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骁敛目斟酌片刻,道:“贺家一案,关乎兵部及郗王府几个陈年旧案,臣怀疑贺家知情却瞒而不报。”

陈年旧案,萧仲麟品着这个字眼。郗骁针对的是已故的襄阳王,还是太后、赵鹤等人?

“可追溯到几年前?”萧仲麟发问。

郗骁道:“起码要追溯到五六年前。”

萧仲麟沉默下去,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可否掌握好分寸?”

“臣可以。”

“给个期限。”

“一个月。”

“…”萧仲麟摇头,“不行。”一个月不知亲人下落,任谁都会疯掉。

“二十五天。”

萧仲麟气笑了,“半个月,不准讨价还价。到时若是你抓错、冤枉了人——”

“臣会认罪伏法,听凭贺家处置。”郗骁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人,“对皇上,臣先斩后奏,亦是一桩罪,唯请皇上暂且记下,来日一并清算。”

清算?谁知道你抽疯抽成怎样的局面?若是灾难性质的…你跟我恐怕说了都不算。萧仲麟腹诽着,将这话题略过,又抛出一个条件:“这件事,你要时不时给百官一个适度的交代。如何做,你该有数。”

“臣遵旨。”

萧仲麟站起身来,“随朕去趟慈宁宫,给太后请个安,别的话路上说。”

郗骁称是。

君臣两个权当偷闲,慢悠悠走去慈宁宫。

路上,郗骁问萧仲麟:“皇上说起臣的归处,情场是其中之一,当真这样想?”

萧仲麟就笑了,“你洁身自好、数年孑然一身的名声在外,不是情场中人,还能是风流场里的不成?”

郗骁也笑了,顿一顿,道:“臣有点儿私事,需得沈指挥使帮衬一把,皇上能否开恩,允许臣时不时唤沈指挥使到府中?此外,贺家一案的进展,臣会每日告知沈指挥使,由她转告皇上。”

萧仲麟思忖片刻,颔首道:“准了。”

有些话,不曾明说,但已挑明。

·

萧仲麟与郗骁同时来到慈宁宫,多少让太后有些意外。

今日贺家一案传得沸沸扬扬,她与旁人一样,一听就知道是郗骁做的好事,气得不轻之余,就希望萧仲麟能争口气,给郗骁施压。

谁承想,君臣两个结伴溜达过来给她请安了。

她哪一个都不想见,也照心意做了,命玉竹把两个人拦在寝殿外,说省得过了病气给他们。

两个人不以为意,敷衍地询问几句太后的病情,又相形溜溜达达、有说有笑地回了乾清宫。

气得太后。

·

午间,萧仲麟如约回到坤宁宫用膳。

席间按照他吩咐过的,有一碗红枣羹,是给许持盈准备的。

许持盈一口一口享用的时候,神色透着点儿不高兴。她喜欢吃甜脆的桃子、酸甜的葡萄,夏日也喜欢喝冰凉的甜羹,独独对饭桌上味甜的菜肴羹汤毫无兴趣。

萧仲麟看着她,心里直乐。她这口味,跟不少男子一样。不高兴就不高兴吧,对身体有好处的事儿,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用过午膳,萧仲麟转到东暖阁,歪在床上,拍拍身侧。

许持盈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要睡一会儿?”

“不乏。”他握着她的手,“倒是你,也没午睡的习惯?”

“嗯。”许持盈笑着点头,“偶尔觉着乏了,就喝几口茶提神。一向如此。”

萧仲麟坐起来,把她拥到怀里,“晚间我真不能回来?”

“是啊。”她小声回答,“昨晚不是才跟你说了大半晌?你要是回来,太监就会磨烦你的。”

“那行,这几日我就在乾清宫独守空床。”他侧头摩挲着她的面颊,“晚间你让影卫上心些。”

“嗯,我会的。”许持盈犹豫片刻,双臂慢吞吞地环住他的腰身。很轻很轻的动作,怕他察觉似的。

萧仲麟亲了亲她的脸,把下巴安置在她肩头,闻着她好闻的清浅香气。

她由着他,过了一会儿,把面颊埋在他肩头,双臂慢慢地收紧一些。又过了一会儿,下巴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肩,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萧仲麟轻抚着她的背,唇角缓缓上扬。

不想说话。

不需言语。

只想享受这一刻的静好。

·

傍晚,下起了雨。

郗骁撑着伞往宫外走的路上,看到了走在前面的沈令言。她没打伞。

他快走一段,到了她身侧,“稍后去我府里一趟。”

“是。”沈令言一改近期的态度,“本就要去。”

郗骁把伞递给她,“拿着。”

“不用。”

“拿着。”郗骁不耐烦地道,“我府里不伺候形容狼狈的人。”

“…”沈令言接过。

“听月楼等你。”郗骁甩下她,渐行渐远。

听月楼。沈令言撑着伞,在原地站了一阵子。

雨线越来越密集,雨点打在伞上的速度越来越快,天地间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险些看不清前路。

·

酉时,沈令言走进摄政王府。

姚烈引着她穿廊过院,行至听月楼下。

姚烈在门廊下止步,接过她手里的伞,指一指里面,躬身相请:“王爷在二楼。”

沈令言颔首,进门前蹭了蹭靴子底上的水渍,走进厅堂,上到楼梯。

一步一步,她越来越觉得吃力。

这府邸,她来过。

这小楼,她也来过。

终于,她走到二楼,走进书房。

郗骁坐在长窗前的醉翁椅上,望着外面凄迷的雨景。

他身形随着醉翁椅悠然晃动。

醉翁椅随着晃动,发出轻轻地声响。

沈令言站在房间正中,轻咳一声,“王爷。”

“你说,今日这场雨,何时能停?”他温声问她。

“…不知道。”

“何时雨停,你何时走。”郗骁站起身来,走向她,“好么?”

沈令言喉间狠狠一哽,别转脸,不看他。

“你还记得。”郗骁抬起手来,想帮她拂去腮边一缕落下来的发丝,手指却在中途蜷缩一下。终究收回去。

是,她记得。

上一次来听月楼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赶着去办差,他则哄着她多逗留一阵。方才那两句,便是在那情形下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距今几年了?

不记得了。

不能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郗骁:听说今天的小剧场难产了?

令言:让你抽疯抽得蠢作者没词儿了吧?

郗骁:明明是心疼我心疼得没词儿了。

令言:…要不说是蠢作者呢。

第036章(单更)

036 风雨欲来

“我总以为, 你已忘记与我相关的事情。”郗骁语气寥落, “你若真的忘记,我也有个宽慰自己的理由。”

沈令言抬头直视他, “我总希望, 你能与我一样, 不再回顾, 只看前路。”

郗骁眉心一蹙, “若不需铭记, 我为何要走那段来时路?”

沈令言微笑, “哪有不走岔路的人,迷途知返就好。”

郗骁也笑,只是有讽刺的意味。“不说这些。边吃边谈正事。”他说完,将书房中的几盏明灯点亮, 后将长窗关拢。

沈令言转到东面的书柜前, 透过镶嵌着玻璃的柜门, 闲闲看着里面的书籍名录。无意间发现有一缕发丝垂落,从容抬手, 别到耳后。

姚烈与两名侍卫带着食盒、两壶美酒上楼, 从宴息室搬来餐桌、座椅, 轻手轻脚地摆饭安箸,又备好净手的水,末了欠一欠身,无声退下。

郗骁斟满两杯酒,抬眼望向她。

瘦削, 但是身姿如松。头戴幅巾,玉色深衣的领口、袖口、衣摆为浅淡青色,腰间系三寸宽的白带,脚上一双饰云纹软底靴。

她很少有机会做女子装扮,大多与男子一样穿官服或常服。但这丝毫不能折损她的美。

察觉到他的注视,沈令言侧头对上他视线,只一瞬,便举步前去洗净双手,回身坐到饭桌前。

郗骁把一杯酒递给她。

沈令言迟疑着,不想接。

“皇上准我全力帮你查案,就算误事,也我有给你善后。”郗骁语气平和,“今日破例一回吧?以前不曾有,往后再不能有。”

他这话,让她听着别扭、不安。沈令言把银质酒杯接到手里。

“答应了?”郗骁问。

“嗯。”

郗骁一笑,将一个酒壶放在她手边,“陈年梨花白,就算喝多了也不会难受。”

沈令言颔首。

郗骁落座,对她端杯。

酒杯相碰,一饮而尽,又各自将空杯斟满酒。

桌上八道菜,不是开胃就是暖胃的,另附的一道猴头菇鸡汤,亦是养胃的。

她相信不是他的意思,是姚烈吩咐厨房做了这样一餐饭——他今日不可能顾得上这些。他身边的人,已经在以前养成了习惯,照着他的心思照顾她。

郗骁看着席面,哑然失笑,“难得姚烈有心,别辜负。”

沈令言微笑,没动筷子,而是对他举杯,“敬王爷。”

郗骁颔首,端杯喝尽杯中酒,随后端起第三杯,“还行么?”

“没事。”沈令言笑着与他碰杯,“平时并非不喝酒,只是与人同饮时少,独酌时多。”

“我不是。有喝酒的机会,我就不放过。”郗骁笑笑地与她干了第三杯,继而举筷,示意她吃菜。

吃了几口菜,沈令言放下筷子,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个了结。”郗骁特别平静,“不干不净的东西压了太久,烦了,累了。”

沈令言又问:“你确定与贺家有关?”

郗骁眼含讥诮,“需要确定?我说有关便有关。”

“我以为,你不是牵连无辜的人。”

郗骁轻笑,“在我眼里,早已没有无辜之人。”

“巧了,我也是。”沈令言素手轻轻转动着酒杯,“近来,我做了一件你不会赞同的事。”

郗骁饶有兴致地道:“说来听听。”

沈令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之前,先问你一件事。明月小时候,长公主救过她一命,那份恩情,你到如今还没还吧?”

“对。”

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他与明月随着皇室中人去行宫消夏。明月小时候不识水性,却喜欢在近水处嬉戏,他那时粗心大意,没有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一日,明月不慎跌落到水流湍急的河中,服侍在近前的仆妇没有会水的,能做的只有高声呼救。

幸好萧宝明在附近,且水性不错,当即不顾宫女阻拦,跳入水中救人。明月被救上岸的时候,萧宝明已经精疲力竭,险些沉入河底。

帮过、救过明月,就是帮过、救过他。

那份恩情,这些年来,他与明月从不曾忘记。

“这就好。”沈令言满意地一笑,垂眸看着酒杯,“我近期搜罗了不少长公主与驸马的罪证,已经将部分罪行禀明皇上。”

郗骁下巴抽紧,定定地凝视着她,目光越来越锋利。

沈令言又喝了一口酒。酒液落入喉间,不觉甘醇,只觉苦涩。

太苦了。苦得心尖都在发颤。

“原来,我们不是有缘无分,”郗骁语声有些沙哑,“是要反目成仇。”

“这要看你。”沈令言抬了眼睑,眼神清冷,“你收手,我也会收手,不会让长公主身败名裂。”

郗骁缓缓摇头,“没可能。”

沈令言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各忙各的。”

郗骁沉默下去,强迫自己克制着心头蹿升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