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真的开了窍,这件事而言,算得聪明、明智。没有事发一日,你生的女儿便会坐拥锦绣前程,所嫁之人必是高门子弟,眼下我成为六宫之主,已经超出你当初预料。

“若没有你心甘情愿地配合,这天大的是非,怎么可能在十六年之后才被揭露?

“你因为那男子厌弃我,便愿意利用一直妒恨你的许夫人,在这同时,也利用了家父——家父宠爱膝下两个儿子,京城街知巷闻,他又曾钟情于你,即便事发,晓得我的身世,也会因为旧情对你网开一面。

“你的确是天赋异禀的商贾。而这笔生意,才是你此生最划算的。”

苏妙仪身子抖得更厉害了,险些跌坐在地,“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看待我?你真的不能设身处地想想我当时的处境么?”

“我就是想过太多次,才想明白你与许夫人那些弯弯绕的。”持盈仍是噙着笑意但目光清寒,“你若对我有一点儿担心、牵挂,在先帝为我与皇上赐婚的时候,不论怎样,都该见一见爹爹或是我,把这事情告诉我们。你想没想过,眼下若不是皇上有心护住,若不是爹爹明白我无辜,我已经被许家放弃,被皇上嫌恶。

“对于你,我究竟算什么?这句话,我在心里百千次,这会儿明白了。对于你,我只是个筹码。

“眼下我是得宠,但来日会落到怎样的境地,谁都揣测不出。

“你这笔生意,此时便是最终的结果,不要指望我再给你带来任何益处。”

苏妙仪似是被人重击一般,后退两步,跌倒在地,“别这样说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持盈视线转为冷酷,周身罩上慑人的寒意,“你这样的人,大抵是笃定了寻常的人情世故,以为我在知晓身世之后,如何都不会置仁孝于不顾,会适度地对许夫人低头,更会对你尽一份孝心——到底是你把我生下来的。

“可我若能选择,为何要做你的女儿?又为何要有许夫人那样的母亲?情愿你当初一把掐死我,如今也不需满心自卑自贱,生不如死。

“我那个狠辣有手段的名声,我清楚得很,你更清楚。你与许夫人一个德行,都看准我在知情之后,费尽心思隐瞒皇上、挚友。

“但你们看错了,我是许家的女儿,是丞相教导着长大的,遇到这样的事,我最初只想一死了之对家族谢罪,随后便是面对这场风雨。

“这场变故,没有赢家,不会有赢家,你、我、许夫人,都会一败涂地。我此生大抵都无法释怀,许夫人失去了丞相的信任,日子也好过不了。至于你,我要让你回到原点。”

回到原点?指的是什么?苏妙仪不明白,隔着黑纱望着持盈,她惊慌不已。

多讽刺,她竟然害怕自己的亲生骨肉,且是怕到了骨子里。

持盈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几案上,“这是五千两,等我走后,你拿着这五千两,带着你的儿子离开京城。我会派专人监视,你们小富即安也罢了,若想出人头地,那是白日做梦;若是胡言乱语,便按律论罪。

“你对李淳的指望,傻子都看得出。你想让他功成名就,甚至或许指望我帮衬他仕途顺遂,对不住了,那些只能是你的黄粱一梦。

“你哪怕看望我一次,我都不会这样做,可你没有。没关系,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孽种,被放弃是多正常的事儿,还享受了那么多年的富贵荣华,怎么都赚到了。

“你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会上缴国库,日后那些管事,都是为皇室效力的人。

“你厌恶我,我以你的品行为耻。很公平。

“这事儿我跟爹爹商议过了,他同意。你是否想见他,他会不会见你,我不干涉,我要干涉的只有你与李淳的前程。

“我是误人子弟的行径,但是你放心,日后只要我有那个能力,便会为朝廷寻找胜过李淳的学子,便是来日落魄,阿骁哥与路离哥哥也会帮我如愿。”

苏妙仪失声痛哭。她做梦都没想到,亲生女儿会这样对待她,会迁怒无辜的李淳,顷刻之间,将她打回原形。

报应,这就是报应吧?

持盈饮尽杯中酒,“至于我,你不必亏欠,也不必怨恨。

“你对我的厌恶、放弃、漠视,是你该计较的过往云烟。我对你的无情、漠视、打压,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最大的宽恕。

“总有一日,我会释怀——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毕竟,有些人被奸污、生女之后,一半年就能让风流倜傥的才子明媒正娶,就此夫唱妇随、相夫教子。

“毕竟,生过的女儿十六年都不需要见上一面,时局不危及到自己就不会见。

“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这点儿冷酷的心肠,定是拜你所赐,我谢谢你。

“谢谢你,生而不养。

“谢谢你,误打误撞的给我寻到了那么好的父兄。

“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了,依你当年的情形,悄然离开京城生下我,给我安排个清白的出身,不是不可能,可你未曾尝试;依你当年的情形,换了我,宁可选择一尸两命,也不会把孩子当做棋子转赠他人。

“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人伦道义。

“你枉为人母。

“你这等货色,李淳常年耳濡目染,怎么会不受你影响,怎么会不成为如你父兄一般心胸狭窄的穷酸书生?

“我不想看到你的样子,是因为听说你与令言姐有几分相似——我不想日后见到令言姐就想到你,就心生厌恶。

“你存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别再用。不然,李淳会尝一尝我这生不如死的滋味——生母嫁人之前曾与人私通生女,在他这等满腹道德文章的学子而言,这罪名不轻吧?——你别逼我用到你和他身上。

“散播谣言罢了,我也会,深受其苦的人,做起来不难算无遗漏。

“我们,就这样吧,就此别过,再不需相见。

“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可这些话总要当面说明白。”

苏妙仪啜泣着,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怎能如此?你是我千难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不时时记挂?可我是怎么怀上你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怕见你,就是怕想起那份耻辱,这你都不能体谅么?”

“那份耻辱能有多重?在你,一半年就能放下而已。”持盈凉凉的笑了,语声冷冽,“生下我之后,你从从容容地将养两个月之后才离开京城——这是寻常为人母的做派?你有一点儿母女离散的悔恨记挂么?你在那时候,真的是个人么?都说母子连心,可你在那时,在之后很多年,把我当人了么?”

第063章(更新)

063

苏妙仪语凝, 再一次无言以对。

持盈把玩着酒杯,“你好生盘算一下,是我把你的钱财明抢进国库, 还是你主动交出来。若是愿意主动交出来, 可以再逗留三五日。陆乾交给摄政王了,他会得到应有的惩戒。”

这几年因为几次用兵, 朝廷一直紧巴巴的,父亲做梦都想变出一笔可观的银钱。是因此, 她与萧仲麟大婚时简直算得寒酸敷衍, 她和父亲都没往心里去, 大笔的银钱与其用来摆排场,倒不如花到实处去。

最近,萧仲麟也没少为国库吃紧犯难, 但凡出银子才能解决的事情,都要反复斟酌,精打细算。一次真是焦头烂额了,跟卓永开玩笑, 说一到这种时候,就想改行做商贾。卓永当时笑不可支,随后就偷偷地告诉了她, 说事后想想皇上那个样子,真是心疼得慌。

她倒是有心帮衬,却是无处下手——微末处再节省,省下来的也不够朝廷塞牙缝。这是治标还要治本的事情, 只有官员商贾诚心出力,国库才能尽快充实起来。

眼下这样安排苏妙仪,是撒气,是迁怒,对朝廷的好处,倒是到此刻才意识到的。

“持盈。”苏妙仪语声沙哑,轻颤着。终于,她唤出了女儿的名字。

持盈沉默下去,过了好一阵,她周身的寒意慢慢消散,随着情绪恢复平静,语气也转为柔和:“方才我说了太多,有些是冷眼旁观的分析事情,有些是出于对你与许夫人的反感。刻薄歹毒,都是诛心之语——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说。若是不说出来,一直闷在心里,保不齐哪日就要疯掉。你多担待吧。”

“我明白。”泪水模糊了视线,再加上隔着一道薄纱,苏妙仪看不清女儿的样子,可还是努力地睁大眼睛凝望着。

是美丽俊伦、手段强悍的女孩,是能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控制心神保持冷静的女孩。

这是她的女儿,让她怕,让她愧疚,亦让她钦佩的女儿。

持盈敛目看着衣袖,“我要说的,说完了,料想你应该也有话对我说。该你了,我听着。”顿一顿,又和声道,“你别再哭了,坐到椅子上说话,好么?”

苏妙仪用力点头,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厅堂西侧的椅子前落座。

持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赏看一件件精美的摆件儿,给苏妙仪留出缓和心绪的时间。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苏妙仪出声道:“丞相与你祖父为苏家斡旋的事情,魏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必是怨恨之至。她晓得我在孝期怀孕,是收买了常年在苏家走动的一位大夫。

“被她拿捏住这样的把柄,我只能听凭她摆布。不然,事情声张出去,已不是一尸两命那么简单。你聪明,定然看得出,我就那种牵挂计较特别多,又不能事事周全的女子,而且把繁文缛节看得比天还大。”

此时,她的语气特别平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到底是经历过殇痛、波折,又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若不是今朝被亲生女儿质疑、否定,在人前落泪定是不可能的。

相较之下,持盈自然更愿意面对这样的苏妙仪。她转回到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敛目聆听。

“她说如果我生下的是儿子,就养到魏家,对外说是她兄长的外室所生;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就养到她房里一名刚出嫁的大丫鬟名下。我怀上你,比她怀胎早半个来月。是这一点,让她在小产之后,改变了先前的主张,决意把你养在她名下。

“她那时候的情形,应该跟你说了吧,明面上是她仗着怀胎与相公怄气去了别院,其实是趁机数落许家父子,到别院是为了亲自吩咐下人看着我。

“但她和我都没想到,许之焕真动了真气,不曾去看过她一次。越是如此,她应该越厌恶我。

“我们这样的女子,在闺中的时候,仗着出身、样貌或小小才情,都是心比天高,觉着只要自己喜欢的看中的,就该是自己的,毕竟,家世不是许家那样有着百余年底蕴的,遇事总改不了个自以为是的毛病。

“她那时虽然心绪恶劣,但不曾为难过我。

“我怀着你,一日一日,知道你在长大,知道你会翻身、伸手、踢人了,更知道你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儿是我的。怎么会全无感触?那时我想,你一定是个淘气但懂事的孩子,不曾让我害喜,四五个月之后,总是给我欢喜感动。

“可是,只要一想到陆乾,便会恨得厌恶得浑身发抖。

“持盈,我有多少次哭着在心里对你说:对不起。可再多的亏欠,也对现状于事无补。

“生下你之后,我抱着那么小的你,想过别的出路,真的想过。

“可是持盈,我不能那么做,好多事,我都因为自以为是吃了大亏,在那时,心绪紊乱,凡事都会往坏处想。

“带着你逃离,给你安排个清白的出身,等你长大之后,往昔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你之后,万一你不能理解,心生蔑视怎么办?

“我本就是你的耻辱,你的污点。

“丞相的为人,在当年我就很清楚,他疼爱孩子,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

“他是我这一生恩情最重的人,也是我愿意相信的人。

“而我,持盈,我怕看到你就想起最不堪的回忆,更怕我不能善待你。我没胆量去尝试抚养你长大。

“就这样,我让你成了许家女。也是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冷了,冷得自己都心惊。”

持盈抿了抿唇。

南窗上映着花树的光影,随风婆娑。苏妙仪望着雪白的窗纱,语声轻轻的:“我到了江南,用丞相接济的银钱安顿下来,女扮男装做小本生意,渐次悟出了一点儿经商之道。

“李元峰,就是先夫,淳哥儿的父亲。他无意间识破了我是女扮男装,之后常常寻找由头来往。而我那时心如死灰。

“我告诉他,我嫁过人,他说没关系。

“我又告诉他,我只想把生意做出点儿名堂,前尘旧事让我无心儿女情长。他又说没关系,成婚后我们有名无实都可以,他也会全力帮衬我做生意。

“后来嫁给他,云香总是委婉地说他比不上在京城中意我的任何一个人。

“的确是,这是实情。可是,不晓得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若总在殇痛、困境中挣扎,只有心志过于坚定的人,才能一直承受且韬光养晦。我做不到。现世风雨、现状的与人低三下气虚以委蛇,磨损了我所有的力气。

“那时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只有他的相助、恩惠,能让我看到一丁点希望的微光。

“成婚后,他不曾食言。朝夕相对,一直善待我,就算给我的都是小恩小惠,持续了一两年,我也不能不动容。

“便如此,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后来有了淳哥儿。

“照顾淳哥儿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你,也没少留意你的消息。

“我知道丞相分外宠爱你,也知道你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名声。

“你越是名动京城,我越是不敢靠近。我,不配做你的母亲。

“我对你的亏欠,可能都弥补在自己所生的另一个孩子身上了。

“乍一听你对淳哥儿的安排,我有些怨恨你,这瞒不了你。淳哥儿是我一手照看着长大的,每日在我面前,带给我的喜乐欢悲太多,可对你,亏欠最多。”

持盈静静聆听,在她说到这儿,看向自己的时候,理解地点一点头。自己都不想这样明理,但这就是人情世故。没有这样的人情世故,父亲不会待她一如既往。

苏妙仪深深吸进一口气,沉默片刻,道:“你的决定都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会将产业、印信交给路离。淳哥儿的前程,你倒是不需有不必要的担心。他随了先夫的性情,对四书五经并无兴趣,眼下小有名气,是我过于严厉要求之故,他勉为其难已久,不过是不想让我失望。到今日,倒是都能松一口气了。陆乾会得到应有的惩戒,我心事已了,往后自会清闲度日。”

持盈颔首,“那就好。不论如何,我都不能是你的女儿,我不能不顾爹爹,因为你埋下滔天隐患。”她拿起手边的银票,走到苏妙仪跟前,把银票放在茶几上,“需不需要收,全在你。”语毕向外走去。

“持盈。”苏妙仪站起身来。

持盈停下步子。

苏妙仪语气哽咽:“我早些年就给你准备了一样佩饰,想送给你。你能不能收下?”

持盈沉默片刻,缓声道:“身外物,我不需要。”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我可以做到。”

持盈的手握成拳,语速极为缓慢,“我想回到十六年前,你带我走。我想在往后的日子,得到你真正的谅解。”

第064章(更新)

064

萧仲麟与郗骁在街头走走停停, 意态闲散,浑似出门闲逛的贵公子。

梁攸、苏道成等人分散在两人周围。

他们并没打算进入别影楼,不想让持盈疑心他们要插手, 从而更为烦躁。跟过来, 是为了心安一些,万一有个什么事, 能及时照应。

“这条街没什么意思,营生不是吃的就是喝的。”郗骁说着, 看着悠然自得的萧仲麟, 心里是有些意外的——怎么看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可在以前,他可没听说过皇帝曾离宫游玩。

萧仲麟就道:“也不错。”

路旁有一个小摊儿,卖的是吊炉烧饼、小馄饨、小米粥、茶叶蛋等小吃。此时将至巳时, 早间午间的饭点儿都够不着,因而食客很少,十来张桌子只有一桌有两个百姓。

萧仲麟刚要说话,郗骁已道:“这家老板做的吊炉烧饼特别地道。我得吃点儿, 饿了。”在宫里,两个人说话都越来越随意,在外面, 自然更不需计较称谓。

萧仲麟莞尔,“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郗骁侧头看着他,微微扬眉。

萧仲麟也扬了扬一边的剑眉,心说我在街头吃东西的次数, 不知比你多了多少倍,只是不是这辈子罢了。

郗骁笑起来,与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了。

不远处的梁攸、苏道成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心里都是只有三个字:不着调。

皇帝离宫是怎样的大事啊?真不怕出岔子么?

那边的君臣两个才不管他们的脸色,笑微微地跟老板要了几个吊炉烧饼、两碗小馄饨、两碗小米粥,等着的时候还用手势招呼梁、苏二人:一起过来吃点儿?

梁苏二人面无表情地微微摇头。但凡他们地位低一点儿,他们早就回一记冷眼了。

萧仲麟与郗骁同时笑起来。

热气腾腾的食物上桌之后,郗骁脸色微微一变——忽然想起自己没带碎银子,袖子里只有几张面额分别为一百两、五百两的银票。

“我得找人拿点儿碎银子。”他说着,要起身。

“不用,我带了。”萧仲麟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子,里面有碎银子、金瓜子。

郗骁又一次意外了。

“出门不带钱,心里不踏实。”萧仲麟说。

郗骁笑道:“能让你请吃饭,这日子过得可是值了。”

“往后再出来,你请我。”正说笑着,郗骁看到持盈、沈令言相形走过来,便对萧仲麟扬了扬下巴。

萧仲麟转头望过去,见两女子神色柔和,略略心安,扬手让她们过来。

郗骁则把桌上的食物分出一半,端到邻座一张桌子上,对沈令言一招手,“你过来。”

沈令言睨着他,心里没好气,却只能依言过去。

持盈在萧仲麟对面的座位坐下,笑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肯在街头用饭。”说着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去拿烧饼,“是不是熏肉馅儿的?这种馅儿的,这家做的最好吃。”

“嗯,刚听郗骁说了。”萧仲麟问她,“吃馄饨还是喝小米粥?”

“喝粥。”

萧仲麟把小米粥端到她面前。

持盈一双大眼睛微眯,津津有味地吃着手里的吊炉烧饼。刚出锅,隔着油纸握着还有点儿烫手,饼皮上刷着芝麻,金黄酥脆,里面则是特别柔软,热气蒸腾着熏肉的香气,一口下去,满口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