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言慢慢地喝完杯里的酒,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我说过今日本就要来,便是要与你说这些。言尽于此,告辞。”

“不准走。”郗骁烦躁地按了按眉心,“雨还没停,话还没说完。”

“那是你的事。”沈令言拱一拱手,从容举步,向外走去。

郗骁闭了闭眼,再也不能克制,霍然起身,疾步到了她身侧,扣住她的手腕,猛力把她往原位一带,“你到底欠了贺家什么!?为了贺家,你连这种事都做得出,还敢说你只是奉召回京?!”

沈令言手腕一个翻转,挣脱他的钳制,从袖中取出两个牛皮信封,扔到书案上,“在我这儿没有人情好讲,只有你表妹和表妹夫令人发指的罪行。想看他们死无全尸,你就继续为难贺家。”

“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郗骁语声特别沙哑,眸子里的光彩凄迷而妖冶,很反常,“我犯贱,我幼稚,所以我就活该被你往心口捅刀子,嗯?”

“…”沈令言抬手示意他让开,“王爷,说这些于事无补。”

“我连要个交代的资格都没有。”郗骁笑容悲凉,“我连知晓你嫁给别人原因的资格都没有。”

沈令言觉得嘴唇特别干燥,她抿一抿唇,微微摇曳的灯光影里,敛目看着他玄色锦袍下摆,“不关你事,你不需要知道。”

郗骁气得眉心直跳,“一个受了重伤之后只想见到我,只想死在我眼前的人,嫁给别人不关我的事?”

沈令言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她费力地吞咽着,想说话,却失语。

郗骁低喝:“看着我,说话!”

沈令言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但仍是不肯看他,眉宇间却已现出些微的挣扎。克制不住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郗骁抬手扣住她尖尖的小下巴,语气里有痛苦、无助,“欠了贺家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沈令言无言地摇头,抬手隔开他的手,语速很快地道:“是我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不论哪个男子,我都配不起。王爷不要妄自菲薄,是你当初看错了人。我真该走了。”随即仓促地举步。

郗骁则在她身后展臂,将她揽到怀中,紧紧的。

沈令言并没挣扎。这样近距离的与他纠缠,她没有赢的可能,不如省省力气。只是,身体僵直紧绷得似拉紧的弓弦。

郗骁感觉得到,她难过,难过得厉害。是因此,语气不受控制地有所缓和,如实对她道出心绪:“近期我总在想,若是英年早逝,该如何。由此,便开始早作打算。”

沈令言气得眉心紧锁,“你那叫什么打算?”

郗骁微微一笑,“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会安排好明月的退路。至于别人,好些我都管不了,帮不了,能谋害刁难的倒是不少。明月欠长公主一条命,我大抵是不能替她偿还。长公主与驸马的罪行…随你。我早就不能清清白白地存活,朝臣都明白,你更明白。”

沈令言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今日有人跟我说,我会毁掉我自己。说的对,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郗骁低头,唇轻轻在她面颊印下一吻,“你继续隐瞒、做对,我无话可说。你若想通了,要给我个交代,就来这里找我。这听月楼就是我倾力打造的一个笑话,我知道,看久了、习惯了就好。”

他退开两步,“你可以走了。”

沈令言没有迟疑,匆匆出门,疾步下楼。

轻微有序的声响中,郗骁转身走到长窗前,分左右推开,步入廊间,向下望去。

凄风苦雨中,她身形映入眼帘,渐行渐远。

那背影孤单、傲气又倔强。

他双手撑着被冷雨浸润过的围栏,视线停留在她身形消失的转角处,良久,一动不动。

·

这一晚,萧仲麟留在乾清宫,批阅奏折到夜半时分才歇下。

翌日一早,许持盈听说了,不免有些不落忍,叮嘱小厨房午膳时给他加一道养身补气的羹汤。

见过嫔妃之后,定北侯赵夫人递牌子进宫。

许持盈不是好热闹的人,但对找上门的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当即命宫人传赵夫人觐见。

她以为赵夫人是为萧宝明被撵出宫那档子事而来,事实却非如此。

赵夫人见到她,行礼问安之后,竟跪倒在地,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双手捧起,恭声道:“这道折子是定北侯亲笔写就,吩咐臣妾亲手交给皇后娘娘。”

许持盈扬了扬眉。大臣写折子是家常便饭,要皇后过目的情形却属罕见。她微笑,“这情形本宫就看不懂了,赵夫人能否先说说因何而起?”

赵夫人却道:“事关重大。皇后娘娘一看便知。”

“不说就算了。”许持盈漫不经心地吩咐道,“翟洪文,把折子送去御书房,请皇上得空了看看。”

赵夫人一愣,随即忙道:“皇后娘娘容禀,此事关乎摄政王、影卫指挥使沈令言和贺家一案。臣妾恳请皇后娘娘过目。”

许持盈呷了一口茶,“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

赵夫人并没说得更详细,只强调一点:“此事关乎摄政王。若是皇后娘娘不及时劝阻他行不智之举,那么,摄政王不久之后,便要大祸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这回小剧场是真没词儿了。

郗骁:那就歇歇吧,把力气给你家小皇帝留着。

第037章(单更)

037

许持盈抬手遣了宫人, 只留了翟洪文、甘蓝服侍在一旁, 对赵夫人道:“本宫懒得看你家侯爷写的东西,你仔细说来听听。”

身为兵部尚书的赵鹤, 也是文采斐然、隶书写得很出彩的人。但是, 这人的文章、笔法都不合许之焕与许持盈的眼缘, 父女两个都觉着欣赏起来不亚于受罪。

赵夫人委婉地道:“皇后娘娘, 臣妾一介女流, 哪里知晓其中轻重, 进宫来一言一行, 都是侯爷事先交代过的。”

许持盈微微一笑,“站起来,细说原委。否则,就别在这儿耽搁工夫了。”他们赵家, 定北侯夫妇、萧宝明和赵习凛, 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夫人称是起身, 迅速理清思路,尽量长话短说:“先襄阳王在世时, 军务上出过一些差错, 赵家有耳闻——毕竟侯爷就在兵部行走, 贺家也知情,并且,手里有相关罪证。

“眼下摄政王将贺家满门掳走,激怒的不论是贺戎,还是只身留在家中的贺知非, 那些罪证都可能被公之于众。

“而若是到了那地步,定会牵连无数,引发朝纲震动。摄政王将名誉尽毁,皇上也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再一个便是皇上如今很是赏识的影卫,轻则是影卫指挥使死于牢狱,重则是整个影卫都被有心人连根拔起,没人能幸免于难。”

随着赵夫人的讲述,许持盈的面色越来越沉静,眸色越来越幽深,“影卫也会被牵连?这怎么说?”

赵夫人不能更不敢把话说明白,只是道:“前影卫指挥使,大抵是曾卷入过郗王府的是非,而现任指挥使…皇后娘娘该清楚,沈大人曾嫁入贺家又迅速和离,那场风波前后,侯爷曾听说,沈大人曾为那件事竭力斡旋。”

“竭力斡旋?”许持盈抚了抚宽大的织锦衣袖,语气凉凉的,“把听说的告诉本宫。”

赵夫人心头无奈。皇后一如传言那般,好应付,也极难应付——这会儿她不该是为好友的哥哥郗骁着急上火么?怎么只关注影卫的事情?

定一定神,她如实道:“沈大人与贺知非和离那年,长公主嫁入赵家,是这缘故,臣妾与侯爷才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是非,且不知真假。臣妾听着那意思,是沈大人为着保全她的师父、姐妹才嫁入贺家。至于是不是被人要挟,真的不得而知。“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大同小异的话。许持盈知道,从对方嘴里能得知的有限,也就没再追问。

赵夫人则顺着这话题继续劝道:“贺家的事情若是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么往严重的地方说,整个暗卫都有过包庇郗王府罪责的嫌疑。皇上不发落的话,等同于纵容暗卫罪过,从重发落的话,宫里便会失去目前的平宁。

“赵家的意思是,恳请皇后娘娘规劝摄政王,让他以大局为重,尽早释放贺家众人。若是摄政王一意孤行,那么,赵家到时候就只能空有一颗效忠皇上的心,却无能为力。

“侯爷说,说到底,有些事情是不能追究的,也没必要追究。

“侯爷还说,皇上与皇后娘娘若是允准,来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本宫知道了。”许持盈话锋一转,说起萧宝明那档子事,“前两日,冯嬷嬷进宫来就胡说八道,害得长公主也被牵连,到底是谁的意思?”

这忽然间的发问,让赵夫人一怔,随后慌忙行礼,“皇后娘娘恕罪。那件事,是下人不成体统,臣妾也不知因何而起。”

许持盈一笑,“本宫思来想去,都觉得那件事不符合长公主历年来的做派。只是随口一问。不管是谁的意思,都是好事——本宫正愁没个杀鸡儆猴的由头,就出了那件事。”

赵夫人唯唯诺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得了,你说的,本宫都记下了。”许持盈端了茶。

赵夫人告退,离开宫廷的时候,想到了许持盈末了的话,不由苦笑。

那件事,是赵习凛安排的。萧宝明事先毫不知情,问明原委后着实气得不轻,回府到今日,都不准夫君回房。至于儿子为何有此举,赵夫人猜不出原因,也问不出。

许持盈啜了一口茶,看向翟洪文:“方才赵夫人所说一切,你可听清楚、记下了?”

翟洪文上前称是。

“那好。摄政王下衙之后,你把听到的一切,照实讲给他听。”

翟洪文虽然面上现出疑虑、担忧 ,还是即刻称是。他是想,自己一个宫人,听了赵夫人一席话,都觉得事情关乎重大,那么,皇后就应该亲自规劝摄政王。

许持盈不难猜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一笑。

郗骁那个人,哪里是谁能规劝的。再者,既然事关重大,郗骁先前便是无法确定,也已经生疑,因此才有惊人之举。

他那样的疯子,只是看起来率性、不管不顾,脑子可是比谁都清醒。

许持盈唤甘蓝:“唤人去请暗卫指挥佥事来一趟。”

甘蓝笑盈盈称是。

·

萧仲麟出事的那座山,沈令言一直觉得跟他说起的时候很麻烦,一早建议他给赐个名字。

萧仲麟略一思忖,提笔唰唰写下两个字:无名。

沈令言初时心生笑意,随后就觉得别出心裁,也很不错。

此刻时近正午,她站在无名山上的凉亭之中,倚着圆柱,仰望着天上的流云出神。

沈轻扬拎着食盒上山来,把食盒放在亭中圆几上,打开来,先取出一碗药,唤沈令言:“姐,该服药了。”

沈令言收回视线,无奈地一笑,转到圆几前落座,接过药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沈轻扬取出四菜一汤,摆好,坐到一旁,弯唇微笑,“别人都怕看你黑脸,不敢来给你送药。这不是挺乖的吗?”说着取出一个油纸包,“奖励你几颗糖。”

“把我当小孩儿了?”沈令言忍不住笑了。

沈轻扬笑嘻嘻的,“谁叫你没个姐姐的样子?喝个药而已,闹得几个孩子心惊胆战的。”

“那几日是肝火旺盛了些,这不是改了么?”沈令言晃了晃药碗,把余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

沈轻扬递给她一杯水,等她喝完,又将一颗糖送到她唇边,“快,尝尝,很甜的。”

沈令言就着她的手,把糖含入口中,片刻后,笑得微眯了明眸,“的确很甜。”

“等会儿我们一起吃饭。”沈轻扬抱怨道,“说起来,你这几日的确是孩子脾气,不是懒得服药,就是不正经用饭。得亏皇后娘娘给我们撑腰,不然真是管不了你了。”

沈令言轻笑出声,“鬼丫头,你是专程过来数落我的吧?”

沈轻扬看着她绝美的笑靥,则有片刻出神。她到师父身边的时候,比沈令言晚了几个月,也小了两岁多。从小到现在,都是沈令言照顾着提携着她,她也是把对方当做亲姐姐,不记得自己的姓氏了,便随了姐姐的姓氏。

令言姐笑起来的样子,是极美的,只是,这几年特别吝啬笑容。

沈令言拍拍轻扬的额头,和声交代:“今日去面圣的时候,我跟皇上说了,日后有些事情,由你去御书房禀明。”

“嗯?”沈轻扬意外,随即眉心一蹙,“这样说来…摄政王不肯放贺家的人?”

“嗯。”他已下了狠心,连萧宝明的安危都能豁出去,她已无能为力。

“那么,姐…”沈轻扬担忧地凝视着沈令言。

“没事,放心。”沈令言道,“不管闹到怎样的地步,都不会危及到你和姐妹们。放心,我早有准备。”

沈轻扬的心却悬了起来,“我担心的就是你。”

“我是个罪人。”沈令言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管落到怎样的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就跟他一样。

“总会有解决的法子。”沈轻扬紧紧抓住沈令言的衣袖,“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和他一起商量,会有解决的法子。再说了,还有皇后娘娘、平阳郡主…”

沈令言笑容温柔似春水,“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女情长,不过一个引子罢了。”

沈轻扬神色坚决地摇头,“我不信。”

沈令言笑容加深,“好吧,是原因之一。我承认,想来他也承认。”

当初嫁入贺家的时候,她真的从心里做出了选择,选择背离,选择与他恩断义绝。

他在如今刁难贺家的时候,在昨日她抛出筹码的时候,他也做出了最终的选择——选择承担至亲或亲眷的罪名。过往的情意,他铭记、在意,但是不会为了那段情继续逃避罪责。

他比谁都清楚,她知晓甚至介入那些肮脏的真相——不为此,她不会用萧宝明的安危要挟他。

她都那样做了,他还是一意孤行。

他要的,是殊途同归。若不能相伴于花前月下,那就一起步入地狱。

很好。

真的不怪他。反倒更以他为荣。

只是郗骁,我已准备太久,能保全姐妹,你呢?你要怎么做?

沈令言敛起思绪,握了握沈轻扬的手,“往后好生当差,让皇上看到、相信,你比我更出色更有忠心。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带着姐妹们好生过活,这是师父的遗愿,要争气。任何事,都不关你们的事。”

沈轻扬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双肘撑着圆几,双手托着面颊,继而蒙住脸。过了一会儿,双肩微微颤动起来。

·

傍晚,梁攸禀明萧仲麟:“皇上出意外当日,行迹可疑之人已经查到,共有三个,其中两个为宁王府的侍卫,一个是自幼服侍长公主的宫女——这宫女白日进宫,何时离去却无定论。”

萧仲麟沉吟片刻,“不过一两日光景,你查案的速度已非突飞猛进可言,为何?”

梁攸有点儿心虚,到底还是据实道:“先前臣对此事不曾着力,指挥佥事林墨却一直在暗中留心查证。就在下午,把他查到的种种可疑之处送到臣手中,臣与他合力核实,便不难得出这结果。”

萧仲麟微笑。他最欣赏梁攸的,就是这份坦诚。“眼下三名疑犯抓获没有?”

“禀皇上,已经抓获。”去定北侯赵府抓人的时候,生出了一些波折,但那是应当应分的,没必要跟皇帝提及。

“那就好,尽快审讯,朕要尽早获知真相。”

“是!”

·

御道一侧,郗骁听翟洪文说完上午听闻到的一切,沉默了一阵子。

翟洪文细细的打量着他,却是察觉不出一丝神色的变化。

郗骁终究是抬眼望了望夕阳,笑意柔和地对翟洪文道:“能否烦请你帮本王给沈大人递个话?”

翟洪文忙躬身道:“王爷只管吩咐。”

郗骁和声道:“贺家的人担心贺知非,今日就撑不住了,急着要见我,告知所知的一些陈年旧事。告诉沈大人,我在宫门外等她,一起去听听贺家人的说辞。”

第038章(单更)

038

离宫之前, 沈令言留在班房, 把手边的事情交代给沈轻扬, “不出所料的话, 摄政王那边有不少事要找我, 最近几日我不能全心打理影卫的事, 只能靠你们了。有为难之处就问我。”

沈轻扬很清楚, 她是在为逐步退出做筹备,却不敢点破, 怕一点破就会应验,面上便一味笑应着。

天色全黑时分, 沈令言离开宫廷。到了宫门外, 看到了站在路边的郗骁。

他容颜一半陷在黑暗夜色之中, 一半被明灯光影笼罩。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眼神复杂, 末了,微微一笑。

沈令言上了马车, 尾随郗骁到了摄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