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恭声请萧仲麟翻牌子。

萧仲麟翻一页书,道:“晚膳摆在这儿,晚些时候回坤宁宫。”

李福称是,躬身退下,去坤宁宫传话。

萧仲麟得空就会比照着西越舆图翻阅的书籍、公文、卷宗,是西越地域志与各地贫富、军兵驻扎等方方面面的情形。吞咽式地阅读、消化。

地方上的折子送到龙书案上,总不能一无所知,单凭直觉批示。那样批示完,也会被许之焕和郗骁原封不动地送回。

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一目十行、即刻批示?总这样慢吞吞,实在是让他起急。

不积压奏折的皇帝屈指可数,而他奉行今日事今日毕的准则已久,短时间难以中和。

匆匆用过晚膳,便又转回到书案后方落座,攻克奏折堆积成的小山。

亥时正,卓永轻声提醒:“皇上,早些歇下吧?到底还没好利落呢,可不能这样操劳。”

萧仲麟想一想,“把皇后接过来,让她先到寝殿歇下。”

“…”卓永站在原地不动,有些心疼。皇帝今日可是足足忙碌了整日。

“去。”用他熟悉的时间算,刚十点,睡觉太早了点儿。

到了子时,他眼睛有些泛酸了,这才伸个懒腰,回到寝殿。

许持盈已经睡着了,穿着正黄色寝衣,平躺在床里侧,睡颜恬静。

萧仲麟看了她一会儿,低头亲了她的唇一下,放轻动作歇下,又唤人熄了灯。

这两日没费多少力气,累的是脑子,精神上特别疲惫。有她在身边,只觉心安。

将要入梦时,他忽然意识到:腿伤应该是要痊愈了,今日都没怎么发痒。

·

许持盈醒来的时候,晨曦初绽,身形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

她揉眼的时候,听到了他温柔的语声:“醒了?”

“嗯。”许持盈抬眼看他,“这么早就醒了?”

“惦记着跟你说说话。”萧仲麟低头抚着她的面颊,“你睡着的样子怎么那么好看?”

许持盈失笑,关心地问他:“昨日又忙到很晚吧?”

“还好,不算太晚。”

“别总熬夜。”许持盈抬起手,“总这样下去可不成。”本来那一场大病就让他身体亏损许多,痊愈后再不好生调理,怕是会落下病根儿。

“怕我活不长?”他笑。

“胡说。”许持盈点着他的唇,打趣道,“看你平日这做派,真要疑心你在临朝时也没个正形。”

“不至于。”萧仲麟笑道,“这不是怕宫里宫外的人说我懒么?”

“我可不敢。”

萧仲麟亲了亲她的手指,“今日贺知非便可进宫,往后在户部行走。其实他本该在外面多历练几年。”

任谁都这么看,但是郗骁不会。只是,这话她不方便说,便只是附和,“的确。”

他忽然道:“这事儿是郗骁促成的。”

许持盈看着他,“应该是。”

“有些事情,你真该早些跟我解释的。”

“你也没问过我啊。”许持盈扁了扁嘴,“我总不能好端端地跟你说这些,从何提起?”

“…勉强说得过去。”萧仲麟点了点她的鼻尖,“只是,让我云里雾里那么久,一个一个比我还不当回事,心里总归有点儿不痛快。”

“摆明了就是无稽之谈。”许持盈语声柔和,“我跟明月从小一起长大,性子相差无几。摄政王还是襄阳王世子的时候,有时候一看到我和明月就头疼——真是把我当妹妹甚至当小辈人。”

萧仲麟刻意将这话题延伸下去,“怎么说?”

“嗯…”许持盈将面颊上一缕发丝别到脑后,“我和明月小时候淘气,只要有机会,就往郗王府世子的书房里钻,去找好看的摆件儿、匕首,尤其喜欢他私藏的名画。那时候个子小,总要登着凳子拿东西,好几次都摔到地上,顺带着碰掉一些物件儿。每一次他都气得跳脚,又不能打骂,只能发发牢骚。”

有一次,郗骁气得点着她和明月的鼻子,说你们这俩小兔崽子,整个儿就是俩讨债鬼,你们哪儿是我妹妹啊,活脱脱就是我姑奶奶。

郗王妃在一旁听着他这乱七八糟的话,又气又笑,当即就拧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门外拎,嘴里则柔声哄她们,说持盈别怕,我去给你修理阿骁哥哥,他就这一会儿的脾气,转头就忘了。

知子莫若母,郗骁真就是一会儿的脾气。她们还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弥补他呢,他已经是没事人了,一手领着一个,带她们去湖上划船、爬小山摘果子。

那样热热闹闹的回忆,过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现在偶尔看着郗骁,有恍若隔世之感。

阿骁哥,摄政王,早已不可重叠,成了两个人。可爱的率性的哥哥,被他埋葬到了逝去的岁月长河。

但是,那份兄妹情还在。

去年秋日,他命人送密信给她:进宫与否,要三思而后行。决定之后,给我答复。我与令尊只是同朝为臣,与你却是兄妹,到何时都不会坐视你受委屈。

她看完那封短信,心里暖暖的。

随着老王爷老王妃相继离世,随着他南征北战的岁月越来越长,随着明月与她年龄渐长,他与她们说话的时越来越温和有分寸。但是初衷始终不改,总是护着她们,盼她们好。

人们都说郗骁有好几个面目,的确是。

往事在脑海一闪而逝,她听到萧仲麟语带笑意:“你淘气,我倒是不意外。郗骁跳脚的样子,我可想不出。”小时候淘气、顽劣的孩子才不受委屈,也讨人喜欢。

“现在不叫跳脚了,现在是有些喜怒无常。”许持盈笑道,“他们兄妹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时不时就给他们添堵,被烦的紧了,就一点儿情面都不给人留。横竖都不是在意名声、面子的性情。”

萧仲麟笑意更浓,“只宫里这几个,就够他们受了吧?”

“应该是。”

“沈令言说,建宁这一两日就会进宫。”

许持盈问道:“会不会在宫里住几日?”

“不好说。到时你看她怎么说,随她去。她跟太后能共事,但没多少情分。”

“这话怎么说?”

“就是相处时不像母女,但有事会站在一起。”萧仲麟道,“太后宫里的事,只能看出点儿端倪,参不透原因。”宫里奇怪的可疑的事情太多,单就记忆里那些,都已让他见怪不怪。

“建宁公主和郗家兄妹,应该还算亲近。是以前,现在就不知道了。以前时不时听明月说起建宁。”

萧仲麟想到沈令言针对萧宝明、赵习凛说过的话,玩味地笑了。

说了一阵子话,卓永在门外叫起,两个人相形起身。

·

郗骁很早就来到宫里的班房,坐在案前,提笔描描画画。放下笔的时候,李二爷活灵活现的画像跃然纸上。

他算了算时间,出门点手指了一名侍卫,“唤梁攸、苏道成来见我。”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人快步赶来。

郗骁指了指桌上的画像,“拿去。找起来容易些。”

梁攸、苏道成面上一喜,连忙道谢。

郗骁问道:“陆乾走了没有?”

“走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陆乾昨日连夜跟梁攸、沈令言做完交接,天没亮就走了。

“那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什么打算?”苏道成不明白,“找这位二爷啊,还能有什么打算?”

郗骁凝了他们一眼,眼神有些阴郁,“没事了。”

走出去一段,苏道成嘀咕:“这一大早,谁惹着他了?”

“生气了?”梁攸先前并没留意打量,“没看出来啊。”

皇帝临朝的时候,沈令言来找他们商议寻找李二爷的章程。

锦衣卫、暗卫一向与影卫不合,甚至每年都要起几次冲突,有不少次,他们都曾栽到沈令言手里。

梁攸、苏道成并没说已经拿到画像的事情,道:“沈大人先说说。”

沈令言对随行的一名影卫打个手势。

那名影卫把拿在手里的十多张画像送到二人面前,解释道:“昨夜我家大人画出来三张,属下临摹了一些。”

苏道成扬了扬眉,“像不像啊?”

沈令言不带一丝情绪地道:“拿给见过李二爷的人去看看就好。”

苏道成一笑,“我问你呢,你说像就直接用,没把握我再另请高明。”于公于私,他都看她不顺眼。他承认,这是故意找茬。

“像。”沈令言静静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很像。”

梁攸轻咳一声,“的确是。我们也刚得了一张画像,与沈大人拿来的几乎是一般无二。”语毕,把郗骁交给他们的画像拿出来,送到沈令言面前。

沈令言敛目看着,纤长灵秀的手指抚着画像,片刻后放到一旁,“有了画像,后续事宜就简单了。我分出了十名手下,随时待命。日后若有必要,我也可以离宫帮衬二位。”

苏道成道:“放心,找你的时候少不了。”

沈令言不搭理他,对梁攸拱一拱手,“告辞。”

她走后,苏道成把分别出自郗骁和她之手的画像拿在手里,观摩半晌,叹了口气。

·

这一日,贺知非回京面圣。转过天来,萧宝明与赵习凛进宫请安。

萧宝明双十年华,样貌娟秀,眼神温柔似水。赵习凛与她一般年纪,器宇轩昂,气度卓尔不凡。

彼时萧仲麟有事吩咐梁攸,便让夫妻两个去慈宁宫,稍后再来见他。

萧仲麟问了问李二爷一事的进展,梁攸据实道:“摄政王与沈大人尽早画出画像,锦衣卫也会全力协助,定能找到。”

萧仲麟嗯了一声,“过段日子不见分晓,便在各地张贴告示,悬赏缉拿——要活的。”话锋一转:“先前陆乾不曾尽力去办的差事,你可知情?”

“微臣知情。”梁攸从来是一是一二十二的性情。

“如今陆乾离京办差,你们作何打算?”

昨日早间,郗骁说过的那句类似的话回响在心头。梁攸心头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微臣请皇上明示。”

“朕要你与沈令言合力办差,目的就在于尽早将那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萧仲麟暗沉沉的眸子凝住他,“不播不转,就是暗卫的处事之道?”

梁攸连忙行大礼,单膝跪地,向上拱手,“微臣不敢。微臣…”是陆乾给了他一种可办可不办的错觉,话里话外似乎是皇上觉得上不了台面,下令去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他很快调整了态度,斩钉截铁地道,“微臣日后定当全力以赴!”

“朕姑且相信。”

梁攸脑筋飞快地转起来,道:“即日起,微臣便命手下逐步排查,总能找到当日形迹可疑之人。当然,微臣会请沈大人多多指教、帮衬。”那女子性情缺点一箩筐,但是办事能力真的是不输于最出色的男子,不为此,怎么可能短短时日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

萧仲麟满意地颔首,“去吧。”

梁攸告退出门时,心里直骂郗骁不厚道:昨日既然都提起了,怎么就不能再点拨一两句呢?合着你老人家气儿不顺,就不管别人的安危了?

沈令言求见,萧仲麟即刻相见。

“建宁长公主与驸马的一些事,微臣写了一道折子。”沈令言恭恭敬敬地把折子交给卓永,“有两件事,微臣能找到人证,其余只是所见所闻,需得查实。”

那两个今日进宫,她就选这个时候上折子——圆滑世故的人,不会这么做。

又或许,与那对夫妻有很深的过节?

不管怎样,萧仲麟很欣赏她这种做派,“朕会派专人查证。”又道,“刚刚吩咐了梁攸几句,他会找你细说。”

“是。”

·

萧宝明与太后叙谈多时,来到坤宁宫。

庑廊下,许持盈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笑容似在发光。

一名影卫打扮的女子手里端着一碗药,一口气喝完,随后喝了一口白水,就当漱口了。

女子背对着萧宝明,但她觉得很熟悉。

许持盈叮嘱道:“下次可不准这样了,害得你手下端着药四处找你,一番好心,却被你训斥好几句。”

“是。”沈令言笑,“那会儿有事急着办,就忘了皇后娘娘的吩咐。”

许持盈瞥见萧宝明款步走进,低声道:“去忙吧,不耽搁你。”

“是。”沈令言后退一步,行礼后转身,一眼就看到了萧宝明,上前去恭恭敬敬行礼,“问长公主安。”

“罢了。”萧宝明笑容温柔。

沈令言即刻告退。

萧宝明紧走几步,上前给许持盈行礼。

许持盈将人引进殿中,分别落座。

萧宝明道:“只在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时回来一趟,翌日便离京远游访友,回来才知,竟出了那么多事。”

许持盈但笑不语。

萧宝明起身行礼,“禀皇后娘娘,太后这次发病时,臣妾就远游在外,已是不孝。眼下回来,想早晚侍奉汤药,不知皇后娘娘能否隆恩。”嫁出去的人,在她,便与命妇的身份相同。

“人之常情。”许持盈问道,“是想与太后同住,还是另择一处宫殿?”

“太后的意思是,让臣妾在慈宁宫偏殿小住几日。”

许持盈并没犹豫,“那就依太后的意思。”

萧宝明诚声谢恩。

又寒暄几句,许持盈就端了茶。说起来是姑嫂,但她与萧宝明不过是点头之交。况且,萧宝明不管怎样,都是太后的亲生女儿,立场不可改变。既然如此,那些门面工夫还是少做的好。

那边乾清宫里,萧仲麟正与赵习凛说话。

两人完全是君臣礼仪,说话是一问一答。

萧仲麟漫不经心地问起他与萧宝明在外都去过那些地方。

赵习凛一一作答。

与沈令言折子上提到的吻合。

马场、瓷器、银矿这些生意,夫妻两个都有介入。

萧仲麟笑笑地睨着赵习凛。如果沈令言所说的强取豪夺之举皆属实,就是一桩驸马爷贪墨案。

他用折子磕了磕桌面,“今日事忙,不多说了。改日朕设家宴,为长公主与你接风洗尘。”

赵习凛忙忙谢恩告退。

萧仲麟看看时辰,问卓永:“朕不用再服药了吧?”

卓永喜笑颜开地道:“是啊。往后再敷几日祛疤的药膏就…”

“不用。”大男人,有个疤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