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殿下道:“你再去写一个来。”

我眨眨眼,照做了。

晚饭过后,我问刘姑娘:“姑娘,药买回来了吗?奴婢去熬吧!”

我是医女,熬药这种活儿,自然交给我最合适不过了。

刘姑娘看了我一眼,说:“我好了,那方子,留着下次再用吧。”

不待我开口,她迅速问向一旁的姑姑:“七殿下呢?”

姑姑道:“玩儿去了。”

七殿下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面容看起来很疲惫,我正想说,你娘咳了大半夜,你不好生在家呆着,还害她替你操心,他却突然递给我一摞纸包。

“最下面那个是赏给你的。”

丢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是皇子,住上阳殿。

我拆开纸包,上面五包是药,下面一包是麦芽糖。在宫里给娘娘们请脉或者处理完一些病症后,我经常也会得到一些赏赐,可——

我摸了摸还有着婴儿肥的脸,心道,我明明十四了呀,还吃什么麦芽糖?

我开的方子是对症的,两天后,刘美人的病情便得到了十分有效的控制,夜里完全不咳嗽了,白天偶尔咳几声,却也不再剧烈。

刘美人很好相处,姑姑待我也温和了不少,一时间,除了吃穿用度差一些,我过得还算逍遥。

一连三天,我没再见到七殿下,心中窃喜不已。

那个明明比自己小三岁却浑身都散发着修罗气息的家伙,跟他在一块儿,我双腿会打颤呢。

这种好日子一直持续到晚饭后,刘美人把她缝好的荷包交给我,让我给七殿下送去,我一百个不愿意,可一想到能与素蓉、莲蓉、白蓉见面,便也没那么排斥了。

我拿着荷包去了上阳殿。

一走进内殿,便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女子的声音,还有些耳熟。我加快步子走过去,看见素蓉与莲蓉跪在地上哭成一团,我忙问:“素姐姐,莲姐姐,你们怎么了?”

二人扭头望向我。

看清她们容貌的一刻,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短短三天,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憔悴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明岚!”

素蓉伸手,握住了我的,我顺势半蹲下身,“素姐姐,你们哭什么?白姐姐呢?”

素蓉泣不成声。

莲蓉哽咽道:“白蓉…白蓉她…”

话未说完,对面紧闭着大门

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认得那声音,是白蓉姐姐的!

我站起身,跑去拍门。

没人理我,白蓉姐姐的惨叫越发厉害。

我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一脚踹开了房门!

光线充裕、陈设精良的房间内,一名年纪四十左右的太监把衣衫不整的白蓉姐姐压在床上,白蓉姐姐裸露的肌肤上,一道道全是掐过的痕迹。

我看得心底一阵阵地恶寒!

那太监恶狠狠地瞪向了我:“谁给你胆子,撞本公公的门的?”

我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也许做太监的,自身便带着一股阴气,看人的时候,总能让人头皮发麻。

可我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竟一把将白蓉从他身下扯了出来。

白蓉死死地抱住我,浑身颤抖。

太监气得目眦欲裂,操起一个烛台便朝我的脑袋砸了下来!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不说,他正值壮年而我毛儿都没长齐不说,我怀里…还拖着一个白蓉啊!

我、我、我…我逃不掉啊!

嘭!

一声巨响,鲜血四溢。

滚烫的血水吧嗒吧嗒滴在我头上,顺着我脸颊滑下来,又滴在白蓉的头上。

白蓉花容失色:“明岚!明岚!”

我吞了吞口水:“七…七殿下。”

七殿下手握匕首,一刀扎在太监的脖子里,太监手中的烛台掉落,刚刚那声巨响便是这么来的。

他比七殿下高出整整两个脑袋,可这一刻,在我眼里,一袭素白亵衣的七殿下俨然成了一座巍峨的高山,将汹涌澎湃的海浪与危险,统统挡在了山体之后。

不敢想象,若他没及时赶来,一滴一滴流着血的,就会是我了。

“奴婢,谢七殿下救命之恩!”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走了。

走了很远,传来一声“收拾干净。”

处理完案发现场,我才知道,被杀掉的人叫吴全,是行宫的总管事,能当上总管事的人,在皇宫或多或少有些人脉,别说我们了,就连七殿下都得罪他不起。可偏偏,七殿下把他杀了,虽然,他该死。

我与素蓉、莲蓉、白蓉主动承担了销毁“证据”的任务。

行宫的大门被守住,想要把尸体偷运出宫掩埋是不可能的,而埋在行宫又是极不安全的,稍微有些经验的仵作,很容易便能发现散发着尸臭的尸体。

再三考察地形后,我发现了一条通往宫外的活水,不过,因打了墙的缘故,只有一个蹴鞠大小的洞。

“分尸吧。”

我静静地对素蓉、莲蓉和白蓉说。

我以为她们会吓得不但答应,事实上,她们的确吓到了,不过…她们又很虔诚地找来了斧子。

我摇摇头:“你们出去。”

分尸的过程,最容易留下蛛丝马迹,交给不懂行的人,只会暴露得更快。四人中,只有我懂医术,尤其,在学外伤治疗的时候,被师父强迫着把人体构造摸了个透,剥皮、刮肉、碎骨,都不算不可完成的任务。

我打开偷偷带过来的医药箱,拿起一把锋利的柳叶刀,师父若知道他让我悬壶济世的家伙被我拿来作分尸用了,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把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分碎成两千两百一十二块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们四人用装肉的木桶装下“管事太监”,为防止“管事太监”变质而产生恶臭,我还往里面撒了点儿盐。

丢尸体的任务就交给素蓉、莲蓉与白蓉了。每隔几天,往活水里丢一点。

这处活水是流往一个污水池,被人饮用的可能性不大,倒是不怕荼毒了无辜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家乡在长江下游,每年淹死在里边的人不计其数,我吃到的水里,谁说没泡烂几具尸体?

我在上阳殿分尸的时候,柳春阁并未派人来催,应该是七殿下给我打了掩护,加上救命之恩,我想,自己有必要对七殿下说声谢谢。

番外02

七殿下的房门虚掩着,我轻轻说了声“殿下,奴婢明岚。”

没反应,睡着了?

我壮胆,推开了房门。

这时候的我,尚未及笄,又一直以医女自居,于男女之防上,实在没多少涉猎。

当只穿一条亵裤,从耳房走出来的七殿下怒不可遏地把帕子砸到我脸上时,我才知道自己惹到他了。

可…为什么会惹到呢?

我睁大眼,看向了他。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直接把水盆子扣到了我头上。

天啦,这家伙!是不是太暴躁了?他真的是刘姑娘的儿子吗?外头捡的吧?

我心中愤怒,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握了握拳,把清洗好的匕首放在桌上:“多谢殿下救命之恩,今后但凡有差遣,明岚万死不辞。”

七殿下看了那匕首一眼,那是他杀死总管事的凶器,我想,我还是应该还给他的。

“我救的是太医院的医女,不是你。”

他淡淡地说。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娘身子不好,需要一个大夫,但他们太穷又请不起大夫——

这一点,是我分尸的时候得到的感悟。刘姑娘明明说她好了不用吃药了,半夜七殿下把药抓回来了,刘姑娘肯定是舍不得钱——

知道他们穷,却不知道他们这么穷!

总之呢,我的到来正好给刘姑娘做了免费大夫,若非如此,哪怕我被总管事杀成碎片,七殿下也是不会管的。

我轻轻说了声“是”,便躬身退出了房间。

整个过程,除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我几乎连他鼻子都未曾注意到,鬼使神差地,跨出房门时,我偷偷瞄了一眼…

夜里,我送了一盒金疮药给素蓉,让她帮七殿下涂上。

七殿下伤得很厉害,除了脸之外,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就连手腕上都有,上次在柳春阁见到他时都是白白净净的呢…

一连三日不见他的真相竟是这样吗?

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了呢?

回了柳春阁,刘姑娘已经起了,见到我时温和地笑了笑:“昨晚多谢你照顾七殿下了,七殿下没事了吧?”

啊!还真是七殿下打过招呼的啊!

我垂下眸子,忍住心虚道:“没事了,一点风寒而已,已经痊愈了。”

不知道七殿下说没说什么病,我只能胡掐了一个,好在刘姑娘信了。

“这两天不用到我跟前服侍了,好生歇息。”刘姑娘柔声说。

我心中汗颜,虽然碎尸的确是个体力活儿,可刘姑娘身边除了姑姑之外,便只有我一人服侍,我实在不好意思休息两整天,睡了一觉,下午,继续当值了。

关于七殿下的伤势,我不知道刘姑娘知不知道,但下意识地,我没多嘴一问。

晚上,我想起刘姑娘让我交给七殿下的香囊忘记给了,忙又去了上阳殿一趟,顺便带过去的,还有一瓶师父留给我的金疮药。

我把金疮药放进荷包,再让素蓉转交,多余的话,我一个字没说。

我不知道七殿下擦药了没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他救我是因为我对他娘亲有用,可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压制不住的窃喜呢。

长这么大,一直是我在救别人,终于有人救了我一次,这种感觉,真好。

总管事失踪了,皇宫派了人来查案,其中真的有个仵作哦!那仵作在总管事房里东查西看的时候,素蓉、莲蓉与白蓉差点儿吓得腿都软了。我对自己的善后技术非常放心,谁让以前宫里每次死太监宫女,都是师父给他们验的尸呢?

与尸体打交道,说实话,我都麻木了。碎尸那晚,我看总管事,与看一只白切鸡没什么两样。

公的白切鸡也是阉过哒!

唯一不同的是,切白切鸡是给我自己吃,切总管事大人是给小鱼儿们吃!

仵作查过之后,查案大人又对我们几个挨个例行了询问。

我们四个对那天的事全都守口如瓶,加上上阳殿别的当值宫人全都偷懒玩儿去了,也确实没有目击证人,最终,他们以总管事私自潜逃为由将他列入了通缉名单,不久,上头派来了一位新的管事。

“明岚!”

我正在梅园摘梅花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我扭头定睛一看:“常伯伯!”

常伯伯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摸着我脑袋道:“哎呀,我们小明岚都长这么大了!”

常伯伯是我邻居,嗯,应该算入宫前的邻居。我家境贫寒,母亲又怀了孩子,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父亲动了把我卖个人牙子的打算,恰好那时,常伯伯回家省亲,便问我父母可愿意让我入宫。卖入宫比卖给人牙子划算多了,我父亲二话不说点了头。

就这样,我被常伯伯带进宫了。

常伯伯与我师父有点交情,在他打点之下,我直接成了师父的徒儿。当然,是私底下的徒儿,明面上,我只是很卑微的太医院小宫女。

“常伯伯,你怎么来啦?”我像见到家人了似的,抱住他胳膊笑了起来。

常伯伯道:“老管事出了事,皇后娘娘让我先来顶替几天。”

我大惊,“常伯伯是我们行宫的新总管啊!”

简直太棒了啊!

有素蓉、莲蓉、白蓉

有素蓉、莲蓉、白蓉三个惺惺相惜的朋友,有常伯伯这么贴心的长辈,又有刘姑娘这么温柔的主子,我瞬间觉得行宫的日子美满极了!

每天上午,我给刘姑娘请平安脉,收拾刘姑娘房间,洗刘姑娘的衣裳,陪刘姑娘在院子里散步,偶尔天气好时,我会拉她去御花园。我看得出来,她不爱出柳春阁,不过她好像天生不忍心拒绝人,连我这种小小的宫女都不例外。

随着运动量增多,刘姑娘身体渐渐好转,又一次变天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病,姑姑和我都高兴极了,当晚还喝了两杯小酒庆祝。

由于刘姑娘不是个折腾人的主子,我上午便能把所有差事做完,吃饭有姑姑在,不用我。下午是我自由活动的时间,看书也好、采药也罢,甚至在行宫里瞎溜达也没问题,事实证明,我还真挺喜欢溜达的,不过每次溜达来溜达去,都能溜达进上阳宫。

经过上任总管事的噩梦之后,素蓉、莲蓉与白蓉明显沉稳了许多。素蓉一直是个特别冷静的人,只是缺乏胆量;莲蓉是个脑袋不怎么好使、执行力却很高的人,白蓉与我年纪相仿,叽叽喳喳小麻雀一个,聒噪得很。

她聒噪得最多的,便是七殿下。

“七殿下好漂亮啊!”

“七殿下昨晚没睡好,我看见他黑眼圈了。”

“七殿下拉肚子了,一天跑了七趟厕所。”

“七殿下又溜出去了,半夜回来的。”

与以往她一聒噪,素蓉、莲蓉便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同,每次谈到七殿下时,二人都听得特别认真。

我也听得很认真。

突然想到七殿下身上的伤,我问:“七殿下…经常跟人打架吗?”

素蓉、莲蓉、白蓉齐齐给了我一个鄙夷的眼神!

可他明明有伤啊!新伤旧伤都有!

算了,这个问题,我还是自己摸索明白吧!

转眼到了十二月,宫里来了一些年货,与往常一样,数量不多,质量也差,可由于常伯伯的照顾,柳春阁与上阳殿都比往年富裕许多。

当然,所谓的富裕也就是多点炭火,多点腊肉,炭还是黑炭呢,熏得人够呛,不过刘姑娘说她已经很满足啦,以前,连黑炭都供应不足呢!

刘姑娘并不知道我与常伯伯的关系,我也没说,反正常伯伯对大家好,又不是我的缘故,他本身就是个十分善良的人啊!

为表达对常伯伯的感谢,我送了常伯伯一坛梅子酒。这种梅子酒是师父的独门秘方,寻常人喝不到的。我有信心,常伯伯一定会喜欢!

果然,常伯伯尝了一口梅子酒后便像捡了宝似的哈哈大笑了,笑完,又洋装恼怒地啐了一口:“老货!亏我跟你数十年交情,连口梅子酒都不酿给我喝!”

这老货自然是我师父。

师父早已仙逝,常伯伯这么说他,我心里应该不舒服才对,可不知怎的,我眼眶热热的,却一点儿也不生气。

当全世界都认为师父是个杀人犯的时候,还有人像缅怀朋友一样记起他,是一件挺难得的事情,不是吗?

我一共酿了四坛梅子酒,一坛送了常伯伯,一坛送了素蓉、莲蓉与白蓉,她们不喝酒,我知道她们会送给七殿下。

第三坛我埋在了树下,第四坛则送给了刘姑娘。

那晚,刘姑娘屋子里的灯亮了一夜。

翌日,我收到了常伯伯的回礼,一个非常精致的荷包…装的一摞碎银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受常伯伯照顾,七殿下、刘姑娘的境况都有了明显改善,素蓉、莲蓉、白蓉与我也再不用担心会被谁欺负,我酿酒给他喝,全是出于一片赤诚的感激之情啊,怎么反而…反而还让他破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