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婆婆不能体谅,也不愿意理解女儿的做法。
至于许幼澄,若是留下,不单是许家的耻辱,更会引发一连串的祸事——这,也能怪到持盈头上?
糊涂,许大奶奶觉得婆婆真的太糊涂了。
糊涂至此,到底是母女长年累月的矛盾累积成的怨恨迁怒导致,还是婆婆打定主意要做个糊涂的人?
——这其中是有区别的。
她望着昏黄光影中的婆婆,片刻间有些恍惚,觉得婆婆分外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被持盈真的气狠了,还是另有古怪?
这几日,是不是有人在婆婆面前数落持盈的不是了?
她忽然觉得脑筋不够用了,自己就像是个傻瓜一样,什么都看不透,想不通。
“自作自受。”许夫人低低叹息,“我这是自作自受。可是还好,总会有人陪着。”
许大奶奶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讷讷地道:“娘,您这是——”
许夫人端详她片刻,愉悦地笑了,“吓到你了吧?我清楚,在你们看来,所谓的敦厚,其实是傻,是糊涂。做了这些年的糊涂人,我自己都快忘记明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她摆一摆手,“我乏了,你下去吧。”
许大奶奶还没回过神来,有些愣怔地称是,行礼后退下。走到门口的屏风前,她回头望去,见婆婆正意味深长地笑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抿出一抹笑容,随后转身走过屏风,走到门口的时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明日,得命人去给持盈递个话。她想,能劝着持盈给婆婆赔个不是就好了——很明显,婆婆像是快被气疯了。
·
郗王府。
内宅的书房院,是老王爷在世时经常逗留之处,品茶、对弈、议事,都在此处。
老王爷郗诚墨故去之后,书房里的一事一物都维持原样。
郗骁在京城的时候,长期在外院,偶尔回内宅,必是来这里,在太师椅或醉翁椅上一坐就是大半晌。
这一次,与以往情形迥异。
姚烈站在抄手游廊中,听到里面不时传出玉石、瓷器、书籍落地的声响。
今晚,郗骁的坏心情没有一点儿好转,更加恶劣。
以前,他过来是睹物思人,缅怀父亲。今晚,他过来也是睹物思人,想着那个在心中形象坍塌的至亲,让自己的怒火爆发。
姚烈都懂。他无声地叹息一声,走出游廊,在梧桐树下的石桌前落座。石桌上有酒壶、酒杯,他不知道郗骁什么时候才会折腾得筋疲力尽——要等太久,便自斟自饮打发时间。
自家王爷,文武双全,俊朗无双,前两年征战期间,若不是兵部拖后腿,一定会成为公认的不世出的良将——要什么有什么的一个人物,偏生走出朝堂之后,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这叫什么命?
屋里摔东西的声响更大更钝重——这是连酒坛、书架、座椅都往地上、墙上招呼了。
姚烈抬头望天,心说老天爷,你再这么折腾我家王爷,我就天天晚上躺房顶上骂你不是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候,发现院中骤然亮起来,落在地上的光影跳跃着。
他愣了一刻,之后就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疯了一般冲向正屋——他家王爷在自家的书房放了一把火。
“王爷!王爷!”姚烈嘶吼着,一脚踏上台阶,看到慢悠悠走出来的郗骁,瞬时松了一口气。
院门外,“走水了”的喊声此起彼伏。
郗骁捏了捏耳根,横了姚烈一眼,“瞎叫唤什么?耳朵差点儿震聋了。我是死家里的人么?”
“…”姚烈愣了片刻,实在没忍住,哈哈地笑起来。王爷连续几日没睡,不对着皇上和官员的时候,有时候说话真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郗骁经过姚烈,走向院外,“愣着做什么?想死就进去,想活就给我滚过来。”
“是!”姚烈乐颠颠地追上去,“这书房毁了,往后怎么着?”
“挖个池子,养鱼,再种点儿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的玩意儿。”
侍卫们忙着救火,急匆匆从主仆两个身边经过。郗骁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地去往后花园。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姚烈提醒道,“已经落锁了。”
“去听月楼。”郗骁望向听月楼的方向。
姚烈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他疑心王爷要放第二把火,但是不敢说。与沈令言相关的话,是禁忌。
走了一段,郗骁停下脚步,手很用力地按着额头,随后慢慢转身,“得了,我累了。备马,给我找个清净的客栈。我得睡一觉。”
回到家里,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一头困兽,心头的怒意悔憾怨憎时时刻刻吞噬着他的心魂,想发疯,想发泄。但是,几乎把他毁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他找不到债主,债主倒是可能正在飘飘荡荡的看他的笑话。
去往外院的路上,郗骁四下环顾,很想看到父亲显灵。
你若有灵,可有悔意?看到我生不如死,你作何感受?
后悔么?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的令言。
生气么?郗家一切将由一个收养的外姓孩子继承,我故意的。我死之后,郗家断子绝孙。
恨不恨?恨了就来找我,我在盼着。望眼欲穿。
·
寅时,萧仲麟挣扎半晌,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恋恋不舍地吻了吻持盈的唇,轻手轻脚地起身。
昨日与郗骁商议的都是要紧事,但大部分时间在平时都是用来批阅奏折。为了避免奏折把自己埋起来,他只能把时间拆东墙补西墙。
要到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霸道一回,来一出为了红颜罢免一次早朝?他半是憧憬半是自嘲的想,念头一起,就觉得希望渺茫。
持盈就不会惯他这种毛病吧?一头热那叫自作多情,能免则免吧。
慢腾腾穿戴齐整之后,他站在床前,看着她甜美的睡颜出了会儿神,这才转身走出寝殿。一面走,他一面揉了揉下颚。刚刚应该是笑了,没顾上照镜子,但愿不是傻笑。
绝不是傻笑,一定是沉浸在幸福中的笑。
洗漱之后,萧仲麟去了御书房,边用早膳边看折子。卓永好心劝他专心用饭,他当没听到——打量他愿意这样似的,这不是时间不够用么?
沈令言求见,他即刻召见,命卓永找出许之焕呈上来的那封密信。
沈令言行礼之后,来不及说正事,他就先命卓永把信件交还给她,“你看看,不知道算不算是完璧归赵。”
接过那封信件,沈令言仔细查看一番,仪态恭敬语气平静地回道:“回皇上,信件不曾拆开过。”
“那就好。你收起来,毁了吧。那些事,该过去了。”
沈令言沉默片刻,语气里少见的有了感激的情绪,“微臣谢皇上隆恩。”
萧仲麟一笑。
沈令言说起正事:“微臣是来禀明李二相关的一些事。”
“你说。”萧仲麟一心二用,跟她说着话,批阅折子的朱笔一刻不停。
沈令言如实道:“不知李二人在何处,但是很明显,他对现在京城的局势很清楚。是以,不是谁找到他,是他飞鸽传信给影卫。他的意思是,随时可以现身,进宫回话,但是,他需要皇上开金口留他一条命。”语毕,把李二爷的几个字条递给卓永。
有郗骁出面,各地张贴悬赏缉拿李二爷的告示,在京城及周边已开始四处张贴,别处最迟到明日便会奉命行事。
李二爷应该是过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但是他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帝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只要收到盖着玉玺的朱批,他就会尽快现身。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认,什么都不信。
沉吟片刻,沈令言见萧仲麟没有看那些字条的意思,便口述给他:“李二说,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知晓一件皇室秘辛,还知道与秘辛相关的一个女子的下落。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这样的胆子,去找过一个人帮他脱身——是带着那女子去的,结果鸡飞蛋打,那人把女子扣下,之后一直不曾为他的事出手。”
萧仲麟听到这儿,好奇心被勾起来,放下笔,把几个字条逐一看过去,明白了原委,沉默下去。
沈令言虽然垂眸看着脚尖,却一直用听觉、感觉留意着他情绪的变化。
情绪无形,但会影响周遭氛围。
还好。他很平静。
过了好一阵子,萧仲麟忽然说道:“朕听闻有一女子,年轻时与你容貌相仿。”他指的是昔年曾经让郗骁的父亲、陆乾心仪的女子。
“是。”沈令言答完,沉思片刻,心头一喜,“微臣会设法寻找,但愿她还在世。”
她反应灵敏,还不曾让他失望过。萧仲麟笑了,“试试吧,不强求。”
沈令言称是,便要行礼告退。
萧仲麟问道:“淑妃的事,有结果了么?”
“那件事,是淑妃所为。”沈令言如实道,“微臣自昨晚到方才,先后去过景仁宫三次,询问近身服侍淑妃的两名宫女。宫女嘴硬,淑妃倒先沉不住气了。这会儿已经去坤宁宫请罪。”
“知道了。”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萧仲麟释然一笑,“此事让皇后做主便是。若是皇后不反对,便命淑妃的亲人进宫探望。去忙吧。”
·
“皇后娘娘,臣妾实在是没法子了。”淑妃满脸羞惭地跪在许持盈面前,哀声道出自己的为难之处,“皇后娘娘应该知道,臣妾能服侍皇上,是太后娘娘一手促成。
“如今,太后那个处境…皇上将她禁足之前,她便命人对臣妾放了狠话,要臣妾想个没有纰漏的法子为难您。
“可是…可是臣妾怎么敢啊。
“这两日都是心急如焚,想与您和盘托出,不知从何说起,尤其臣妾的祖父曾在宫中留宿,臣妾就担心这时候说什么话,会连累祖父。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臣妾不能帮他也罢了,若是牵连到他…只一想便已坐立难安。
“昨日上午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臣妾便知道您到底是怎样的人了。下午思前想后,索性用了这个笨法子,明面上也算是给了太后娘娘一个交代。
“只是…只是臣妾愚钝,根本不擅长这种事,沈大人应该昨晚就推测出了原委。
“臣妾…臣妾只是想给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之后与她划清界限。皇后娘娘,臣妾真的没考虑周全,不该在坤宁花园那么做,可若是去别处,太刻意了,更没有一点儿成事的可能。
“请皇后娘娘降罪,怎样的责罚,臣妾都甘愿领受。”
许持盈看着依旧形容狼狈的淑妃,又气又笑。托腮斟酌片刻,她温声道:“这次的事,真是出乎本宫意料。你好歹要给个交代,打发一个陪嫁的宫女出宫去。因何而起,你们主仆编排个像样的说辞。”
淑妃千恩万谢,脸却涨得通红。
“淑妃。”许持盈语声一沉。
“是。”
“几时你又想给谁交代了,千万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若是不能,本宫不会再纵着你。”
淑妃连忙应声:“臣妾谨记。但是,臣妾万万不敢了。”
许持盈侧头端详着淑妃,一时间真拿不准这个人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笨。
把苦肉计用到自己身上,还是稍有差错就可能丧命的情形,要不是有精明、敏锐的影卫在,她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知晓实情。
随即,她有些颓然地扶额。是不是心里有底的缘故,才不再随时保持警惕与疑心?
照这样下去,会笨死的。
她摆手遣了淑妃,“回去将养吧。”
淑妃没敢再说什么,悄然退下。
许持盈去了书房,想如常习字,但是站在案前,觉得浑身别扭。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一切都与往日相同。静立沉思许久,才知道不对劲的是自己。
经过昨晚,一切都不同了。
她已真的成为一个男子的妻子,不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
在当时却没意识到这些。
心里百转千回,有些微的失落,更多的则是安稳。
余生就要在这深宫之中度过,要把这里当成生涯中第二个家,打理好日常诸事,做好生儿育女的准备。
是,她很想快些生儿育女,而且一定要儿女双全。
她要体会做母亲的快乐、烦恼,想在与女儿相伴的过程中,寻找母亲一直嫌弃自己的原因。结果不重要,那个过程至关重要。
思及此,许持盈才想起母亲那封信,找出来敛目阅读。还没看完,甘蓝走进门来:“皇后娘娘,大奶奶派人来见您,说有几句关乎夫人的话,一定要让您知晓。”
许持盈却没当即应声,只是反反复复地看着手中的信。
甘蓝起先以为是一封长信,等的时间久了,氛围莫名变得凝重的时候,她预感要出事,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许持盈的神色。
许持盈唇角微沉,美丽绝伦的容颜似是罩上了一层寒霜,而手里的那封信,不过四五行字。
良久,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和声吩咐:“唤人去请许夫人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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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母亲今日又要进宫,许明有点儿懵。他快步去往内宅,跨过垂花门,迎面遇见了许夫人。
许夫人按品大妆,面容上毫无病态,并且,比起往昔,神采奕奕。
只是,那份神采,怎么看怎么让许明不安。
“娘,”他赔着笑走到母亲身边,虚扶了她的手臂,“今日又要进宫,您知道皇后娘娘是为何事找您么?”
“我怎么会知道。”许夫人笑微微的,“如今我之于她,可不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色。”
“瞧您这话说的。她就是那样的性情,跟亲人不会来九曲十八弯那一套。”许明为妹妹开脱之后,神色郑重了一些,“您这两日是忙忙碌碌的,家里家外的人在上房进进出出,一定是在筹谋什么大事吧?皇后娘娘召见,是不是您有事找她?”
“且不说是谁要见谁,今日见了她,我要让她帮我办妥一件事。”
母亲变得强硬且笃定的态度,让许明开始担心了——照这架势见面的话,母女俩不知会掐成什么样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嘴里则漫应道:“是么?什么事儿啊?”
“给魏家一条活路。”许夫人转头看住次子,“你们还记得魏家是我的娘家么?你们又记不记得,他们不人不鬼的过了多久了?”
许明停下脚步,看着母亲,头疼不已。
许夫人扬长而去。
过了一阵子,许明烦躁的在原地踱着步子,打定主意之后,疾步回了外院。
他感觉特别不好,今日兴许会出乱子,到了这地步,只能及时告知父亲,看能否把母亲拦下。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白费了工夫:母亲进宫的时候,早朝还没散,父亲没可能赶到宫门口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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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持盈坐在书桌前。
很久了,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在案上交叠。
许夫人脚步徐徐进门来。
许持盈摆手遣了宫人,抬手指一指书案对面的座椅,“您坐。”
“谢皇后娘娘赐座。”没有宫人,许夫人还是行礼道谢,坐到许持盈对面,神色便没了谦恭,只有漠然。
许持盈换了个最为放松的坐姿,笑,“您在信中的措辞,着实难以恭维,却让我甚是好奇。有什么话,您请直说。”
许夫人的笑容凉凉的,语气倒是很温和,“如今你到了宫里,除了与我怄气,凡事都为娘家着想。甚至于,你进宫,亦是为了你的父兄。我没说错吧?”
许持盈微笑,不语。
“你出嫁之前,我不敢指望你体谅我的心思。可你出嫁之后,尤其走出困境之后,还是不曾体谅我的难处。怎么,只有你的娘家是该照顾扶持的,别人的娘家就该是肆意踩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