机会、欣然接受,让亲人心安,让家族脸上增光,让那些流言在事实面前成为笑话,再无人相信,无人提及。

不然又能怎样?还真能放着他振作、担负起责任的捷径不走,选择那条可能会害死全族的绝路么?

撇开心中的千头万绪,许持盈语气真挚地道:“那我该怎么与你相处?从前几日起,我就已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不需刻意,用真性情待我就好。”萧仲麟语带笑意,“别一出手就让我见血、昏迷,也别过分地客气、冷淡。长期那样相处,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

“…大概明白了。”

“这前提之下,便能如你所说,日后顺其自然。”萧仲麟求证道,“说定了?”

“嗯。”许持盈态度柔和下来,“多谢皇上。”这一句,是由衷的。

进宫之后,她与太后的关系是不联手也不敌对,心照不宣地等待一个让她下定决心的机会。她想要在宫里过得自在,不被皇帝折辱甚至□□,只有让太后发话护着自己。不孝的名声,谁也承担不起,帝王尤甚。

可是,她又很清楚,太后不是善类,选择联手是与虎谋皮——久居深宫二十余年的女子,不会比男子容易应付。踏出那一步,自己与太后就成了互助互利又互相算计的棋子,或许终生都不得自由。

谁都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下定决心了,选择的却是身边这男子——太后就是看出了她迟早会走这一步,才怂恿符锦冒险试探萧仲麟。

萧仲麟对太后心思的揣度完全正确:符锦再无利用的价值,太后根本就不会在乎那女子的去向甚至生死,她只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看看萧仲麟是不是对慈宁宫起了忌惮、没了尊重。

萧仲麟近来行径倒是完全一致:直来直去,再一次给了太后一记无形的耳光。

这些是让她满心愉悦的事。符锦真的膈应了她太久,哪怕因此领略到他绝情的一面,也觉得划算。

萧仲麟给许持盈盖好锦被,轻轻拍一拍,“睡吧。”

初相见就生出的喜欢让他特别爱逗她,这会儿也一样,只是觉得不是时候,强忍住了——不阴不阳的氛围中相处了好几日,彼此都是满心的尴尬,得有点儿过渡的时间。

今晚,这样亲昵地睡在一起,就很好。

他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还谈不上爱,就算把她搂在怀里,也没有欲望。

但这段姻缘有喜欢为基础,已足够。

不然怎样?继续委屈她开罪丞相?那还不如尝一尝鹤顶红的味道,结束害人害己的生涯。

感情都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一见钟情的事情,不大可能在他身上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记忆里清晰的绝美的容颜,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仍然为之惊艳,无法认同记得的那些诋毁她的说辞、看法。

很多话都已经说开了,彼此日后都会尽量善待、尊重对方,一面磨合一面加深了解,总会有琴瑟和鸣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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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许持盈被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