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一小会儿,他颔首道:“准。”

沈令言行礼谢恩。

萧仲麟传口谕,唤郗骁进宫。等待郗骁到来期间,亲口吩咐了沈令言一些事,例如关于监视慈宁宫上下人等。

沈令言平静回道:“微臣已安排下去,影卫定会尽心竭力,不辜负皇恩。”

这些话要是换个人说,一定会让他生出点儿成就感,换了她说,用她那种特有的语调,让他差点儿怀疑自己就多余吩咐她。

她的态度倒是无妨,持盈无声给予的肯定、赞许最重要。况且,被人想尽法子地捧着也不是好事,有个这样的下属很好。

沈令言则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皇上,与宁王一母同胞的建宁公主,这一两日应该就会回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自去年起,建宁公主与驸马爷出门访友是假,适度敛财是真。微臣回京途中,听说了一些闲话,只是非分内事,以往也就无从说起。”

萧仲麟眉心一动。

建宁公主萧宝明,前几年出嫁,进宫都是照规矩来,与太后、宁王和他的关系都是淡淡的。

驸马爷是定北侯的嫡长子赵习凛,都说是只求闲逸与世无争的性情,与萧宝明大婚之后,活脱脱神仙眷侣的风范。

但是,符锦写给他的几个名字,就包含这夫妻二人。

此刻,沈令言也特地与他说起。

不能怪太后到如今都没方寸大乱,更不能怪宁王到今时今日都没有找他认罪的意图。

母子两个在宫里宫外的人脉之广、根基之稳,不在他预料之中。人家心里有底,认定早晚走出困境。

有帮手可不就是这样。他最缺的就是得力之人,每日挖空心思琢磨的一件事是发掘新帮手。

想想也是心酸,无条件向着他的人,身边目前只有卓永、文鸳这些老人儿。许之焕、持盈、沈令言对他基本上还是观望的态度:他表现好,他们就帮衬、尽力,反之,他们就会把他晾到一边儿。

太清醒也不好,对这些事看得太清楚。幸亏他是死过一回的人,现在的每一日都是他甘愿的挑战,不然真就自暴自弃了吧?

“朕知道。得空的话,把你所知一切,写个折子送上来。”他说。

沈令言对他带来的意外已经见怪不怪了,“微臣遵命。”

郗骁来到御书房,瞥见沈令言在场,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能呛个半死:最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偏偏出现在眼前。

听完原委,郗骁又起了当场掐死她的冲动。

一个破暗器,哪儿有那么难查?让皇帝敲打陆乾几句,陆乾就会给出交代。

要他帮她看——看他日子清闲是吧?故意报复他去找她是吧?

郗骁暗暗磨了磨牙,心念一转。

不对。

她这是另有用意。

她其实是怀疑暗算皇帝的是他的人吧?为此,让他好歹给出个态度,洗清自己的嫌疑。

不不不。她怎么可能在乎他的处境,哪里会有那种好心。

郗骁啊,自作多情了这些年,你还有完没完?

他在心里嗤笑揶揄着自己,面上平静地领旨。

萧仲麟温声道:“此事关乎一桩命案,有劳摄政王。”他这是把关乎自己安危的事由交给了郗骁,对方公事公办,那最好,敷衍了事也无妨。

没有包的住火的纸,也没有能常年被掩盖的真相。

只要自己不作死,不给他摄政王反感、生事的理由,别的都能从长计议。

他等得起。

郗骁忙称不敢,深施一礼,继而望向沈令言,“烦请沈大人让本王看看物证。”

由此,二人告退,相形出门。

萧仲麟看着转身时就一身寒意的郗骁、平静到近乎麻木僵直的沈令言的背影,心里有些困惑。

他唤来卓永,问道:“这俩人怎么看都不对劲,怎么回事?”

卓永赔着笑,“摄政王与沈大人相识的年头可不少了,一向不合。这会儿兴许是本就不睦还要共事,王爷在怪沈大人多事?奴才真不清楚原由,眼光有限,皇上权当老奴胡说八道也就是了。”

“…”不清楚原由才怪。萧仲麟把跟前的折子推到别处,“你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快些。”

·

沈令言带郗骁去自己在宫里用膳、洗漱、歇息的班房,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早起你就吃撑了是吧?”郗骁拧着眉,冷冷地问她。

“回王爷的话,是。”

郗骁到底没撑住,笑了,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语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这些年都缺心眼儿。现在这是打定主意跟我杠上了?”

沈令言没应声。

郗骁又问:“那件蠢到令人发指的事儿,你认为是我做的,对吧?”

沈令言蹙了蹙眉,硬邦邦地回道:“没。我只是想省点儿力气。”

“我要说不知道呢?”他再度发问。

“那么,”沈令言斜睇他一眼,“皇上会将此事交给锦衣卫、刑部,会据实告知文武百官:他所谓的称病,是有人犯上作乱、试图取他性命。”

郗骁嘴角一沉。

“现在的皇上,或许对付不了某些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对付蠢到令人发指的货色,不在话下。”沈令言又斜睇他一眼,“明月那边,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这都说谁呢?”郗骁脚步停下,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不断挠着拇指,“不挖苦人你活不了是吧?”

沈令言认真地点头,“回王爷话,是。”

郗骁磨着牙警告她:“你给我好好儿说话,别逼着我在宫里跟你较真儿成么?”

沈令言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以对,“那多好。求之不得。”

第 30 章 第030章(单更)

“那行,那你以后就还别说人话, 就还跟我这么拧着劲儿来。”郗骁说。

沈令言没应声。

郗骁不难猜出, 她这会儿一定在心里特别不屑地想着:你算哪根儿葱啊, 这种话我权当刮了一阵儿讨人嫌的风就得了。

就斗了几句嘴而已,都没火花四溅的掐到一起去,他的火气就全消了。

甚至于, 打开始发作她的那句话出口之际,他就灭火了。

谁认定了谁, 真是挺要命的一个事儿。

随后,郗骁沉默下去, 不再言语。

随着她走的一路,过往如以往千百次,纷沓至心海。

他和她私底下都是一个德行, 生不生气的,揶揄打趣别人都属寻常。是不是土生土长在京城不重要, 重要的是懂事起就在京城, 说话都是一口京片子——京片子挖苦起人的词儿, 受得住的人不多, 好多人都这么说过。

结缘那一年, 他十七,她十四。

是很不愉快更不美好的开端,刚认识就打了一架。

挺久远的事儿了,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当然不是如今这劳什子的摄政王,还是襄阳王世子。先帝对他还算看重, 有事没事的就让他进宫,让他多跟公主皇子暗卫走动着。

那时双亲都还在世,每日母亲念经似的叮嘱他:不管是否进宫,可都千万别开罪宫里那些人,不管是金枝玉叶,还是宫中侍卫宫女太监,都不能惹。

他嘴上一直满口答应,心里却根本不当回事。

跟作为秦洛爱徒的她撞上,是当时的暗卫指挥佥事不是个东西、挑拨是非——他当时并没看出来。那一任暗卫指挥佥事跟他告状,说就因为她,暗卫统领陆乾的爱徒被皇帝亲口发落去皇庄务农养老。

那个已经获罪的人,跟他也有点儿交情。

他那日才真是吃撑了,被人一挑唆就去抱打不平了——明明那时候都在军中历练了三四个年头,回头想想,也是一桩奇事。

他蠢得让自己都啧啧称奇的事儿,这辈子应该就那么一回。

找到了人,他就觉得那小丫头片子生得太单薄,那脸上的表情特别欠揍。

她那时看他,应该也是觉着他特别欠揍且是爱瞎嘚瑟的高门子弟嘴脸。

她那时说话就跟如今应对宫里上下人等的态度一样,明事理的觉得她有涵养,不明事理的则会觉得她是有意为之的漠视轻视。

没说几句,挑事儿的那厮就压不住火气,跟她动起手来。

那厮结果挺惨的,被他眼里那么单薄的一小丫头打得晕头转向。

他就上去解围,却是好心办了坏事,拳风扫到了她的小脸儿,害得她的脸当场就肿了一块。

她也是胆儿肥,都不管他什么来路,直接就动手了。

与她打到一处,折腾了不短的时间。估摸着得有大半个时辰吧,期间他一点儿便宜都没捡到。

那一架动静委实不小,先帝都被惊动了,先是命卓永去劝架,不奏效索性就命卓永传口谕,唤他们两个去御书房面圣,说道说道怎么都那么不晓事。

打那一架,明面上是没分输赢,其实是他输了——把心跟魂儿都输了。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真的太喜欢跟自己比试的时候的她了,眼中锋芒毕露,手法精准狠辣,那张小脸儿是怎么看怎么回想都觉得美得惊人。

那件事,因为秦洛和他父亲的缘故,先帝只当是俩孩子不懂事,打趣几句、各赏了些金银珠宝了事。

在他那儿,事情就没完了。

之后的日子,只要得空,只要有机会,就会到宫里或者她当时的住处找她。

起初每次都被她挖苦,都要受她的冷眼。不好受。那也得去,不然更不好受。

终于是守得云开,终于是她肯给他好脸儿了,跟他熟稔再一点点亲近起来。

真性情的令言,特别可爱的。

真的。反正在他这儿,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她更可爱更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谁都不知道,他有多爱多心疼她。

连她都不知道。

不,是她最没心肝最冷血,不肯知道不肯在意罢了。

那么久之前,她问他:“你所谓的喜欢,能有多喜欢?”

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也说不准,估摸着是出乎你我的预料、想象。”

——那句话,偶尔会让他觉得,是他对自己此生埋下的一个诅咒。

最恶毒最让人没法儿承受的诅咒。

那份感情给过他最美的狂喜,也给过他刻骨铭心的痛苦。

喜悦时少,痛苦时多。

他都得收着、受着。

几年了,一日一日,一颗心总在炼狱中挣扎。

爱不得,放不下,一直有一团烈火焚烧着吞噬着心魂。

都到这地步了,都煎熬得快疯了,还是喜欢着,爱着,等着。

这是有多贱啊?——郗骁这样挖苦着自己,侧头看了沈令言一眼。

她神色沉静冷漠,像只无辜孤傲又孤独的猫。

郗骁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想掐住她的脖子锁住她的咽喉,想让她因为窒息而失态示弱。

只要她不再无动于衷。

只想撕破她那张不死不活的面具。

·

那些关于郗骁和沈令言的往事,卓永已经跟萧仲麟说了,此刻在说的是别的事:“以奴才来看,摄政王对沈大人一定是情有独钟。至于如今…”他停顿片刻,挣扎之后才说出自己的看法,“如今闹不好就是因爱生恨了吧?”

萧仲麟面无表情地看着卓永。

他应该很意外很惊喜——郗骁钟情的女子不是持盈,他比谁都希望得到这种结论。

但是,他问起的时候,是满心以为自己的摄政王和影卫指挥使在切实的事情上起过争端,甚而想过可以作为一个打破局面的切入点。

事实呢?不过是一段关乎儿女情长的旧事。

他对这类事情不感兴趣。自己两世相加喜欢上一个女孩,弥足珍贵,但他觉得只是针对于自己的弥足珍贵,跟别的人没有任何差别。

对自己都如此,何况别人。

谁的感情不都得掏心掏肺么?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

想象与实情偏差太大,直接让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卓永却不知道他的面无表情是因这些而起,怀疑是他生气了,连忙说起自己一直没有主动提及的原因:“沈大人十三岁就进宫当差,一直是前任影卫指挥使的爱徒,连先帝都赞誉有加。这些年老奴瞧着,她真是凡事公事公办的做派,从没出过徇私的事儿。是因此,老奴觉着,不管谁看中她,或者她看中谁,对皇上而言,都不打紧。”

“有道理。”萧仲麟总算能够做出反应了,笑了笑。

卓永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期期艾艾地道:“先前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怀疑、顾虑,老奴那时真的是认为皇上随意找的借口,就…就一直不敢说什么。”

其实不止那时候,到现在他都这么认为。

在摄政王眼里,皇帝、皇后都是毛孩子,他怎么可能对皇后生情?

郗骁比皇帝大六岁,比皇后大八岁,他去沙场历练的时候,皇帝皇后还都是懵懂无辜的年纪。

说句不好听的,皇帝迄今在郗骁眼里,恐怕都是类似于晚辈一样的人——官场沙场上的几年,已足够让跨入与否的人生出隔了辈分的感觉。

明明知道许家的大小姐是先帝钦定的儿媳妇,郗骁怎么可能侧目动心思?——那个人是多孤傲的性情啊?怎么会惦记已经名花有主的女孩子?

再说句不好听的,以郗骁这几年的地位和做派,真惦记上许大小姐,要是有人说闲话,他会做的绝不是缄默,而是直接把人娶回家甚至抢回家去。

那些暗中散播的流言蜚语,在他看来完全就是无稽之谈。皇帝以此为由去求太后阻挠婚事的时候,他只觉得太荒唐,认定是实在没辙才找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他都能一眼看透的事儿,不相信皇帝看不穿。

萧仲麟瞧着表情丰富的卓永,觉得特别有趣,差点儿笑出声来,“知道了。随口问问而已,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儿,总归是好事。”

别人他不用管,起码自己不用再把郗骁当做情敌了,这之于他,是莫大的喜事。

单说上次整治宁王的事儿,就知道郗骁真被惹毛了那就是不管不顾的彪悍做派。那么彪悍的一个人,真喜欢谁,除非女子不情愿,不然他绝不肯看着她嫁给别的男子。

持盈就更不需说了,真钟情谁,如何都不会嫁给不爱的人,总会想尽法子阻断自己进宫的路。

她就是没喜欢过谁,才为了家族利益着想,当时才能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个对她而言是火坑的深宫。

想清楚这些之后,萧仲麟就有些无奈:置身于流言中心的两个人,明明清清白白,却是一个字的解释都不肯给。郗骁也罢了,打量着也不是肯为这种事出面解释的性子,可是,持盈也跟郗骁一样的态度。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