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用凉冰冰的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亲手给她更换敷在额头的帕子。

她安静下来,胃里空空的,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甚至听到菜肴羹汤的名称都想吐。

父亲就说,“不吃东西可不行,好歹喝几口汤,爹爹喂你。”

她一定是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想反驳,又反胃。

父亲只是柔和地笑着,“就算吃了再吐也别怕,肚子里不能没东西。由着你饿上三两日,你这小身板儿可就真完了。别忘了,还有腿伤呢。陶陶乖。”

她听父亲唤自己的乳名,又忍不住皱眉。

父亲也不理会,取走她额上的帕子,把她抱起来,给她在身后垫上大迎枕,又从丫鬟手里接过汤碗,“来,陶陶,把这汤喝了,爹爹就饶了你,还会叫人去果园给你摘酸甜的葡萄、苹果,浸在井水里,你一定爱吃。要是不喝汤,我可不会纵着你吃那些。”

父亲怎么会笃定她听了之后就会生出食欲,她想不出,却是真的听了就生出渴望来,为此,乖乖地喝了小半碗汤,之后才抱怨:“爹爹,不是早些年就说好了,再不叫我的乳名。”

“就咱爷儿俩,你矫情什么?”父亲笑着安置她躺下,“打量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不喜欢这名字,是不喜欢别人听了就会笑。”

的确是。她不能否认。

“而且,你不是怕人笑你,怕的是别人笑爹爹。”父亲态度笃定,“我没说错吧?”

说的没错,她怀疑道:“是不是我小时候跟您说过?”

“知女莫若父。”父亲笑道,“这还用你说?内宅那些人,大字不识的就不少,识文断字的,也不见得知晓君子陶陶是何意。该笑的其实是咱们,只是咱们有涵养,懒得搭理她们罢了。”

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也实在是懒得反复与人解释。话说三遍,其淡如水,她和父亲都是打心底认定这个道理。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上她额头,停了片刻,微微蹙眉,“还是有些发热。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上火就恶心狂吐的毛病不好。”

的确不好,狼狈又失态。

父亲说完,又亲手给她备了一条帕子,敷上她的额头。她到那时候才发现,父亲还穿着官服,而且官服已经皱巴巴的,“您是不是没去上朝啊?这可不好啊。”她说。

“我们陶陶成了小病猫,哪儿还有心思管别的。”父亲拍拍她的脸,“不准管我,有本事就立马好起来。”

她笑了,伸出手握了握父亲的大手,“爹爹,我会快些好起来。您不要担心。”

“爹爹知道,也会陪着你。”

父亲真就陪了她好几天,还有大哥、二哥,都担心得不行,该在家里的书院上课的时候就跑回来看她,被父亲一通训。

大哥就说:“您还好意思数落我们啊?自己不也是担心陶陶的缘故才请假的?我们哥儿俩就是因为您这样才更担心的。”

二哥连连点头,“是啊,真是这样。您这阵仗摆出来,我们能不吓得魂不守舍么?”

父亲笑骂一句混帐,再没说别的。

之后,大哥笑微微地瞅了她一会儿,说:“陶陶啊,真难得,你也有这么难看的时候。”

二哥附和,“陶陶,你这小混帐也有这一天啊。瞧这小脸儿白的,晚上出去晃几圈儿,一准儿能吓死几个。”

父亲听着黑了脸,挨个儿赏了两个儿子重重的凿栗,“闭嘴!这是来看陶陶还是来气她的?”

大哥捂着额头苦了脸,哀嚎道:“哎呦不行,疼死我了,我也要病了。”

父亲和她、二哥都忍不住开怀地笑了,末了大哥也哈哈地笑起来,揉了揉她的脸,“陶陶,你可得快点儿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每日早间都带你去吃油饼、豆腐脑,好不好?”

父亲一面笑一面说道,“等陶陶好了,还用你带着她去?明日去给她买回来才是正经。”

二哥立时道:“我去!明早我去给陶陶买回来,保证快去快回。”

她笑着点头,“豆腐脑里别放…”

“别放蒜汁。”大哥、二哥异口同声,“全家就数陶陶矫情。”

父亲听着又是不悦,“胡说八道。”他说女儿矫情可以,别人说,绝对不行。

她生病的时候,父子三个都唤她的乳名,好似她朝夕之间回到了孩提光景。可是真好,她心里暖暖的。

那时候,心里暖暖的,此刻回想起来,满心酸楚。

那样亲的父亲、兄长,原来不是她的至亲。

可是,那些遥远的,以为自己是理应得到的欢笑,又如何能忘记?

四岁的时候,大哥二哥每日去学院,她也闹着要去。父亲就说,先打下点儿根底才能去,手把手地教她。

很多个日子,父亲下衙之后就笑吟吟地到她房里,把她放在膝上,手把手地教她识字、写字。

大哥二哥则把早先的书本、功课给她找出来,晚间溜回内宅,耐心地给她讲解。

母亲——不,许夫人看着就说不像话,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父亲总是回个冷眼,说那是胡扯,你给我闭嘴;大哥二哥则说,那都是畏惧有才学的女子生造出的一句鬼话,既然是鬼话,就不能当回事。

就那样,她成了族学里唯一的女孩子,而且很得先生青睐。

每逢休沐的时候,也是父亲休沐的时候,那一天,要么是父亲考他们兄妹三个的功课,要么就是带他们去别院散心,说虽然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你们想走万里路是不大可能,可是,走遍这京城也就够用了。

好几年,甚至好些年,父亲除了政务,放在心里的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跟着父亲去别院,走在京城街头的时候,兄妹三个知晓了人世百态:有的人在经商方面颇有天赋,令身为朝廷大员的父亲都很尊重;有的人是每日起早贪黑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意,别人的一餐一饭、首饰衣料是他们的进项;有的人则是生涯悲苦,要沦落街头乞讨,别人少吃的一餐一饭、少用的一样首饰衣料,便能成为扭转当日、近期窘境的转机。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每个人的命途迥异。而自己,要惜福。

在那之后,大哥二哥早起的时候,总会溜到内宅,唤她快点儿起身,去街头吃炸油饼、豆腐脑、灌汤包、酸辣汤、烧饼…等等风味小吃。

每一次,父亲知道了,只是问他们吃了什么、好不好吃,有没有遇见什么新奇的人与事。

每一次,许夫人知道了,都会罚她抄写女戒一百遍。她无所谓,熬夜抄完之后,该出去还是会出去。后来意识到被罚会成为常事,索性每日睡前都抄写十遍女戒,逐日积累,等到被责罚的时候就把积攒下来的找出来、数出一百份交上去。

她一直和两个庶妹、姨娘不对付,父亲和哥哥知道之后,只说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要是做不到,也别抱怨,自己笨,能怪谁?

因为他们这么说,她心里踏实下来,有恃无恐地报复那些算计自己的女子、女孩子。

出嫁之前,父亲反复说:“不进宫行不行?爹爹会给你安排退路。真的,爹爹没骗你,只要你一句真心话。”

真心话?不想进宫,但一定会进宫。她不能让父亲兄长担负本没必要经历的风浪。

事情成为定局之后,大哥跟她说:“等我跟你大嫂有了孩子,你记着给孩子取名字。”

二哥则跟她说:“我的终身大事就交给你了,你就算嫁了人,也不准忘了给我张罗个好媳妇儿。不要你这样精刮淘气的,也不要大嫂那样太矜持优雅的,别的要求就没了。横竖是给你自己找个合心意的二嫂,看着办。”

他们这样说,是担心她激进行事,提醒她来日家中会有的欢喜、盼望。

只是,从没人提醒过她,注定没有舒心的日子:不得宠的话,是危机四伏;今朝得宠了,得知这样的事,心海再无清朗那一日。

总有人说她心狠,应该是随了生母吧?生母不要她,这些年从没有找过她。如果早些找到她,告诉她,今时今日,她就不会成为许家莫大的隐患,和耻辱。

心头锐痛起来,她因这疼痛清醒过来。

不,不能等着父亲发落。她尽可以权衡轻重做出决定,在父亲有所反应之前。难道要等着父亲亲口对她说:“你自尽吧,许家决不能留着你。”

何苦要让父亲心头滴血,又何苦让自己的心再被狠狠刺上一刀。

萧仲麟知道她早就醒了,在斟酌什么事情,也就一直忍着不打扰。这会儿忍不住了,刚要出声唤她,她也恰好睁开眼睛看向他。

萧仲麟握住她的手,“好些没有?”

许持盈嗯了一声,抽回手,把额上的帕子取下,坐起来,轻轻抛进绣墩上的铜盆里。

“饿不饿?”萧仲麟料定她有话跟自己说,但是不想听,就故意打岔。

“不饿。”许持盈抬眼凝视着他,“皇上,有件事,我想请你成全。”

她目光清澈,眼神坚定,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清冷。比起昨日欢颜,判若两人。而那往日欢颜,何时才能重现?

萧仲麟把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背,“估摸着我不能成全,但你可以说一说。”

“皇上。”许持盈抬手,想推开他。

萧仲麟低头啄了啄她的唇,“你再喊一声皇上,再不让我抱,就不用跟我说话了。”

许持盈抿了抿唇,点了点头,索性把脸埋在他肩头,“我不想留在宫里了,你寻个由头,打发我去寺庙清修。”

萧仲麟沉默片刻才应声:“不要我了?”

“不要了。”许持盈语声有些沙哑,顿一顿,又道,“对不起。”很多事都对不起他。

他又沉默片刻,“有心人要看你的笑话,你就让她们如愿?”

“她们再怎样笑,也不如我心里笑得狠。”她无声地叹息,“那些都不打紧了。”

“持盈,我不能答应。”萧仲麟说道,“你现在不够冷静,所思所想都是胡思乱想。不说这些了,好么?”

“不,我现在再冷静不过,让我离宫修行,对谁都好。”她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仔细看看我,想想我的出身,我自己一想都反胃…”

“给我住嘴!”萧仲麟心疼,又怒其不争,“谁给你的作践自己的权利?”

许持盈不为所动,轻声道:“我再也不会笑了。”

一句话,说的他心头一酸。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即便留在尘世,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做不到连累你和许家,我没资格。”许持盈分外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让我走,赐我三尺白绫也可以。”

她没资格,连自裁的资格都没有。

“没可能。”萧仲麟摇头,“我已说了,先好生将养,别的事情有我。”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语声平缓,不带一丝情绪,“我对你说过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因为我应该那么做,应该骗取你的恩宠。如今,不需要了,做戏那么久,我也着实累了。”

“许持盈,”萧仲麟额角的青筋直跳,明知她的故意为之,心里还是动了气,“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

“都是真心话,我一直都在与你做戏。”

“做戏?”萧仲麟从牙缝里磨出这两个字,眸子眯了眯,抬手捏住她的小下巴,随后吻住她,狠狠的,恨恨的。

许持盈竭力挣扎起来。心底那种她不想承认的自卑,让她害怕他的碰触、亲昵。怕极了。

只是,她的力气比起他,本就微不足道,更何况今日病着,挣扎不过是自不量力。

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索性安静下来,在唇齿被他灵巧的舌撬开的时候,狠力咬住他。

就是要惹他生气,让他厌烦。

他身形微微一僵,却并不在意,抬手捏开她的牙关,蛮横地索吻。

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身体也不可控制地失去力气。

舌尖的颤栗蔓延到了身躯。这让他与她愿意享有的甜美与缠绵悱恻,本不该有,再不该有。

无力、无望抓牢她。

她开始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

萧仲麟拥紧她,想让自己的怀抱温暖她,亲吻变得温柔辗转。

有晶莹的泪滴滑入交错的唇齿之间。

她哭了。不,不是哭,只是掉了几滴泪。

萧仲麟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吻一吻她的眼睑,“做戏?嗯?自己是傻瓜,也把我当傻瓜?”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是的,不是做戏。也许对他的喜欢不是太浓烈,但是,是喜欢他的。

“你饶了我行不行?别再胡说八道。”萧仲麟揉着她的头发,“眼下可不是你跟我掐架的时候。病歪歪的,掐架的路数都不对。”

“可是,我再也不能相信谁了,不信你,更不信我自己。”许持盈眼中仍有泪光,语声却没有一点儿哽咽,“迟早,你会讨厌我,我也会怨恨你不给我个解脱。”

“迟早,会有新人新事,让你打开心结。”萧仲麟柔声对她说出自己的心绪,“我也不敢担保余生都与你和和睦睦的,毕竟,都不是脾气多好的人。

“可是,只要有心,不做让彼此真的心生怨恨憎恶的事,我们就能长长久久。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做了让你打心底失望的事情,你要离开,我无话可说。

“但是现在不能走,你想都别想。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责任。所谓夫妻,不就是一起承担风风雨雨么?

“许持盈,你给我有点儿出息行不行?能不能别自作主张?让我难过的想死,你也不会开心。”

他握住她的小手,按在自己心口,“让你捅了好几刀,疼死我了。”

他是有意用了轻快的语气、直白的甚至不着调的措辞,为的就是惹她笑一下或是哭一场。

哭和笑,对很多人再轻易不过的事情,她做不到了。

她说再不会笑了,她会落泪,却不能痛快地哭一场。

她的痛苦,是真的渗透到了骨子里。

许持盈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但那泪倔强地不肯落下。

“这小东西。”萧仲麟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吻她,温温柔柔的,不带慾念的。

许持盈勾住他的脖子,紧紧的,自喉间逸出一声叹息。不能说服他,也没能激怒他。她拿他没辙,一如以前很多次。

“对不起。”她模糊地说着,婉转地回应他,“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用言语伤你;对不起,我成了你的负担;对不起,不论你怎样,我兴许都要离开你。

他加深亲吻,不让她再说下去。

绵长一吻之后,他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跟她说:“等下就着菜喝一碗小米粥,养点儿力气,晚一些带你出去散散心。”

许持盈虽然全无兴致,还是点头说好,随后低声道:“你猜到没有?太后应该隐约知道此事,不然,上次她不会跟你说我处境堪忧的话。”

这不是她的推测,是直觉。她已非处境堪忧,简直已生不如死。

“她知道与否,无关紧要。”萧仲麟不在意地道,“放心。我连你都能对付,她就更好办了。”

还是想逗她笑,可她只是应景地弯了弯唇,眼中并无笑意。

·

夜深了。

许夫人倚着床头,望着许之焕。

许之焕负手站在寝室中间,敛目看着地上的方砖。

有很久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静止不动。

两个人一先一后回到府里,他一切照常,在外书房用膳,之后处理手边的公务。对她白日里的种种是非,像是完全不感兴趣。

到底还是她命下人把叫回来的,开门见山,说持盈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是奸生,瞒了你这些年,是我不对,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把这丑闻散播得街知巷闻。她双亲是谁,眼下我不会告诉你,但你早晚会听说。

他听了,面色冷峻地凝视她片刻,先是问是不是真的。

她说是,提醒他该想一想家族与持盈的前程了。

随后,他问有哪个下人知情、能够作证,她当年怀胎到底是真是假,都是这种可以验证她所言非虚的问题,真就没问持盈的双亲是什么人。

一一得到她的答复之后,他就沉默下去,直到此刻。

没有暴怒,没有指责,甚至于,根本没生气的样子。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让她害怕。

终于,他有了反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青筋越来越清晰。

许之焕抬手按了按眉心,转身向外,“头疼。我回外院了。”

居然还有心情跟她交代去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今日这不该有的平静,来日会成为怎样的惊涛骇浪?许夫人心弦绷得更紧。

转过屏风的时候,他脚步微微一顿,居然语带笑意:“情愿听到的是你曾红杏出墙。”

走回外院的一路,他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真就是头像要裂开炸开一般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