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妮子的那颗心,真是摸不清、看不透。

他摇一摇头,很快把这些事情放下,专心应对手边的事。

符锦已经被处置了,现在他要着手的是符家各色人等犯下的罪,针对这件事给朝臣一个最终的交代。

他不能心慈手软,亦不能刻意从重处置,必须保持绝对的客观、清醒。

这个破事儿办不好,就又会引发许之焕、持盈和郗骁的质疑甚至否定。

现在就是这个糟心的运道,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

他苦笑着啜了一口茶。

·

沈令言引着郗骁到了自己的班房。

进门之后,郗骁就略显不耐地摆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她的手下。

这是沈令言没办法阻止的事儿。

官大一级都压死人,而她与郗骁的距离,说隔着千山万水都不为过。

她把那件证物取出,让他过目。

郗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后目光一沉,死死盯住那支小巧精致的箭头。

好半晌,他都不说话。

沈令言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怎么?真的与你有关?”说到这儿,自觉不妥,追加一句,“我指的是你是不是真的被人陷害了?”

郗骁浓眉微扬,抬眼看着她,“关你什么事儿?什么时候学会了装好人的本事?”

沈令言却暴躁起来,狠狠地道:“你给我说人话成么?!这事儿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有人陷害你?你不给我句准话,当心出门就横死!”

郗骁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弧度完美的唇缓缓牵出微笑的弧度,“今儿我还就没人话了,也不怕你咒,自己都咒了自己千儿八百回了,不差你这一句。”

“郗骁!”沈令言忍无可忍地瞪着他。

郗骁显得极为满意地颔首,“原来,你还记得我是谁。”

第 31 章 第031章(三更)

031

“别打岔,给句准话。”沈令言迅速换上公事公办的冷硬面具。

“你心知肚明, 问我就多余了吧?”郗骁拿起一支镊子, 夹起箭头, “这种细致精妙并且存着害人心思的手艺活儿,京城只有李二爷做得出。我跟他熟稔,你跟他也不陌生。”他把箭头连同镊子扔回去, “别装蒜了,说说, 你打什么主意呢?”

“李二爷行踪不定,从去年就没了下落。”沈令言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

郗骁却说起另外一件事,“昨儿就因为这些犯病了?”

“…”沈令言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不麻烦王爷了。微臣去请皇上下旨, 命暗卫和锦衣卫暗中寻找李二爷。”

李二爷是打造刀剑、暗器的名匠,来往的人太多太杂, 涵盖朝廷、江湖、民间。凭着一手无人可取代的绝技, 赚了半生辛苦钱、黑心钱。近几年, 想利用完之后把他灭口的人越来越多, 他自然神出鬼没的, 避免杀身大祸。

他们两个都了解这些,找到李二爷是当务之急。

沈令言站起身来,做个请他出去的姿势,“不送王爷了。”

郗骁端坐不动,“别啊, 我没说不帮忙。难得坐在一起,扯扯闲篇儿、算算账?”

沈令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早知道你在宫里这么老实,我就早来宫里找你串门儿了。”郗骁心情转好,牵了牵唇。

沈令言不吱声。

“去年你走的时候,我在外边儿给朝廷卖命。就算是念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也该给我报个平安吧?不报平安也罢了,我派人找你总没错儿吧?可你跟个抽了风的兔子似的可哪儿躲,还留下话说是去找终身归宿了。”郗骁凝着她的眉眼,语带轻嘲,“那你倒是继续躲啊,你倒是再找个嫁了啊,又滚回来做什么?”

沈令言挠了挠眉心,回身落座。随他数落吧,权当老和尚念经就是了。

“你不该回来。”郗骁语气倏然有些低落,神色透着失望,“起码该在外面过两年再回来。”

沈令言垂了眼睑。

“到那个时候,有些事才能有转圜的余地。”说着说着,连挖苦她的闲情都没了。

沈令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沈令言,我就想你给我句准话:你回来,真的只是为皇帝召回?不为别的?”

沈令言终是忍不住了,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为什么?”

“跟贺知非那厮无关?”郗骁如实道出怀疑,“从他外放起,我就想着把他弄回京城,你一直清楚。”

沈令言弯了弯唇,是真觉得好笑,“不是。贺知非只是娶了我一回,你想撒气就冲我来,别牵连别人。”

郗骁眉宇舒展开来,“我还能相信你么?”

“不该信,但这句话是真的。”

“那成。”郗骁起身,“去御书房回话。”

“…?”沈令言满心以为他会做甩手掌柜的。

“你给我找的差事,我为什么要推辞?”郗骁一面缓步出门,一面对她说道,“你忙完这档子事儿,还得帮我一个忙呢。——没忘吧?”

“物色摄政王妃的事儿?”

“嗯。”他侧头睨着她。

沈令言微笑,“放心,只要皇上发话,一定尽职尽责。”

郗骁转头看着前方,眼神有点儿冷,“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人相形到了御书房门外,见陆乾也在等候传唤。相互见礼之后,卓永迎出来,笑呵呵地道:“皇上跟户部尚书大人说话呢,王爷、沈大人稍等等。”随后命人给郗骁搬来一把椅子。

郗骁即刻摆手,“用不着。”

卓永笑着欠一欠身,进门去服侍了。

郗骁看着陆乾,笑微微的,“总听说陆大人有差事要办,这么久了,交差没有?”

陆乾就笑,“上年纪了,行事缓慢。眼下已经移交给沈大人。王爷没听说?”

“是行事缓慢,”郗骁问道,“还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陆乾仍只是笑了笑,依次看了看他和沈令言,“你们二位这是——”

“近来太闲了,上赶着帮皇上分忧,给沈大人打打下手。”郗骁道,“没犯你忌讳吧?”

陆乾忙道:“这话下官可担当不起。”

在近前服侍着的小太监听着两人的言谈,心下疑惑:摄政王这几日是怎么了?跟沈大人没好话也罢了,听说以前就那个习惯,今日怎么又跟陆大人对上了?偷眼打量,也瞧不出神色有异,笑笑的,眼神很柔和。

过了一阵子,户部尚书捧着几道批阅过的折子走出来,寒暄几句,笑眯眯地走了。

卓永出门来请郗骁和沈令言,歉意地对陆乾道:“大人再等等。”

郗骁和沈令言先后进门,行礼之后,郗骁把那支毒箭的来历据实相告。

萧仲麟问道:“依你看,能否找到那位名匠?”

“臣没有十足把握,起码要一两个月才能下定论。”李二爷是个神出鬼没的人,又不是被藏起来的物件儿。

“人手呢?”萧仲麟索性征询郗骁的意见,“哪个比较合适?”

郗骁想一想,回道:“依臣之见,命暗卫着手,锦衣卫协助,再派几名影卫跟随在侧,能事半功倍。”

萧仲麟看向沈令言,问她怎么看。

沈令言想不出比这更妥当的安排,只能附议。

“那就这么办。”萧仲麟笑道,“暗卫那边,只能命指挥佥事梁攸着手此事。朕另有要事,让暗卫统领离京一趟。”

“暗卫指挥佥事定也是尽职尽责之辈,皇上只管放心。”郗骁这样说着,心里则有点儿意外,还有点儿想笑,顿一顿,又道,“李二之流,臣识得的一些人,也能帮忙打听消息。皇上若是准许,有何进展,臣会及时告知沈大人。”

萧仲麟凝了他一眼,“行啊。”又吩咐沈令言,“平时若是有为难的事,不妨也请摄政王帮衬一二。”

请郗骁出面,是她提出的,她一定分得清郗骁是帮忙还是添乱。最主要的是,他能够确定,自己被暗杀一事,与郗骁无关。

郗骁本就已摄政,不声不响派人把他杀了,位置还是摄政——只是换个皇帝,那还不如维持原状。

这人要是有不臣之心,要的结果便是自己做一国之君。别的路,他都不会选。

沈令言明白,这是自己给自己添的乱,只能恭声称是。

随后二人告退,沈令言回了后宫,郗骁回了值班房。

乾清门东西两侧的十二间房,是奏事处和散佚大臣、总管内务府大臣等人所在的值班处。他的班房在西侧。

进门后,坐在摆满公文的桌案前,他好半晌懒得动。

那边的萧仲麟,待陆乾到了近前,命卓永把一张单子交给陆乾,温声道:“朕还没好利落,太后三番两次病倒,实在是叫人头疼。

“太医院几名太医给太后把脉之后,建议用最好的药材为太后调理。这几样药材效用奇佳,然而十分罕见,需得你辛苦一趟,找齐之后送回京城。

“这是其一。

“还有一件要事,是你在民间四处走走,为朕留意所经之处的官员是否尽责、百姓是否太平。别人的话,总是说得天花乱坠,朕想听实话。”

说的是两件关乎孝道、治国的事,冠冕堂皇。

陆乾即刻恭声领命。话说的再好听,其实只是要把他支开一段时间。他不曾尽心尽力,这是在绕着弯儿地惩罚。

萧仲麟又道:“你尽快动身,离开之后,由暗卫与影卫指挥佥事代替你统领暗卫。”

“微臣遵旨。”陆乾告退,出门后,唇畔现出一抹苦笑。

萧仲麟心里舒坦了不少。执行力、行动力不够的手下,他一向容忍不了。眼下采取柔和的手段敲打陆乾,是还摸不清这个人的人脉,不想一出手又引发诸多是非。想让陆乾去外面晃一圈儿,看他是否尽心办差,到时再做打算。

·

沈令言这些年开方子抓药的存档,由贺太医送到了坤宁宫。

许持盈迅速翻阅一遍,不由蹙眉。

沈令言身上的旧伤、病痛,怕是比很多打过仗的男子还要多。

随后,她又仔细看了看郗骁送进来的方子,问道:“这方子效用如何?”

贺太医据实道:“只要长期服用,便能逐步调节好沈大人身上的伤病。十分少见的良方。”

许持盈找出沈令言上一次让太医院开的方子,只是调理胃疼、心口发闷的药酒。

她说道:“如今沈大人在为皇上办差,繁忙得紧,给她抓药调理的事情,要请你费心了。”贺太医是萧仲麟御用的太医,理应客气些。

贺太医忙称不敢,“微臣会定时为沈大人把脉观望疗效,煎药的事情,便需要皇后娘娘安排人手了。”他不能时常进内廷。

“这是自然。”许持盈把手边的东西亲自整理好,交还给贺太医,又问,“你与贺知非,可是本家?”

贺太医称是,“只是很少走动。家父年幼时,贺家的大老太爷、二老太爷便分家了,微臣是二老太爷那一支,三代行医;大老太爷那一支则三代从文。”

“知道了。”许持盈笑了笑,端了茶。与明月叙谈的时候,她听说了贺知非即将回到京城,是郗骁的主意,跟父亲做了笔买卖:父亲若是不答应,他就跟父亲赏识的后生找辙。

父亲气得说这不是耍赖么?郗骁一本正经地说就看上贺知非了,姓贺的一日不回京做官,他一日抓心挠肝夜不安枕。父亲被这不伦不类的话气笑了,却也知道他的脾气,被磨烦了几回,也就同意了。

她到这会儿还是啼笑皆非。

郗骁坚持如此,是否与当年那桩婚事有关?

敛起思绪,她命甘蓝去找沈令言一趟,“跟她说,必须照着我的意思办,不准视为儿戏,不然的话,每日来坤宁宫按时服药。”

“奴婢晓得。”甘蓝笑吟吟地去找沈令言。

到傍晚,许持盈听说了陆乾离京办差,由沈令言、梁攸合力暂代统领职责。

其次,便是符家的去处:褫夺官职、流放千里。

再一件事,就是许幼澄已死,今日许之焕请半日假,便是料理家事——这一节,萧仲麟也知道了,是锦衣卫指挥使苏道成领命寻找李二爷之后,与他提了提近几日几位重臣近日的动向。

只是,锦衣卫只知道许幼澄暴病而亡,并不知晓原因。

萧仲麟想着,许持盈一定清楚原因,横竖是上不得台面。她都若无其事,他就更不用当回事。

此外,苏道成又提了一嘴郗骁曾先后两次夜访沈府的事儿。

萧仲麟只是一笑。

·

申时,值班房的大臣们按时下衙。

郗骁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别的官员都没他品级高,也就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他听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絮絮低语声不耐烦,停住脚步,睨着众人,慢条斯理地道:“跟着我做什么?等我请你们吃饭啊?”

这是又气儿不顺了,说出口的话却叫人发笑。众人俱是陪着笑拱一拱手,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

苏道成笑着赶上来,走在郗骁身侧,“没事儿总去沈府做什么?我可是照实告诉皇上了。”

苏道成今年二十七岁,跟郗骁相识十几年,很有些交情。对有些事,隐约知道一些。

郗骁道:“那是你本职。说不说的,我该去也得去。”

“我还听说,你那些幕僚在帮你物色王妃人选?”

郗骁瞥了他一眼,“怎么着,想毛遂自荐啊?”

苏道成笑得不轻,“你这是又要疯啊?”

郗骁继续胡扯:“你这婆婆妈妈的,比我认识的那些小丫头话还多。这脸细皮嫩肉的,捯饬捯饬真就能立马儿上花轿。”说完自己也笑起来。

“你少疯话连篇的。”苏道成只关心一点,“那事儿到底真的假的?”

“你管呢。”

“我担心是假的。就你这一根儿筋瞎了心的人——”苏道成笑着收住话。

郗骁笑,“我都这么缺心眼儿了,还不赶紧离我远点儿?”

“我是得回去了。还有点儿事情没忙完。”苏道成临走之前,道,“我盼着是真的。何必呢?你就非得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你见过用直溜溜的竹子杨树上吊的?等你忙活半晌把自己吊上去的时候,也懒得死了。歪脖树怎么你了?稳稳当当的就让人咽气了。”郗骁摆一摆手,“快忙你的去。”

“得得得,我走。”苏道成哈哈地笑着转身,回了值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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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前,敬事房总管太监孙福托着银盘进门来,跪倒在书案一侧,举起银盘。

银盘之中,盛放着美玉打造的膳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