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女子的印象是清丽绝尘、寡言、冷血。

此刻,沈令言穿着影卫指挥使的大红官服,身量纤纤,身姿挺拔。

作为西越最受人瞩目的女官员,且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她应该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但是没有。

她敛目看着脚尖,神色是那种很特殊的平静:让人觉得她没有七情六欲,不会让人生出任何情绪,虽然就站在人面前,却能让人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这种修为让萧仲麟由衷钦佩。

沈令言不在宫里的这段日子,影卫就只是摆设。原主最信任的是暗卫统领和暗卫指挥使,一度想废除影卫这个衙门。因为沈令言与许持盈相识。

也算是人之常情。

如今的萧仲麟,保留了原主对暗卫两个头领的信任,摒弃了对沈令言的不信任——这当然不代表打心底开始信赖,但是会用一些手段,给予倚重,逐步试探。

有些事,就得抱着赌徒的心态去做。

萧仲麟斟酌片刻,温声问道:“今日午后起,可以如常当差么?”

沈令言语声柔美,语气恭敬:“回皇上,可以。”

萧仲麟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近来宫里出了不少事情,别人告诉你的,未必属实。朕与你仔细说说。”

沈令言拱手一礼,“微臣洗耳恭听。”

萧仲麟把自己中毒箭的事情如实告知沈令言,末了道:“暗卫统领那边,一直没什么进展。无妨。朕将此事交给你,留心查证,不需对外人提及。”

“微臣领旨。”

“再一个差事,便是确保皇后在宫里安然无恙。”

“微臣遵命。”沈令言行礼,随后告退。

真是惜字如金的一个女子,从始至终,萧仲麟始终没看到她神色有一丝变化,比男子还善于控制情绪。

都在宫里,沈令言与许持盈相见的机会多的是,为此,他就没特地安排两个女子见面。拉拢人心也得有个分寸,做多、做过有害无益。

·

郗骁奉懿旨进宫。

路上,他与沈令言不期而遇。

沈令言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摄政王。”

郗骁笑微微地道:“还活着呢?”

沈令言仍旧是长期示人的平静神色,“是,微臣还活着。”

“这半年都在游山玩水,也没出意外?”

“是,没有。”

附近的宫人听到,都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这两个在宫里碰面的时候不少,每一次,摄政王都没好话,沈令言也一直就是这样平静地应对,看似逆来顺受,更像是懒得计较。

郗骁唇角微微上扬,“去忙吧。”

沈令言称是,侧身站到路旁,等他走开去才离开宫廷,回往自己的府邸。

郗骁大步流星地进到慈宁宫,给太后行礼之后,问道:“又有何事?”

太后屏退宫人,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今日哀家要问摄政王一些话,请王爷看在你爹娘的情面上,照实回答。”

郗骁落座,道:“要看什么事。”

太后面色冷凛,“第一件,是关于你的终身大事。上次就跟你提过,你答不答应?”

“上次您说过什么?事多,忘了。”

太后忍着火气,道:“我要你娶许家女。”

“不行。”郗骁毫不犹豫地道,“这件事,我只能当笑话听听。”

“不想娶许家女,也好。那你跟我说说,想娶的是谁?”太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没想娶谁。”

太后语声转低,语气却是冷森森的:“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正宫那个妖孽?”

“别绕弯子,您是想害我,还是想害皇后?”郗骁坦然回视,剑眉微扬,“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不管你想娶谁,我都会成全你,总这样含糊其辞,你可别怪我随意找个人给你指婚。”

郗骁失笑,“您敢赐婚,我就敢抗旨。不妨一试。”

“可你都多大年纪了?嗯?”太后被他气得不轻,脸色有些发白了,“你又不是没有一等一的样貌、出身、地位,眼下朝廷没有战事了,你却还是如何都不肯娶妻。这到底该怪有心人妄加揣测,还是该怪你不知轻重?”

郗骁气定神闲,“不娶妻而已,触犯了哪条律例?”

太后加重语气:“可你是郗家顶门立户之人,就该为家族开枝散叶,总这样下去怎么成?!”

“过两年再说。”郗骁淡淡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也罢了。”太后无力地叹息一声,“你的婚事,我再等等。”

“这就对了。”郗骁问道,“还有何事?”

“还有宁王的婚事,你…”太后刚要说出自己的打算,郗骁已经摆手道:“对宁王这个人,我只想把他打成残废,看着您的情面,一直强忍着没出手。”若非是表兄弟的关系,那个混帐东西早就没命了。

语毕,他站起身来,举步向外,“我走了。没事别总唤我进宫。这是皇上的后宫,不是郗家的府邸,总让我整日里进进出出算是怎么回事?”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太后怒声喝道:“你给我站住!”这个侄子,简直是天生气死人不偿命的性情。上次就把她气得失态,摔碎了茶盏,这一次,则把她气得心里直哆嗦。

郗骁吁出一口气,止步回眸。

太后缓了好一阵,才能语气如常地说话:“眼下皇上是什么样子,不需我多说了吧?他称病到底因何而起,你到如今也不知道吧?”

郗骁不说话。

“他如果不是遭了人的毒手,吃了天大的亏,何至于有这样大的转变?”太后道,“这也就罢了。可你看他最近行事,分明是把这笔账算到了我或是宁王头上。我倒是无妨,横竖都要老死在深宫,如何度日都一样。可宁王呢?宁王要是处境艰辛,你能不被牵连?当今皇上与当朝宰相联手算计,夺你的兵权还不是早晚的事?”

郗骁冷眼睨着太后,“我如今这个处境,拜谁所赐?”

“我在跟你说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却想与我清算旧账?”

“不敢。”郗骁弯唇冷笑,“我就是要跟您说说生死攸关的大事。前两年算过几卦,卦象一样,我就是不得善终的命。您想听,我说就是。”

太后身形微微前倾,神色半是期待半是忐忑。

“皇上有成为明君的资质,他就算是处以我极刑,我也认;若是注定是个昏君,那我只能做郗家不孝的子孙,做谋逆篡权的佞臣。”郗骁说着话,转回到太后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是,这些与您和宁王无关。明白没有?”

太后嘴角翕翕。

郗骁语气低低的,柔柔的,言辞却分外刺心:“姑母,如果我连造反的胆子都有,为何还要扶持别人?况且,皇上是不懂事、常犯浑,你的儿子却是卑鄙下流。万一我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你们也会跟着获罪。早作打算,离我和明月越远越好。日后,我不会再来。”

太后身形一震,铁青着脸扬起手来。

郗骁唇畔逸出温柔的笑意,后退一步,转身阔步离开。

太后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脸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一阵子,她情绪恢复平静,唇角慢慢上扬,逸出残酷的笑容。

这就是她的侄子。翅膀硬了,不再服从她的支配,并且打心底鄙视她的儿子。

心肠何等冷硬。

过度的惊怒之后,她心神反而出奇的冷静下来。

萧仲麟所谓的生病,必是遭了宫里的人的暗算,不管是否与宁王有关,都会让宁王卷入这场是非。

儿子再不成器,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指望。她不能坐视他陷入天大的凶险。

不管他有没有做过,她都只能帮他脱险。别无选择。

眼下,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确凿的答案,如此才能妥善布置下去。

午后,太后驾临乾清宫,提出要去宁王府探病。

萧仲麟略一思忖,道:“命人把宁王送进宫中。”太后没有随意离开宫廷的道理,而且,人在宫里憋坏,总比到外面出幺蛾子要好。

不管怎样,能见到儿子就行。太后笑着说好,当即回了慈宁宫。

此刻,许持盈坐在水榭中观赏风景。这只是个借口,她是想见见沈令言。

以前沈令言一直把她当小孩儿,阔别几个月,再相见已是君臣之别,且会在宫里时常见面。

她心里倒并不觉得别扭。沈令言那样的女子,她特别钦佩,情分算不上深厚,但是打心底盼着对方过得好。

坐了一刻钟左右,沈令言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

沈令言平时的穿戴与寻常影卫一样,玄色深衣,衣缘用银色镶滚,长发如男子一般束在头顶。她吩咐了随行的影卫两句,脚步轻盈地进到水榭,躬身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问皇后娘娘安。”

“快平身。”许持盈抬了抬手,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岸边。

沈令言随着走过去。甘蓝等人留在原地不动。

许持盈这才细细地打量沈令言。离京半年,沈令言毫无变化,固然是因为过于平静的神色所致,但是容颜也如离开之前,肤色仍然莹润如玉,眉宇间不见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

“是真的出门游山玩水了?”她问道。

沈令言颔首,眼里有了笑意,“回皇后娘娘,是真的。路上遇见过一些故人、仇人,绝非谎言。”与许持盈说话,她做不到寡言少语。

许持盈连连摇头,“真是奇了,跟你与我们道辞那日一般无二,是不是晓得什么驻颜术啊?”

沈令言眼中笑意更浓,语气愉悦:“皇后娘娘说笑了。”

许持盈蹙眉抱怨:“别一口一个皇后娘娘,我不爱听。”

沈令言颔首,“那我今日少说几次。”

“刚回来就进宫当差,会不会太累?”

“不会。皇上交给我两个很重要的差事。”沈令言把萧仲麟的吩咐如实相告。

一天之中,许持盈第二次意外了,“除了查那件事,还要保护我?”

沈令言笃定地点头,“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许持盈欲言又止,笑了,“那我心里更踏实了。”

“那位爷,算是脱胎换骨了吧?”沈令言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把他改造成这样的?”早间在御书房,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情绪外露。

许持盈笑出声来,“太瞧得起我了。他是吃了太大的闷亏的缘故。”凭谁怎么想,也只有这一个解释。

“也对。”

“你这是要去何处?没耽误你吧?”

“耽误了。”沈令言弯了弯唇,“离开的日子太久,得抓紧踩踩点儿,看看各处有无变化。之后要去皇上出事的地方转转。”

“那你快去吧。”许持盈忙道,“得空了我们再说话。”

“嗯。”沈令言没跟她客气,行礼之后,快步离开水榭。

尽快上手,她才能确保许持盈的安全。皇上难得倚重影卫,她就算是为了许持盈,也不能辜负。

这样的局面,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除了手下,她只与郗明月、许持盈来往,很投缘。她被重用,能帮她们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去年的形势,影卫分明成了碍太后、皇上眼的摆设,她心灰意冷,觉得帝后大婚之后,她不但帮不了许持盈,而且很可能成为累赘,索性识趣地离开,做好了过个一年半载就辞官的准备。

许持盈回身落座,唤甘蓝、木香到跟前,悄声吩咐了一番。

两个丫头凝神聆听,正色点头,服侍着许持盈回到乾清宫之后,便回了坤宁宫,依照许持盈的吩咐安排下去。

再过几日,宫里就真的热闹起来了。

·

许持盈捧着亲手沏的一盏茶走进御书房,送到萧仲麟手边。

宫人已经了解萧仲麟现在的习惯,不等吩咐,便悄然退出。

萧仲麟放下手里的卷宗,喝了一口茶,满意地颔首,“这茶不错。”

许持盈柔声道:“要少喝。”他每日服药,其实不喝茶最好,但他不喝甜的,更不爱喝白水。这一点,只能由着他。

“看起来心情不错。”萧仲麟跟她开玩笑,“去御花园捡到宝了不成?”

“算是吧。”许持盈笑道,“遇见了沈指挥使,很高兴。”

“怪不得。”萧仲麟指一指砚台,“趁着你高兴,给你找点儿事情。”他总觉得她平日耗费力气的事情太少,运动量约等于零,就收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没事就给她安排下厨、磨墨的小差使。

“好啊。”许持盈爽快应允,站到他身侧磨墨,“宁王进宫了没有?”

“已经到了。”萧仲麟想了想,“估摸着得天黑才能走。”

“这样说来,你大约知道他们为何要碰头?”

“这不难猜吧?太后前脚唤摄政王进宫,后脚又见宁王,一定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要跟宁王当面细说。”停了停,他蹙眉道,“我就不能主动给他们点儿苦头吃么?”总是要等着母子两个惹出事来,他才能趁机给他们添堵。没意思。

许持盈轻笑道:“这就要看你了。”

看他有什么用?他只能预感到母子两个对自己居心叵测,却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软肋。大男人,总不能主动找太后的麻烦,想想都觉得丢人。

忽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面带欣喜地看向她,却是刚一张口就把话咽了回去。

许持盈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想到了一个人,她兴许知道宁王一些事。用她的家族换取几句实话,她应该不会拒绝。”

“你说的是符氏?”许持盈猜测道。

“对。”萧仲麟拍了拍案头一份奏折,“符家大罪没有,小罪名一堆,从轻发落、严惩都可以。”

许持盈催促道:“那还不快派人去讯问她?”

“嗯。”萧仲麟扬声唤卓永进来,吩咐下去。

卓永领命而去,派自己的心腹从速赶去符锦所在的落霞庵,逗留一段时日,见机行事。知道符锦藏身之处的人,只有萧仲麟和乾清宫一些太监。

当然,太后、宁王有没有命人追踪,是不是已经知晓符锦身在何处,萧仲麟不敢断言。

符锦不可能轻易说出实情,要观望一段时日。倒也好说,等符家的男丁在刑部大牢住上一段时日,经受几次刑讯,符锦应该就会松口,抖落点儿有用的事情。

有了开头,就不用愁了,早晚会走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地步。

如果符锦的确无辜,罪过只是先前被太后怂恿、利用,就让落霞庵的人待她好一些。

又斟酌片刻,萧仲麟认真地问许持盈:“于你而言,沈令言可信么?”

许持盈点头。

“那么,你命人去知会她,派几个人去落霞庵,暗中监视。符锦要是被不明不白的灭口,我就又输了一局。”符锦的底细,太后似乎都不太了解。他这边呢,原主对符锦的回忆主观的很好的一面,变相的成了最大的干扰。为此,不得不以防万一。

许持因正色称是,“还是我走一趟吧,当面说说原委比较好。”

“也行。”

该安排的事情都已安排下去,能否如愿,要看好运气愿不愿意眷顾。

·

宁王在慈宁宫逗留到夜幕降临时离开。

没过多久,卓永来禀:“太后娘娘晕倒了,婉容命人传太医的时候,哭哭啼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