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外院, 她刚下马车,便看到了贺知非。

贺知非面容十分憔悴,眼中闪着焦灼、愤怒的光芒。他定定地盯着郗骁, 甚至没留意到沈令言的存在。

“你到底把我亲人弄到何处去了!?”贺知非语声暗哑,“这是小人行径!”

郗骁残酷地一笑,转身走向书房院之际,吩咐侍卫:“撵出去。再把人放进来, 我就打折你们的腿。”

近前侍卫胆怯地称是,不由分说上前去,把贺知非反剪了双臂,拖向府门。

沈令言不动声色,随郗骁走进书房院,到了厅堂,他指一指里间,自己则书案后方落座。

她举步去了里间,见一面有一张桌案,案上备有笔墨纸砚。

她明白他的用意,落座,一边磨墨,一边耐心等待。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贺戎随姚烈进门。

贺戎望着郗骁,润了润分外干燥的双唇,尽量语气平静地问道:“敢问王爷,犬子可还好?”

郗骁示意姚烈搬了把椅子,“到此刻还好。”

“王爷,陈年旧事与犬子无关,不管什么事,都是下官吩咐他做的。”贺戎爱子亲切,急急地为贺知非辩解着,“不论何事,其实都是下官一人的主张,请王爷高抬贵手。”

郗骁语气平静无澜:“对,贺家满门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王爷到底想知道哪些事?”贺戎问道。他承受不住了,一个昼夜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不到任何一位亲人。他到了这年纪,生死可以看开,但是知非不能出事,贺家不能绝后。

郗骁示意姚烈询问,自己则转到里间。

姚烈唤人进门记录,之后道:“先从贺知非与沈大人那桩姻缘说起。”

提笔记录的沈令言暗暗叹了一口气。

郗骁走到她身侧,一声不响,帮她磨墨。

·

晚膳前的一个时辰,萧仲麟去了练功场,亲自遛马,让逐云撒着欢儿地跑了一阵子,随后还是练习骑射。

而且他已吩咐下去,今日起,每日傍晚都会抽出一半个时辰活动筋骨。卓永等人高兴还来不及,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晚膳之后,萧仲麟当然没别的事好做,留在御书房批阅折子。

一些官员委婉地数落太后、劝他尽孝也要讲究分寸的折子,今日送到了他手里,他逐一看完,心情更好。

其实也明白,如今能有人无意间顺着他的心思上奏折,来日说不定就会搭帮结伙数落他——这年月的文官地位很高——看看许之焕就知道了,他只要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言官,就会挨骂。

忙碌期间,许持盈来了,萧仲麟忙吩咐卓永:“快请。”

卓永乐颠颠地把许持盈迎进门来,上茶之后,便识趣地带着宫人退出去。

萧仲麟笑着看她一眼,“想我了?”

许持盈眉眼间有了笑意,“听说你昨日忙到半夜,今日怎么也不早早歇下?”

萧仲麟还是没正形,“你又不让我回去,自己也睡不着。有辗转反侧的工夫,还不如找点儿事做。”

“瞧瞧你这样子。”许持盈笑开来,忍不住点了点他的面颊,“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怎么好意思的?”

萧仲麟批阅完手边的折子,起身给她搬来一把椅子,“你来了正好,跟我说说话。”

“好。”许持盈端起茶,啜了一口。茶是顶级龙井,味道极好,她眯了眯眼,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儿。

萧仲麟落座之际,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面颊。

许持盈看他一眼,仍是笑着。

“晚间听话没有?给你准备的甜羹可用了?”萧仲麟问她。

“嗯。”许持盈笑道:“皇上有旨,我怎么敢抗旨。”

萧仲麟解释道:“忘了是从哪儿看过,说喝糖水、用甜羹好一些。”其实是前生就听说过的小常识,那时候,女同事一说肚子疼,就等于拿到了特赦令,再严苛的公司,遇到这情形也会多一些人情味。

“我晓得你是好心。”许持盈又喝了一口茶,凝视着他的眸子,“其实,我过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你说。”萧仲麟用盖碗拂着茶汤上面的茶叶。

“你可不准生气。”许持盈放下茶盏,“其实今日我是做了件先斩后奏的事。”

萧仲麟微微扬眉,“是么?哪件事?”

许持盈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只看着茶汤,不由有点儿不满,“你不能看着我么?”看着他的眼神,她才能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萧仲麟一下子笑开来,顺手把茶盏放回到桌案上,凝视着她,“怎么不能?你说,我听着、看着你呢。”

“嗯…”许持盈不好意思地道,“白日我见了见暗卫指挥佥事。”

萧仲麟想了想,“是林墨吧?”

“对,是他。”许持盈如实道,“我其实就是看着暗卫慢吞吞地行事,有点儿着急。以前和哥哥又都识得他,交代了他一些事之后,便随口问了问。哪成想,他对这些事情没少下功夫,说会从速行事。结果…”结果下午便找到梁攸,让局面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宫里的事情,现在没什么能瞒得住萧仲麟。她是担心他想到别处去,那样的话,自己还好说,连累到林墨可就糟了。

萧仲麟抬手揉了揉下颚,笑微微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说话呢?”许持盈难得的小心翼翼地道,“生气了?”

“嗯,有点儿。”萧仲麟故意逗她,“你得好好儿哄哄我。”

“…”许持盈不自觉地扁了扁嘴。她哪儿会哄人啊?一向是被人哄着、让着、纵着过来的。

萧仲麟警告她:“你要是敢说‘我哄哄你’,我说不定会把你吊起来打一顿。”他是想到了先前一次她的那句“我求求你”。

许持盈心里啼笑皆非,犹豫了好一会儿,双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语气软软的、柔柔的,“皇上,我真不是故意的。”

萧仲麟分外受用,轻笑着把她带到了怀里,安置在膝上,用力吮了吮她的唇,“你也是好心,没事。”

许持盈心里踏实不少,一臂搭在他肩头,“下次我再见外面的侍卫、官员,都会事先问你行不行。”这一段,她真是被他惯出了不少毛病,在宫里真就是随心所欲的做派。晚膳后回想一番,险些冒一身冷汗。

萧仲麟搂着她,柔声问道:“方才你说交代了林墨一些事,指什么?”

“这件事也正要跟你说呢。”许持盈如实道,“上午定北侯夫人不是进宫来了么?其实是有要事告诉我。…”她把原委讲给他听,末了道,“我是想,那些陈年旧事,固然可能过段日子就会浮出水面,但是我们另外命人打探、查证一番,总不会有坏处。”郗骁正在着手的事情,他就算不想知情,暗卫和锦衣卫也会如实禀明。

“…居然这么复杂。”萧仲麟眉心微蹙。到这上下,郗王府、贺家、赵家都已卷入其中,而这明明才刚开始。

说起这些,许持盈不由满腹忧心,“万一…事情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么…”那么,你想怎样处置郗骁?她想问,却不敢问。怕他给出的答案,是她最不想听到的。

“沈令言此刻就在摄政王府,也许到明日一早,就会回来给你我解惑。”萧仲麟对这件事倒是不着急,更不担心——横竖都没用,索性省省心力。想一想,他又道,“这些事,丞相应该心里有数,明日我跟他说道说道这些,听他是什么意思。”

郗骁那个人,恐怕没有人真正了解,正是因为他这种性情,才会让事态无法预测。

谁都没辙,只能等着、看着他要做出的举措。

“也只能这样了。”许持盈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搂住他肩背,“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们好好儿的。”

萧仲麟笑着拍拍她的背,“谁又不是这么想。顺其自然吧。”停了停,他岔开话题,“你小字是什么?我是不是从没问过你?”

第039章(双更)

039

摄政王府。

贺戎架不住姚烈软硬兼施的讯问, 沉吟许久, 缓声讲述起当年是非:“七年前, 先帝曾大病一场, 那时不单朝臣, 便是太医院, 也觉着先帝时日无多。彼时, 今上十一岁,宁王九岁。那时候, 襄阳王与太后一个心思,决意辅佐宁王继承皇位。暗卫统领陆乾、定北侯赵家是他们的党羽。

“我…也是——自宁王出生之后, 我便成了太后与襄阳王的党羽。

“先帝病重期间, 我与定北侯便屡次三番上折子, 指出今上性情做派、为人处世的诸多不足。那些的确是实情, 并非我二人杜撰。

“先帝始终不改心意, 我们只当是他与结发之妻情深意重之故。

“后来,先帝竟一日日好转起来。我留心打探, 才知是沈令言寻了一位名医到宫中, 那位名医开了个需用虎狼之药的方子,先帝竟也采用了。

“随着先帝痊愈,争储之事便搁置下来, 沈令言则真正引起了襄阳王、陆乾和我的注意。慢慢观望,觉着那女孩子少见的聪慧、有胆色,来日必能将影卫指挥使秦洛取而代之。

“先帝在位期间,影卫有着怎样的分量, 不需赘言。我们三个都想将沈令言拉拢到身边,笃定有了她,怎样的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做成。我另外存着的一份私心,则是为贺家寻个保障——到底,与太后、襄阳王为伍,是与虎谋皮。

“我决心让沈令言成为贺家媳。

“襄阳王与陆乾…则是既看中了她的为人,又看中了她的美色。据说,是沈令言与他们年轻时都钟情的一名女子样貌相仿。”

说到这儿,贺戎很尴尬,又担心郗骁会因为听到这些怀疑甚至震怒,沉默下去。

姚烈警告道:“这些话,若有一句不实,不需王爷吩咐,我就会让贺知非在你面前受尽酷刑而死。”

贺戎叹息,“都已到了这地步,我为何还要捏造谎言?说白了,这些之于我,真不是多重要的事,别人的、以前的是非罢了。我要的,只是让贺家无辜之人幸免于难。”

在里间的郗骁磨墨的手停下来,敛目凝视着沈令言。

沈令言面色沉静,记录口供的笔停下来,搁到玉石笔架上,她审视着面前纸张上的一字一句。

七年前,郗骁仔细回忆着,先帝病重又痊愈…那一年,他们结缘、生情。

姚烈道:“说下去。”

贺戎称是,继续道:“当时,不论是为着影卫在宫中的势力,还是越来越受先帝赏识的沈令言,在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们三家有过一番内斗。

“我与襄阳王、陆乾分别去找过秦洛,让她做主,把沈令言许给自家——那时沈令言只是影卫中一个小头领,只要秦洛答应,不过一句话而已。

“只是,秦洛对沈令言视如己出,竭力反对。加之先帝痊愈是沈令言的功劳,我们三家只能暗中设法拉拢,甚至威逼利诱。

“陆乾与秦洛共事多年,手里自然都攥着对方的把柄;襄阳王在宫里有当今太后和长公主,想要刁难秦洛也不在话下;至于我,手里则握有襄阳王在公务、军务上的过失证据。

“宫里那时期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陆乾与襄阳王曾合谋算计秦洛,使得秦洛出外办差时险些丧命,趁着秦洛伤重、昏迷不醒时,襄阳王强迫她在一份字据上按了手印。字据写的什么,我在很久之后才知情。

“我是在那个时候,把手里的罪证亮给襄阳王,让他收起那份惦记沈令言的糊涂心思。襄阳王不予理会。

“秦洛将养期间,沈令言该是知晓了这些是非,曾两次做出惊人之举——先后孤身刺杀陆乾与襄阳王,都是险些得手,襄阳王还好,伤势虽重,后来痊愈如初,陆乾却从那次落下了病根儿。

“在这之后,陆乾与襄阳王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绝口不提迎娶沈令言的事。

“我去找过秦洛和沈令言一次,再次提起沈令言与知非的亲事。

“沈令言当即就答应了。那时,她们师徒二人已经别无选择,只有我可以节制襄阳王。

“这件事定下来没多久,襄阳王便撒手人寰。他去世之前,我曾去探病,问他那份字据在谁手里。他只说交给了一个稳妥的人保管,只要沈令言不难为太后这边的人,那个人就不会把那份字据公之于众。

“襄阳王去世没多久,沈令言嫁入贺家,三个月之后,她与知非同时提出和离——那份字据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总觉得不踏实,也就同意了,只是…条件是沈令言交给了两样可以保命的东西。

“他们和离之后,我放在密室里的襄阳王府的罪证不翼而飞,相关人证也一个个失去下落…她嫁入贺家,根本就是为那些而去的。反被算计,我无话可说。

“随后的事情就不需我说了,秦洛病故之前,扶持沈令言取代她的位置。陆乾这几年意志消沉,瞧那样子,只是在宫里混日子罢了。

“——争夺一场,却都是白忙一场。”说到这儿,贺戎唇畔泛起苦涩至极的笑,他望向里间的方向,“到这两年我才知道,沈令言与摄政王曾经两情相悦。今朝王爷下这样的重手,我不意外,从知情那日起就在等待这一天。只是王爷,沈令言曾经嫁给知非,贺家的人除了我,是否清白无辜,她很清楚。不论你是为她还是为自己率性而为,问罪于我便是,与贺家旁人无关。”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姚烈,听完这些,也无法掩饰眼中的惊诧。

他连喝了几口茶才平静下来,问起被屡次提及却不了了之的那件事:“那份字据到底在谁手里?”如果贺戎不知道,方才就会点出。

贺戎叹息一声,“我说了,摄政王府的人也不会相信。”

姚烈道:“别啰嗦,说!”

“在长公主手里。”贺戎看住姚烈,“你们相信么?不会。想来就算沈令言亲口说出,你们也不会相信。”

姚烈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贺戎再次苦笑,“那份字据上,把沈令言说的很是不堪,大意是沈令言蓄意勾引襄阳王,被人撞了个正着,襄阳王贪恋她的美色,愿意成全她的富贵荣华梦。至于秦洛,自然是说她为了遮掩爱徒丑行,答应沈令言嫁入襄阳王府为侧妃。

“我一清二楚,是因为亲眼见过——长公主拿给我看的。字据传扬出去,固然会让沈令言声名狼藉,却也会引发人们的诸多猜测,让知非也陷入流言蜚语之中。

“长公主就是明白这些,才以此作为要挟,让我为她、赵家或是太后效力。同样的,沈令言亦是受制于此,长公主有几次吩咐的事,是我与她联手促成。”

姚烈语凝,望向里间虚掩的房门,过了好一阵,郗骁的语声传出:“姚烈。”

“是。”

郗骁语气有着在这情形下不该有的平静:“派人连夜离京,擒拿陆乾,尽快带回王府;即刻安排人去赵府,把长公主生的那个孽障带回来,得手后告知赵家。”

“是!”姚烈问道,“王爷还有别的吩咐么?”

郗骁沉了片刻,“带贺戎去别处,继续问长公主、赵家、兵部相关的事。”

“属下明白。”

贺戎随着姚烈出门的时候,面色青白。郗骁做出的安排让他胆战心惊——他居然要对长公主的儿子下手。

·

沈令言整理着刚刚记录下来的口供,一张一张看过去,再叠放整齐,取过一个牛皮公文袋,把口供放进去。

郗骁双手撑着桌案,静静地看着她做这些。

她站起身,要去寻姚烈,继续听取口供。这些,明日一早都要呈给皇帝。

她转身之际,郗骁握住她的手。

沈令言没挣扎,也没回头看他,就那样任他握着手。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寂,落针可闻。

他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而到了这一刻,他们却无法说出只言片语。

通过她保持静默的态度,他可以确定,贺戎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如今不管她多能忍,若是贺戎无中生有给她泼脏水,她做不到置身事外一般的平静。

他还能说什么?为自己的父亲对她起过色心、羞辱刁难过她和秦洛道歉么?说自己是那么迟钝,从没察觉到她和秦洛的艰辛不易么?

她又能说什么?说自己差一点儿就成为他的杀父仇人么?说他这些年觉得亏欠的表妹一直在看她的狼狈和笑话么?说自己早就变成了彼此最讨厌的那种人么?——窝囊、一再被人要挟利用、在夹缝中挣扎。

时光荏苒,把温暖醉心的美,流逝成了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只是已配不上当初怦然心动的那个少年。

之于彼此,是荒漠之中仅存的一道绝艳风景。

可也只能是风景。甚至不该遇见。

最终,沈令言打破这沉寂:“王爷,你想好了么?”

郗骁语声有点儿发闷,“你呢?”

“想好了。”沈令言转身面对着他,明眸流转着柔和的眼波,“我的罪责,不论因何而起,迟早都要承担。幸好,也做了一些将功补过的事,能留个全尸。”关于她的事情,她先一步提醒他。

郗骁只是敛目看着她的纤长的手指、细瘦的手腕。

“你呢?”沈令言凝视着他漂亮的眉宇,“彻查兵部的话,据我所知,单就你郗家卷入其中的案子,历年来就有几个大案,半个兵部的官员难辞其咎,与他们过从甚密的别的部堂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在朝臣官员眼中,郗家父子与兵部是一体。”

“是。我知道。”郗骁的视线缓缓向上,对上她的视线,“那也要查。彻查。”

“那就好。”沈令言笑了笑,慢慢挣开他的手,“我去记录口供,明早交给皇上。”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意识地颔首,“好。”可在她将要转身之际,他展臂把她搂到怀里。

紧紧的,越来越用力,想要把她融入自己身体一般。

他再也不能克制情绪,呼吸声越来越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