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他的准话,郗骁放下心来。

的确,不声不响地就此囚’禁宁王是上策,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处置方法。把宁王揪出来给他定罪的话,定是一个死罪,并且,他与太后的党羽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到了那地步,萧仲麟能怎么办?处置轻了是放虎归山,当真杀掉就会落个弑亲的名声。再有,他也会因为置身事外的态度被人诟病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换个成气候的,他不会介意名声,相信萧仲麟也不会介意。但宁王那等下作的货色,哪里值得谁为他担上恶名。

就这样吧,宁王的事就此翻篇儿了。

萧宝明的请罪折子已经送到萧仲麟手里,所请求的,正是郗骁跟她提过的那些。萧仲麟少不得压下不提,等着萧宝明继续请求三两次,才会让她如愿。

到时候,郗骁会把允哥儿还给萧宝明。

对萧宝明母子日后的安排,自然是与持盈对待苏妙仪和淳哥儿一样,派专人常年监视。小孩子都是无辜的,但是没办法,他们摊上的是不能不让人防范的长辈。

对郗骁来说,这种事很寻常,手下早已做惯做熟。

念及苏妙仪,郗骁就不得不提及陆乾了,“陆乾已经起了自尽的心思,这两日水米未尽,只埋头写一些东西。”

萧仲麟目光一沉,“是不是还有心愿要你成全?”

“是。但是不能成全。”陆乾想在死之前,再见苏妙仪一面。

“没让他知道那些事情吧?”萧仲麟问道。

“没有,没人向他提及。”苏妙仪也不曾向陆乾提及持盈的事。万幸。

“那就好。”

·

沈轻扬站在持盈近前,呈上一张字条,“皇后娘娘,这是敬妃要送出宫去的东西,要小太监交给夏尚书。”

“夏博洲这个侄女,对夏家倒是尽心尽力。”持盈接过字条,“你去忙吧,唤翟洪文把敬妃请过来。”

沈轻扬称是告退。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敬妃来到坤宁宫,见到持盈,恭敬行礼。

“翟洪文,”持盈把字条递给翟洪文,“让敬妃看看。”

翟洪文恭声称是,转手把字条交给敬妃。

敬妃看了,脸色骤变。她写了近来宫里一些比较异常的事,想着将这些告诉伯父,他兴许就能找到从困境中脱身的法子。却是没成想,根本就送不出去。

毋庸置疑,先前她猜测太后名为染病实则被囚禁已是事实,这深宫,已完全在帝后掌控之中。

“皇后娘娘…”她跪倒在地,“臣妾久未见到亲人,只能在书信来往之中缓解思亲之情。臣妾不该如此,请皇后娘娘降罪。”

持盈眼睑缓缓合拢又抬起,“明日记得早些来坤宁宫,在宫门外罚跪到未时。未时之后回宫,禁足。翟洪文,知会内务府,日后以贵人的规格发放敬妃宫中一应供给。她若再不知好歹,便赏她三尺白绫。”

翟洪文称是,语气中有惯有的尊敬,此刻更多的却是畏惧。

敬妃惊讶得抬起头来。发落她这样位分的人,如何都该先请示皇上,可是许持盈却直接发落了她。是恃宠而骄,还是先前与许夫人动的肝火还未平息?与持盈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无法忽视对方那双冷寂如月下寒泉一般森冷的眼睛,美丽而慑人。之后,便再也不敢多言,颤声称是谢恩。

敬妃走后,持盈命人唤德嫔过来,开门见山:“眼下该给你晋一晋位分。你怎么看?”

德嫔敛目思忖片刻,谨慎周到地答道:“顾着家门的话,我自然愿意给葛家增光,但是,顾及别的方面的话,臣妾甘愿留在现在的位置,家兄亦是这个意思。毕竟,晋升位分的话,落在别人眼里,少不得以为我是与人争宠,身份才水涨船高。”

“给我句准话吧。”持盈语气柔和,“你该知道,我们之间,算是相互利用,我不想欠你的情。”

“皇后娘娘言重了。”德嫔神色松快了一些,“臣妾想要的,在进宫之前便与您说过了,绝不会改变心迹。我相信您,相信跟着您能安稳过活,甚至于,往后能够离开深宫,得个清净的去处。臣妾要的,只有这些。”

“那好。”持盈允诺,“你不曾亏待我,我日后也会尽力回护你,尽力帮你如愿。”

德嫔深施一礼,“多谢皇后娘娘。”

·

过了夏至,天气着实阴沉了几天,晦暗的天空、闷热几乎至狂热的环境,让人在外面多停留一刻便会心浮气躁。

萧仲麟体恤朝臣,免了朝会,让他们有事只管上折子,有要事便递牌子进宫,每日上午唤几位重臣到乾清宫议政。

朝政之外,他和持盈、郗明月与小风的感情与日俱增。

那孩子很可爱,熟稔之后,活泼开朗的一面显露,且很聪明,常引得几个大人开怀而笑。至于郗骁,小风对他应该是先入为主,即使每日只团聚一时半刻,也是越来越亲近。

近几日,持盈、郗明月见小风喜欢画画,便命内务府专门给他做了大小适中的画笔,又亲自备好种种颜料,每日教小风画画。

大多数时候,小风只是喜欢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抹,乱七八糟的图案在他看,勉强能当做是抽象派画作,端详一会儿,能通过观察用色、询问用意,更加笃定小风的性情开朗单纯;而在持盈和郗明月看起来,就只有对着涂鸦摇头失笑的份儿,在这前提下,看到小风画的比较成样子的兰草、屋宇的时候,俱是喜笑颜开,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番。不亲眼看到,寻常人大抵想都不敢想,她们也会有那样兴高采烈的时候。

偶尔,持盈会看着小风出神。

他知道是为什么。

她最不能释怀的,是许夫人带来的打击、伤害。至于苏妙仪,那到底是不曾相处过的亲人,可以冷漠再到淡漠,终将搁置一旁,在心头的分量越来越轻。

而许夫人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记得,第一次安排许夫人和许之焕进宫看她的时候,她有多开心。

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六年?十六年间,她是真的认为许夫人是与她无缘的母亲。

朝夕之间,不是了,那人不再是她的母亲,对她亮出淬了毒的刀,也狠狠地刺到了她心上。

如今她将小风放在眼前照顾,并不是唯一帮郗骁的方法,但她愿意这样做,他也很高兴她选择了这个方式。

终究,对她恩情最重亲情最深的是父兄,而不是许夫人。终有一日,她会因为全然明白父兄对自己的亲情之重,自心底淡化许夫人带来的伤害。

一定会有那个转折点。虽然,他眼下都不清楚,那个转折会不会发生。只是无条件地相信她。

第071章(双更)

071

连续几日的狂热之后, 是持续几日的降雨。或是狂风暴雨, 或是中雨、小雨, 不曾停歇。

萧仲麟开始担心了。

只这几日的雨势,已严重影响这一季田地的收成,地势较低的庄稼,势必颗粒无收。如果只是京城及周边地区如此, 还好办一些,若是大范围如此,那么深受其害的百姓难以数计。

天灾, 人力无可更改的天灾, 这才是最要命的。

这些事,在坤宁宫说话的持盈、郗明月也想到了, 讨论了几句,都知道这是活神仙都没辙的事,便岔开话题。

郗明月望着睡在软榻上的小风, 唇角上扬, “真不敢相信。等到来年,我就又有嫂子又有侄子了。”

持盈失笑, “这倒是。先前只求一样都不行,眼下两样齐全了, 偶尔我也不敢相信。”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令言姐。她若不是爽快的性子,哥哥还要乱七八糟地过几年。”

“可不就是。”持盈走到外间,隔窗看雨。

郗明月跟过去, 站在她身边,“高兴归高兴,偶尔还是忍不住唏嘘。他们实在是不容易。”

持盈颔首,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最难得的,是你也和阿骁哥一样,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这么久了,明月甚至都没有考虑过收养小风会引发的闲言碎语。

郗明月就笑,“谁爱嚼舌根儿,只管背地里快活快活嘴。谁还敢传扬不成?谁还敢当着我们的面儿说那些不成?”

“这样的通透,日后娶你的人可有福了。”持盈并非打趣,说的是心里话。

“我本就是个最有福气的人。”郗明月握了握持盈的手,“这些年,我都被你们照顾着。”

持盈笑道:“我只盼着你一直老老实实地让我们照顾。”

“这好说,我办得到。”郗明月笑靥如花,过了片刻,轻声问道,“德嫔的品行,还有进宫的目的,你都知道么?不便提起的话就算了,千万别为难。”这些日子,持盈并不掩饰对德嫔的照拂,难免对那女子有几分好奇,倒不是有意打听什么。

“不为难,你又不会告诉别人。”持盈缓声道,“德嫔进宫之前有意中人,是贺知非。只是,葛家与贺家世代不睦,再加上贺知非曾与令言姐成亲、和离地闹过一场,德嫔便彻底歇了那份心思。贺知非与令言姐的日子有名无实,她看得出,更看得出,贺知非在那段日子对令言姐动了真情。”

郗明月沉默片刻,叹息道:“又是一个伤心人。”再一思忖,又道,“贺知非也是个很好的人。”

“的确。”持盈听沈轻扬说过,沈令言在沈府的时候,贺知非一直对她很尊重。至于和离之后,那男子更不曾打扰过沈令言。

“这世间的儿女情长,能让人疯魔、痛苦,扰得谁都不安生,也能让人成全心仪之人、始终缄默。”郗明月说的是郗骁和贺知非,“认真论起来,我其实更欣赏贺知非那样的有情人呢。”

持盈笑出来,“放心,阿骁哥也是被一群人算计成那样的。他平平静静的时候,会很细心地照顾人。”

“…的确是。”郗明月说完,不由想到了持盈的夫君。萧仲麟是怎样的有情人呢?他的感情该是和风细雨,长久的予以人安稳,和温暖。如果他的感情只给持盈的话。

·

晚间,萧仲麟回到坤宁宫,得知持盈在偏殿哄小风,便寻了过去。

相处时日越来越长,小风对持盈和郗明月的依赖不相伯仲,偶尔便会在坤宁宫用饭、歇下。

那小子这一阵可有口福了,持盈每日都会为他亲自下厨。萧仲麟这样想着,放轻脚步,撩开珍珠帘,步入寝室。

宽大的床上,小风已经睡熟,一条小胳膊搂着持盈的脖子。持盈素白的手温柔地拍着小风的背,瞥见萧仲麟走近,轻声道:“别大声说话。”

“嗯。”萧仲麟俯身看着小风,睡相憨甜,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让他有伸出手去揉一下的冲动,却只能按捺下去。

说起来,持盈这一阵倒是没白忙,小风的脸圆润了一些。

“睡着多久了?”他轻声问她。

“有一阵子了。”持盈商量他,“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儿啊?”

“…”萧仲麟斜了她一眼。

持盈理亏地笑了笑,很小心地把小风的胳膊从颈部移开,再很轻很轻地安置好,盖好薄被。

携手回寝殿的时候,听着雨声,持盈反手握住萧仲麟的手,“别着急,着急也没用。”

他就笑了。可不就是么,就算急死,雨也不会停。

·

翌日正午,雨好歹是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怕是还不肯消停。

小风被雨拘在室内的日子久了,用过饭就喜笑颜开地跑进坤宁宫书房,“皇姑母,我能出去玩儿一会儿吗?”

“可以。”持盈推开手边的东西,站起身来,“我陪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可以。”小风的笑容更加璀璨。

一大一小走出坤宁宫,信步去了这宫里的花园。

文鸳等人满脸含笑地尾随其后。

持盈问小风:“你姑母呢?”

“在睡觉。”小风仰起脸,看着持盈,小手挠了挠下巴,“姑母说,下雨天就该睡觉。”明显很困惑。

持盈笑出声来,“她说的也有道理,下雨的时候,我和她会觉得乏。好像不少人都这样。”她跟明月都认为,下雨天睡觉是天经地义。这几日,她也改了固有的习惯,不定何时就要睡一会儿。

“好像是呢。”小风说道,“这两天,我也总睡懒觉。”说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持盈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到了花园,小风很体贴地道:“皇姑母,你要是想看书写字,就去水榭吧。我跟文鸳姑姑她们玩儿。”

持盈想一想,“也好。那我去水榭等你。万一又下起雨来,记得快些去那儿找我。”

小风脆生生说声好,撒着欢儿地跑远了,文鸳等人匆匆行礼,追了过去。

坤宁宫花园里的水榭,其实是建在水上的几间屋宇,夏日可垂钓纳凉,冬日可临窗赏看雪景。入夏之后,她白日觉得热了,便会来这里。萧仲麟曾提议就在此间消夏,她没答应。

迟早的,言官会弹劾她善妒、德行有失。

别的官员都不是傻子,许夫人近来的动向,别人总会发现异样,认定她不孝;萧仲麟每日回坤宁宫就寝,没人会认为他是真的喜欢她,只会把她看成狐媚惑主之流,更会委婉地规劝萧仲麟雨露均沾。

在萧仲麟看到那些折子之前,她还是老实一些为好,省得给人更多捕风捉影的机会。

走进水榭,在书桌前落座,甘蓝和一名小宫女奉上茶点。

持盈颔首一笑,“你们回去吧,不用总在我跟前,有事再来知会我便是。外面的人也撤了,不需服侍。”

甘蓝称是而去。近来,皇后偶尔愿意独处,并且要绝对安静的氛围,在这种时候若被打扰,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克制住火气。凭谁都是一样,会有诸多不得已,会遇到满腹无名火无处排遣的时候。她知道,不能缓解,只能依言行事。

持盈看了近一个时辰的书,便听到文鸳柔软的语声。她有些意外,放下书,迎到门口。

文鸳抱着小风进门来,“困得直揉眼睛。”说着就要行礼。

持盈忙抬手示意免礼。

“皇姑母,”小风扭头看着持盈,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才说过明月姑母,我…就这样儿了。”

持盈开心地笑着,把他接到怀里,抱着去东次间的软塌,“也玩儿了好一阵子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小风抿嘴笑着,随后打了个哈欠,抬手揉眼睛。

文鸳帮着持盈安置好小风,持盈吩咐道:“你们回正宫吧,等小风醒了,我带他回去就行。”

“皇后娘娘,”文鸳有些迟疑,“您近前没个服侍的人怎么行呢?”

持盈微笑,“若是到了今时今日,宫里还有人对我存着歹心,那就是奇事了。更何况,影卫监视着别人,就是保护我。”

文鸳想想也是,“那奴婢就不在您眼前晃了。”遂笑着退出去。

持盈转去拿来先前看的书——是萧仲麟前一段时间不离手的一本厚厚的地域志,她无意间翻了翻,竟是看得不能释手。转回来,她在小风身边侧卧,先把这孩子哄睡着,之后继续看书。

·

整个下午,萧仲麟的情绪都不大好。

几个言官相继请求进宫,把折子亲手送到他案上。

他知道,天气一旦反常,影响民生或引发祸事的时候,官员们便会趁机找辙,说出那些以往不敢或在心头犹豫着的话。

今日这几个人,应该是商量好了的,都在奏折中诟病持盈,连几日的不停的降雨都能说成是她的罪过。

一个个的,有的说是猜测,有的索性称曾夜观天象,早就看出正宫隐有不祥之兆,要他暂且搁置正宫,如此,或可消减苍天的怒意,平息这一场或许会发生的涝灾。

说出这些话,自然要有依据,持盈料定的那些由头,都被他们言辞委婉或夸大其词地诉诸笔墨之间。

多混帐。

要是没人指使,谁敢诟病帝王在意的女子?

他用了挺长时间听着他们磨烦,随后一言不发,让他们退下。几个人走后,唤来梁攸、苏道成,询问这几个人的根底、人际关系。

果不其然,答案正是他猜测的那样:这些人早些年或近几年都与夏博洲有些渊源。

到了如今的境地,夏博洲还是不肯安生度日。

倒也不难理解,怎么样的人,尤其站在权势中心的人,手里总会有几个随时愿意无条件为自己拼上性命的人。太后若是连这点儿道行都没有,才比较奇怪。

让夏博洲彻底消停,太后和宁王才算是真的垮台。

萧仲麟揉着下颚,斟酌了一阵子。这事儿倒也不难办,但是,要先等雨停了再说。

申正,天色愈发阴沉,狂风大作,有一阵子,光线很是昏暗。

一道闪电劈开天际,随后,是一声炸雷。

萧仲麟放下笔,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往坤宁宫。

他记得,小风害怕雷声。这种氛围,他也静不下心来批阅奏折,还不如早些回去。

快步走在路上的时候,衣摆被风卷起,豆大的雨点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