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似有利刃一次一次凌迟着心魂,无形的伤口绽开,看不见的血花飞溅。

一时像是置身于熊熊大火燃烧的炼狱,一时又像是置身于呼啸着寒风飞雪的深渊。

心疼,心也空。

终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的决绝、疏离因何而起。

先前以为推开那道门,便有可能峰回路转。到今夜才知道,那扇门后面是绝路,是他生涯的全然颠覆。

她离他更远了。

他已配不起她。他的门第、亲人,让她几年来踽踽独行,进退维艰,让她变成了她最讨厌的失去铮铮傲骨、触犯王法的人。

“令言。”他唤她,嗓音特别沙哑。

沈令言轻轻嗯了一声。他的臂弯,禁锢得她骨头生疼,心头更疼。可她没有推拒,安安静静地,由着他。

他下颚摩挲着她的额角,每一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你会不会,嫌脏?”太脏了,他拥有的一切,都太脏了。

沈令言无声地笑了笑,“不是早就同流合污了?”

郗王府、太后一党,真的很脏,可又能怎样?她还不是帮太后、萧宝明做过一些违背良心、威胁皇权的事?

有本事就反抗、拆穿,没本事就忍受、缄默。

终于不需再为那些事瞻前顾后。

终于可以从容地认罪伏法,了结这一切。

就这样,很好。

“我会给你个交待。”郗骁说,“到不了那个地步,你与这些无关。”

沈令言的手撑在他胸膛,抬头凝视着他,“你不能替我决定什么事。”

“我知道,我没资格了,你要顾全影卫。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前路顺遂一些。趁我还能做到。”他的手臂终于放松了几分,一手抬起,抚着她的面容,“好么?”

沈令言抿了抿唇。

他牵了牵唇,一字一顿,声音更为暗哑:“再有,父债子还。”强扯出的笑意一闪而逝,他眼中现出深浓的痛苦、恨意、无奈。

沈令言张了张嘴,到底是忍着没出声。

郗骁深深呼吸几次,松开她,“你等我仔细斟酌一番。这会儿不行,这会儿静不下来。”

沈令言颔首。

“失陪。”郗骁举步出门,站在廊间,摸出随身携带的酒壶,一口一口,喝着烈酒。

想平静,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连仔细梳理回忆都办不到。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此刻在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待得梦醒了,父亲仍然是他尊敬的长辈,令言仍然是他求不得放不下的最爱的女人。没有这些丑恶的过往,没有击碎他的脊梁。

酒壶空了。他蹙眉,扬手抛给一名侍卫。

姚烈走进笼罩在月光下的院落,到了台阶下禀道:“半个时辰之前,孩子带来王府。此刻,王爷,定北侯、赵夫人、长公主和驸马来了,急着要见您。”

郗骁颔首,“传。”

侍卫帮郗骁把小酒壶里灌满烈酒,送还到他手里。

郗骁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赵家四个人急匆匆赶来。

“王爷,天大的事都不关孩子的事。”赵鹤担心自己的嫡孙,一面走一面语气焦虑地说着,“不管王爷为何事震怒,都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是…”

郗骁晃了晃食指,锋利阴寒的视线阻止了赵鹤的脚步,“滚一边儿去。叫萧宝明过来回话。”

赵鹤气急败坏地转头望向萧宝明。瞧郗骁这架势,定是萧宝明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蠢事。

萧宝明心中有预感,脚步从容地走向郗骁,上了台阶,问道:“表哥,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都会给你个说法。眼下,你把允哥儿放了,让我公公婆婆带回家去。”

郗骁走到她近前,问道:“那张字据呢?带来没有?”

“什么字据?”萧宝明竭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表哥指的是哪方面的字据?”

“明知故问。”郗骁垂了眼睑,手势柔和地旋上酒壶盖子,旋紧,收起来,“嗯?”

“我是真的不知道,还请表哥明示。”

郗骁眼神已是暴躁异常,语气却更为平和,“与先父相关的字据。”

“你是说——”萧宝明压低声音,“那件事么?你又何苦知道呢?是那贱人不知廉耻…”

她的话没说完,郗骁一巴掌抽了过去。

萧宝明的呻’吟未及出口,身形便飞到了一丈开外的院中青砖地上。她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耳朵里轰鸣声不止。

郗骁缓步走下台阶,一脚踏在她心口。

不被气急了,如今这地位的郗骁,绝不会亲自出手发落人,更不会出手掌掴女人。

片刻间,他周身被慑人的寒意笼罩,分明是起了杀心。

赵鹤与赵习凛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幕,迅速蹿升的怒意很快被怯意取代。踌躇片刻,竟是不敢上前。

鲜血从萧宝明的鼻子、嘴巴里涌出,很狼狈。她从没这样狼狈过,在此刻却是一点儿羞愤怒意都没有——对上郗骁那满含杀气的眸子的时候,袭上她心头的,只有恐惧。

郗骁唤姚烈:“赵家人既然来了,就请到地牢去喝杯茶。哪个不老实,只管动酷刑。我要亲自讯问长公主。”

姚烈高声称是。

第040章(双更)

040 风雨(下)

赵家三个人被迅速带离, 院落恢复静谧。

郗骁脚上用力。

萧宝明骨骼生疼, 心口闷得厉害。

“字据在哪儿?”郗骁问道。

“你先放了允哥儿。”萧宝明吃力地道, “放了我的孩子, 我才会告诉你。”

郗骁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越看眼神越是嫌恶, 末了, 唇角上扬成冷酷的弧度,“真是。还有你的孩子在手里, 为何要脏了自己的手脚?”

真是气疯了,也气糊涂了。

他收回脚, 退后一步, 唤侍卫洪杉, “找个王府最高的地方, 把那孽障放上去。长公主不招, 就把孩子扔下来,摔不死你就去跳崖。”

“是。”

“郗骁!”

洪杉与萧宝明同时出声, 前者只是领命的平静语气, 后者则是语声凄厉。

“不满意?”郗骁剑眉一挑,“那我就亲自动手,刀剑弓箭你选一样, 我保那孽障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去见阎王。”

“你还是不是人?允哥儿才三岁!”萧宝明挣扎着站起身来,“你气不顺就冲我来,拿孩子要挟我算什么本事!?”

郗骁背在背后的手微动,又想抽她了。但是, 她不配,不配他一而再地亲自动手。“除掉一个畜生生下的孽障,比起我的罪孽,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望向洪杉,“愣着做什么?等死呢?”

洪杉连忙拱手告罪,继而拔腿就走。

萧宝明心急如焚,没等洪杉走远便急切地道:“我说,我说!别折腾孩子!”

“在哪儿?”郗骁睨着她。

萧宝明略一迟疑,道:“在我书房的暗格里。”

“真的?”郗骁审视着她的神色,“别耍花招。如果找不到,我也就不找了,横竖也没什么用了。但是,你的孩子还是会死在你面前,而你,我会把你戳瞎、弄哑、挑断手筋脚筋,扔到最下等的妓|院。”他眯了眯黑沉沉的眸子,“信么?试试?”

萧宝明死死地咬了咬唇,瞪着他,“郗骁,你真的疯了不成!?”言语是在指责,情绪却只有恐惧。

洪杉适时地请示:“王爷,属下带人去赵府,搜查长公主的书房?”

“你说。”郗骁问萧宝明。

“…”萧宝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交织着挣扎、恐惧之色,在他颔首张口欲言之时,匆忙道,“没有,那儿没有。字据我一直贴身带着。”

郗骁扯出一抹笑,取出酒壶,转身踱步到院落东侧的石几,高大的身形略显慵懒地坐到石几上,脚蹬在石凳上。

萧宝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喝了两口酒之后,郗骁望向洪杉:“去找几个婆子服侍她,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搜身。拎走吧,找到了再来见我,找不到就照我方才说的,把他们母子处置停当。”

“是!”

萧宝明气得浑身发抖,“郗骁!我是当朝长公主,你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你要字据,我拿给你就是了,何苦故意用下作的法子…”

洪杉哪里敢让她再说下去,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郗骁道:“此刻起,她说一个字,就给她一耳刮子。往死里打。”

洪杉恭声称是。

·

已是更深露重。

郗骁反反复复地按着额头、眉心,在院中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

终于,适度的烈酒,让他自暴怒到麻木,再到偶尔一刻的平静。

平静时,往事浮上心头。

与令言相识、生情前后,他先后在京城及周边军营任武职。他是生性好战之人,没战事的时候,便特别懒散、懈怠,只要有机会、想得出请假的理由,便会回到家中闲散度日。为此,双亲总是骂他不务正业,说郗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恋家的货色。

总被训斥絮叨,有时会不耐烦,便自己置办了两所别院,偶尔回京时并不知会双亲——那一次,就是这种情形,回京时只知会了令言,让她几时得空就去别院找他,他回军营之前都不会出门,只在家观摩兵书布阵图。

那一晚,令言身负重伤,却没找太医、大夫疗伤,甚至没让她的姐妹帮忙包扎,径自去别院找他。

他看到面色苍白如纸的她,心肝儿都颤了起来,吼着姚烈去请太医,自己试着亲手给她止血、包扎。

她伤在背部,很重的刀伤,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鲜红腥甜的血液没完没了地涌出。

给她撒止血粉的时候,他的手直抖。

那是他第一次领略到入骨的恐惧。

烽火狼烟中的杀戮、伤亡,因为自幼有父辈的耳濡目染,在袍泽弟兄受伤丧命时,虽然心痛难过,却能在一段时日后释怀。那是热血儿郎的选择,选择了报国杀敌,便是选择赌上了性命。别人在经历的,他也在经历。别人会受伤甚至阵亡,他也可能会伤会死。

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天生冷血的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在面对可能失去她的情形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真不是。

那是两码事。

在面对她的时候,他脆弱且懦弱——那么怕,怕的牙关都在抖,怕的手脚冰凉。

那晚是如何熬过去的,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特别留意她烫热的额头、冰凉的小手,想给她退烧,又想温暖她。

她到第二日下午才清醒过来。

她一醒,他就炸了,恨恨地看着她,恨恨地数落她。

她就笑,说别这样,我现在胆儿小,受不住。

他一听就消停了,却还是气她不分轻重缓急——受伤了最该做的,是赶紧止血包扎,跑来找他算是怎么回事?那么重的伤势,耽误一刻,便是多担负几分凶险。

她碰了碰他的手,说阿骁,我只是以为自己可以死了,真没多想,就来找你了。就算是死,我也应该死在你眼前,对你有个交代。

他听了,比被人捅了一刀还难受,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侧躺在她身边,轻轻地搂着她,说令言,咱不这样儿行么?大白天的你跟我说什么鬼话?我给你算过命了,你得跟我一起死——等到活腻了,并排躺一起,寿终正寝,让儿孙办老喜丧。记着,咱俩是这个命数。

她被引得笑了,随后,眼角闪烁出晶莹水光。

他品着她的话,问她:“刚才你那是什么话?什么叫可以死了?真丧气。”

“就是丧气的命。”她语声闷闷的,“活着也得不着好,要是咔嚓一下死了,也就解脱了。”

“昨晚皇上又交给你什么差事了?他怎么那么能造孽呢?”她受累受伤的时候,他说起皇帝就没好话,“这才刚好多久啊?又开始折腾人,也不怕折寿。有本事就自己玩儿命去,再有下次,我可真要替你去辞官了。”

“没。不是。”她立刻解释,“你别什么事儿都往皇上身上找补,昨晚是做了个私活儿,大意了。不方便跟你说。”

他虽然好奇,但也知道她的性子和诸多不得已之处,便忍下满腹的火气,不知是第多少次磨烦她:“等你伤好了,就把咱们俩的事儿告诉你师父吧,我到时候也告诉爹娘,今年年底我们成亲。”

“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她说。

“你这一点儿是多大一点儿?”他打趣她,“你一说这种话,我就心里打鼓,是不是根本没瞧上我啊?”

“不是。”她唇角噙着脆弱而绝美的笑,“如果你连我现在这个样子都瞧得上,我自然愿意高攀。”

他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那就是说,你愿意嫁我?”

“我只愿意嫁给你。”她强调,“只要可以嫁,我只愿嫁给你。”

他喜不自胜。

“如果不能嫁,那就是我们有缘无分。”她有些伤感地看着他,“阿骁,不管怎样,你都别怪我。好不好?”

“好。”他只顾着高兴,搂了搂她,“我怎么会舍得怪你?大不了就是多等几年,放心,就算一辈子,我都等得起。”

在今日之前,想到那一晚彼此的言语,他愿意回顾、怨恨的,只有她那句“我只愿意嫁给你”。

此刻细细追忆,他记起那晚之后,听沈轻扬提过陆乾告假一个月的事。不出所料,她所谓的私活儿,是去刺杀陆乾,结果两败俱伤。

是了,就是这样——没过多久,父亲忽然病倒,却只在后花园的书房院静养,连母亲、明月和他都不准前去探望。

父亲即将痊愈的时候,终于肯让他去请安。

犹记得父亲忽然苍老、憔悴了几分,他心酸难忍,却不知如何诉诸于口。

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没事了,别担心。只是,这些日子卧床时间久了,便想着要是没见到你成亲便撒手离世,还真是心有不甘。”

他连忙笑道:“您正值盛年,怎么说起这种话来?”

父亲却不肯转移话题,给了他几个人选,说都是深思熟虑之后适宜结亲的门第,让他选一个。

他索性直言,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但不在父亲给的人选之中。

父亲问他的意中人是谁。

他照实说了,说非沈令言不娶。

随后,父亲便沉默下去,好半晌才无力地说了句会好生斟酌,便让他退下。

贺戎说过,陆乾与襄阳王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绝口不提迎娶沈令言的事——应该就是父亲知晓他心思之后的事。

都已到了那个地步,还是让他做懵懂的傻瓜,还是没有亡羊补牢,没给他与令言留下出路。

也对,都逼得令言孤身行刺了,任谁是那个做父亲的,敢成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