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真是珍馐美味也比不得这街头小吃。

萧仲麟也是这感觉。因此两个人吃东西的时候都没说话,一说话,便要提及那些事,煞风景。

吃完之后,持盈看似无意地打量一下周围,轻声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和安排,“添了这笔银钱,就不用再为银子焦头烂额的,可以给一些地方上的百姓减免赋税,还可以尽快把欠的军兵的抚恤银子发下去。”

萧仲麟只是凝视着她,“决定了?”

“决定了。”持盈一笑,不欲多谈,“我还想去许府一趟,见见许夫人。可以么?”

“当然。”萧仲麟点头。

“让影卫陪我去就行了。”持盈先一步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和他们四下转转,看看京城的民生。”

“也行。”萧仲麟道,“我让两个暗卫跟着你,万一有事,他们能及时传信给我们。”

“好。”

他们叙谈的时候,郗骁、沈令言也在叙谈,说的并不是这些。

郗骁问沈令言:“准我□□的旨意都下来了,我的儿子怎么还没个影儿?”

“好歹是你的儿子,我总得帮你好好儿挑选一番。”沈令言凝视着他,“真把人送到你面前的时候,可就不能反悔了。”

郗骁道:“我是出尔反尔的人?”

“我总觉得,你没必要这样。”沈令言如实道,“这样做事的章程,容易让人误会,甚至胡乱猜测。”

郗骁就笑,“这些还用你说?别跟我东拉西扯的,快点儿把这事儿办了。一想到就要有个孩子喊我爹了,心里就乐开了花。”

沈令言却笑不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郗骁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跟我爹赌气的意思,不跟他置气,这事儿得十年八年之后再办。”

“还有呢?”她问。

郗骁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如果你对我还有哪怕一点儿情分,就尽早嫁给我,让我照顾你,这样一来,孩子一进家,就有爹有娘。如果你打定主意形只影单,那就别问我这件事,帮我办妥孩子的事情就好。这种事,我最相信你的眼光和能力。”

沈令言微微蹙眉,“你能把话说清楚么?”

“还要怎么清楚?”瞥见萧仲麟与持盈结了饭钱,郗骁随着站起身来,“走吧。”

·

许夫人躺在床上,望着紧闭的窗户,眼中、心头唯有绝望。

那日许之焕走后,两个婆子灌了她一碗药。过了一阵子,她便周身无力,口不能言,瘫软在床上。

一名婆子毫无情绪地对她道:“这药能让人两日不能言语,还加了些让人力气尽失的药草。老爷说了,午间遣人来问您话,您若是答应老爷的条件,便不再继续用药,若是执迷不悟,两日后,再给您一碗药。夫人,恕奴婢直言,这种药服用几次之后,人就真变成哑巴了,余生也会瘫痪在床。您好生想想,想想大爷、二爷和皇后娘娘。”

到了午间,临安过来问话:“魏家的情形,老爷跟您说了吧?满门深陷牢狱,若是摄政王不松口,怕要在那里住到死。夫人,您真的要执迷不悟下去么?”

她当时哪里还有与许之焕作对的心力,无力地摇了摇头。自己很可能就要成为活死人,娘家也是生死难测,连执拗的本钱都没了。

临安颔首,“小人知道了。既如此,您只管放心,将养几日便能复原。这几日若有什么事,小人会来禀明。”

随后,外面的事情,临安每日寅时都会来告诉她。

赵家倒了,太后称病,不论民间、官场,都未有关于皇后的流言蜚语传出。许昭、许明记挂她的病情,许之焕和临安咬定她染了时疫,好生宽慰,允诺过几日就能让他们在母亲床前侍疾,兄弟两个稍稍松心,听从父亲的吩咐,每日一个照常去翰林院,一个在外院读书、打理一些庶务。

完了,所有的算计,都已付诸流水。

多可笑,活了半生,她仍是不能参透人心。

听到轻缓的脚步声,许夫人望向门口。

转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持盈。

一名婆子殷勤地笑着进门来,搬来座椅,又奉上茶点,末了行礼退下。

持盈落座,打量许夫人片刻,开门见山:“我方才见了苏妙仪,过来看你,是说说她的归处。”

许夫人嘴角翕翕。这丫头如何安排生身母亲的去处,她的确是好奇得紧。

持盈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安排,除此之外的事,只言片语也无。

许夫人暗暗心惊。人总是希望失而复得,最怕的是得而复失。原本坐拥金山银山的一个人,顷刻之间被打回原形,只有五千两傍身的银两…五千两,对于平头百姓,够花一辈子了,但对苏妙仪而言,真的是一朝落魄。

心惊之后,是恐惧。持盈对苏妙仪都如此,对她呢?将会是怎样的绝情?

“这两日,我想起你的时候不少。”持盈看着许夫人,目光温和,语气亦是。

许夫人却不敢对上她视线,心里想的是上次对她说的那些话,对她做的让她喝下毒茶的那件事。

持盈继续道:“这么多年,小事上的确是一直磕磕绊绊,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这一点,大概是与你不合的症结,几岁的时候就起了逆反的心思。可你到底没亲手害过我,我与内宅旁人起争端的时候,你只是看热闹。倘若你这当家主母下手,让我落下残疾,太容易——我怨你,但从没防过你。”

许夫人闭了闭眼,神色痛苦。

“不论你是不是看在爹爹、哥哥的情面上,还是想让我物有所值,这些都该是我感激的。终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在闺中你赏我的物件儿,都随着嫁妆进宫,安置在了小库房。”

许夫人心头一酸,又深深蹙眉。

“仔细回想,三四岁的时候,你对我很好,我还记得你亲自抱着我去后园赏花,到魏家的时候,也总是把我揽在身边,怕我被魏家的孩子欺负。——隐约有个影像,具体的记不清楚了。但我想,那时你对我或多或少是疼爱的。”

是疼爱的,那时候真的是疼爱的。天真活泼的女娃娃,每次看到她,便张着小手,小鸟一般跑向她,嘴里唤着“娘亲,娘亲”,怎样的人能不动容,不疼爱?

“就是因为这些,我从未怀疑过身世,笃定闹得再僵,总有一日,我们会相互原谅。”持盈怅然一笑,“但是真可惜。现在这样,真可惜。”

一滴泪,沁出许夫人的眼角。

持盈语声轻缓,“我是想,您当年对我都如此,对大哥二哥,该是怎样的牵肠挂肚?我与您,都该想想他们两个。”

许夫人睁开眼睛,望着持盈。她留意到了持盈的称谓从你变成了您。

持盈对她绽出一抹微笑,“我的身世,就算您亲口宣扬出去,都不能成真——苏妙仪有专人监视,您总不能再给我寻个生母吧?爹爹不会再给您那样的机会吧?就算真闹到那个地步,不过是连大哥二哥都深受其害,云里雾里,不知该信谁。一来二去的,一家人都要生分起来。”

许夫人摇了摇头。

持盈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没问,继续道:“与其如此,我们不妨继续过以往的日子。大面儿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您好生将养,继续做许夫人;我体谅您身子不妥,不需进宫相见;至于魏家,我让人把他们当年的卷宗拿过来,您看看,若是需要,再见见人证,没人冤枉过他们。若是之后您还是觉得他们是受我迫害落魄,那我就真是对不住您了——真没法子起复魏家。”

许夫人定定地看着持盈。

持盈怅然一笑,“我这几日,有时真的是生不如死,您也不好过,爹爹、哥哥百般担心。为了爹爹、哥哥,为了我小时候您的恩情,我应该这样做。”

她不怕父亲对许夫人下狠手,怕的是来日许家父子反目。同在一个府邸,父亲惩戒许夫人的事能够瞒多少年呢?万一消息走漏,父亲就会被两个儿子质疑,甚至敌对。只有许夫人亲口否定被夫君严惩的事实,哥哥才会再无疑虑。

“孰轻孰重,您好生想想。”持盈语气诚挚,“若是可能,这一半日就让临安告诉我。”

许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持盈起身,“您好生将养,我不打扰您了。”欠一欠身,转身向外走去。

“持、盈。”许夫人有些费力地唤住她。

持盈回眸。

许夫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别忙着走,我想跟你说说话。如果可以的话。”

第065章(更新)

065

持盈略一迟疑, 回身落座,“自然可以。有什么话,您只管说。”

许夫人端起床头小柜子上的清茶, 手有点儿抖, 茶汤在杯中起了涟漪。她并不在意,连喝了两口茶, 神色从容了一些,“我日后, 绝无可能走出这个院落。你的意思我明白, 就算不能改变结果, 起码能够在明面儿上做些功夫。我会尽力尝试,求见老爷,把话跟他说清楚。这不需考虑, 我便是再不知好歹,眼下的处境还是能够看明白的。你能为阿昭阿明考虑,不因为他们有我这个娘而迁怒,我感激。”

持盈不置可否, 笑了笑。

许夫人看住持盈,“到现在,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什么。”

持盈想了想, “您没说过么?”

许夫人笑了。连她都没想到,在这时候,竟然还笑得出。

持盈微微侧头,“方便的话, 就跟我说说。”

许夫人微微点头,“你既然能将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压下,查清楚那些陈年旧事必是不在话下。”

持盈默认。

“我出阁之前的有些事…这些年真是后悔了无数次。”

持盈觉得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许夫人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子,“我曾钟情郗诚墨的事,你爹爹知道,在成婚前就知道。”

持盈意外,看着许夫人的眼神,有些疑惑。

许夫人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对她点一点头,“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你我又到了这步田地,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我成婚前心有所属,你爹爹就不需说了,他钟情苏氏。他是怎样的人物?怎么样的女子嫁了他,能够不一心一意地与他们过日子?

“你大哥二哥出生之后,我以为我真的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跟,余生只需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求一个贤良敦厚的名声——你爹爹需要的,就是那样一位夫人。

“可我没想到,成婚前已逐日淡去的儿女情长,还会影响到我。

“出嫁之前,我嫉妒苏氏,是因为郗诚墨,但只是小打小闹。出嫁之后,我对苏氏便是妒恨了,我受不了夫君说服公公帮忙开脱苏家。

“我也怕,怕那个女子一直横亘在我和你爹爹之间。

“所以,我处心积虑地接近苏氏,寻找将她打压到再无翻身的可能。为了成事,我不得不做表面文章与你爹爹闹翻。却是没想到,那一次的错误,才是这辈子最严重的。”

话说得虽然这样委婉,但持盈不难听明白:成婚之后,绵长的岁月之中,许夫人对父亲生出了情意。这情意深重,重到让她在一些事情上愚蠢或疯狂。

“你爹爹那个人,”许夫人目光怅惘,“从你出生到现在,你见过他对我发火么?从没有,很多年,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说,这不是因为我没有过错,而是我想与他争吵都吵不起来。”

持盈迅速回想,好像还真是那样。

“一直是那样,看似温和,实则是疏离冷淡。他对妻妾都是一个样子。归根结底,这怪我,我清楚。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让他真的烦了、累了。”许夫人说到这儿,叮嘱持盈一句,“言语最伤人,你该从我这儿听说也领教过了,日后要引以为戒。”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持盈点了点头。

“你两三岁的时候,真的是特别可爱,就算我这种歹毒的人,也是由衷的喜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无辜的呢?

“后来对你变了态度,开始嫌弃你,是因为你与郗王府两个孩子走得近。

“我…怎么说呢?是心虚吧?偏又什么都不能说,你爹爹也什么都不说。

“没法子,我就开始对你冷嘲热讽,想阻止你和郗王府来往,可你人小却有主心骨。只有一次,你爹爹跟我说,大人的事,你怎么能扯到孩子身上?由着他们吧。

“就由着你们了,只能由着你们,对跟你爹爹貌合神离的情形更为多疑、敏感。再往后,我大概就是恼羞成怒了,管不住自己,很多事都能迁怒你。”

持盈尽量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隐约明白了一些。

许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原处,倚着床头,语气略显疲惫:“魏家的事,也罢了,你不需挂心了。摄政王想怎么处置他们,都可以。

“我跟你大嫂说过一些话,她听到了心里,提心吊胆的,告诉了你大哥。

“昨日,你大哥让临安转告了我一些话,说了魏家那孩子为了要嫁他做过什么事。”

她的侄女魏大小姐,当初为了让阿昭答应私定终身,不惜在阿昭出外赴宴时设圈套,在酒中下迷药,并收买了一名妓|女□□。阿昭险些中招。万一中招,狎妓的事情若被外人知晓,许府的清誉扫地不说,前程也就完了。

侄女那么糊涂,阿昭和阿明、持盈一面顾着她的颜面,一面与她置气,这许久三缄其口。

到这上下,阿昭怕她为了那样的娘家人与持盈再生罅隙,才不得不跟她说了。

侄女如此,侄子不需想也知道,手段只能更恶劣。

“我现在,可真是几面不是人。”许夫人再一次自嘲地笑了,“自找的,怪不得谁。你的事,魏家并不知原委,我跟娘家,挺多事情上是相互利用着,也相互防备着。像你说过的,一路货色。

“宋云香进京来,先后见了我和夏家的人,要我去宫里见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你出手救下陆乾,还要起复魏家,让我那个侄女进宫,允诺只要事成,就给我二十万两银子。

“随后,娘家就派人来见我,满面喜色地说听到了一些风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能帮我出出主意。

“我听着不对劲,便搪塞者没给准话。

“进宫去见你,是看准你不论怎样都要封住我们的口,更是起了贪念,想要那二十万两银子。

“结果…都没来得及把所有的要求提出,就狼狈离开了。

“这会儿想想,真是一场小丑做的戏,可笑又荒谬。”

持盈端起茶,揭开盖碗,茶香四溢。是碧螺春。她喝了一口,虽然泡的时间久了,还是味道甘醇。

“说过的话,收不回。做过的事,也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弥补。”许夫人目光悠远地看着持盈,“你能听我说说这些对谁都不能说的话,让我承认自己有多贪婪、狭隘、愚蠢,我感激。”

“言重了。我闲着也是闲着。”持盈微笑,放下茶盏,“那我走了?”

“去忙吧。”

持盈转过屏风的时候,听到许夫人轻声道:“持盈,珍重。”

“珍重。”她轻声回了一句。

走出正房院门,持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院中的景致。

该看看的。她兴许得空就会回许府,但是这个院落,不知还会不会再踏入。

她可以把一些话说的尽量得体漂亮,但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那被猝不及防施加在心头的伤,那被硬生生刺出来的那个血洞,那些将她打入炼狱的淬了毒的言语,无法忽略,无法忘记。

沈令言等在院门外,看到她,予以温柔的一笑。

持盈回以一笑,伸手握住对方的手,用了些力气。冷静、从容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打心底透着虚弱,需要一份支撑。

两个人一同快步走到垂花门外,与临安叙谈几句,得知许昭、许明都不在家,倒让持盈松了一口气。

回宫里的时候,两女子改为共乘一辆马车。这半日光景,怎么想都觉得分外漫长,长得让人疑心自己已然苍老。

持盈倚着大迎枕,一路闭目养神,快进宫的时候,恢复了精神,睁开眼睛,见沈令言心事重重的。

“怎么了?”持盈笑着探手过去,拍拍沈令言的额头。

“嗯?没事。”沈令言笑着捉住她的手,放开时打了一下,“我在想,过了端午,就能递辞呈了。”

持盈微愣,“这么快?”

“到那时,什么事都能有个着落,我还不能早些赋闲啊?”沈令言故意道,“嗳,你这丫头,看我每日累死累活的,不心疼啊?”顿一顿,又有点儿沮丧,“说实在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就拿这回来说,你根本就用不到我。”

“胡扯。”持盈笑着坐到她身边,“我其实也盼着你能清闲一些,可问题是担心啊,你要是辞官之后就去游山玩水,那可怎么好?”

“不会。一年总有半年要留在京城,得好生调|教那些小孩儿。”

说到小孩儿,持盈想起一事,“你真在给阿骁哥物色儿子了?”

“自然。”沈令言笑道,“他总催促,我想忘记都不行。”

“…”持盈若有所思,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当,也就作罢。郗骁和沈令言这笔情账,乱的可以,简直一塌糊涂。正因为这个情形,旁观者清的人反倒更不能管,一准儿越管越乱。

沈令言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去见见陆乾么?”

持盈对上她视线,“那是谁?我不认得他。”

沈令言沉默片刻,紧紧地搂了搂持盈。

持盈反倒笑了,认真思忖一阵子,道:“让阿骁哥收拾他几天,消消气,就交给林墨继续收拾。过一半个月,畏罪自尽、病死,让他自己选一个。我把话放这儿,林墨要是顾及这顾及那,下不去手,那就把人交给我。”

沈令言想让她过几日再做决定,持盈已继续道:“不管怎样,他得先是个人吧?他是么?”

“好。我会转告郗骁和林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