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开罪皇后的人,是得不着好了。卓永想着。

·

许持盈醒来时,日上三竿。

甘蓝、木香先是劝着她喝了一碗粥,随后就忙着给她敷脸。

她愿意配合她们,但是有心无力,仍旧乏的厉害。

两个丫头见状,索性找出常备的擦脸油和药膏给她涂上。

再次放心地堕入梦乡之前,她吩咐道:“德嫔过来的话,一定要唤醒我。”

甘蓝木香称是,“您只管放心。”

许持盈再次醒来,正是被木香唤醒的,“德嫔求见,说有要事禀明皇后娘娘。”

许持盈犹豫一下,“让她来寝殿说话,除了你和甘蓝,不需旁人服侍。”

木香称是而去,很快回转,陪着德嫔进门来。

德嫔是五军大都督葛骏的二妹,样貌俏丽,聪慧活泼。进门后,她趋近床榻,恭敬行礼。

“快起来。”许持盈歉然一笑,“实在懒得起身,只好让你进来说话。”

甘蓝搬来一把椅子,木香则为德嫔奉上热茶。

德嫔谢座之后落座,担忧地望着许持盈,“昨日去问过贺太医,他说的不清不楚的。皇后娘娘好些了没有?”

“没什么。”许持盈一笑,“三两日就能好,别担心。”

德嫔松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让甘蓝交给许持盈,“是家兄写给臣妾的,皇后娘娘看看吧。要是由臣妾说,不知要絮叨多久。”

许持盈失笑,“你啊,妄自菲薄的功力一流。”

德嫔也笑起来,特别开心的样子,“能博得皇后娘娘一笑,臣妾这回就没白来。”

许持盈从甘蓝手里接过信件,仔细看过,唇畔的笑意更浓,“倒是没想到,令兄动作这样快。”

“也是机缘巧合。眼线盯着别家的时候,顺道知道了许夫人的动向。”德嫔笑盈盈解释道,“那人在刑部尚书夏家和丞相许家来回转了几遭,家兄的人想不留意也难,对她的下落,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愿她就是皇后娘娘要找的那一个。”

“应该就是了。”

两个人所说的,是李二爷提过的那个女子。女子自称是苏先生手下的大管事。

苏先生是谁,许持盈一时还无头绪,但这女管事在眼下,至关重要。

德嫔补充道:“午间沈大人通融的缘故,臣妾见了见家兄。他说不知原委,不知根底,便没让人询问什么,只是把人关在了暗室,不曾委屈她。皇后娘娘想见人的话,宫里能够通融,随时可以。”

许持盈思索一小会儿,“我今日就要见见她,别的都好说。”

“那就好办了。”德嫔笑着起身,“臣妾这就去让小太监传话。多说一个时辰之后就到宫里。”

第058章(万更)

058

郗骁急匆匆赶回王府。

刚刚有人报信给他:明月一面吩咐一众下人着手搬家, 一面寻找拆掉王府的工匠。

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昨晚, 正如苏道成承诺的那样, 两个人坐在一起用饭、喝酒,很是快意。席间,苏道成说的几件事都关乎他的私事,例如问他有没有改变心思, 娶妻成家;例如听说他要□□,问是不是认真的;例如他的宝贝妹妹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张罗婚事了。这些, 苏道成与苏夫人都愿意帮忙。

他与苏道成的交情, 比酒肉朋友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离生死之交则有一大段距离。

是很投缘, 相互欣赏的那种好友。除非与彼此相关,否则从不谈及公事。就是这样的朋友,坐在一起才不会有压力, 便愿意时不时小聚。

至于生死之交, 他倒是想见,偏生隔着关山万里, 挂念彼此时只能通信,信件来来往往, 大多数时候总结起来不过是一问一答:问话的说还活着呢吧,近期都不会出乱子吧?答话的就说还活着,几年之内死不了。

最近裴显铮的信件比较频繁,第一封信里说没仗打了很闷, 我知道,但再闷你也不能发疯吧?弟兄们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我收了不少,大伙儿是真懵了,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正在写请命回京的折子。

他看完就上火了,当即动笔回信,劈头盖脸一通骂,又说我现在管不了别人,连你都管不了了是吧?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再历练一两年,沉淀沉淀心性。敢绕过我让皇上准你回京做官的话,我也不会怎么样,最多是以后见着了不认识你,权当前几年过命的情义是我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过了十来天,裴显铮的信件又至,说真是难得,隔着几千里,我还能把你气得跳脚。我只是心里没底,逼着你给我交个底,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不问你还能问谁?难不成写信给皇后?快跟我说说,别磨烦没用的。

末了,裴显铮说我看出来了,你如今是真不对劲,不然怎么会男女不分,连自作多情的话都出来了?

看着信件,裴显铮那张坏笑着的俊脸分外清晰地在脑海浮现,他不由得也笑了,再回信时,便是扯闲篇儿的语气了,提了提最近那些事,让裴显铮只管放心。

能与裴显铮说起的事情、殇痛甚至狼狈,绝不会与苏道成提及。

究其原因,不是苏道成人不够好,而是道不同。

苏道成骨子里有着历代忠臣的那颗忠心:只要皇帝没有触碰天下臣民底限的罪行,他就会无条件效忠皇权。

而他郗骁不是,因为他不可碰触的底限比寻常人多:亲人、挚爱、弟兄、军兵都是不可委屈的,都是他发誓再不会辜负的人。

有一度总担心自己就要被逼急了,而到如今,终于心安。现在不好过的是皇上——皇上如今比他的顾虑还多,比他不可触碰的底限也更多。

有时静下心来冷眼旁观,反复思忖,真会有点儿同情皇上:负担太多也太重,还是余生都不能卸下的重担,想要做到游刃有余,可要着实辛苦好几年。

可是,这真好。

持盈终究没有嫁错人。

而他,若是可能,若是皇上愿意给他余地,他会鼎力相助。这就不是单纯为着持盈了。毕竟,好帝王与好夫君是两码事。

他只是希望,皇上能够两者兼顾。

遐思间,一路疾行的马车进到王府,在外院停下来。

郗骁下了马车。

姚烈快步走来,面色凝重。

郗骁看一眼来回穿行的下人,手指刮一刮一边的浓眉,“谁惹着她了?在哪儿呢?”

姚烈道:“在您的外书房。嗯…听说是把书房的摆件儿字画藏书都毁了。”

郗骁面色骤变,火急火燎地赶去书房院。

姚烈张了张嘴,随后叹一口气。这还没说最要紧的那件事,王爷就这样了,等下…他可怎么张嘴呦。

郗骁疾步走进书房,迈过门槛儿的时候,差点儿被绊倒。

十岁起住到现在的地方,做梦都没想过,险些在这儿跌一跤。敛目一看,见门口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小物件儿。

他又刮了刮眉毛。到此刻,心里气归气,却知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发作出来的。

他吸进一口气,打量着空空如也的书架、博古架,视线最终落在站在书架前的明月身上,对她招一招手,“出来,咱哥儿俩说说话。”语毕转身出门,席地坐在台阶上。

郗明月对忙碌的下人摆一摆手,“都下去吧。院子里不需人服侍。”

下人齐齐称是,鱼贯退出,离开书房院。

郗明月走到郗骁身侧,也席地而坐,“生气没有?”

到此刻,郗骁的气已经全消了,笑,“没。”他侧头看着妹妹,“你是该这么做。”他把父亲的书房毁了、烧了,妹妹报复回来,合情合理。父亲的书房,何尝不是她时时流连、睹物思人之地。

郗明月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腮,眼神无辜地看着他,“真没生气?不能够吧?你书房里好多物件儿,都是持盈和令言姐喜欢的,还有不少,是她们送你的。”

“不生气。只是有点儿可惜。”他真不生气了,也真的开始可惜起来。但也没事,毕竟,能经常见到她们。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毁了爹爹的书房?”说起这件事,于她是很艰难的事。

郗骁转眼看着花圃里开至荼蘼的春花,语气散漫,“能为什么?喝多了。”说完,他身形向后仰,双臂撑在身侧。

“不肯说就算了。我只管算我的账。”郗明月也散漫地道,“横竖你也不愿意回家了,回家就发疯,那就换个地方住。”前天夜里,他折腾完跑去客栈留宿;昨日夜间,则留宿在了苏道成家中。

“嗯。这就对了。”郗骁沉一沉,道,“有个事儿我要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如果介怀,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不介意,打理好自己的心思,得空就进宫去看看持盈。”

郗明月预感事关重大,侧头定定地看住他。

郗骁简略地把持盈的身世告诉她。

郗明月又看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形,把脸埋在臂间。

“…”郗骁看着妹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这一刻,他担心,甚至恐惧,怕妹妹对人情世故的看法到底是与自己背道而驰。如果妹妹介意持盈的身世,甚至心生轻蔑不屑…那么,他日后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对待她?

兄妹两个沉默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妹妹的抽泣声。他拧眉,看到妹妹轻轻颤抖的双肩,半是恼火半是无奈地道:“哭什么?这么倒霉的人又不是你。”

郗明月却哭得更大声。

“再哭打你了啊,最烦最怕的就是你哭。”他恨声恨气地说着,却坐直了,抬手轻拍妹妹的背。

“烦死了。一个一个,就没有顺心的事。”郗明月一面哭一面含糊地道,“你还能放火整治人撒气,持盈可怎么办啊?说到底,那关她什么事儿啊?许夫人,还有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不是人啊?这辈子就没听说过比他们更禽兽不如的人,气死我了,可我又帮不上忙。一直都是持盈帮我,她有个什么事儿,我总是没处下手,没本事帮她…”说到这儿,她痛哭失声。

这哭泣,是这么久以来的一次宣泄。哥哥的百般暴躁,百般痛苦,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知症结。先前还以为持盈的日子很顺心,这就够了,却是没料到,持盈要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波与打击。

那样倔强的女孩子,要怎样才能放下身世的阴影,要到何时,心结才能打开?

那是除了持盈,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帮她看开、放下的事。

十几年漫漫流光逝去,她如今心头最重也仅有的,不过三两个人,但哥哥与持盈的心魂都在炼狱中挣扎,她不是不知情,便是手足无措。

太没用了。

她撕扯着自己的衣袖。

郗骁牵了牵唇,把妹妹揽到自己的臂弯,“傻丫头,没事儿,都会过去。不准再哭,你哭的时候丑死了。知道吗?我最怕看你哭,就是怕看到你这丑样子,丑的都吓人,你知不知道?”

郗明月破涕为笑,死死地掐了他一下,“你这个混账,从来就不知道嘴下留情。”

郗骁嘶地吸进一口气,“那还不是因为你手下从不留情?你就缺打,我就不该惯着你。”

郗明月吸了吸鼻子,“那什么,我就是想故意惹你生气,你那些东西都没毁掉,现在应该都好端端地送到新宅去了。”她怎么舍得伤哥哥的心呢?她的哥哥,只是看起来威风八面而已,其实,很可怜很孤单的。

郗骁用大红官服衣袖给妹妹拭泪,“就知道你最乖。”

“我们要怎么帮持盈?我是说,需不需要我做什么?”郗明月正色询问。

“眼下还不需要。”郗骁刮了刮妹妹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

“好。”郗明月用力点头。

在院门口的姚烈轻咳一声,“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明。”

郗骁打量着明月,又给她擦擦脸,这才道:“过来说。”

姚烈走到兄妹两个近前,踌躇片刻,如实道:“王爷,追踪陆乾的人本已得手了,但在昨夜,陆乾被外人掳走,去向不明,不知从何查起。”

“…”郗骁拧了眉。

郗明月一看兄长那个脸色,便知他少不了要发一通脾气,连忙起身,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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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持盈想起身洗漱穿戴,但周身酸软无力,心念一转,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德嫔离开之前,跟她仔细说了说要见的人的情况:西越如今三大商贾鼎立,其中之一是苏忘。将要进宫回话的女子,是苏忘身边的女管事宋云香。

再多的,葛骏与德嫔便不知道了。

等待期间,睡意全无,许持盈将甘蓝唤到面前,说了说从许夫人口中得知的一些消息,末了道:“你去找林墨一趟,复述一遍,他应该能当即给出名字。”

林墨其人,心思缜密,聪明绝顶,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宫里宫外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关于她生母的身份,线索不少,所以不难知晓她昔年的身份。

甘蓝称是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回来复命:“林大人说,在当年,合乎这些线索的只有苏家,苏家只有一名闺秀,在他看来是苏妙仪。”语毕,将手中一个牛皮纸袋呈上,“是苏家昔年方方面面的记录,林大人找出来,让奴婢转呈您过目的。”

许持盈并不想看,“收起来吧,得空再看。”

甘蓝称是,转身时与木香对视一眼,眼中现出担忧之色。

皇后身在闺阁的时候,也曾吃过闷亏、受过伤、生过病,但是每一次都会因为境遇生出好胜心,漂亮的大眼睛总是亮闪闪的。

这一次却是不同。

皇后双眼如寒潭之水,黑沉沉的,眼神透着心力交瘁时才有的疲惫。

甘蓝与木香一样,心疼不已,却不敢问原由。

终于,翟洪文将人带至,随后,他不便悄然退下。

甘蓝、木香退到寝殿门口服侍。

女子在寝殿门内站定,随后跪倒在地,“民女宋氏云香,拜见皇后娘娘,问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

宋云香称是起身,自是不敢四处打量,眼睑微垂,视线定格在近处地面一点。

许持盈倚着床头,打量宋云香。三十岁上下,身姿窈窕,容色秀美,穿一袭墨绿衫裙,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宋云香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全然相信,不过是听人换个方式再讲述一遍自己的身世。很刺心的事情,却一定要做。她总不能真的把一切是非都留给萧仲麟、父亲、郗骁和沈令言。

沉吟片刻,许持盈问道:“想过会进宫来么?”

宋云香如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想到过,毕竟,民女最先是被人押送到了许夫人面前。”

“李二爷?”许持盈问。

“正是。”宋云香停顿片刻,见许持盈没说话,便知是在等待自己讲明原由,因而继续道,“民女进京来,是势在必行。只是没料到,会被李二爷留意到,更一度成了他自以为能够控制的棋子。幸好不管怎样,民女终究是来到了京城。”

许持盈抚着寝衣的袖管,语气随意:“你的来意是什么?”

宋云香语气真挚:“皇后娘娘容禀,民女进京,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脱离险境。最早的打算,是要以昔年旧事作为把柄,让东家手下留情。”

“你的东家是谁?”

“苏忘,也就是当年的苏家大小姐,苏妙仪。”宋云香屈膝一礼,“当年民女是她的贴身丫鬟。”

许持盈凝望她一会儿,“你要救的人又是谁?”

“暗卫统领,陆乾。”

“…”一些猜测,险些让许持盈没了说话的兴致。

宋云香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民女曾苦苦哀求许夫人,求她请您与摄政王费心斡旋,却迟迟没等到下文,不知道——”

许夫人当然没那么做,所有的心思都用来算自己那本账了。“她并未提及。”许持盈眯了眯眼睛,“但是,你也没闲着,想来并没耽搁你的事情。”

皇后的话,指的一定是她出入夏家的事。宋云香默认。

许持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宋云香一愣,跪倒在地,“民女有下情回禀。”说话的时候,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不论天之骄女许持盈,还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归根结底,都是只有十六岁的女孩——被生母遗弃的可怜人罢了。可是,见到知情的人却是态度淡然,对当年事没有一丝好奇,更不关心生父生母到底都是谁。当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个人。

“也好。那就说说你觉得有必要说的事情。关乎苏忘的,便不需说了。”

宋云香再度惊诧,略一思忖,道:“民女进京来,便知定有身死之日,但只要能够救下暗卫统领,无悔无憾。这件事,恳请皇后娘娘成全。否则,三日后,关乎皇后娘娘身世的流言蜚语,便会在民间、朝堂流传开来。”顿一顿,她补充道,“眼下,民女并未对见过的朝廷大员家眷细说原委,没有把话说透,但在三日后,便不是这样了。只要三日之内,民女看到暗卫统领安然无恙,便会传消息给身在民间的亲信、故友,他们定会守口如瓶。”

“要陆乾安然无恙?怎么个安然无恙的法子?”

“请皇上发明旨,允许陆乾辞官,去江南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