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句,都是在指责她不孝,她想知道的事情,母亲只字不提。但也只能由着母亲说下去,不数落痛快了,不先抛出条件,就不会说正事。

许持盈站起身来,斟了两杯茶,“料想着您有不少话要说,别急,慢慢说,说累了就润润嗓子。”

“你有心了。”许夫人将茶盏接过,放下,又推到一边。

许持盈端着茶落座,新沏的茶,热度迅速穿透白瓷杯,有些烫手。她将茶杯握得更紧一些。

她觉得冷。这样的母亲,让她打心底冒寒气。

“十几年了,所有败坏我名声、打击我娘家的事情,都被你做尽了。”许夫人定定地看住许持盈,“每一次你把我惹得怒极,我都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凡事还有老爷做主,我再忍一忍。

“太久了,你的翅膀越来越硬了,我再忍下去,真就不如常伴青灯古佛。

“魏家落难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不会让他们就此落魄,迟早让他们重振门楣。因为他们是许家的亲家,是我这个许家宗妇仅有的依靠。

“你进宫之前,我屡次三番与你说起,你都是不听完就甩手走人。

“持盈,这么多年,有没有过哪怕一次,你因为让我颜面扫地生出过歉疚?

“你有过么?

“你没有。

“你是天生的心狠手辣。”

话到末尾,许夫人眼中已有了浓烈的恨意。

许持盈仍是微笑,“就因为魏家是你的娘家,所以,哪怕他们一个个是畜生,也要留着他们生事作孽?对不住。”顿一顿,她会意,唇畔的笑纹略略加深,“您今日的目的,是起复魏家。”

“的确。”许夫人坦然颔首,“持盈,只要生而为人,就有吃瘪受委屈的时候。小事上的委屈,比起大事上的不得已而为之,感触相差万里。对老爷来说,你是他此生瑰宝,兴许再不会有比你更孝顺的孩子。可对于我来说,这么多年了,你孝顺我一回吧。不然的话——”她语声顿住,眼神变幻不定。

快意、恨意、恼怒,许持盈捕捉着、分辨着,末了,竟看到了恐惧。

“不然的话,”许夫人继续说道,“那件事会伤到你父亲,伤得他体无完肤。至于你,我就拿不准了,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你是少见的冷心冷肺。”

许持盈把茶杯放到桌案上,收回手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有些发红了。她不在意,笑得愈发从容,“您直说吧,我洗耳恭听。数落我的时间不短了,要是没完没了,我只能请您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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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双更)

054

“很好。”许夫人笑道, “你这样待我, 很好。让我愈发心安理得。”

许持盈身形向后, 背部靠着椅背,身形向右’倾斜,右臂搭在扶手上,坐姿显得很是懒散。习惯了, 遇到的事情越糟糕,她越会完全放松自己,若有可能, 会用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对待对手。

许夫人深深凝视着许持盈, “到此刻,你一定已经猜出来了。你我并非母女。若是亲生母女, 我如何都说不出方才那些话。”

许持盈稳稳接住她的视线,眼神不见丝毫波澜,对视片刻, 抿唇淡淡一笑, 扬了扬漂亮的小下巴,示意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反应, 反倒让许夫人心生忐忑。冷眼旁观这些年,她了解如何迅速刺痛、激怒持盈, 她了解持盈平时的性情、做派和遇到一些事、听到一些话的反应。

但是,如果持盈处于暴怒的边缘,没人能猜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乖巧懂事可爱如小仙子、跋扈残忍冷酷如小疯子,都是持盈。

持盈的脆弱, 她没看到过。

许夫人将先前推到一旁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喝茶期间,反复思忖接下来要说的话,权衡轻重利弊。

许持盈也不催促,甚而错转视线,让对方安心斟酌。

许夫人放下茶盏,轻咳一声,将部分过往娓娓道来:“你的生身母亲,原本是大富大贵的命,那时候心仪她的男子,我所知的三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可惜,遇人不淑。一个男子因为求而不得,因爱生恨,让她拖成了老姑娘不说,还出手打压她的双亲、兄长。到她二十岁那一年,日子只算是不太拮据,三个亲人更因常年气闷卧病在床,先后撒手人寰。

“我与她有些交情。

“我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最后一位亲人离世,正是最伤心孤单的时候,我命人去看过她几次,能帮的就帮一把。

“那时候,我上面有公公婆婆,怀胎两个月的时候,跟你父亲——不,跟老爷在一些事情上起了争执,都认真动了气,我便去别院安胎。

“那一次,公婆只怪我不懂事,任由我闹意气,一句规劝的话都不说。估摸着老爷是铁了心要跟我一辈子各过各的,我在别院那么久,他一次都没去过。自己不去不说,也不让家里别的人去,把两个儿子交给两位长辈照看。

“就那样,我在别院一住就是半年多,是陪嫁的宅子,身边的下人都是陪房。

“住到别院两个月之后,你的生母出事了。

“她去找我的那一天,起了风,下着雨。她看起来怪怪的,眼神呆滞,跟我说要离开京城,是来道辞的,便走了。

“我觉得不对,命人跟着她。她半路晕倒了,下人忙把她带回到别院。

“她精神特别恍惚,我当下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生宽慰着,让她暂且住下。

“没几日,丫鬟看出她有了身孕,四个多月了,不穿宽大的衣服已经显怀——兄长刚死,人还未嫁,她有了身孕。”

说到这儿,许夫人语声顿住,看着许持盈。

许持盈右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色,像是在茶馆里听人说书。

到此刻,仍然不动声色。只这般门面工夫,就没谁比得了。

许夫人啜了一口茶,茶有些凉了,她也不在意,放下茶盏继续道:“我当时就问她,你以后可怎么办啊?不如我帮你做些功夫,尽快到外地找个人家,让孩子出生之后有个正当的出身。

“她说不行,绝对不行,这孩子是个孽根,不能留。

“她曾私下找过大夫要打胎的药,但是大夫都说,她身子骨不好,若是用打胎药,一定会一尸两命。

“可是,她不能死。她三个亲人的仇还没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该设法尝试,让仇人血债血偿。

“太多的仇恨、窘迫,让她陷入两难,不知何去何从。

“我思忖再三,说你觉得孩子是孽根,又不能不生,生下来恐怕也不会善待。那就把孩子给我,毕竟两个胎儿差不了多少天,你就在这里与我一起安胎,生完孩子之后,你只管去别处。只一样,孩子日后不论怎样,都与你再无关系。

“她答应了。

“过了一段日子,我因为长期与老爷、公婆怄气,小产了。那是齐齐整整的一个男孩儿。

“小产前后,许家还是没一个人去看过我。那段日子,回想起来都觉得漫长。

“我能起身之后,命下人更为细致地照顾你母亲。如果说先前还有些顾虑,还考虑过是不是要跟老爷如实说出这件事,到了那时候,我已经铁了心做成这件事。”

许夫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眼含轻蔑地看着许持盈,“你就是那个孩子,你生母口中的孽障,我膝下的不孝女。”

许持盈敛目沉思,良久都不出声。

许夫人也不再说话。

许持盈托腮的右手落下去,与左手交握,和声道:“你说,你们有些交情。”她把有些二字咬得有些重,“你那时与婆家闹翻,始终没提过娘家,他们似乎也没管过你吧?你的日子不是寻常的不好过,这么不好过,好意思让友人知晓你去了别院安胎?那女子总不会是从许府打听到你身在何处吧?”

之所以有这份怀疑,是她了解望门贵妇绝对不会家丑外扬。虚荣心重的,只要能够做到,就会杜绝自己被人议论、同情、嗤笑的可能,不论亲疏;性子要强的,出嫁之后如果有至交,也是报喜不报忧,不遇到大是大非,绝不会麻烦朋友;性子懦弱的,就根本没有离开夫家常住别院的可能。

那女子去找许夫人,定是有着什么缘故,但是许夫人不想提及。

说出怀疑,许持盈又点破一个事实:“而且,你这辈子就没有交心的友人。那女子之于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许夫人难以掩饰心头的惊诧,匪夷所思地望着许持盈。

那样不堪的出身,知情之后难道不该伤心难过暴跳如雷么?难道不该全然拒绝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么?

可她在做什么?在有理有据地分析言辞间发现的疑点。

这还是个人么?

许持盈微微摇头,“罢了,我只是提醒你,下次与人说话的时候,尽量避免让人一面听一面犯嘀咕。”

“你,”许夫人问道,“还想知道些什么?”

“没有。”许持盈微笑,自嘲地微笑,轻声说道,“我是个被生母抛弃的孽障,我是你口中的不孝女,我不是天之骄女,我是出身最不堪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诉我这些,我谢谢你。”

她唇畔笑容的纹路缓缓加深,明眸里的光芒越来越冷,森冷而灼人眼眸。

有没有一种冷静,是濒临或已越过疯狂才生出的?

有的。

这一刻的许持盈,便有着趋近于疯狂的冷静。让人心生恐惧。

许夫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下意识的以此来对抗流窜至骨髓的恐惧,“你的生母是…”

“不需告诉我。”许持盈的语气轻而坚定,“我对此毫无兴趣。现在,我只想让你以你所有的亲人发个毒誓,证明我的出身并非你夸大其词或是胡编乱造。”

“我可以。”许夫人毫不犹豫,抬手指向上空,神色坚定地发毒誓。

许持盈看着许夫人的双唇一张一合,语声传入耳中,她却觉得分外遥远。

这片刻间,她微不可见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空茫、悲怆之感。

今日起,她没有家了。

她交握的双手死死用力,以致骨节生疼,这疼痛让她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唤回她的理智。

她问许夫人:“如果不是看着我如今境遇好转,你还不会告诉我这些吧?”

“的确。”许夫人盯着她黑宝石一般灼灼生辉的眸子,“有些事,以你的头脑,事后一想就清清楚楚,那就不如由我现在告诉你。

“最早,我对你和幼澄、幼晴的情分差不多,懒得亲自照看,又怕一个个的太不成器,长大后没个用处,所以,时不时的会插手管一些事。

“先帝给你和皇上指婚的时候,我开始想善待你,可是磕磕绊绊了那么多年,做不到了。我看到你就打心底厌烦。之后又瞧着皇上一再给你难堪,我就想,指望不上你了,索性省省力气。”

许持盈缓缓接道:“如今,时机到了。”

“对,如今你正得宠,时机已到。”许夫人如实道出心绪,“原本我不需实话实说,甚至可以一点一滴地透露给你,可你不给我机会,更不给我脸面。你这样的性子,得宠只能是一时,我再不抓紧机会,往后便是娘家继续落魄,许家也陪着你遭殃。”

的确,许夫人本不需把话说的那么恶毒,但是积怨已久,厌烦已久,自是没闲情给她留颜面。

这就是报应吧。

不做乖女儿的报应。

许持盈再一次自嘲地笑了。

许夫人强调自己的目的:“我的娘家,在你眼里再不好,但对我有着莫大的恩情。是,在你看来,他们做过错事,他们的情形一直乱糟糟,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许家的情形在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乱糟糟?只说你一个人就惹过多少事?只是你精明,没叫人觉得手段肮脏龌龊罢了,只留了跋扈心狠的名声。”

因为她精明,所以才没让人觉得肮脏龌龊。潜在意思就是,她品行兴许还不如魏家,兴许比他们还肮脏龌龊。

这就是养育她十六年的人对她的看法。

是这样的么?

许持盈眼睛涩涩的,费力地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做过亏心事?有没有做过和许幼澄、魏家人类似的事?

有么?

她微不可见地摇头。没有,从没有。父亲、大哥、二哥都不是那样的人,潜移默化多年,让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真的不是。

但她没有辩解。因为她知道,眼前人把她看得一文不值,打心底质疑、看不起她。

早先还以为,她的出身是原罪。原来不是。出生才是她的原罪。

她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孽障。

她眼睛愈发酸涩,蹙一蹙眉,把泪意强行压下。

哭什么?

哭给谁看?

谁稀罕你的眼泪你的伤悲?

她轻缓地吸进一口气,集中精神,聆听一直都没歇嘴的许夫人的话:“…说起来,这些年,老爷打心底疼爱的孩子,只你一个。我生下的长子次子小的时候,正是需要他全力以赴打拼的年头,无暇顾及家中诸事。到你出生之后,他能松松心了,也是与你有缘,且不知你的根底,便是无边无际地宠着你,哪怕你杀人放火,他都能给你找到合理的因由。

“所以持盈,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你想好没有?是要继续做他引以为傲百般照拂的女儿,还是要让他成为世人皆知的笑柄?

“持盈,你别逼我,别让我把事情做绝。

“而且到最终,在朝堂已根深蒂固的许丞相不会倒台,最终身败名裂、尽失一切的人,只有你。”

许持盈抿一抿唇,“你想要的,是让我竭尽全力为魏家周旋,让魏家重振门楣,与你一直守着这个秘辛。”

许夫人颔首,“你是聪明人,自是不需我多说,个中轻重…”

许持盈死死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来,随后摇头,“不。魏家的事情,除非爹爹——不,”她苦涩地一笑,“除非丞相与我提及,否则我绝不会答应。”

许夫人眼中现出寒光,“那你的意思是——”

“去把这些事情告诉爹爹——不,告诉丞相。”说到这儿,许持盈闭了闭眼。

没有家了。

父亲不再是她的父亲,她兴许再没机会像以前一样亲昵地唤他“爹爹”。唤了十几年爹爹,已经是莫大的福分,已经高攀了十几年。

日后,再不会了。或者,是再不能够。

许夫人冷笑,“瞧瞧,遇到大风大浪的时候,你所谓的孝顺、乖巧全是空谈。老爷在你心里,也只是个衡量轻重之后被放弃的物件儿。你心里从来就只有你自己!”

许持盈语气沉冷:“是你给我写了那封信,跟我说,今日不见你的话,明日满城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出身最下贱最不堪的人——你让我把你唤来,你要告诉我这些。

“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挟我。今日是魏家,日后呢?我余生都会被你要挟,我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

“可是,对不住。我已经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握在手里的只有这一条命,你与丞相想拿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别的,我绝不奉陪。”

许夫人错愕。太可怕了,这个女孩太可怕。冷静到可怕,疯狂到可怕。“那你的意思,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让老爷因你脸上无光?”

“谁叫你家老爷不开眼,娶了你这样一个祸根?”许持盈微微扬眉,“一切的开始,是你竭力促成——把一个出身不堪的孩子养到名下,关系重大,你敢再发个毒誓证明你不是早有预谋么?许夫人,你可以看低我,但是,不要高看你自己。”

“…”许夫人一时语凝。

“有人跟我说过,我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心肠冷硬,是豁得出性命——以前是豁得出去,现在是根本就不在乎。不需要了。许夫人,你若是想要我报答许家的养育之恩,可以,哪日与丞相、大公子、二公子商定之后,联袂到宫里来,如实告知便可,我无话可说,投缳自尽便是了。”

“可如今明明没到闹出人命的地步。”许夫人找回神智反诘,“你也别要死要活的跟我说玩笑话,没用。”

“玩笑话?”许持盈轻笑,“我跟你?”

她跟许夫人开玩笑,才是莫大的玩笑。

许夫人也笑,笑得讥诮,“可你也别忘了,老爷是当朝丞相,这半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遇到大是大非,总会放下他自己的心思。

“持盈,如果老爷知道了,固然会暴怒,会责怪我编织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但在第二日,他就会竭力掩盖这事实,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想,就凭谁都瞒不住。

“再有,等到老爷知道你是那样的出身,他会对你怎样?他会不会如同对待幼澄一般冷酷?你敢担保他不会么?

“我倒是可以跟你担保一件事:老爷知道一切那一日,就是皇上知晓你出身那一日。

“我的皇后娘娘,眼下且不说老爷,单说皇上,他知道你那个出身的时候,会怎样对待你?即便现今还能贪恋你的美色,日后呢?下贱、不堪、奸生,你会成为他最大的污点,他会以你为耻。”

许持盈听到奸生二字的时候,死死地咬住下唇,身形在几息间全然僵硬。

那样残酷的言辞,毫不留情地说出来,眼中只有快意。好像十六年的母女名分,都只为着这一刻畅快淋漓的报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