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永小跑着赶上他,递上一把雨伞。

萧仲麟接过,并不打开。淋点儿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速回到坤宁宫,文鸳连忙告诉他:持盈和小风在花园的水榭。

望一望空中,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疾步赶去花园。

·

炸雷声惊醒了持盈。

她立刻坐起来,有片刻的茫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回想之后,记起自己睡前是守着小风看书,看得眼睛有些累了,便合衣睡下了。

小风。

小风呢?

她拿起放在枕畔的银簪,一面在室内寻找,一面麻利地把头发束起来。

没有。小风不在室内。

她走出水榭,走进外面的风雨之中。

·

萧仲麟亲自撑伞趋近水榭的时候,雨点落得更急了,风势依然凶猛。

看到神色惊惶的持盈,他打手势让卓永等人止步,快步迎向她。

“持盈?”他把她拉到伞下。

持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住他,问:“你回坤宁宫没有?看到小风了么?他回去了没有?文鸳有没有照顾着他?”

“…”萧仲麟记起,向他禀明她和小风在这儿的人,正是文鸳。

“没有么?”持盈已经从他眼里找到了答案,身形一晃。

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凭什么笃定没人再对她起歹心?凭什么认为没人敢动她身边的人?

伤害一个小孩子,是多容易的事?

小风刚安稳下来,就又要经历人世苦险恶?

她眼里立刻充了泪,“找,快找小风…”自己并没意识到,语声已经发抖。

她说着话的时候,已经推开他,茫然地望着水榭周围的环境。

小风能在哪里呢?

瞥过被雨点扰得不得平宁的水面,她死死地咬了一下唇,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不会…

而且,她也不能在这时候被最可怕的猜测左右。

一定是小风醒来不想惊动她,自己溜到别处去玩儿了。一定是的。如果是别人拐走小风,那么,她一定要把那人凌迟!

小风喜欢什么来着?竹林、花圃,还有镜湖中的一对儿仙鹤。

先去哪里找他?

第一次,她觉得这宫廷太大。她恨这一点。

不过片刻间,她脑子里闪过太多的念头,慌乱仓促地移动着脚步,手腕被人紧紧扣住,她才想起他就在自己近前。

萧仲麟说道:“你回去,我已经吩咐了卓永,小风…”她本来刚睡醒就有点儿反应迟钝,眼下这一急,根本是要神志不清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持盈低头用力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不肯站到伞下,从伞上滑落的水通通浇到了她身上,他索性把伞扔掉,双手拢住她那双冰凉的手,“持盈!你给我冷静点儿!”

“孩子不见了,你要我冷静?”持盈抬眼瞪着他。

视线之间,隔着雨线,但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她的情绪。那目光,近乎奇异,闪烁着无形的火苗子,偏又让人觉得极冷。

“宫里有影卫,小风又聪明,能出什么事?”萧仲麟也瞪着她,“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心急,等不了。我要自己去找。”持盈死命地掐着他的手,“你放开!”

“你速度能比影卫还快?”到这会儿,萧仲麟已经快被她气笑了。

“我知道他可能去的地方。”持盈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那是个孩子,不见了。萧仲麟,你拦着我做什么?他是在我身边不见的,我做不到留在房里等消息。”

“…”萧仲麟心想,凭你这个德行,为什么要把宫人都遣走?——这不是自找的麻烦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小风根本就不会出意外,影卫一定会在她附近保护她。但是,这会儿不能说这些,理智早被她扔到爪哇国去了,说了就是火上浇油。

“你放不放开!?”持盈看着他已经被自己掐出血的手。

“你听话,少淋会儿雨,好么?”萧仲麟展臂去揽她。

“那是个孩子。”持盈强调这一句,看住他,“你要是不能在乎他的安危,根本就不该把他安置在近前;你既然已经收留他,就应该彻头彻尾地尽到责任。让你笑的时候是你喜欢的孩子,有点儿麻烦就不是了么?你到底把他当什么了?能丢掉也能收留的物件儿?”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神黯然,语气亦是。

萧仲麟心头一动,继而便满心酸楚。

明白了。他明白了,但是,她呢?

“我陪你去。”萧仲麟握着她的手,“我不是那种人,只是笃定小风没事,不让你多此一举。持盈,我陪你。”

持盈立即转身举步。

卓永拿着伞,跑过来递给萧仲麟。

幸好,这时候,萧仲麟看到了沈轻扬疾步而来,便提醒持盈:“沈轻扬过来了,听听她怎么说。”

卓永先一步迎向沈轻扬,迅速说了说这边的情形。

沈轻扬见帝后眼看就要成落汤鸡,心头惊诧又不安,到了近前,匆匆行礼后道:“禀皇后娘娘,方才郗王府公子去了卑职的值班房,问卑职能不能带他去高处摘花,他说您喜欢一种无名小花,想送您。只是,话刚说清楚,天气就又变了。卑职就让公子留在原处,自己赶来通禀。却不想,还是迟了一步。是卑职失职,请皇上、皇后娘娘降罪。”

持盈听完,微微踉跄着后退一步。

萧仲麟连忙扶住她。

“没事了。小风没事就好。我还以为…”她以为自己的霉运还没过,又要承受一记晴天霹雳,“等雨小一些,你把小风送去郡主那里。去忙吧,不怪你。”

沈轻扬称是而去。

持盈望着苍茫的雨幕,先是微笑,随后开始发抖。

她蹲下去,双臂环住膝盖。

萧仲麟俯身捞起她,快步返回水榭,匆忙间没忘了吩咐卓永:“唤人来服侍皇后。”

·

沐浴更衣之后,已是黄昏。只是,这是个没有夕阳、晚霞的黄昏,唯有风雨声。

萧仲麟没穿外袍,遣了宫人,去西次间寻持盈。

持盈坐在榻上,手臂绕着膝盖,脸埋在臂间。

萧仲麟坐下,抬手拢了拢她还未干透的长发,“持盈。”

持盈嗯了一声,低声问他:“我可以自己待一会儿么?”

“不可以。”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持盈慢慢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他。

“没事了。”萧仲麟抚着她的面颊,“你好好儿的,多想想以后,好么?”

持盈抿了抿唇,随后,双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手上被自己的指甲掐、划出来的伤痕。

“你留点儿记号而已,小事情。”萧仲麟揉着散在她背后的长发,“陶陶,能给我笑一下么?”

持盈低着头,指尖抚着他的掌心,像是没听到他的言语。

他也就不再说话,不打扰她的心绪。

室内陷入静默,良久,直到陷入夜的黑暗。

终于,她轻声说:“为什么?

“不管是苏妙仪,还是许夫人,我都想知道为什么。看着小风的时候,我更加困惑。

“小孩子,那是个孩子…

“小时候我养过小狗。大花猫,它们病了、不高兴了,我都会紧张兮兮;它们寿终正寝之后,我哭得像个傻子。

“我是个人,可她们把我当什么了?

“上一次见她们两个的时候,一个没完没了地说对不起我,一个了解我的脾性,索性不说,不让我失态、发脾气。

“应该是跟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可我知道,往后再不会相见。我再不要见到她们。

“困惑了这么久,到今天,我明白了——并不明白她们,只是明白了人性——最善良最可敬的那种人性。

“万幸,有那种人那样对我,爹爹、哥哥、你、阿骁哥、明月…

“万幸,我应该也是那种人。”

萧仲麟把她搂到怀里,手掌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可是…”持盈语声哽咽,落在他肩头的素手,一点一点收紧,抓住他的衣服,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手微微发抖,“还是委屈、难过。”

那些不用在意的事,她知道不用在意,只是,又如何能做到不在意?

萧仲麟的唇在她额头印下一吻,“该委屈、难过。陶陶,别忍着。”

她攥着那一角衣服的手来回扯着,语声极缓慢,“我总怕自己会疯掉。这么久了,都在怕。我是这样的…可还是贪心,想孝敬爹爹,想留住你、陪着你,想对得起异姓哥哥、姐妹,还想对得起善待我的朋友。这样贪心,是不对的。”

萧仲麟搂紧了怀里的人,再一次唤她的乳名:“陶陶。”这样唤她,以前从未有过,但是特别顺口,或许是因为,这名字是那个父爱深重的人为她取的,或许是因为,这名字承载着能让她想来欢喜的过往。

“嗯。”她轻轻应声,身体还是无法放松,连手的姿势都未改变。

“我喜欢你,很喜欢。”他柔声说,“一度,对你是比很喜欢还要多一些——那就是爱,在当时我是那么以为的,也应该就是那样。只是,偶尔想到,我总有些心虚。”

她等待着下文,连呼吸都更为清浅。

“这世间事,很多是无法分辨对错。即便怀疑是错的,你走到尽头,错也会变成对。我陪着你,陪你更贪心一些。”他继续柔声道,“如今,我分外确定,我爱你。”

“你…”持盈搂住他,“这么好。”她的泪掉下来,抬手拭去,又有泪珠滚落。

“今晚给你一次哭鼻子的机会。”他低头摩挲着她的鬓角,“我不求你宽恕别人,只求你宽恕自己。答应我。”

持盈用力点头,想止住泪,却做不到。那心绪,就像是受够委屈的小孩子终于找到了诉苦的人,委屈被理解,反倒更难过。

第一次,她放任自己,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到结局了。今晚要破例放个防盗章,0点左右放出,明天八点左右替换。亲爱的们一定记住哦,明天上午再看下一章。

晚安,么么哒(づ ̄ 3 ̄)づ

第072章(结局)

072

又过了两日, 天气终于放晴。

萧宝明离开皇室, 住到了一所庄子上。郗骁履行承诺, 把允哥儿还给她。

在郗王府地牢的陆乾,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各地的折子陆续送到宫中,涝灾区域涉及京城及附近大大小小十七个县。

郗骁请旨,要离京查看各地具体情形, 会据实上报朝廷,此事了结之后,巡视京城附近几个军营的情况。

萧仲麟当即应允, 另派了吏部侍郎随他出行, 协助安民事宜。

走之前,郗骁去了坤宁宫一趟, 看看两个妹妹和小风。

小风听说他要离开一段日子,立刻舍不得了,也不说话, 只是绞着小手, 眼巴巴地看着他。

郗骁柔声道:“等我回来就休息两三个月,到时候每日都陪着你。”俞太傅已经在进京的途中, 数日后可抵京,回来后便能接任兵部尚书职, 且能代替他协理皇上处理朝政。太傅可不是吃闲饭的,只是碍于不成文的规矩,不得不返乡丁忧,离开了朝堂这么久。

小风想了想, 点头,“好。我等爹爹回来。”

郗骁立时逸出了温柔的笑容,大手揉了揉小风的小脸儿,“真乖。难得啊,两个姑母没把你带的调皮不省心。”

持盈和郗明月相视一笑。这样的郗骁,是近来才能经常看到的,也是她们最乐于看到的。

“你放心吧,小风有我们照顾呢。”明月说道,“家里有没有什么事?用不用我回去?”

“别回去吧?”持盈把话接了过去,“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家,想一想就不踏实。哥,还是让明月继续住在宫里吧,闲时让管事把账目送来给她看看就行了。”

郗骁颔首,“这样自然最好,你多费心吧。”他看看明月,又抱了抱小风,“这俩就交给你照顾了。”

持盈颔首应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叮嘱道:“你在外也好生照顾自己,早些回来。”若是可以,真不想让他离京,只让他在家中好生调理一段日子。

“嗯,这是一定的。”

话别之后,郗骁回到府中,从速准备,翌日一早离京。

·

夏日总是显得比别的季节漫长,只燥热就让人时常心绪不宁。

持盈时不时唤路予到后宫,给自己、明月和小风诊脉,让他开药膳方子调理。一来二去的,嫔妃、宫人、官宦之家和太医院见状,对路予很有些刮目相看,慢慢发现这人虽然年轻得很,却有真才实学,太医院院判张罗着把路予的品级往上升了两级。

路予学以致用,日子过得很充实,一次笑着对持盈说:“我还得在太医院混个十年二十年的。”

持盈失笑。

一次,路予会隐晦地提及苏氏产业的情形,“我哥那次获益颇多,派出去协助打理朝廷新增的那份产业的管事说,一切都好,各方的人都是明白人、谨慎人。”

持盈也只是听一听。

路予又说:“那母子两个,在距京城几百里的地方,很安分。”

持盈对此毫无情绪,“不安分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

路予索性又说起许夫人:“许夫人在家修行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有客登门,都是许大奶奶应承,她谁都不见。”

持盈嗯了一声。

路予审视着她,见她眼神慢慢恢复了往昔的灵动,不再是那种透着凉意的沉静,听到这话题的时候是真的没兴趣,不由心头一松。

终归,她的心结是在慢慢打开。

路予看得没错,持盈的心绪的确是在逐日好转。

很奇怪的。有些话不说出来,就会成为一根刺,时时作痛。说出来之后,有一两日觉得心里空茫一片,但在之后,人就莫名觉得轻松了一些。

一日,她主动跟萧仲麟提起,要见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