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太太看着这一双小儿女,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她心里很是高兴,那气色稍好些的面孔上也是挂着笑的,“平儿,我去外面买点菜回来,学廷,晚上能在这儿吃饭吗?”

江学廷当即满口答应,等到叶太太走出去,平君就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江学廷吃了半天,自己也拈起一块桂花糕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吃,想了一想,还是道:“你今天才回国,哪有晚饭不回哥哥嫂子那里去吃的,他们不高兴了怎么办?”

江学廷闻听此言,便淡淡地道:“没事的,他们不管我,我不回去他们才高兴。”

他看着平君手里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就伸手过来,握着平君的手腕,自己凑上前去咬了一口,平君的脸顿时红了半边,就要往回缩手,这样一缩一拉之间,就见那门被推开,正是邻居赵妈妈走进来,一见这样的情景,当即一声:“唉呦喂——”只见赵妈妈抬起一只手来半蒙住了眼睛,另一只手还在那里摇晃着,“那什么?没什么事儿啊!我就来看看,吃吧吃吧。”

眼看着赵妈妈颠着小脚退出门去了,叶平君整张脸都红透了,一抬眼看到江学廷还在那里笑,把她气得拿起那半块桂花糕朝他就扔了过去,江学廷伸手过来接了个正着,又笑着吃了,只见屋门又是一开,正是叶太太从街口买了点小菜回来了。

两情若久,鹊桥归路

这一进了盛夏,天就渐渐的热了起来,为躲避中央政府内部日趋白热化的楚牟党争,虞仲权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去了虞家的一处避暑宅子奉化山庄,这一去便给了虞昶轩极大的自由,他索性连陆军部都不去了,无论什么陶紫宜还是君黛缇,竟都一概不理会了,整日里也不过是到校场里练练枪骑骑马罢了。

正值下午,日头在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虞昶轩和李伯仁几个去校场练枪才回来,这会儿见没什么事儿,就拉了两个第九军的参谋,在虞公馆的小会客厅里打麻将,这样连着噼里啪啦地打了几圈,虞昶轩跟前的钱票子渐渐地涨起来,虞昶轩知道是李伯仁几个在那里连着手让自己赢,他其实最烦这样,便更是没趣起来。

李伯仁见虞昶轩面容淡淡的,只是手里捏了一个七筒,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发出磕嗒、磕嗒的声响,便笑道:“怎么了五少?这样无精打采的,军务上有什么难解的事儿?”

虞昶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笑道:“我能有什么难解的军务事,万事都有父亲在那里挡着,我就算是个嘉庆登位,那龙座后面不是还立着个太上皇!”

立刻就有一同僚奉承地笑道:“五少何出此言,你是年少有为……”虞昶轩便哼了一声,打断了那人的话,“你这话我不敢当,我不过仗着父亲的势力罢了,二十四岁就当了陆军部的参谋,只怕后脊梁都要给人戳弯了。”

牌桌上的一个人就笑道:“五少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如今是万事齐备,只待时机,等五少从战场上拿一个响当当的战功回来,自然会毙的那些人哑口无言。”

这一句句话奉承过来,只让人更是恼火,虞昶轩随手便将手中那一个七筒扔到了桌上的牌堆里,脸色竟略有些怫然道:“到底玩不玩了?这么多废话!”李伯仁见虞昶轩今天的火气竟是这样大,只怕说什么都是如不了他的意,忙道:“就是,磨叽什么,我这还等着翻本呢,再来一圈!”

他伸手在桌面上乱洗着牌,谁料虞昶轩竟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厅外走,顾瑞同和吴作校几个都是一怔,顾瑞同忙领着侍卫跟上去,李伯仁一把扯住了吴作校,道:“吴副官,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五少竟气成这样,你给我们兄弟几个提个醒。”

吴作校回过头来,苦着脸道:“还不都是那位叶小姐给闹的,接二连三的折五少面子,五少这阵子脾气大得很,他发起火来哪里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劝哥几个也别往枪口上撞了,赶紧回去吧。”

李伯仁这才明白了,便“嘿”的一声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呢,这天雷勾地火跟吃了枪药似的,竟是害了相思病了,原来叶小姐这块阵地,咱们五少竟是久攻不下,怨不得火气这样大。”

吴作校见李伯仁言语间竟是带着洋洋笑意,便道:“看李参谋这样,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李伯仁笑道:“主意倒也不是没有。”

吴作校便仿佛得到了个救星一般眼前一亮,忙道:“果然不错,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儿也就你李参谋能想得万无一失。”他这话才落,李伯仁一脚就照着他腿肚子踹过来,周围的一些军官都跟着哈哈大笑,他们平日里本就这样插科打诨惯了的,吴作校又道:“你快说一个,免得我们兄弟几个跟着五少没完没了的吃挂落儿!”

李伯仁就不紧不慢地笑道:“就请吴副官放心罢,这个事儿就包在我的身上,咱们五少是什么身份!他想要的人,哪里还有弄不到手的!”

这一天明德女中才刚放学,叶平君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去,就见白丽媛笑嘻嘻地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包厢票,一迭声地叫道:“平君,你看你看,玉春园的戏票子,昨儿我表嫂拿到我面前显摆,被我硬抢了过来,今儿晚上咱们去看戏吧,北新梅涧秋来咱们金陵演的《碧玉簪》,就剩这最后一场了。”

这北新京剧名角梅涧秋的名气极大的,《碧玉簪》更是报上宣传了好久的一出戏,叶平君虽然早就想去看了,此刻还是推了戏票,不好意思地道:“今儿晚上学廷要到我家来,我可不能去看了。”白丽媛顿时一脸失望,低头看了戏票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笑道:“那这样更好了,这张包厢票给你,你和江学廷去看,我就不去了。”

她把那戏票往叶平君的手里一塞,叶平君忙就推阻道:“不行,这戏票很贵,再说哪有我们两个去了你却不去的道理,我不要。”

白丽媛把戏票往平君书包里一塞,嘻嘻地笑道:“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让我父亲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仔细想来,你跟江学廷在一起看戏,定是比跟我在一看戏有趣多了,我也不去给你们当那小电灯了。”她一句话说得叶平君面红耳赤,拿起一旁的书本就去打她,白丽媛“哎呦”一声,转身便嘻嘻哈哈地跑出教室去了。

叶平君拿了包厢票回家,就看见江学廷已经来了,正和叶太太坐在那院子里一棵槐树下乘凉呢,小桌子上摆放着几样干果,一份五香豆,更有一盘水灵灵的葡萄,邻居赵妈妈也在,跟着坐在那里缝补些什么,正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样子,赵妈妈坐在大门对面,最先看着平君进门,笑道:“姑娘今天回来得早啊。”

平君应了一声,看到江学廷看着自己笑,她抿嘴一笑,却也不搭理他,只走到叶母面前坐下,拿出那张包厢票来,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道:“这是丽媛送我的包厢票,今儿晚上咱们都到玉春园看京戏去吧。”

赵妈妈正在那里缝衣服,拿着针在头发上划了划,笑道:“我这老太太也就能听个白曲什么的,这个京戏我可看不了,也看不懂。”

叶太太拿起那戏票看了一眼,“原来是《碧玉簪》。”一旁的江学廷道:“这个可是名戏,川剧里还叫做《双世缘》。”赵妈妈听了,不由地疑惑道:“《双世缘》?怎么起了这么个名?人还能活两辈子了?”

叶平君吃着葡萄,听着赵妈妈的话,倒也觉得好玩,便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说这人情世故吧,我倒觉得,这一世之说并不是一定要生老病死,凡是历一个人,经一番故事,就可算是一世呢。”

赵妈妈又道:“还有这样的话呢?那若是这样,姑娘跟我们这三个人在一块,还能说是活了三世了?”一旁的江学廷道:“这话我懂了,知道了一个人,明白了一个人,才算是一世。”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叶平君的眉眼微微一笑,平君便低了头拈了葡萄吃,只是唇角也抿着笑的。

叶太太把包厢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这几天头疼,到不了这热闹的地方去,你和学廷去看看吧,早点回来就是了。”这正中江学廷下怀,他就连声说好,自己禁不住地笑,叶平君见他这样忘形,瞪了江学廷一眼,嗔道:“笑什么,你自己去吧。”自己红着脸站起来,转身到屋里去放书包,转眼就看江学廷跟着走进来,她脸上的红晕未去,就转过身去,只觉得髻发微微一颤,她伸手去摘下来看,正是一枚洁白无瑕的白玉簪子,顶端是一朵秀雅的玉簪花模样,通体素白,尾端略尖。

江学廷见她拿着白玉簪发呆,便笑道:“这一只比那一只好,可别再丢了。”

叶平君惋惜地道:“再好也不是当初那一只了。”江学廷听得她这一句,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硌硌的,却还是笑道:“管它是哪一只,左右都是我送你的。”

叶平君便拿着那簪子,略略颔首一笑,江学廷拿过玉簪子,慢慢地给她插在头发上,眼看着乌发玉簪,更衬得叶平君那张面孔清秀淡雅,江学廷微微一笑,再低头在叶平君的耳边轻声道:“你比那玉簪花美多了。”

叶平君不好意思地把身体一转,背对着他,一抬头就看到在院子里盛开的玉簪花,一大丛的嫩绿色,晃花人眼,修长的白色花朵,芬芳吐沁,果然犹如玉簪插梢头,微风拂过,长柄托叶,玉蕾纤长,真是袅袅如碧云,美景不胜收。

到了晚上,江学廷就留在叶家吃了晚饭,再和叶平君一起去了玉春园看戏,两个人一起进了楼上包厢,就见楼下是一个三面相连的大戏台,台子正前面是一排的雅座,不愿意到楼上包厢的富贵人家,自然都坐在那雅座上。戏还没有开场,平君坐在楼上的包厢里,只略略地往下面一扫,就见李太太坐在下面的雅座上,再往旁边一看,正是李伯仁,李伯仁的旁边,又空着一个位置。

江学廷正在喝茶,就听见“哗啦”一声,他转过头去,竟是叶平君碰翻了那摆在桌子上的五香豆,撒了一地,他不禁笑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要是姨母在这里,定要说你毛手毛脚了。”

叶平君便勉强地笑道:“是我疏忽了,学廷,我不想看这戏了,咱们走吧。”江学廷微微诧异,看她的脸竟然渐渐地红起来,还以为是这包厢太热的缘故,便道:“你若是觉得热,我出去买些汽水来罢。”说完便站起身来去买汽水,正巧李太太抬头朝楼上看过来,叶平君心慌,回头叫了一声,“学廷。”他却已经走出去了。

叶平君更是心乱如麻,心想等学廷回来就一起走算了,就见台下的李太太笑着跟旁边的李伯仁说了几句什么,李伯仁笑一笑,扬手叫来了两个亲近侍卫,吩咐了他们几句,那两个侍卫点点头,转身便走出了戏园子。

这戏台子上的戏说话间就开了场,锣鼓响了好一会儿,才见几个卫戍拥着虞昶轩走过来,李伯仁已经站起来,笑着道:“五少,你可真难请啊,我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到军部去,才请得你这大驾光临。”

虞昶选就坐在李伯仁旁边的空位上,道:“大哥也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京戏没多大兴趣,好端端的叫我干什么?”他正这样说着,就见李家的仆人端上来一套矾红彩如意纹茶杯,端地是胎体轻薄,釉色莹润,虞昶轩便拿起一个杯子放在手心里瞧了瞧,笑道:“这是道光年间的官窑吧,看个戏还带这样一件古董,如此铺张,大哥这一年贪了多少军费?”

李太太忙就道:“五少别胡说,这可是我带到李家的嫁妆,还是专门为了招待你,怕你嫌戏园子里的茶盏不洁净,我才巴巴的叫底下人带过来,你这一句‘贪’说得轻松,若是叫你父亲知道了,我们家伯仁还有好?!”

虞昶轩便笑,一旁的下人走上来沏了上好的普洱,虞昶轩端起茶杯,道:“大哥也知道,我就不爱喝茶看戏,我喝完你这一杯茶就走了。”李伯仁就意味深长地笑道:“谁叫你来看戏,我叫你来看的是你整日里想的那个人。”

浅笑深颦,天为谁春

虞昶轩还端着那杯茶,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伯仁,李伯仁便朝着楼上那一层包厢示意了一下,虞昶轩抬眼看去,只见叶平君独自一人坐在楼上的包厢里,他便把眼眸无声地一垂,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将茶杯放回到桌上去,也不说话了,只转过头去看戏。

李太太与李伯仁相视一笑,李太太立即向虞昶轩殷勤地道:“五少,你看是你亲自上去呢?还是我把她叫下来?”

虞昶轩便把目光停留在那戏台上,看着戏台上那些个红脸白脸咿咿呀呀地唱,倒好似是看出了神一般,半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为什么要上去!”

李太太就笑道:“好吧,那我索性就好人做到底,这就去把我们平君妹妹请下来。”她站起身来,笑着朝楼上包厢看了一眼,朝着叶平君笑盈盈地招了招手,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卫就已经上楼去请叶平君了。

玉春园的外面自然少不了卖些零食糖果的,江学廷想起平君因为着急来看戏,晚饭吃得极少,看着热腾腾的糯米藕,很是香甜可口的样子,便让小贩用荷叶包了一份,自己正在那里掏钱,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这叶小姐跟五少又不知道闹些什么,前阵子还甜甜蜜蜜,出双入对的,这阵子倒好,连看个戏都不往一块坐了,一上一下的互不搭理,还得李太太在中间打圆场。”

又一个满嘴嘲笑地道:“我看叶小姐也是不识抬举,仗着五少在她身上用了些心思,就有点拿娇做大的意思,李太太若不是看在叶小姐是自家表妹白小姐的同学,才懒得管这么一档子事儿呢,咱们五少还缺女人么?!”

江学廷回过头去,只见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卫戍,都倒背着枪,嘻嘻哈哈地在这里抽烟,吞云吐雾地说个不停,江学廷正看着,就觉得手里一热,转过头来正看到买糯米藕的小贩把用荷叶包好的糯米藕放在他的手里,他呆了半天,却忽然将糯米藕丢开,说了一句,“我不要了。”转身就走进了戏园子里,才往楼上走了几步,就见叶平君遥遥地站在戏台子正面的雅座前,旁边自然有一位笑容满面的太太挽着她的手,亲热地与她说着话。

眼看那戏台上一片繁华锦绣,耳边的丝竹管弦之乐眨眼间就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江学廷的身体顿了顿,就僵立在楼梯上了。

且说这一边,李太太还挽着平君亲亲热热地说话,连着道:“枉你上次来我家的时候还知道叫我一声姐姐,这才多久,就把我和你姐夫给忘了,也不知道来家里坐坐。”叶平君笑着道:“学校里功课多。”

李太太便拉着平君的手,笑道:“要不都说有缘躲都躲不掉,这不都在戏园子里看见了,快见见你姐夫和五少。”她把平君往前一推,平君对李伯仁点点头,微笑着道:“姐夫。”李伯仁在位置上笑着欠了欠身,平君这才转向虞昶轩,叫了一声,“五少。”谁知虞昶轩却恍若未闻她那一句,只把头一转,与旁边的近侍淡淡地说了句什么,竟是俨然一幅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李太太和李伯仁都愣住了,李伯仁忙就站起来,让出自己的位置来,笑着道:“平君妹妹,一起坐着看会儿戏罢。”李太太就势把平君往虞昶轩旁边的位置上推,平君却一甩手闪开了,转过头来对李太太笑道:“我是跟我男朋友一起来的,这会儿他一定到处寻我呢,不打扰你们看戏,我这就走了。”

李伯仁脸上的笑就僵住了,李太太还在那里看着虞昶轩发懵,叶平君已经从她的身边走开去,径直就走出了戏园子的大门,她一出了戏园子的门,就是一阵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心中稍安,立刻就忙着寻找江学廷,眼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哪里有江学廷的影子,她也不敢再回里面去找,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就听得后面一声,“你怎么出来了?”

叶平君回过头,只见江学廷正走出来,她快步走上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做出难受的样子来,“这里面怪闷的,我头疼的利害,咱们回去吧。”

江学廷看看她,道:“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就要来看戏,这才开场就要走,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平君看他这话有些奇怪,忙道:“我真是头疼,你若是想看,我再陪你进去看就是了。”

江学廷笑一笑,“我送你回去吧。”他伸手拦了一辆人力车,扶着平君上了车,自己才坐了上去,对人力车夫说了一句“双德路长安胡同13号”,那人力车夫便奔跑起来,正是略带些凉风的夜里,两个人都坐在车上,江学廷便伸手来过来握了握平君的手,笑道:“怎么这样凉?”

平君道:“一定是在戏园子里太热了,攥了些汗,这一出来,风一吹,自然就凉了。”

江学廷微微一笑,低着头看着她雪白莹润的小手,只见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隐隐还透着点红晕来,他就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常闹着让我爬墙去别人家里掐凤仙花给你涂指甲呢,你那时候能有七岁?那样小的年纪,就知道爱美了,害我从墙上摔下来,后脑勺摔好大一个包,一直都消不下去。”

平君笑着道:“那现在消下去没有?”

江学廷便把平君的手伸到自己的脑后去,露出调皮的笑容来,“你自己摸摸看,消下去没有?”平君稍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唇角含着笑瞪了他一眼,道:“好好坐着吧,什么事儿都要赖在我的身上,我母亲当时就说了,你那是天生反骨,哪里是撞出来的包。”

江学廷微笑,轻声道:“就算是长了反骨,也是为你长出来的,你倒想推个干净,门都没有!”平君被他的目光看得脸一阵阵发烧,便低着头笑着念了一句,“你这人,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正巧这人力车也到了自家的门前,车才停下,平君就下了车,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江学廷也下车来,平君含笑道:“这样晚了你还不回去,小心你哥哥发起火来可了不得。”

江学廷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平君站在自家门口的枣树下面,笑盈盈地看着他,江学廷便走近一步,站在她的面前,月色斜斜地照过来,他的面孔倒开始有些发红,半晌才略有点结巴地说:“我在扶桑这四年……每天都想着你,念着你,我一直都给你写信,你也……给我写信……”

叶平君忍不住就“噗嗤”一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江学廷更是满脸涨红,半天却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把抓住了平君的手,道:“平君,我……我能亲亲你么?”

这一句话更把平君说了一个面红耳赤,慌得就往后撤手,谁知这一刻他的力气竟就那样大,低着头就往她面前凑,声音却还是禁不住颤,“平君,我……我……”这两人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却还是第一次,叶平君更是胆怯,转眼之间,他热热的气息就已经拂到了自己的脸上来,她下意识地就躲,“江学廷,你干什么……”就听“哗”的一声,一盆凉水就泼了过来,将江学廷浇了个透心凉。

这正是烈焰遇冷冰,眨眼化成空,两个人瞬间都懵了,转过头去,只看见赵妈妈拎着个水盆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脸都白了,半天才结巴着说:“这……这怎么话说得,又撞一正着!你说你们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这黑咕隆咚的,我就出来倒盆水,就倒盆水!”

赵妈妈扔下这一句,转身就往院子里躲,远远地还听到她念叨的声音,“作孽呦,我这老太太真是要作孽呦!”

叶平君抬起头来看看湿淋淋的江学廷,忍不住就噗哧一笑,转了身往自家的院子里跑,双手按住那双扉门就要关门,却见江学廷还僵立在枣树下面,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便把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隙,乌瞳明亮,唇角轻扬,对着他轻轻地笑道:“呆子,你还不赶紧回去,要着凉的。”

江学廷这才回过神来,忙就应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叶平君低着头,脸颊上都是红晕,也不管他了,关了门回过头来,就见叶太太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乘凉,笑吟吟地看着她,平君就更羞了,念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叶太太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回来?戏好看么?”

平君说道:“嗯,挺好看的。”叶太太就笑一笑,道:“来,给我讲讲。”平君应了一声,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堵高大的围墙还有那一株高过围墙的枣树而已,也不知道他走了没,她唇角扬起,就是俏皮地一笑,就走到石桌前坐下,见桌上摆着茶,才觉得口渴,就倒了一杯茶来喝,就听叶太太催促道:“我还等着你讲戏呢,你倒是说啊。”

平君就没看戏,一时间答不上来,就敷衍道:“还不都是千篇一律的,讲得是一个丈夫不信任他的妻子,后来经历了些事情,又重归于好的。”

叶太太没太明白,摇着蒲扇慢慢地道:“难道是男子薄幸,喜欢上别的女子了?”平君便道:“戏里倒是没有,但这世上的薄幸男子太多了,始乱终弃,得新弃旧的,又何必要到戏里去看。”

她有口无心地说着,下意识地又朝着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只想着江学廷到底是走还没是没走,又听到几声猫叫,就怀疑是江学廷在那里捉弄,不成想这般小女儿的心思,竟是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叶太太看在眼里,就笑道:“学廷是不是还在外面站着呢?”

平君一下子就窘迫在那里,忙就转了话题,“他早就走了,妈,我手上痒痒得很,你帮我挠挠。”她伸出雪白的手腕往叶太太的膝盖上一放,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叶太太便笑着拿蒲扇在平君的头上宠爱地敲了一下,轻轻道:“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撒娇,快出去看看,若是学廷还站在外面,就让他进来,平常都进进出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又疯闹起来?”

平君更是心虚,站起来红着脸道:“我才没跟他闹呢,你让我去看看,那我就去看看。”她走到门边,打开双扉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就看那枣树下面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下一地的树影,她略有些失望,还是走下石阶,站在路中间,抬头就见一只小猫从枣树的枝干上一跳,跳到一旁的围墙上,踩着围墙上的瓦片一路“瞄瞄……”地去了。

平君转过头就要回院子里,竟一眼看到前面胡同的暗地里停着一辆汽车,她怔了怔,定睛地看过去,就听到一声车门响动,在这夜巷里竟是分外的响亮,虞昶轩已经走下车来,站在空地里看着自己。

叶平君抬起头就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心猛地一跳,隔着这样的距离,却也能感受到他眼眸里那两道深深的视线笔直地射过来,她陡然惶恐,慌地就背过身去,竟然僵在了那里,他就想走上去,却见她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回院子里去,竟仿佛是要躲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那双扉门被她慌慌张张地合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月色如水,满地树影,夜巷里静寂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

虞昶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副官吴作校见到这样的情形,犹豫了半天还是推开车门下车,凉凉的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他看看虞昶轩的脸色,不禁有点胆噤起来,竭力婉转地表达:“五少,回去晚了,恐怕夫人要担心。”

虞昶轩真是满心愤懑,二话不说“咣”的一脚就踢到了车身上,踢得又狠又重,吴作校都跟着一震,他知道这是虞昶轩发泄怒火的老毛病,但是这一脚踢在硬邦邦的车上,连吴作校的脸上都出现了悸色。

虞昶轩踢完那一脚,嘴角微微抽搐,却半天没出什么声音,吴作校看虞昶轩就那么默了半天,他那目光在虞昶轩的脚上转了一个大圈,还是顿在了虞昶轩的脸上,终究还是不怕死问了一句,“五少,疼罢?”

虞昶轩终于撑不住弯下腰去,低着头靠在了一旁的车上,闷声道:“滚一边去!”

奈何一言,嫌隙心生

夜色很是晚了,虞氏官邸却还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管家周泰才安排人端了新做好的冰糖梨汁过来,摆放在花厅里等人取用,君黛缇也来了,正和琪宣哗啦啦地拆着九连环玩,敏如和瑾宣在一侧摆弄着新剪出来的花样子,琪宣忽地道:“黛缇姐姐你弄错了,我刚才好容易要拆下来一只,被你这样一弄,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黛缇那脸上本就透着点心不在焉的意思,被琪宣这么一说,便把九连环放下,道:“不玩了,哗啦哗啦的,我头都痛了。”琪宣道:“那不然我们到楼上二姐屋里去打小牌,你看好不好?”黛缇见要往楼上去,就又抓起了那九连环,低着头轻声道:“再坐会儿吧,坐会儿我就回家去了。”

敏如就微微一笑,朝着厅外看了看,道:“今儿可真奇怪,怎么这样晚了,五弟还没回来?”瑾宣将一个绣花绷子拿起来,插了几针,随口笑道:“想是又跟陶家姐妹跳舞去了,五弟哪里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呢,大嫂也不是没看见,五弟和陶家二妹这阵子可走的勤。”

黛缇却还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只是脸色变了变,竟有些涨红了,敏如就漫不经心地对瑾宣道:“我倒是看见了,不过咱们父亲和陶部长的政见倒是很有些不和,我看五弟和陶二妹这一对,只怕是长不了。”

她们正这样说着,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君黛缇立时就扭过头来看着厅门,却是虞太太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侍卫处的几个人,黛缇又把头转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将九连环扔在了一旁,就听虞太太边走边道:“好好的,怎么就跑到枫台去了?那地方向来有些风大,冷得很,他这是又起了什么心魔了。”

那侍从官就一五一十地回复道:“五少说这几天陆军部事多,他留在官邸里办公反倒吵了您,这才转去枫台的,等忙完了就回来。”

虞太太坐在沙发上,听了这几句,忍不住就笑笑道:“倒难为他有这份孝心,算我没白心疼他一场。”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就带几个厨子下人过去,还有,把秋珞也带过去,这丫头一直伺候着他,算是个尽心的,再让……”

虞太太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琪宣在一旁笑着道:“再把那冰糖带上两斤,燕窝称上一斤,什么人参鹿茸、螃蟹虾脚玫瑰露的,统统都带去,等到父亲回来,再给五哥一顿鞭子,这就齐全了。”

这一句话说得大有典故,除了君黛缇,就连后来嫁过来的大嫂敏如都是知道的,也撑不住笑,道:“咱们小妹真是越来越人小鬼大了,消停会罢!”瑾宣也笑道:“你这小六儿,年纪不大,知道的事儿倒是不少。”

原来虞家自祖上便是将帅之门,簪缨世族,显赫无比,虞家男子几乎是生而为将,虞昶轩未满十岁就被父亲送到南明军校里历练,虞太太历来是十分心疼这小儿子,整日里把些珍贵的药材补品往军校里送,还带了家里的厨子在学校的宿舍外面临时搭建了个小厨房,专门伺候虞昶轩,一时之间,虞家五少的名号响彻了南明军校,等到虞父从战场上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怒气冲冲地直奔南明,走进小厨房里一看,里面正炖着冰糖燕窝粥呢,直把虞父气得双眼都充了血,把虞昶轩拎到官邸里狠抽了一顿鞭子,虞太太更是被罚到虞家私邸奉化山庄去思过了一个月,这事儿才算了结。

眼下琪宣说的正是这件久远的事情,便被忍俊不禁的虞太太在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另有管家周泰走进来,领着侍从官去安排虞太太刚才吩咐下来的那些事情,侍从官便出了虞家官邸,径往枫台复命去了。

枫台是虞家的另一处私邸,位于金陵玉霞山下,因山上大都是枫木,一到深秋,红叶纷飞,层林尽染,故被名枫台。这天是顾瑞同当值,天才蒙蒙亮,他稍在侍卫长室里打了个盹,就听外面“砰”的一声枪响,他一个激灵,当即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抢出门去,一个侍从官道:“是后院!”顾瑞同二话不说,领着侍卫就往后院冲,就见有几个早奔来的侍卫站在那里,而院子当中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正是虞昶轩。

顾瑞同吃惊道:“五少!”

虞昶轩只平举着手臂,握着手枪在那里朝前瞄准,顾瑞同挥了挥手,让那些侍卫撤了下去,自己走上前来笑着道:“这大清早的一声枪响,五少这哪里是练枪,竟是练我们兄弟的胆子呢。”

虞昶轩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眸深幽幽的,犹若一潭湖水般,顾瑞同看他神色简直难看极了,知道他的脾气,这会儿就退到一旁去,忽听得虞昶轩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她算个什么,难道还要我一再地上赶着巴结她不成!”

顾瑞同一怔,就见虞昶轩抬手又是一枪,正中靶心,这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凌晨,分外的刺耳,惊得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又是一阵扑簌簌地乱飞,顾瑞同上前一步,“五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虞昶轩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瞄了半天靶心,忽然收了配枪,转身就走,只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她!”

这天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只把那有些淡黄的光斜斜地照进院子里,院子里都是槐树的清香,平君才洗好了脸,梳好双圆髻,端着脸盆把水倒在槐花树根下面,就见对门的赵妈妈出来择菜,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先把脸红了,自己快步走进屋去,差点与走出来的母亲碰了个正着,叶太太道:“这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平君微微一笑,自己到屋里拿了蓝布书包,整整裙摆,才走出门来,就听见赵妈妈在那里笑着招呼:“姑娘,上学去了。”

平君忙应了一声,也不敢看赵妈妈笑嘻嘻的样子,听得自己母亲说:“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功课。”她答道:“我知道了。”就去开大门,才推开一扇门,当即怔在那里,只见一辆车停在了自家的门前,车旁站着几个卫戍,而顾瑞同站在一旁抽烟,听到门声,这才抬起头来。

平君那脸上微笑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顾瑞同看到叶平君,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抬起头来淡淡道:“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平君看看顾瑞同,默默地咬了咬嘴唇又松开,半晌才说,“顾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我这一次,行吗?”

顾瑞同那脸上的表情便仿佛是僵住了一般,透着份冷淡,旁边的侍从官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顾瑞同立正站好,把头一低,手扬出做了“请”的姿势,克尽职守地道:“叶小姐,上车吧。”

叶平君看他这样,立即怒道:“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我不去,你们还敢抢人不成?!”

顾瑞同话也不回,只淡淡道:“叶小姐,请上车!”

正这样僵持着,就见那大门一开,叶太太和赵妈妈闻声走出来,一看这样的情形,吓得脸都白了,叶太太就抓住了平君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藏,平君看母亲的手都在抖,她知道今天这一关定是要过的,只是母亲大病初愈,受不得惊吓,她在心里计量清楚,便对叶太太轻声道:“妈你别慌,我这是到朋友家去。”

叶太太吓得六神无主,颤着声道:“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