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骁想到自己亲身经历的惨重伤亡、无辜丧命的将士,心中酸楚至极。

的确,那些无辜丧命的将士,甚至没得到朝廷应有的抚恤——彼时国库空虚,户部能拨出的银两有限——这是就算天下将士齐心造反都不能改变的事实。他与裴显铮等人尽量帮衬那些已故的战友,但是,能帮的终究有限。

萧仲麟手撑着龙书案,凝视着郗骁,“那件事,朕有七分过错,余下三分,是你郗王府之过。”

郗骁黯然点头,“皇上言重了,归根结底,那件事是郗王府之过。”在昨晚之前,他一直认为那是皇帝、太后的罪责,看到贺戎、赵鹤的口供之后,才知道先帝、父亲、太后才是罪魁祸首。是他们,助长了兵部那些人的贪婪与野心。

“摄政王。”

“是,臣在。”

萧仲麟缓声道:“朕愿意相信你能秉公处事,按照朕的意思处理后续事宜,逐步铲除朝堂祸根;朕愿意看到你余生手握兵权留在朝堂,为天下将士谋得该有的益处,不委屈亦不纵容保国安民的热血儿郎。

“只是,这期间也需得你掌握分寸,凡事先与朕商议,不得先斩后奏,更要出于百姓、将士的处境深思熟虑。做到这些,朕会为你平息流言蜚语,让你地位依旧,甚至,心愿得偿。”

停一停,他语气沉沉却分外诚挚,“这是朕对你的期许,亦是朕此生最为正确或是大错特错的一个决定。不论对错,朕都甘愿承担后果。君子一诺,重于千金——郗骁,我方才所说一切,你能否答应?”

郗骁没有即刻回话,因为心头的情绪如浪潮一般翻涌。

有一段日子了,他留意到皇上堪称惊人的转变,从与持盈缓和关系开始,到此刻与他推心置腹为止。

这些一度都是他从来不敢也不能奢望的。百姓、将士,需要一个明君,但是在皇上登基之日起,到他称病之前,都是一个昏君胚子。

他郗骁的抱负,不过是在沙场对得起把命交给自己的将士,在朝堂为昔日麾下将士谋得该有的处境,在儿女情长方面给自己讨一个说法,得一个交代。

没有了。除了这些,没别的。

偶尔一两次,他是想把新帝推下龙椅,因为恨新帝的迟钝,恨新帝看不穿他与太后一党表面暗中都存在的分歧被太后利用,又恨新帝有意无意间对持盈、令言的怠慢、嫌弃甚至放弃。

但是,新帝终究只是懵懂无知,终究是没做过天怒人怨的事。只要念及先帝对自己的赏识、扶持和信任,那份愤怒便会渐次消减,让自己把因怒意而生的野心搁置一旁。

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理智冷静的人,就算有朝一日顺应万民之意篡权夺位成功,也是不定哪一日就会成为暴君。

他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亦不能、不肯成为令言与自己都厌弃的那种人——他们最厌弃最憎恶的,不过是暴君、昏君、后宫女子和权臣罪臣误国——那些人所犯下的滔天恶行,总是让人一看史书就想把他们从棺材里揪出来鞭尸、挫骨扬灰。

最好的时光之中,他们谈及史书中的前例,总会义愤填膺。他不能触犯自己和她的底限,不能让自己成为彼此引以为耻的人。

上次面圣时,便自心底察觉并认可了可喜的变化,此刻则是让他分外意外并钦佩。

皇上这份胆色、魄力,先帝都难以企及。

到这一刻,他必须得承认,皇上已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全然了解。如此眼力,需得绝对的理智与冷静,要摒弃一切会影响判断的因素。

皇上固然有自己想要得到的至为长远的益处,但是,他也与皇上一样,是得益最多的人。

思及此,郗骁拱手行礼,“臣答应,日后一切听凭皇上吩咐。稍后,臣会亲笔书写过往足以凌迟鞭尸的罪行,交由皇上作为不时之需。”

得到郗骁这样的回复、甘愿给出的足以致死的把柄,萧仲麟笑意更浓,心知不论先帝还是自己,都没看错郗骁。自然,郗骁不曾犯过那些罪孽,只是要以真心换真心,给他一份足够说服任何人的凭据。

君子行径。

萧仲麟抬手示意郗骁平身,随后道:“至于沈令言,朕方才已说过,会让她如常在影卫行走,继续查证与朕相关的悬案。与你无关,这是她自身修为、郎朗胸怀该得的处境。只要她不辞官,朕与皇后便会一直重用她。”他知道,郗骁所做这一切的最重要的原由是什么。

郗骁心头一松,知道萧仲麟所言皆为实情,没有言语,只是深施一礼。

随后,萧仲麟十分耐心地把手边证供整理一番,末了抬手示意郗骁上前。

郗骁走到书案跟前。

“你与沈令言旧事相关的证供,掺杂其中。”萧仲麟拍拍手边一摞证供,“这些证供,你带回府中,命相关人犯忘记这一节,重新听取记录口供,让他们签字画押。传朕口谕,这是朕的意思,哪个不从,哪个胆敢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摄政王只管将其凌迟处死。”

“是!”郗骁再度深施一礼,心头唯有感激。

“不要用刑太过。”萧仲麟叮嘱一句。

郗骁不自觉地笑了笑,“臣明白。写完罪证之后,便会回府料理这些事。”

“嗯,去偏殿吧,用些茶点再忙别的。”萧仲麟语气分外柔和,眼波和煦。

待得郗骁离开之后,卓永为萧仲麟换了一杯新茶,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嗯?”萧仲麟察觉到,侧头望向卓永,“你听了这半晌,觉着不妥?”

“奴才不敢。”卓永忙道,“只是,奴才觉着许丞相的谋略可取,可眼下皇上不但不发落摄政王,反倒处处宽容相待,奴才就…”就懵了。他以为皇上如今宠着皇后、器重丞相,便该一切都以他们最大的益处考量,况且摄政王自己把软肋交给皇上,皇上就该趁势予以适度的打压。

“许丞相。”萧仲麟端起茶盏,笑微微看了卓永一眼,“丞相是不是文官?”

卓永忙点头回道:“自然是。丞相是文官翘楚。”

萧仲麟动作缓慢地用盖碗拂着碧色茶汤,“文人相轻,文武亦相轻。”

“…”卓永一时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萧仲麟却无意为他解惑,只是继续道:“若文官当道、左右朝纲,引发的祸患,兴许比武将当道引发的祸患更重,而且难以压制,甚至难以察觉。”只说兵部那些官员,有几个曾上阵杀敌,多数是白面书生,可就是这些书生,做下了那么多的罪孽。

“…”卓永费力地转动着脑筋,似懂非懂。

萧仲麟微笑,“朕何时说过,要做重文轻武的帝王?”况且,他又何时说过,是绝对的信任许之焕?

他不会,此生都不会予以许之焕绝对的信任。正如许之焕此生都不会给他绝对的支持。许丞相得到的太多了,多到了足以藐视他这皇帝的地步。

而许之焕之类的文臣,终生都做不出如郗骁一般豁出身家性命只为达成一个心愿的事。

他们若要付出代价,都要深思熟虑,都要在保全自己或党羽的前提之下。

他们作为谋臣,太成功了,太出色了,出色得甚至已不像是个人,只是个让自身或帝王利用的工具。

但这样的人,真的能数十年如一日的治国安天下么?

太难说。

没有任何帝王能保证,终生都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与底限。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掐断大半,那么他对太多的事都会失去本该有的狂喜、狂怒、悲恸。这是帝王该有的修为,要重用的,则必须是性情鲜活的人。

而许之焕这样的重臣,到如今为止,能让人看到的只有对儿女的感情,而这并不是他的弱点,许家儿女都是人中龙凤。

再者,许之焕始终都有的怀疑、观望,固然是原主有错在先,但到如今,不得不成为萧仲麟的顾虑、隐忧。许之焕今日告知他的关乎先帝的话,都是关乎现今郗骁做下的事。

归根结底,谁能担保失了郗骁的朝堂,许之焕余生不会睥睨天下、藐视皇权?

假如没有与丞相势均力敌的郗骁在朝堂,许之焕该如何对待那些一直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会不会逐步纵容?又会不会在文官对帝王群起而攻之的时候缄默不语?

萧仲麟不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让朝堂打破文武两权臣对峙的情形。只有双方一如既往,皇权才会一如既往地握在他手中,虽然不是绝对的牢靠,却没人可以轻易撼动。

卓永琢磨一会儿,没理出头绪,索性放弃,随后就暗骂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先是不该多嘴,后又不该瞎寻思。在皇上跟前儿,尽心服侍着就够了,别的一概与自己无关。

过了片刻,郗骁转回来,把自己亲笔书写的一份认罪奏折交给萧仲麟。

萧仲麟看也不看,吩咐卓永妥当地收起来,随后对郗骁道:“回府去吧。”

郗骁称是,告退回府。

萧仲麟这才想起还在偏殿等着的沈令言,吩咐卓永:“朕对沈令言的安排,你都听到了,去告诉她,让她回影卫照常当差。”

卓永领命而去,回来时笑道:“这些年了,总算看到沈大人脸上有寻常人的神色了。”

“怎么说?”

卓永笑意更浓,如实禀道:“方才奴才说了皇上的意思,沈大人显得有点儿意外,睁着大眼睛问摄政王人在何处,奴才就说王爷已经回府了,皇上交给了他一些差事,沈大人听完就是明显的特别意外了。”

萧仲麟不由得也笑起来。

卓永看看天色,已将至午时,笑着请示道:“皇上说午间要回坤宁宫用膳,这会儿——”

萧仲麟淡然一笑,“摆驾坤宁宫。”

第043章(更新)

萧仲麟回坤宁宫的时候, 萧宝明走进慈宁宫。

见到太后,她软软地跪倒在地, 哀哀哭泣起来:“母后, 儿臣的允哥儿被郗骁扣起来了, 您一定要帮我, 不然的话,我们母子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太后瞧着她红肿的面颊、嘴唇,还有那清晰可见的指印, 便知事态比预料的要严重, 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连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打的你?是摄政王府的人么?允哥儿是怎么回事?郗骁扣下他做什么?啊?”

萧宝明抽噎着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后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了这么多,也没告诉哀家, 到底是因何而起。”

萧宝明嘴角翕翕,想到郗骁那冷酷的眼神、周身的杀气,哭着摇头, “不, 儿臣不能告诉您, 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他会杀了儿臣和允哥儿的。”

“…”太后气得不轻,“你不告诉哀家原因, 哀家如何帮你?到底是怎样的事, 你要连哀家都瞒着?”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儿臣要是说了,说不定连您都有危险。”这一场风波, 萧宝明被折腾得太狠,到现在难免急躁起来,“您只需知道,您的女儿、外孙就快被郗骁杀了,帮或不帮,您看着办吧!“太后瞠目结舌,“你把他惹到了要杀人的地步,倒跟哀家有理了?!”

“帮不帮啊?您倒是给儿臣一句准话啊…”萧宝明歇斯底里起来,跌坐到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

玉竹走进门来,不顾痛哭的萧宝明,到了太后身侧,道:“皇上并未发落摄政王,这会儿,摄政王已经回府。”

太后面色微变,“与他一同进宫的沈令言呢?”

玉竹回道:“照常当差。”

太后微愣,“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萧仲麟。

萧宝明隐约听到,一时间也止住了哭声。

“明明朝堂该乱成一锅粥,他该让丞相出手竭力打压摄政王,夺回兵权。”太后喃喃低语,“阿骁那个样子,分明是负荆请罪来的,这样唾手可得的好机会,他竟也不动心…”

玉竹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事态与太后料想的大相径庭,等会儿少不得要发一通脾气。

·

萧仲麟与许持盈遣了宫人,一起用午膳。

饭菜是坤宁宫小厨房做的,八菜一汤,都是爽口开胃的。

不用一本正经守着规矩用饭的时候,萧仲麟的心情总会很愉悦。

许持盈更不需说,从入宫那日起,就受不了那些规矩,平日大多时候由小厨房负责一日三餐。

这一餐,她比平时多加了小半碗白饭。

萧仲麟笑问:“是还没消气,还是心里高兴的缘故?”他知道许夫人进宫的事,料想着母女两个又是不欢而散。但是郗骁、沈令言平安无事,又该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都有点儿。”许持盈如实道,“胃口好就多吃点儿,吃饱之后要睡一觉。”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她平时用饭,仪态特别优雅,此刻则吃得比较快,呼噜呼噜地小猫似的。萧仲麟觉得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慢点儿吃。”

许持盈听话地嗯了一声,真就慢条斯理起来。

用膳之后,许持盈换了寝衣,真要破例睡个午觉。萧仲麟也随着她去了寝殿,“陪你说说话再走。”

“好啊。”许持盈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身侧。

他笑着侧躺在她身边。

翟洪文到了门外,通禀萧宝明进宫见太后的事,便恭声告退。

许持盈想一想,笑了,“这次,太后又要被气得不轻。”

“怎么说?”

许持盈斜睇他一眼,“明知故问。”停一停,又道,“我可什么都不说,说了岂不是招认打听前朝的事么?”

萧仲麟哈哈一笑,搂了搂她,“不用你说,我讲给你听。”她到此刻,知晓的只是结果,没时间见郗骁、沈令言细问,心里一定还有担心之处。横竖早晚都会知晓,就不如早一些告诉她,而且在他这儿说起来,不过几句话而已。

许持盈听完之后,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他的时候,满含笑意,“能想到这结果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萧仲麟柔声问道:“你想到没有?”

许持盈笑容里小小的自豪,“嗯,我想到了。”

“真的?”萧仲麟有些喜出望外。他与持盈不同,持盈抵触被他了解,他则愿意被她了解。

“真的。”许持盈笑靥如花,“这么久了,你的心思,我总算猜对了一次。所以特别高兴。”

萧仲麟被她引得心境分外舒朗,“不介意我没听丞相的建议?”

“不听才对啊。”许持盈认真地给他分析,“在爹爹那边,难免疑心摄政王与兵部同流合污,自然希望你能一并整治,况且,摄政王那个脾气,把爹爹弄得左右为难的时候很多——他们政见不同。但你不同,你是帝王,位置不同,看待朝堂格局的眼光也该不同。”

萧仲麟握住她的手,“的确如此。”

“在我这个位置,这结果是最好的。我虽然是许家女,但与明月的姐妹情分深厚,心里自然盼着她的至亲安好。”与郗骁的情分,也不输于和两个哥哥的兄妹情,只是,这话就不能跟萧仲麟说了。

萧仲麟笑笑地审视着她,“没别的想法了?”

许持盈想了想,目光微闪,“再有想法,就可以想一想你是否不信任爹爹。但这也是好事——今日你若是全然信任爹爹,来日就能全然信任别人,岂不是更要命?”她可不要逮谁信谁的夫君。

萧仲麟畅快地笑起来,百般宠溺地把她搂到怀里,亲了又亲。

是这般聪慧通透的女孩,换个人可能会瞻前顾后左右为难的事情,到了她这儿,根本不值一提。

有她相伴,真是他最幸运的事情。

许持盈被他的好心情感染,亦是更为欢喜。

总算是对他有了些许了解,且是与她心思相同,于她,是近来最可喜的事。

与夫君心有灵犀,是怎样的女子都会向往的。

许持盈想起一件小事,道:“我给你做了寝衣,晚间给你送过去,好么?”

萧仲麟想了想,“不用。等我回来就寝时再穿。”

“嗯,好啊。”她唇角上扬,笑得甜甜的。

“说起来,我何时能回来?”他语声低柔。

“后天吧。”许持盈抬眼看着他,“可以么?”

“这还用问?”萧仲麟笑着吻了吻她眼睑,让她不得已闭上眼睛,“我只是喜欢睡前跟你说说话,心里踏实。别的不急,你别怕。若是不愿意,我们就过段日子再说。”

心里似有温柔的潮水涌动,许持盈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手臂轻轻揽住他腰身。

这男子,真的是她可以依靠的人了。

“愿意。”她轻声说。

萧仲麟心头大起震动,敛目看着怀里的人,过了片刻,笑意才自心头抵达眼角眉梢。

哄着持盈入睡之后,萧仲麟轻手轻脚起身,换了身玄色云龙纹常服,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未时,许持盈醒来,起身推开北窗,看着花木葱茏,听到清脆鸟鸣,只觉心旷神怡。

木香走进来,笑吟吟地帮她换了一袭冰蓝色绣云纹的春日衫裙,又服侍着她在妆台前落座,打理一头绸缎般的青丝。

许持盈看着镜中的自己,很罕见地觉得自己比往昔要好看许多,侧了侧头,有些困惑。

木香则问起很好奇的一件事:“皇后娘娘,您给摄政王的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啊?摄政王看完就说听您的,不要说翟大总管,便是奴婢和甘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几日的做派,摆明了是破罐破摔,对付他很容易,陪着他破罐破摔就是了。”许持盈微笑道,“我在信里只是说,他要是想将罪责全部揽到身上,那我绝对不会坐视,会不遗余力地拆他的台,令言姐和明月一定会鼎力相助,与我一样,抛下自己的前程。”

木香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不由有些后怕,“万一王爷一意孤行——”

“那也无妨。”许持盈笑道,“皇上是明眼人,已经很了解王爷的为人、性情,就算王爷一意孤行,皇上只需几句话就能把他骂醒、说服。都是聪明人,僵持也不过片刻光景。这会儿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木香细品了品这番话,不由开心地笑了,过了会儿又问道:“那么,王爷了解皇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