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更新)

062

别影楼南面临街, 东西两面各有一个供食客停放车马轿子的院落,北面则是路离常住的庭院,七间正屋, 两侧是厢房。

此刻, 身在四楼雅间的苏妙仪站在北窗前,望着后方院落。

高大的梧桐树下, 葛骏和路予对弈,李淳观棋。

苏妙仪在看的只有李淳, 那是她的儿子。

路离等人无意惊吓孩子, 是以, 李淳到现在都以为,母亲带他来此处,只是与友人小聚几日。

两日了, 她在楼上,李淳被安置在宅院中,母子两个只有早间用饭的时候,能够坐在一起, 说说话。

她还没见到路离,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打算。

焦虑的思忖间,路离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

二十多岁的清俊男子, 穿一袭净蓝布袍,步调悠然地走出正房厅堂,转到对弈的两个人近前,看了片刻, 说笑几句,走向酒楼。

苏妙仪的手握成拳,希望路离是来见自己的。等了些时候,房门被人推开,路离走进来。

“路公子。”苏妙仪屈膝行礼。

路离拱手还礼,站到窗前,“知道对弈的两个人是谁么?”

“不知。”

“东面的是葛骏,五军大都督。西面的是舍弟,如今在太医院行走。”

“…”苏妙仪心惊不已,“公子究竟作何打算,能否告知妾身?”

路离转身到桌案前落座,答非所问:“知道我们三个都是谁的好友,甘愿为谁效力么?”

苏妙仪走到他近前,摇头。

“皇后。”他说。

苏妙仪眼神一黯,欲言又止。

“如今种种,都是皇后的意思。”路离凝视着她,温声道,“你与皇后的渊源,我已一清二楚。”

苏妙仪身形一震,讷讷地道:“你是说,皇后让你把我们母子两个拘起来的?”

路离颔首。

苏妙仪转头看了北窗一眼,“淳哥儿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回江南?”

“嗯。”路离笑微微地道,“孩子是无辜的,我明白。”

“…”苏妙仪分外难堪。

路离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前两次跟你做生意的时候,我对你由衷尊敬。今时今日,你却让我开了眼界,怎么都揣度不透你这个人。”

苏妙仪面色涨得通红。

“今日她会来见你。”路离抖开折扇,轻摇着,“她来之前,想知道些什么,只管问我。”

苏妙仪眼中浮现出泪光。想知道女儿很多事,却不知从何问起。

路离站到窗前,语气特别温和:“我和葛骏、路予、林墨、裴显铮等不少人,在她小时候就识得她了。

“许府一向重视子嗣的学业,许昭许明的启蒙师父,是名动天下的学士伍诵贤。伍先生无心功名,却是当今丞相的忘年交——这些你应该知道。

“伍先生长期在许府坐馆,官家子弟、贫寒书生、我与路予这样的半个江湖人,纷纷上门求教。只是,我和路予有点儿做贼心虚的意思,改了姓名。许家一向待人宽厚,境遇贫寒的、远道而来的,都被安置在东西跨院,可以常住。

“持盈五六岁的时候启蒙,也去书院读书,总是打扮成小男孩的样子。

“伍先生起初担心她娇气懒散,后来却最喜欢她。老人家这两年提起她,总是惋惜地说真是可惜了,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

“我们与她,是在那时候有了同窗之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根本。

“舍弟在行医这方面,很有天分,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医治疑难杂症,也有不学好的时候——总琢磨着调制算计人的药。这一点,持盈跟他是同好,俩小孩儿一天到晚搜罗旁门左道的书和药草。

“我和葛骏总打趣持盈不学好,后来听说她在内宅吃过闷亏,才知道她学这些是用来防身。

“我跟路予断断续续地在相府走动了两年,后来家父撂挑子不干了,把营生交给我们兄弟二人,我们在明里便销声匿迹,知道我们底细的,也就葛骏、持盈、林墨三个人。”

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总会让他满心愉悦。

那记忆中聪慧流转的小女孩,不知道多招人喜欢。年少时他就喜欢她,当时只以为是同窗情谊,一年一年过去,才发现那喜欢是她不可被任何人取代,是真挚绵长的男女之情。

自最初就明白,再喜欢再深爱,也是朱门江湖相隔,她的心更不曾为谁牵动。太明白,所以不曾痛苦,遥遥相望甘之如饴,知道她就在那里,她过得好,便足够。

喜欢她,但她真的让他心头抽痛的时候,只有这一次。

她从不是让人担心的女孩,任谁都知道,她不论在怎样的处境之下,都能寻到一条安稳顺遂的路。

从不认为谁能真的伤害她。

而现在,伤害她的人出现了。

心头的怒火,让他花费了太多力气、时间去平息。

再生气,这个女人也不是他能责难的。

交给持盈去面对吧。只能如此。

·

沈轻扬带人留在别影楼中用茶点。

沈令言陪着许持盈走进路离的宅院。

葛骏、路予见两女子都是一身玄色道袍,神采奕奕的,同时笑着站起身来。

许持盈走过去,看了看那盘棋,自顾自弯腰帮两人各走了几步,“好了,胜负已分。”

路予险些跳脚,“你可真会添乱,明明该赢的是我。”

葛骏则朗声笑起来,“我下棋本来就是二把刀,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许持盈直起身形,笑,“你们该走了,该当值的时候跑这儿来算是怎么回事?等会儿摄政王可能来附近转转。”其实在路上就得到了消息,萧仲麟、郗骁、苏道成、梁攸等人已经离开宫廷。

“那是该走了。”葛骏对路予偏一偏头,“一起?”

路予颔首一笑,“走。”

许持盈走向正房,从头到尾,看都没看李淳一眼。

沈令言拍拍李淳的肩,“路公子找你下棋,去四楼找他吧。”

“好。”李淳笑着点头,双眼却望着许持盈的背影。

“怎么了?”沈令言问道。

“那位姐姐,好美啊。”他轻声叹息。

沈令言听了,只觉酸涩。

李淳到此刻才打量沈令言,愣了片刻,“这位姐姐,你…”

“是不是觉得我与你娘有些相似?”

李淳点头,“是,乍一看真像,再细看就觉得不是很像了。”

“这种情形比较少见,但总归是有的。”

李淳唇角翘了起来,“姐姐说的是。那我去找路公子了。”语毕拱手道辞。

沈令言揉了揉眉心。

一名影卫寻过来,把一顶帷帽交给她,“掌柜的等会儿就来把所有下人带去前面。”

“嗯。没事了,去找姐妹们喝茶吧。”沈令言拿着帷帽,走到厅堂门外。

这一幕一幕,苏妙仪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已满脸是泪。

路予起身向外,“一刻钟之后,你去见她。我去跟淳哥儿下棋。”

·

夏季将至,阳光明晃晃的,很刺眼。

苏妙仪走向厅堂,脚步虚浮。她进门之前,沈令言把帷帽递给她,“戴上。”

“…”苏妙仪嘴角翕翕,眼神茫然。

沈令言神色冰冷,“戴上,她不发话,你不能摘下。”

苏妙仪含泪点头,带上帷帽。

沈令言举步到了梧桐树下,静静站立。

苏妙仪走进厅堂。

许持盈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把玩着一柄玉如意。听到脚步声,望过去,微微一笑,和声道:“今日是我安排见你,但归根结底,是你要见我。所以,我让你带着帷帽。你要是懒得看我,就到屏风后跟我说话。”

“…”苏妙仪上前一步,又怯懦地停下,隔着黑色薄纱,望着美丽绝伦的女孩。持盈这温和的态度,实则是入骨的疏离,她怎么会不知道。

持盈身侧的黑漆小几上,有一壶梨花白,一盘樱桃。她放下玉如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闻了闻,抿了一口,道:“今日没有皇后,没有苏忘,只有许持盈和苏妙仪。你要见我,是为何故?”

“我来是向你赔不是。”苏妙仪忍下泪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女儿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哭泣,甚至连赔罪都不需要。

“用不着。”持盈望向她,唇角含笑,目光寒凉,“先证明你和我的关系吧。”

苏妙仪立刻道:“你心口有一颗红痣,右肩窝有一块胎记。”

“哦。”持盈轻轻点头,“说的对。日后我得想想法子,把这类东西除掉。”

“…你,别这样。”苏妙仪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怎样出气,都可以。”

“恨?”持盈扬了扬眉,抿出一抹笑,“你这是抬举我,还是抬举你自己呢?”

苏妙仪无言以对。

“你以前见过我么?”持盈说道,“应该见过吧,你并无疑心我冒名顶替的样子。”

“我没见过你,但是见过你的画像。”苏妙仪轻声道,“以前,我害怕见到你,害怕想起与你有关的那些事。”

“嗯,也是人之常情。”持盈竟然理解地点头一笑,“我是个孽根,是你的耻辱。我晓得。”

泪水无声地顺着面颊滑落,苏妙仪深深吸进一口气,“在当时,在好几年里,我的确是那么认为。”

持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这样的情形之下,太需要喝点儿酒舒缓一下心绪。“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牵系,真是挺奇怪的。”她轻柔和缓地道,“那么多年,我对许夫人满腹抱怨,但是进宫之后,真挺想念她的。皇上初次隆恩,让爹爹和她进宫看我,我开心的不得了。虽然也知道,与她见面能不吵架都难。近来又跟她起过几次争执,我挺难过的,不明白怎么就跟她那么没缘分。等她当面告诉我那件事之后,对她,我就没法子亲近了。知道是你生了我,想起你,也不能有半点儿亲近的感触。”

苏妙仪迟疑着问道:“许夫人,她现在怎样了?”

“没怎样。病了而已。”持盈漫不经心地道,“她若是打定主意毁掉我,来日或许可以给她找个奸夫。我不是她的女儿,那么,大哥二哥也不是她的儿子。”这是林墨刺探到的消息,她听了之后,不同情许夫人,却心疼父兄,心疼得要命。

“也不用那样对她。”苏妙仪道,“万一走漏消息,对你全无益处。”

持盈就笑了。毋庸置疑,自己那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大抵已传扬得天下皆知,所以,苏妙仪打心底相信这是她的主张、她的手段。

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可她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这些事,你就别费心了。”持盈淡淡地道,“这两日,我针对你做了不少功夫。宋云香的亲朋,上蹿下跳地要帮她散播谣言从中获益的,杀了,有些难以断定是否知情的,抓了。你手下的那些大管事,正在押送进京途中。”

“他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以前的事。”苏妙仪道,“你是皇后,万不可落下个杀害无辜的名声。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丞相着想。许夫人不曾善待你,可他一直把你视为珍宝。”

“知道的不少啊。”持盈笑着喝尽杯中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不会杀那些管事,让他们进京,另有安排。”顿一顿,她岔开话题,“你前几年就在东大街、西大街置办了宅子,作何打算?是不是想过些年长居京城?”

“是。”苏妙仪承认,“如今年岁渐长,知道不能一直逃避那些旧事。这次宋云香的事情,我责无旁贷,对不起你和丞相。”

“我就算了,你对不起丞相却是实情。”持盈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你有今日,是他昔年相助之故。”

“对。”苏妙仪轻轻点头,“他的恩情,我永生永世都还不清。”

“你知道就好。”持盈说起陆乾,“你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为何到这两年才想起跟他清算旧账?”

“以前我根本没机会,也没人手。”苏妙仪解释道,“他对苏家做的孽,我至死都不能忘。不论等多久,我都想亲手除掉他。”

“说起苏家的事情,我问过爹爹,也翻了翻当时的卷宗。”持盈道,“苏家并不是真正的清白无辜,祖父从中帮忙斡旋,他们落魄合乎法度,起复也非难事。官场之上,本就是云谲波诡,郗诚墨与陆乾钟情于你,若是护着苏家,先帝定会责难,言官定会弹劾。权衡轻重之后,他们只能出手打压。昨日我向高启请教过,他说当年指责过郗诚墨与陆乾,他们把处境跟他说了,不否认有私心,但在当时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怎样的帝王,都看不上为了一个女人明争暗斗的官员。老人家一把年纪,犯不着跟我扯这种谎。”

苏妙仪轻声道:“可是,我双亲兄长身死是事实。我是祸根,但若要我承认郗诚墨与陆乾不是仇人,绝无可能。早几年,郗诚墨病故,你又与郗家兄妹交好,对郗家…也罢了。”

持盈喝了一口酒,轻笑出声,“这话说的。眼下阿骁哥与明月安然无恙,我是不是要感谢你没请江湖高手刺杀他们?我又是不是要感激你体谅我的心绪?

“这事儿说到底,是你双亲兄长不经事,落魄时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他们却一病不起,心胸狭窄至此,在官场上难有作为。

“至于你,真的惜命一样在意至亲的话,当年就不该端着架子装清高,明智之举是该为了至亲择优而嫁。

“可你没那么做,眼下怎么好意思口口声声要为至亲报仇的?”

那样清越动听的语声,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语。苏妙仪有些发抖,踉跄着后退一步。

持盈话锋一转,“再说了,你并不是到这几年才有机会,前些年,你没时间,你在忙着嫁人生子经商,夫君死了之后,你又在忙着教导年幼的儿子。以李淳现在的才学,不花费莫大的心血精力,绝无可能——商贾之子,除了银钱多,出身还不如贫寒百姓。你可真是命苦,一双儿女都是最卑贱的出身。”

这样的话,她知道有多伤人。

有多伤人,便有多伤己。

她亦明白,自己在面对苏妙仪的时候,还能冷静客观有条理到这地步,是异常的,根本不合乎情理。

她这两日偶尔会害怕,怕自己下一刻就脱离理智到瘆人的状态,崩溃、疯魔。

那日见过高启之后,萧仲麟就让父亲去看望她。

父女两个在书房对坐,针对苏家、苏妙仪叙谈多时,之后父亲特别担心地看着她,说陶陶,别这样,你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哭就对着爹爹哭一场,别这样,好不好?这样下去,你会闷出病的。皇上担心你,爹爹也担心你。

是该哭,只为了父亲、萧仲麟、郗骁、沈令言、路离等雪中送炭的亲友夫君,就该感激得每日垂泪。但是哭不出,眼睛酸涩至极,眼底却是干涸一片。

她知道,心里有一个地方被生生撕掉了,汩汩地沁着血,疼,疼得她麻木不仁。

昨夜,萧仲麟早早陪她歇下,只是搂着她,说持盈,这世间的事总有轮回,但不会在一个人一件事上应验,你失去的,迟早会在别处得到弥补。

他怎么会那么了解她的?怎么会知道她疼的地方在于此生无法得到母爱?想不明白,但是庆幸,当时就问他,是真的么?不是安慰我?

他就温柔地笑,说是真的,总会有更好更美的人与事,填上你心里那个缺口。又说有我呢,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好起来,把日子过得完满。

完满?她还可以奢望么?不敢。但是知道,在那一刻,他说的是真心话。足够了。

今日早间,出宫时遇见了郗骁,说了几句话,郗骁笑微微地揶揄她,“快没个人样儿了啊。怎么着?没法子环肥,卯足了劲儿要燕瘦啊?不好看,真的,瘦成麻杆儿多吓人啊。”

沈令言就瞪他,说你怎么就不会说人话呢?

她笑,真的笑了,说我就不能有个打蔫儿的时候啊?

郗骁说:“知道你打蔫儿,一个劲儿拦着家里那位姑奶奶进宫看你。你可快些好起来吧,我拦不了几日。”

她笑着说好,会好起来的,真的。

郗骁深凝了她一眼,收敛了笑意,忧心地说我信你,信你不会让这么多人担心你。

她郑重点头,心里暖暖的,也是酸酸的。

一个一个,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都不是血亲,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放弃她许多年。

持盈又喝了一口酒,道:“当年你与许夫人一起安胎,在你们两个而言,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她终归是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格局,以为把我养在名下,就能让你一生远离京城,离开她在闺中时的意中人和此生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