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都望向许夫人,见她颔首,便向前走了一段。

郗骁审视着许夫人,忽然问道:“你不是持盈的生身母亲吧?”

许夫人有些意外,“怎么说?”

“你不配。”他说。母亲如何对待他与明月,是他最温暖的一份回忆,亦因此,许夫人与持盈的磕磕绊绊,便总让他觉得怪异。孩子就算真有不足之处,做父母的也能全然谅解,哪里会像许夫人那样,明里暗里数落女儿的不是,持盈遇到是非,她什么都不做。

“不配?”许夫人被刺痛激怒了,“的确不配,但不配的是她!”她上前两步,抬头逼视着他,“知道她是何出身么?是她生母不知廉耻,孝期与人私通怀上的孽根。我这些年由着她在许府飞扬跋扈,她已经该生生世世感恩戴德!我要是早知道她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当初就该帮着她生母把她掐死,省得活着丢人现眼!“郗骁有片刻的惊愕。看起来一直温和端方的贵妇人,忽然间说出这样凉薄诛心的话,跟一个人忽然疯了的情形有的一比。

“你跟持盈说了?”他问。

“说了,为什么不说?”许夫人的笑容恶毒,“你要是瞧着她心疼,大可想法子带她远走高飞,横竖她是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

郗骁不难想见,她与持盈说起的时候,态度定是伤人之至。

明白了。明白了持盈为何生病。

他拎着鞭子,在周围缓步走着,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许夫人不阴不阳地道:“当然,你要是也打心底看不起她,日后便离她远远的,麻烦能少一些。”

郗骁踱回到她近前,牵了牵唇,“这是好事。”

许夫人不明所以。

“真是莫大的好事。既然持盈与你并无关系,那么,日后我只管由着性子对待你这下作货色。”他语气阴森森的,偏生噙着笑,似成竹在胸的野兽,“这件事宣扬出去那一日,便是郗王府认下持盈之时,我会不惜代价把事情做圆满,让人们由衷相信她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摄政王的妹妹,这出身绝不比许大小姐低一分。”

“…”许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是不可能的。”

“这世间只有不想做的事,没有不可能做成的事。”郗骁上上下下打量着许夫人,目光似刀子一般,若有形,已将她寸寸凌迟,“事情宣扬出去那一日,你么——听说过一把年纪与人私通的高门贵妇么?本朝好像从未有过,你可以开这个头。我要给你找个奸夫,把你们扒光了扔到长安街头,让你成为亲人的耻辱。横竖你要让丞相颜面扫地,他也不差你再给他丢一次脸。”

“你混帐!”许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抬起手来便要打他。

郗骁拎着鞭子的手一扬,再一挥,将她的手拂开,继续道:“还有你的娘家。你放心,你死之前,一定能亲眼看到我一刀一刀把他们剁了!”

许夫人踉跄后退。

“我不是小人,可也从不刻意奉行君子之道。”郗骁倏然转头,望向长街一角,“姚烈!”

“在!”姚烈即刻应声,疾步而来。

“去魏家,把魏家众人五花大绑,关押到刑部大牢!”

“是!”

“你不能这么做。”许夫人慌乱起来,提醒他,“这样做没用的。知情人可不止我一个,宣扬出去的人也不会是我。”

“不管怎样,先把你收拾妥当,省得你隔三差五去恶心持盈。”郗骁转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深凝了她一眼,“以前我总以为,除了与身怀绝技的女子过招,这辈子都不会打女人。但是这一阵倒霉,总遇见欠抽的女人。”

策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手里的鞭子看似随意地抡出去。

许夫人低呼一声,应声摔倒在地。脸颊疼得厉害,她抬手一抹,触感湿漉漉的。

郗骁嫌恶地瞥过她,打马离开。回宫的路上,迎面遇到了传旨太监,问了一句,得知是皇上让许夫人返回去。

他放缓了速度,让骏马溜溜达达地回到宫里。

·

许持盈命甘蓝传话给萧仲麟:不要为难许夫人。

萧仲麟听了,心头似是打翻了五味瓶。她是料定他会质问许夫人,所以有此举。他不是她,不知道她心中都有哪些顾虑与考量,既然如此,便该尊重她的意愿。

他颔首应下,叮嘱甘蓝:“让皇后放心,你回去之后,好生照料她。让沈令言去坤宁宫观望,今日再不准出事了。”

甘蓝眼中泪光闪烁,哽咽着称是。

过了一会儿,卓永额头冒汗地禀道:“回皇上,方才摄政王去找过许夫人,不知怎么就动了气,给了许夫人一鞭子,打得半边脸出血了,该是伤得不轻。此外,摄政王命侍卫知会刑部,关押魏家人等。”闹不好,许夫人的脸会留下一道长长的深深的疤,算是毁容了。

萧仲麟不说话,只盯着卓永运气。

卓永身形又弯下去一些。

“找太医给她上药,随后再来回话。”萧仲麟说道,“唤摄政王过来。”

卓永称是而去。

萧仲麟又摆手遣了服侍在侧的宫人,起身来来回回踱步。怎么想都是一脑门子官司,越想越窝火。

卓永引着郗骁进门来。

萧仲麟转到书案后,没好气地望着郗骁,双眼都要冒火了,“你一个大男人,打许夫人做什么?就算把她打死又有什么用?她也值得你动手?!”

“…”因为末一句,郗骁很是意外。

萧仲麟吩咐道:“卓永,你下去,朕要跟这个混账好生说道说道。”

卓永心头敞亮了一些,笑呵呵称是退下。

“混账。你就是十足十的混帐!”萧仲麟从坤宁宫带回来的无名火,在此刻全然发作出来,他翻找出十来道奏折,一股脑地掷到郗骁脚下,“昨日跟你好说歹说,让你平日收敛些,别总给人揪住弹劾你的小辫子,可你是怎么做的?大半夜的在自家宅子里放火,有家不住,跑去客栈发脾气。你明知道那些言官看不得你这做派,还将把柄送到人手里。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是不是真过够了安生日子!?”

郗骁没说话,默认了他的数落。没人冤枉他,他昨夜去客栈住下,哪儿哪儿都不顺心,发了通脾气,摔了些东西,一早出门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去客栈探望故友逗留整晚的官员。被弹劾是情理之中。

“你就折腾吧,只管往死里折腾,早晚跟你算总账!”萧仲麟磨着牙睨着他。

郗骁反倒险些笑出来。痊愈上朝之前,皇帝也有过发脾气的时候,但情形都与今日不同。今日要是换个大臣,一定会被这气势吓得腿肚子转筋。像是炸毛的小老虎,慑人,但有些话听到他耳里,便还觉得有点儿可爱,让他心里生出丁点儿暖意。

萧仲麟负手站定,问道:“说眼前的事,你去找许夫人做什么?”

“原本臣是要回府取些用得到的公文,路上遇到了许夫人。”郗骁面不改色地扯谎,“许夫人跟臣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臣实在是压不住火气,给了她一鞭子。”

萧仲麟又问:“她跟你说了什么话?”

“她说了皇后娘娘的身世,言辞委实恶毒。”郗骁轻描淡写地道,“臣就告诉她,皇后是臣失散多年的妹妹,她若公之于众,臣也会公之于众。”

萧仲麟望着他,目光柔和下来。还好,持盈没有认错这个哥哥。

郗骁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也就如实道:“皇后进宫之前,与臣和明月情同手足,在臣眼里,她就是臣的妹妹。如今她是皇后,臣这样说,在皇上看来是高攀了,原本臣也不想高攀,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臣思来想去,只能如此。倘若有一日,有心人想要诋毁皇后,那么,皇后就是郗家女。皇上今日姑且一听,日后若有必要,臣会做到人证物证俱在。”

萧仲麟语气变得很是温和,“可是,许夫人到底是如何与你说的?我必须知道。”

这就是放下身份与他闲话家常的态度了。郗骁如实复述了许夫人的话,末了道:“她敢提及,便是料定臣绝不会对外人提及,而且定有七分属实。只是,皇后何辜?”

萧仲麟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皇上是不是已经有所耳闻?”郗骁问道。

萧仲麟嗯了一声。

那就难怪了,又是唤回许夫人,又是跟他发脾气。火气是因许夫人而生的吧?郗骁希望是这样。

萧仲麟道:“皇后的意思是,不要难为许夫人。她的处境,稍稍一想便知。”

“是。”郗骁蹙眉,到这会儿,心里着实难受起来。

“你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萧仲麟很是无奈地看着郗骁,“你难为许夫人,便是不给丞相颜面,皇后知道之后,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是,他是意气用事了,但是,并不后悔。郗骁沉吟片刻,问萧仲麟:“那么,皇上唤回许夫人,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反正是没想过跟许夫人客客气气的。“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萧仲麟说。

郗骁实在是撑不住,笑了。心说你就跟我装蒜吧,要不是持盈提醒,你不定怎么惩戒许夫人呢。所以呢,半斤八两,在这件事情上,谁也别说谁。

萧仲麟瞧出他的心思,嘴角一抽,低头把案上一大半的奏折捧在手里,走到他跟前,“接着!”

郗骁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是不明所以。

“都是关乎军政的,你尽快过目,交回来的时候,附上批示的建议。”横竖这厮有时间也是惹祸发脾气,还不如给他找点儿正经事做。

“…”郗骁神色拧巴起来。

“去吧。”萧仲麟用下巴点了点门口。

郗骁暗暗叹息一声,开始后悔自己放火抽人了——平白多出一大堆事,要了命了。

待郗骁走后,萧仲麟就站在原地,良久敛目思忖。

卓永走进来通禀:“许夫人到了。”

“传。”

许夫人面上的伤已经做过处理,上了药。伤势对于一个女子而言,的确不轻,伤痕自左眼角到唇角,深深的。郗骁那看似随意的一个动作,其实是运了真力。

敷药之后,反倒疼得更为钻心。

她蹲下’身行了个福礼,请安之后,便已泪眼婆娑,“皇上,臣妾本不该形容狼狈的面圣,怎奈刚刚摄政王…”

“住口。”萧仲麟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跪下。”

他周身骤然有了让人心惊的寒意。许夫人心头一凛,连忙跪倒在地。

萧仲麟看向卓永,“茶。”

卓永连忙唤奉茶宫女上茶。

奉茶宫女捧着茶走到萧仲麟身侧,他指一指许夫人,“让她端着。”

卓永和奉茶宫女立时心领神会,指点着许夫人将茶高举过头顶。

“卓永,派人看着她,茶不可洒出来。等到丞相下衙时,便让她回府。”

卓永称是,唤来两名小太监,交代下去。

“此事不要外传。朕要回坤宁宫看望皇后,把奏折带上。”

卓永称是。

萧仲麟举步走出御书房。他没食言,只是让许夫人清醒一下,真没罚她。

第056章(万更)

056

入夜, 郗骁才把萧仲麟交给自己的那一堆奏折处理完毕。每一份奏折之中, 附有写着准或不准的建议及理由的笺纸。

萧仲麟这次是理直气壮的找辙偷懒, 他清楚得很,更清楚原由,因此,愿意帮衬。换了别的时候, 他就不见得乐意惯人这毛病了。

缓步离开宫廷的路上,遇见了沈令言。

沈令言走在前面,听到他的脚步声, 停下来, 等着他。

他走到她近前,“没事儿吧?”

“嗯。”沈令言与他相形往前走,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皇上在坤宁宫,轻扬晚间都会留在宫里。”

“持盈呢?”

“中了点儿毒, 倒是没有大碍。”沈令言嘴角沉了沉, “最难受的是心情。”

“的确。朝夕之间,一切全然颠覆的打击…”他已经领略, 正在承受那种蚀骨的折磨,“但愿她能尽快熬过去。”

“有皇上陪着, 照顾着,应该能慢慢放下吧?”沈令言这样说着,自己都不信,可总不能说丧气话。

“她那个脾气, 谁都跟她拧着来,反倒好过一点儿。”郗骁吸进一口气,蹙了蹙眉,“越是要紧的人顺着她哄着她,她心里越不好受。”

“总会好起来的。”对持盈,沈令言愿意口不对心地保有乐观,“明月不是总说么,满天下只两个人会一辈子耀武扬威的活着,一个是她的哥哥,一个是她的挚友。”

郗骁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就借她吉言。”

“你别总折腾了。”沈令言道,“别人不在乎,但明月看着难受。”

“嗯。”

沈令言问起白日的事:“皇上训你了?”

郗骁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儿,“他肚子里要是存着一堆骂人的话,今日全都会招呼到我身上。”可惜,如今的皇帝很有涵养,骂人一句混帐已是极限。

沈令言也难得的笑出来,“说说吧,你怎么把他惹毛了?”

郗骁就全都告诉她了,末了想一想,有些懊恼地抚了抚眉心,“我是不该打女人,最起码,不应该亲自动手。”他侧头看她一眼,“更瞧不上我了吧?”

“没。打得好。”换了她,怕是会让许夫人血溅当场,“那也叫个人?”

郗骁心里好过了不少,转而问她:“身体好些没有?”

“嗯,有持盈看着,每日都按时服药,好很多了。”沈令言这样说着,便忍不住心疼起来,“午间她自己都难受得要死要活,但是知道我在坤宁宫,特地吩咐小厨房给我熬的药。”

“那丫头…”郗骁心里也酸酸的。

持盈就是那样的,待她不好的人,她恨不得让人生不如死,她认准的人,便是掏心掏肺对人好。

“谢谢你。”沈令言说。

“嗯?”郗骁不明所以。

“因为你,才有我与持盈、明月的君子之交。”是的,君子之交,相互从不多说或点破什么,但都全心全意为对方好,去尽力做一些事。

郗骁斜睇她一眼,“真感谢的话,就让我补偿你。”

“这说着说着就又没人话了。”沈令言说着话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去,背对他一扬手,“先走了啊。”

郗骁又气又笑,“小兔崽子,多跟我说几句话你能遭雷劈啊?”

沈令言不搭理他,径自走远。

郗骁望着她纤细挺拔的身影,看得出精气神十足,笑了笑,取出酒壶。

他把盖子旋开,又慢慢旋紧。

眼下持盈前路未明,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正如她,神采奕奕的,是处于备战的状态。

想得挺好,实情是成为醉猫的人,尤其他这样的人,想不喝酒都难——苏道成快步走到他身侧,拍拍他肩头,“走,到我家里喝几杯,有几个事儿得跟你说说。”

“到你家里?”郗骁道,“没嫂子做的佛跳墙我可不去。”

“这话说的,没佛跳墙也不招呼你啊。”苏道成听他完全是私底下称兄道弟的话锋,便知他心情不错,爽朗地笑道,“你嫂子前两日就开始准备了。一道佛跳墙,一道开胃的汤,四样下酒菜,两坛陈年竹叶青,就咱俩——怎么样?还成吧?”

郗骁笑起来,“那得赶紧走着。”

·

寝殿中静悄悄的。

萧仲麟换了一条用冷水浸过的帕子,轻轻地敷在持盈额头。

许持盈恍然醒来,没睁眼。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她最难受的时候,抓心挠肝地难受,整个人都在发热,恨不得跳到冰水里去。并不是发热,是剧烈的呕吐之后身体本有的症状。

他问清楚之后,便叫人备水,最初是加了冰块的冷水,帕子浸水之后,给她擦拭面颊、手臂。她稍稍好过了一点儿,安静下来。之后,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发烫,便把凉凉的帕子敷在她额头。

不知他守在自己身边多久了。

而这情形,似曾相识。

她被许幼澄算计摔伤那一次,是初秋,腿疼,心里窝火,吐得昏天暗地,之后就开始发热,烧得她连腿上钻心的疼都能忽略,翻来覆去地折腾。

父亲担心得厉害,上早朝之前去她房里看了看,正赶上她来来回回翻身,当即就说请几日假,留在家里照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