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嫔,”萧仲麟接过茶盏,呷了一口,“除去皇后赏的三十板子,降为贵人。”

静嫔,不,静贵人抬眼望向萧仲麟,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知不知道,这样做意味的是为了皇后拿言官之女开刀?所谓的后宫不可干政,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皇帝充实后宫的一个目的,不就是为了平衡稳固朝纲么?

萧仲麟道:“带下去。”随后,他沉默了一阵,专心喝茶,期间偶尔看一眼众嫔妃。

三妃之外,还有德嫔、贤嫔、庄嫔、李婕妤、叶昭仪和包括静贵人在内的三名贵人、两名选侍。

也就是说,算上许持盈,目前后宫共有十四名女子。

除了许持盈,十三名出身不同的女子,都由太后做主进宫。

有那么一瞬,他想,先帝是不是料定了这种局面,才执意选择许持盈做自己的儿媳妇——这样的局面,也只有胸有城府、果决狠辣的高门女子才能应对。

喝了小半盏茶,他才放下茶盏,问萧宝明:“皇后准你在慈宁宫小住尽孝?”

萧宝明连忙行礼称是。

萧仲麟语声一沉:“你就这样报答皇后?”

“皇上容禀,”萧宝明委婉地辩解,“那下人也不知被谁挑唆,竟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臣妾便想查个水落石出,将嚼舌根的人一网打尽,怎奈言不及义,倒让皇后娘娘误会了。”

“管教无方,且不知反省。”萧仲麟语气更冷,“日后朕再听说这等闲话,为你与赵家是问。”消灭谣言的根本,是控制住造谣的人。

萧宝明称是,语声有些沙哑了。

“太后本就不舒坦,你进宫来不知好生服侍,反倒让慈宁宫生出这等是非。皇后待人宽和,朕却不能袒护于你。”萧仲麟说出对萧宝明的发落,“即刻离宫。往后有心,每日到慈宁宫请个安也就是了。”

风风光光进宫来,当日就灰溜溜地被撵出去——这脸可是丢大了。

因着先前萧宝明引发的惊惶,不少嫔妃很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人在心里品着萧仲麟那句“皇后待人宽和”,当真是啼笑皆非。

萧宝明作为被发落的人,比谁都更明白轻重,当即跪倒在地,“求皇上开恩…”

萧仲麟却冷声斥道:“下去!”应付这些女子大半晌,他不耐烦了。

萧宝明在嫔妃注视下离开时,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末了,萧仲麟站起身来,俯视着嫔妃,语气凉凉的:“若再有搬弄是非、辱没皇后清誉之事发生,朕绝不姑息。冯嬷嬷的下场,便是作祟小人的归处。”

众人齐声称是,告退出门之际,才有人反应过来:皇上那些话,分明是只针对皇后,那么,日后别人要是陷入皇后今日的风波,在他,是不是就另当别论?

只说这一点,他比皇后对她们还歹毒。

是太偏心,是对皇后的信任宠溺,还是刻意在言辞间留了三分余地?

一场风波过去,萧仲麟刚要与许持盈说说话,苏道成与梁攸求见,前者要禀明今日锦衣卫所知的比较重要的消息,后者则要请示暗卫内部一些人员的任免——他要放开手彻查宫廷,挡路的留不得。

萧仲麟当即起身,对许持盈道:“晚间再与你说话。”

许持盈则是欲言又止。

“嗯?”他不解。

“没什么事。”许持盈瞥一眼随侍在侧的宫人,恭敬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萧仲麟反倒更为好奇,却不是追问的时候。

·

摄政王府,后花园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身着各色锦袍的男子点缀其间。

宴请自上午便开始了,由郗明月一手操办。

宾客云集,绝不是不是郗骁对沈令言说过的那样。郗明月想让沈令言在这种场合散散心,和自己说说话,再有就是心存一丝侥幸:令言姐与哥哥若能偶尔碰面,说说话,误会说不定就能解开了。

偏生哥哥跟她捣乱,居然命刚回京的贺知非赴宴,弄得她反倒害怕沈令言会来。

郗骁独坐在听月楼三楼的廊间,几上有佳肴,手中有美酒。

听月楼建成,匾额挂上的那日,明月好笑不已,说听月这个词儿不通吧?

他就说那是你不懂这个词儿的韵味。

有人跟他说过,有月的夜,大多流云慢舞、清风徐徐,置身于屋顶、楼上,可以听到花瓣、树叶落地,偶尔还可听到流水潺潺。

好美。她说,月色不单要赏,更要听。

那时,他陪她在屋顶上吹冷风,听她说完,搂紧了那纤细柔弱的身形,说等我给你建一座听月楼,余生陪你赏月、听月。好不好?

她说好,谢谢。谢谢你,阿骁。

谢谢。她对他说过最多的是谢谢,和再等等我。

他等,一等再等。

只是,还能等多久?

若是寿数不长,只能活个四五十岁,如今半生已过。

若是英年早逝,三十来岁就赴黄泉,只剩几年光景。

总不能落个死不瞑目终生抱憾的下场。

郗骁喝一杯酒,再斟一杯。

王府一等侍卫姚烈引着贺知非走进听月楼,靴子踏在木楼梯上,发出轻微而浑厚的声响。

一楼是待客的厅堂,二楼是宴息室、书房,三楼室内则是空无一物,有着叫人觉得突兀的空旷。

姚烈躬身示意贺知非去走廊。

贺知非颔首走过去,看到了郗骁。这位王爷颇受苍天眷顾,南征北战、烈日狂沙不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最多是战捷回京时面容变成荞麦色,过不了多久,便又恢复成养尊处优的白皙莹润。

这一刻身着玄色常服的郗骁坐在那里,若是忽略掉慑人的气势,便是黄昏小楼独酌的一位翩然贵公子。

郗骁也正凝眸打量着贺知非,是容颜俊逸的男子,有着文人的谦和、清雅,而非他反感的酸腐相。

贺知非行礼,谦而不卑。

郗骁指一指对面的园椅,“今日不需拘礼。坐。”

贺知非道谢、落座。

郗骁给贺知非斟了一杯酒,态度温和:“特地请你过来,是要跟你交个底。今日你若是不能知无不言,日后少不得要开罪你。”

“王爷言重了。”贺知非客气一句,直言问道,“敢问王爷所指何事?”

郗骁的脾气、做派,官员大多有所耳闻。他挖苦、责骂的,都是他看重的、不见外的人,说骂谁是看得起谁并不为过;他温和有礼、公事公办对待的人,都是与他不相干的人,这类人要是惹毛了他,他还是不屑数落责骂,直接就下重手惩戒。

贺知非被调回京城,他知道是郗骁促成。有些人满心以为他要飞黄腾达了,可他清楚,自己回京的日子定是举步维艰。

郗骁从来不会在明面上做这种事,此番破例,不定是为了怎样要人命的原由。

“你与沈令言的成婚、和离。”郗骁语速很慢地给出答案,凤眼定定地凝住贺知非,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沉冷。

“那些是非,下官无可奉告。”贺知非直言回绝,“那是下官的家事,亦关乎沈指挥使,下官与任何人都不会提及只言片语。”

郗骁并不意外,“料到了。我也跟你交底了,开罪到你头上的时候,别意外。”

贺知非面色一整,“王爷意欲何为?”

“我最头疼的地方就在于,”郗骁牵出残酷的笑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贺知非开始担心自己的家族。

“喝了这杯酒,你便可以回府,筹谋应对之策。”郗骁对贺知非端杯。

贺知非即刻端杯,一饮而尽,道辞离去。

姚烈走到郗骁近前。

郗骁道:“动手。照章程行事。”

“属下明白。”姚烈疾步而去。

又喝了两杯酒,郗骁望向楼下,见明月正笑吟吟地请宾客到就近的花厅用膳。不知怎的,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扬起脸来,先关心地探究他的神色,再给他一个璀璨的笑,打手势问他要不要去应承宾客。

他回以一笑,再摇一摇头。该来的人没来,他去做什么?

明月理解地颔首一笑,转身继续应承近前的几位贵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恰到好处。

今时今日的明月,多亏了持盈。

那一年,双亲先后离世,对于他和明月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

太难过了。他不论怎样,都要撑着一口气,担负起肩上的责任。

但明月还小——介于懵懂和明事理之间的年纪,无法接受巨大殇痛的时候,实在是难以开解。

他面对着全然崩溃的妹妹,束手无策,自己都被带的要崩溃了。

你面对着一个人,她能给你的只有眼泪、哀伤、抱怨甚至无名火、被迁怒,就算你是她最亲的人,也难以长期承受。

是持盈陪明月熬过了那一段。

小小的、淘气的女孩,因为好友的殇痛忽然懂事起来,对他说阿骁哥,我来陪着明月,你去忙别的事。

一日一日,早间去,晚间回家,明月的哀伤、眼泪逐日减少。

身负武职,有战事便要奔赴沙场,不似文官必须丁忧。第二年,他要离京随军平乱,他要用战功维系住郗王府的荣华,要用荣华保住妹妹的前程。

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明月。

持盈说,阿骁哥,你要是放心,就把明月交给我和哥哥,我们不会让她受欺负。

他就笑着拍拍她的头,说好,我不在家的日子,郗王府的半个家,由你来当。

她又说,哥,你千万好好儿的,毫发无伤地回来。

他笑着点头,说我会的,不但要毫发无伤,还要建功立业,不然日后怎么护着你和明月?

回到家的时候,明月已不再是他看怕了的脆弱悲戚模样,多了一份冷静沉稳。

兄妹促膝谈心时,明月说起了种种是非。

双亲一走,战事又总有反复,郗王府陷入风雨飘摇,便有好事之人内宅外院地找辙添堵。

她起初懒得与人争,持盈却看不了,指着她的额头训,说你哥在外出生入死,除去报国安民,为的是给你赚个好前程,可你就这么没出息?你要是打定主意做软柿子,索性就直接告诉他,在军中混日子就行,不用那么拼命。而且我也要跟你断交的,郗明月,你可想好了。

她听了就哭,说我知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办。

持盈就给她支招,说你派人给皇后娘娘递话,你是她的亲侄女,她不管为什么,都得护着你。被欺负的狠了,你就去找皇上告状,皇上就算只冲着心疼你哥哥,也会发落那杆子闲人。

她说那叫个什么事?在外人看来是狐假虎威。

持盈则说放着捷径不走的是傻子,哪一日你和阿骁哥被皇室牵连,皇室可不会觉得亏欠你们。

她没话好说,只得照做,果然立竿见影。

王府内外消停了,持盈又给她安排了好多事,女工、茶艺、棋艺、算账,跟她一起学。

幸亏有持盈。明月提及那一段岁月,总是这样说。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恩情并不一定是谁替谁挡刀、承担罪名。

阿骁哥,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唤他。铁算盘、小算盘都打得分外精刮的持盈妹妹,已经做了皇后。

想起她一点点大,和明月围着他团团转要礼物的情形,想起自己点着她们的鼻子、拍着她们的小脑瓜恨声恨气训斥的情形,温暖,又怅然。

她们长大得太快了些,都没给他时间转变成温和耐心的哥哥。

郗骁噙着微笑,再为自己斟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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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仲麟回坤宁宫就寝的路上,琢磨着苏道成提及的一事:赵习凛此次在外,物色了几名官家闺秀,原本是要带回京城,但不知何故,半路陆陆续续把人送回家中,只留下了两个。

萧宝明随行,赵习凛没道理也没胆子给自己充实后宅。

这件事让他想到的是宁王、符锦——宁王当初是如何物色到符锦的?宁王会为这种事亲力亲为,逐个相看筛选么?

或许那些女子只是为赵家子弟、亲眷物色的,甚至是得了太后的吩咐给郗骁筛选的——在这些成为事实之前,该怀疑、警惕。

所以,他让苏道成继续留意,末了,又淡淡地说一句“这些事,不必隐瞒摄政王”。

苏道成先是习惯性地称是,随即讶然,之后释然,末了微笑。那样丰富的表情,倒让他云里雾里了一阵子。

萧仲麟进到东暖阁,得知许持盈正在沐浴,便也唤人备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要到今日,他才真正感觉原主的身体生命力复苏,感觉自己是脚踏实地地迎来了新生涯。

很微妙的一种感觉,病痛就是有这种作用。

步入寝室,坐在妆台前的许持盈即刻遣了木香,起身行礼。

萧仲麟讶然,扶起她时笑问:“生一场气,跟我都生分起来了?”

“没有。”许持盈微笑,“是有个不情之请,怕你怪罪。”

萧仲麟握住她的手,“什么事?只管说。”

许持盈眨了眨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夜,你得去别处就寝。”

“原因呢?”萧仲麟问。

“…”许持盈低下头,轻轻摇着他的手。

“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萧仲麟心头若有所觉,轻轻抱住她,啄了啄她的唇。

“我小日子要来了,不是今夜就是明早。”许持盈按捺下心头的不自在,“你真得去别处。”

萧仲麟这才明白她傍晚为何欲言又止,问:“这跟我去别处有什么关系?”

“不能留在这儿,”许持盈给他摆道理、讲规矩,“晦气、不吉利。若是被嫔妃知晓,耻笑我明知故犯不说,还会笑你由着我狐媚惑主,太监们则会担心你损了阳气…”

萧仲麟蹙了蹙眉。规矩规矩,吃饭要讲规矩,睡觉还要讲规矩,烦死了。况且小日子早一天来晚一天来,正宫想瞒谁不是轻而易举么?

许持盈后退两步,再度行礼,“臣妾恭请皇上…”说到中途,身形被他捞起,她咬住唇,忍着没出声,心跳的却急了。

“大半夜的,你就忍心把我撵出去?”他没好气地数落着她,“什么都好,就这一板一眼地做派让我起急上火!”说到这儿,走到了床前。

许持盈看他面色不善、语气恶劣,料定他会把自己扔到床上,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萧仲麟瞥见她紧张的神色、本能的举动,心生笑意,动作不轻不重地把她安置到床上,故意继续对她虎着脸,“真忍心?你要我去哪儿睡?”

许持盈仍旧抓着他的衣袖,神色挣扎地看着他,末了,弱弱地道:“说来说去,不是怕你说我不晓事么?”

“没良心,十足十的小混帐!”他蹙眉,指关节敲在她额头。

许持盈连忙侧头躲闪,与此同时,唇畔绽出理亏的笑容。

他发作她,她心中非但不恼,反觉微甜。这是第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持盈:我家夫君今日给我撑腰了,开心。

皇桑:我家媳妇儿是天生拧巴还是还不相信我喜欢她?桑心╭(╯^╰)╮阿骁:我要搞事情。

令言:我正在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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