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昶轩哼了一声,抬起牛皮军靴往倒座上踹了一脚,道:“我父亲他老人家要成就我做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还能说什么!”

顾瑞同便收了声,就听坐在前面的副官吴作校道:“五少,前面就是岔路了,今天是回官邸还是枫台?该往哪转?”

虞昶轩的眼瞳无声地缩了一下,望着窗外的秋景,道:“回官邸。”那车就往右转,开了没一会儿,虞昶轩沉默了半天,看着窗外的秋景,却又说了一句,“还是转回去,去枫台。”

这车便一路转回了枫台,车一进枫台,就是灿烂的红叶,满泱泱地映了满目,初秋的天气略带着些清爽的寒意,地面上铺了一层脆脆的落叶,自然有些仆人在那里打理着,虞昶轩一路进了客厅,就听到丫头秋珞笑着道:“五少回来了。”

秋珞正领着些丫鬟在厅里收拾东西,见到虞昶轩,便笑着迎上来,亲热地伸手替虞昶轩摘军帽,却不料虞昶轩却略一偏头,闪开了她的手,自己摘下了军帽交给了身后的顾瑞同,秋珞一怔,眼珠一转,却又迅速地笑起来,道:“外老太太下午来了,五少若早回来一步,兴许还能碰上呢。”

虞昶轩抬眼朝楼上看了一眼,也就不说什么,跟着便上了楼,楼上走廊里的地毯其软如绵,他慢慢地走着,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伸出手来敲了几下,也没人应声,他放下手,就直接推门走进去了。

就见卧室内静悄悄的,百叶窗开着,透些清凉的风进来,亦有流光溢彩的夕阳照进来,云锦窗帘直拖到地毯上去,上面是用金线绣着的吉字结,亦随着风轻轻地晃动着,紫檀木大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绣着双鸳图的枕面一侧垂着些软软的流苏。

他轻轻地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地毯上散落着四五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他低着头一一地捡起来,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她坐在床一侧的地毯上,拿着针线在那里穿珠子,一颗一颗地穿着,很认真仔细的样子,她的头略低着,额角就有些细碎的小短发垂下来,拂在她的面颊边上,若有若无地轻动着,那样的拂动,便仿佛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一点点的,从他的心上痒痒地划过去。

她在淡金色的夕阳中略略地抬起头来,目光透着澄静的光,用纤长柔白的手指轻轻地拉起细线,就见一颗晶莹的明珠顺着线滑了下去,与刚穿好的那一小串珠子连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雪清玉瘦,憔悴芳姿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来,用手指将她鬓角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轻声道:“这里的头发好像比后面的短了许多。”叶平君只聚精会神地穿着那一串珠子,眼珠动都不动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手里还攥着那几个珠子,道:“我听说,你妈下午过来了。”

叶平君低下头,一颗一颗地挑着那些散落的珠子,道:“我妈来看我,跟我说了一下午的话,她还说,你给她安排的新住处挺好的。”他见她语气比往日轻松了许多,就笑道:“这样才好,你应该多跟人说说话,你不是还有一个叫白丽媛的同学,你也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她穿珠子的动作无声地一顿,嘴角微瑟,竟好似苦笑的模样,“家?”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平很静,便仿佛是看着毫不相关的人一般,她哪里还有家,她已经被从原来的世界里连根拔除,他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那样急那样快,从她住入枫台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她再也不敢去想。

虞昶轩被她的目光看得毫无底气,只把头一转,就见摆在对面的衣柜里还是满满地摆放着那些绫罗绸缎,而她的身上,却依然穿着她自己原本的家常衣服,他把眼一垂道:“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怎么不穿?”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

虞昶轩又笑道:“你若是不喜欢这些衣服,就自己花钱去买,我给你的那些钱,你倒是一分都不花,也用不着给我省,就让李太太陪着你去逛百货公司,想买什么买什么,再让她陪着你出去玩玩,金陵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像你这样整日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

叶平君淡淡道:“我不用她陪!”

虞昶轩语气略顿,半晌道:“你也不必这样恨他们。”叶平君就仰起头看他,眼瞳极清亮的,微微地扬起嘴角来嘲讽地一笑,“难道你还要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么?”虞昶轩听完这一句,把手中的那几颗珠子扔到了她的面前,淡淡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连我一起恨吧!”

他扔下那几颗珠子,转身走出了卧室,才下了楼,就见副官吴作校走上来道:“五少,李伯仁来了,正等在会客厅里。”

虞昶轩点点头,知道李伯仁这阵子想要把自己的侄子弄到军需处去,他也把这事儿办完了,李伯仁此行,定是来答谢了,他就往会客厅去,推开门,李伯仁已经站了起来,一看虞昶轩的脸色,却是一笑道:“五少,这是怎么了?你在这里金屋藏娇,终于得偿所愿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虞昶轩心情有些不好,走到一旁的沙发前坐下,淡淡道:“什么得偿所愿,少给我胡说八道!”

李伯仁一怔,半晌意味深长地笑道:“五少果然还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样长的时间,难不成五少竟是做了个守礼的君子?”

虞昶轩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也不点,只夹在手里,英挺的眉宇间居然满是烦躁之意,道:“我一看见她就心慌,更不用说别的了,这几个月,我连她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这不是她怕我,竟是我怕她了。”

这话说完,李伯仁更是愕然,看了虞昶轩片刻,就见他的那眉头都绞在一起了,李伯仁就“嘿——”地一声笑,道:“五少,别怪我多说一句,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在这儿女之情上差不多就行了,可别动了真心,那可就真玩大发了。”

虞昶轩就坐在那里不说话。

李伯仁看他那眉头还是展不开,就上前来笑道:“这阵子我看你也忙得够呛,湘西饭店新来了一个叫白璐的舞女,那简直是漂亮极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玩玩,怎么样?”虞昶轩拿出打火机来把手里的烟点燃了,随手“啪”地一声扔在了茶几上,摇摇头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馊主意,父亲正盯着我呢,我再往那种地方去,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这李伯仁是个天生的玩乐高手,见虞昶轩这样心烦,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一个能让自己大展神通竭力巴结的好机会,便凑上前来笑着道:“不然就到我家去,电影明星施曼曼可是我夫人的干姊妹,打个电话就能请来,正好凑一幅牌局,我让施曼曼跟五少做一个上下家,剩下的就看五少了。”

虞昶轩看看李伯仁那副竭力讨好的样子,便笑了一声,道,“若是让我跟你家太太做个上下家,那我就去。”

李伯仁当即道:“如果五少真舍得施曼曼而取我家太太,我是没什么意见,免得我家太太还得大费心思到处替五少认妹妹,这省了多少事儿呀。”

虞昶轩一听这话,站起来抬起一脚就去踹李伯仁,忍不住笑着骂道:“看你那幅德行,干脆别做参谋了,直接去当个拉皮条的算了!”

这两个人计议定了,才从书房里走出来,副官吴作校已经等在那里了,虞昶轩抬头就见小丫鬟捧着珐琅托盘从楼上走下来,上面的饭菜竟是纹丝未动的,他就拦住了那小丫鬟,道:“她怎么没吃?”小丫鬟道:“叶小姐说没有胃口不想吃,这会儿就睡了。”

虞昶轩脚步顿住,就朝楼上看了一眼,李伯仁看他这样,马上笑道:“五少这是又心疼了?”虞昶轩便回过头来,看了李伯仁一眼,见李伯仁一脸都是笑,他便把脸一转,道:“你这话真是越来越多了!”说完便走出厅去,副官吴作校等人立即就跟了出去。

这一到了夜里,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雨,更是透着份秋凉,平君迷迷糊糊的正睡着,就听得一声门响,她心中骤然惊觉,一伸手就拧开了床头灯,在那么一刹间已经拥着被子坐了起来,目光雪亮警惕地看着卧室房门的方向,就见大丫头秋珞用珐琅托盘端了碗东西站在那里,笑着道:“叶小姐,喝碗参汤再睡吧。”

叶平君这才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我不喝那个。”秋珞竟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一般,兀自走到床边道:“这个东西补身体最是好的,叶小姐晚上连饭都没吃,喝点参汤好睡觉的。”

叶平君看她这样,也就伸手过来接那一碗参汤,秋珞往平君的身上看了一眼,见她拥着被子,居然还穿着衣服,就意味深长地笑道:“叶小姐穿的好齐整,你这样能睡得舒服吗?”叶平君也不答话,喝了一口参汤,皱眉道:“太苦了,有没有糖?”

秋珞当即笑道:“叶小姐不知道么?这参汤加了糖,恐怕就没有那样好的药效了,我倒是忘了,这东西还算是金贵着呢,只怕叶小姐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

叶平君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一眼秋珞,秋珞亦笑着,那脸上竟然还带着些许的得意之色,叶平君就把那一碗参汤往她的托盘上一放,淡然道:“去加些糖!”

秋珞道:“我刚才不是跟叶小姐说过了么,这个东西加了糖就没什么药效了。”

叶平君这回连看都不看秋珞一眼了,只转头将放在床边的一盒子晶莹剔透的小珠子拿过来,拿起针线继续穿珠子,再也不搭理秋珞一句,秋珞竟是自讨了一个没趣,当场就把脸垮了下来,转头往卧室外面走,一路才下了楼,就站在楼梯口冷哼一声,道:“原来还是个会耍脾气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早晚有一天让你好看。”

一旁的小丫鬟们正在整理着花架子,见秋珞气愤愤的样子,就道:“秋珞姐,说谁呢?”

秋珞就冷笑一声,索性放高了声音道:“还能有谁?正经主子还没有这样使唤我的呢,这可好,她算个什么东西,哪一门子的小姐?不过是个穷人家的丫头,仗着长得好些,倒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凤凰!”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小丫鬟们就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了,也不敢搭话,各自走了开去,秋珞还在那里愤愤地说个不停,就见侍卫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顾瑞同拿着一个卷宗走出来,看了秋珞一眼,道:“你吵什么?”

秋珞吓了一跳,慌道:“顾长官。”

顾瑞同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他也闻到了那一股苦涩的参味,不由地冷冷道,“胡闹,这样晚了,你送一碗参汤上去做什么?!”秋珞更是不敢说话了,只应了一声,慌就往厨房去了,顾瑞同斥走了秋珞,这才朝楼上看了一眼,就听得楼上静悄悄的,他低下头,转身进了侍卫室。

到了深夜时分,雨下的更大起来,天黑漆漆的,李公馆倒是亮如白昼,就见李伯仁从楼上一路地奔下来,追上正在大门前披雨衣的虞昶轩,道:“这才打了没几圈的牌,怎么就要走呢?人家施小姐硬是叫你给晾在那里,五少这一回可伤了人家的心。”

虞昶轩就道:“对不住大哥了,我累得要命,得回去歇歇。”李伯仁道:“外面下这样大的雨,你也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我们家住上一晚。”他说完,又谄笑着要凑到虞昶轩的耳边去说话,虞昶轩很是厌烦这样的作态,便稍稍地把头一转,躲了李伯仁,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道:“有话就说。”

李伯仁笑道:“正好施小姐还在,我给五少安排一下,岂不正好。”

虞昶轩就扔下一句“不用了。”转身就走到了雨地里去,副官吴作校领着侍卫一路跟着,那雨极大,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光地面上的积水竟都有一二尺深,等上了汽车,一行人都是湿淋淋的了,副官吴作校便对司机道:“回枫台。”却听得坐在车后座的虞昶轩道:“叶平君的母亲,你给安排到哪一个住处去了?”

这事儿正是吴作校办的,就忙道:“在东善桥的一处宅子里,还安排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叶太太,另还安排了一个看门的。”

虞昶轩便“嗯”了一声,道:“这就过去看看吧。”

汽车便直接就往东善桥开去,就见整个街面上都是水,犹如湍流的险滩一般,直往街道的低处涌去,天更是漆黑,只有车灯照出来那雪亮的一片,车行了好一会才到了东善桥的宅子,吴作校就道:“这雨太大,五少您在车内坐着,我去叫叶太太出来!”

虞昶轩正要下车,听到这一句话,立即回头斥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吴作校不敢再张嘴了,忙下车给虞昶轩撑着伞,另有侍卫上去拍门,拍了半天才有应声,出来的就是在这里看门的老头,一看这样的架势,吓得就不敢动了,虞昶轩已经走了进去,就见东厢房里灯已经亮了,有丫鬟来开门,虞昶轩走到外屋,听到里屋里有声音传来,便道:“叶太太不用起来了,我问一句话就走。”

那里屋就没了声音。

虞昶轩站在外屋,雨滴从他披在身上的雨衣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滚,那外面的雨更大起来,直从屋檐上如瀑布一般往下浇,虞昶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她爱吃些什么?”

那里屋还是没有声音,一时间,里屋外屋都沉寂起来,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虞昶轩雨衣上的雨水都落尽了,就听得里屋传来一声轻叹,正是叶太太无可奈何的悲凉叹息。

这夜更深了,叶平君因被秋珞那样一闹,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子入睡,就靠在床上继续穿珠子,她总是穿好一串又散了开去,接着再重新穿,这样重复着,忙碌着,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便仿佛是饶了自己,忘记去痛,也许,这三年的时光就会这样慢慢地过去。

那窗外的雨声,愈加的紧密起来,却衬的整个枫台更是幽静,在这样的静寂中,就听得那门嘎吱一声响,叶平君正凝神将线穿到一颗小珠中去,以为是重新来送参汤的秋珞,便随口道:“放在桌上罢。”

那门口的脚步一顿,却没了声音,片刻,就听他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了东西?”

她的手指一颤,手中的小珠一下就落到了装珠子的盒子里去,也不抬头,就把半盖的被子直接拉到了胸前,整个人使劲地往后缩了一下,也只是紧贴床头而已,她再抬头来看他,那目光便警惕犹如被猎人追逐的小兽一般了。

他看着她这一系列的动作,再见她还工工整整地穿着紧密的外衣,他凝视了她片刻,便朝前走了几步,在紫绒沙发上缓缓坐下,略低了头将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茶几上,在这样宛如僵持一般的沉默中,他依然低着头看着茶几,忽地一笑,“你那枕头下面不会还藏了把刀吧?”

叶平君就闭着嘴不说话。

虞昶轩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幅爱搭不理的样子,索性站起来“啪”的一下解开了系在身上的外腰带,顺势连肩带都解了下来,再去解戎装外套的扣子,才解了一两颗,就见叶平君转过头来盯着他,脸色都变了,他更要朝前走一步,叶平君已经慌得跳下床去,道:“你干什么?”

虞昶轩一笑,“你说呢?”

叶平君见他站在门边,自己是绝对跑不出去的,她纵然再是个冷静的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也是六神无主,下意识地顺手便抓过了一旁的花瓶,双手举起做出要砸的动作来,他冷笑一声,伸手指着她用来防卫的花瓶淡淡道:“你把它给我放下!”

叶平君嘴唇动了动,那目光慌得都要散开了,虞昶轩将武装带往床上一扔,又看了一眼紧张的叶平君,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海棠依旧,柔肠千缕

那一句话堵住了叶平君所有的退路,她是个什么身份,她是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早晚都是要有这样的一天,她还能怎样呢?叶平君清澈的眸子里渐渐地透出绝望的光来,木头一般地僵立在那里,他却已经伸手将她手里的花瓶拿了下去,再来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她本能的还要往回缩,他就一把将她扯了过来。

叶平君的眼眶立时就湿润了,恐惧地哽咽了一声,“不……”,他的动作那么顿了顿,片刻之后却又淡淡地笑了一声,她在慌乱间竟被他拉到了沙发前坐下,他也坐在一旁,顺手将自己刚才带回来的那样东西打开,正是一屉鸡汁小汤包,还正冒着热气呢,他就把那一屉包子推到她的面前,道:“顺手买回来的,你尝尝看。”

叶平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屉冒着热气的鸡汁小汤包,半晌说不出话来,虞昶轩看看她,极其自然地把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感觉到她脊背瞬间的僵硬抗拒,却还是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刚刚是故意吓唬你,你要是还不理我,以后还这样吓唬你。”

她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就见他的黑眸里全都是温柔的笑意,她心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颤,慌就转回头来,道:“我不吃。”肩膀就是一松,是他放了她,他已经站起身来,道:“你吃完了就睡吧,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就已经走了出去,她还一个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发怔,手心却是湿湿的,却原来是攥了一手的冷汗,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滴顺着屋檐一滴滴地往下落,犹如报时的夜漏,却是缓慢的,一滴……一滴……透着寂寂的气息,她便慢慢地缩起脚,抱着膝盖坐在了沙发上,将自己紧紧地蜷在一起,还是禁不住的发抖,心跳得更加厉害起来。

第二日上午,李太太便坐了自家的小汽车来了枫台,门房来报,平君正坐在厅里,还没有来得及上楼去,就见李太太穿了件白色暗花提花缎旗袍,一进门便拿着雪青色的绢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望着平君笑道:“好妹妹,这样久的时间不见,想死姐姐我了。”

平君就坐在紫绒纱发上,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太太,李太太就笑容满面地走上来,亲热地坐在一旁,将平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遍,微微笑道:“外面都说五少疼妹妹就跟疼自己的眼珠子似的,果然是这样,妹妹这气色可是比先前好,人也是越发的美丽了。”

平君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李太太眼珠一转,依旧微笑着,“妹妹现在是攀了高枝儿了,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难道就不该记我们这一功么?”平君就抬起眼眸看看李太太,眼眸黑白分明,清声道:“是吗?那我倒很是要给你们记上这一功呢。”

李太太一怔,就见平君的眼眸里透着冰般的冷,她倒是没想到是这样,默了半晌,便又笑一笑,道:“这话正是,你想想上次学廷被捉到了监狱里去,要不是我们家伯仁上下疏通,力保着他,他也未必能那样容易地出来,不过现在人是放出了,可是却在特务处那里留下的案底,就怕哪一天,伯仁一个不留神,他又叫人给捉了进去了,到那时可就不好了。”

平君就望着李太太,嘴唇抿起来,李太太却依然气定神闲地笑一笑,转头便向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虞家的私宅多得很,唯有这枫台是最美的,你看看这风景,金陵除了虞家,又有哪一家有这样的气派呢。”

李太太才说完,就见一只桂皮色的金丝雀停在了窗外的一棵松柏枝上,欢快地叫着,李太太道:“呀,好漂亮的一只金丝雀。”平君也往窗外看了一眼,眼里出现温和的光来,“那是芙蓉鸟。”这芙蓉鸟是金丝雀的一个别称,李太太便笑道:“看妹妹的样子,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了。”

平君也不愿意多说些什么,只把头点了一点,李太太又说了些家常,无非是问她喜欢玩些什么,可喜欢看电影吃西餐之类的,平君只一律点头敷衍过去,临近中午的时候,李太太就笑吟吟地走了。

旁边的丫头走来道:“叶小姐该吃午饭了。”平君只摇摇头,站起身来上楼去,一个人推开卧室的门,就见卧室里的几扇窗户都开着,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高树,开着火红的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很是热闹,香风荡悠悠地飘进来,吹得放在沙发前面案几上的那几本书哗哗地作响,她就走上去把几本书都摆正了,因地毯极软,就势便坐在了地毯上,拿起一旁的一把团扇,静静地握在手里。

虞昶轩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一路上了楼,一推开卧室的门,眼前却是空荡荡的,竟没有看见她,他心中一紧,转过头来一望,就见她坐在地毯上,将头靠在一旁的案几上,竟然就睡着了。

他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将军帽和手中提的一样东西都放在一侧,只见她竟是枕着那一柄团扇靠在案几上,有杏黄色的扇穗子从她的额角软软地垂下来,窗外有风轻轻地吹过来,她穿着件白底镶黄点连衣裙子,宽大袖口在风里漾着,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胳膊来,便仿佛有幽幽的香气从她的袖口里发出,让他不禁一阵阵地心驰神往,醉魂酥骨。

杏黄色的扇穗子被风吹着,流苏软软地在她雪白的面颊边轻晃,更衬的那一张面孔犹如桃萼露垂,杏花烟润,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来在她柔软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慢慢地便将她温暖的面颊托在了自己的手里,他的手掌有着长年练枪磨出来的枪茧,她似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不舒服,略略地颦一颦眉,竟就睁开了眼睛。

她一醒来,便就发现他们这样的姿势,而自己的面颊竟还被他捧在手里,吓得就往后一缩,然而这样本能的躲避动作竟让他的心中陡然一阵恼火,伸出手扯住她的肩头,一把就将她抓到了自己的眼前来,他下手极重,她皱起眉头,忍不住道:“你放手,我疼。”

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她脸色都变了,忙就松了手,她就朝后退了一退,虞昶轩望望她,默了半晌,便微微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原本放在一侧的一样东西拿过来,竟是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黄色的芙蓉鸟,脚上扣着金链子,正在笼子里面啄米喝水,虞昶轩笑道:“知道你喜欢这个芙蓉鸟,我特意给你弄来的,它的好玩本事多着呢,我一会让它演给咱们看看,保管能逗得你开心。”

平君望着笼子里的鸟雀,摇摇头,“我不要。”

虞昶轩就道:“你不是很喜欢这芙蓉鸟么?”

平君就淡淡道:“它也当得起这样好的名字么?只有在外面飞的才叫芙蓉鸟,关在笼子里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罢了。”

虞昶轩提着笼子的手便顿了一顿,抬起眼眸来看看她平静的表情,再看看笼子里的金丝雀,想到自己这一举倒颇有拿针刺人伤口的意味,顿时间便没了什么兴致,就把笼子放下,耐着性子笑一笑道:“我今晚倒没什么事儿,带你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平君道:“我不喜欢。”

虞昶轩又望一望她,“那我带你去吃个西餐?”平君就把头低下,伸手慢慢地揪着团扇上的杏黄穗子,默默道:“我不爱吃那个。”

那房间里就静下来,只有风还从窗外吹进来,吹得摆在窗前的惠兰叶子随着风一阵乱晃,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去,只凝视着她,半晌,方才分外平静地道:“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喜欢,我真是太纵你,竟惯出你这样大的脾气来了。”

她一直都低着头,嘴唇抿着,杏黄色的穗子从她的手指间软软地滑下去,

他就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力量来,“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这样一再的磨我的性子,我都忍了,你还不知足么?!”

平君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又要把头转过去,他真恨她这样的躲避,伸手强行将她的脸板过来,呼吸略有些急促,“叶平君,你这个……”他那话说到一半,却恨得说不下去,只咄咄地逼视着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都热烫的,似乎要往外溅出火星子来。

她微扬着脸,下颔竟被他捏出了清晰的指印来,他二话不说忽地站起,将放在案几上的鸟笼子举起来就往地上一拨,勃然大怒道:“好,你脾气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鸟笼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金丝雀受了惊,在笼子里支棱着翅膀扑腾着,瞪着红色的眼睛一通乱叫。

她把头一转,“你不要发疯!”

他望着她漠视的面孔,咬牙切齿,“你最好不要逼我发疯!”

有敲门的声音传来,副官吴作校在外面道:“五少,太太打电话来说让你到官邸那边去。”

虞昶轩的目光仍停留在叶平君的身上,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只觉得心里仿佛是沉了一块生硬冰冷的铁,硬硬地硌着自己,说到底都是因为她,他也是真疯了,竟由得她这样磨着自己。

他终于把心一横,拿起自己的军帽,转身便走了出去。

细风吹雨,一面风情

时值深秋,却也是金陵中央政府的多事之秋,军阀混战日益严重,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错误估计形势,在前阵趁江北稍乱之际对萧家军出兵,确也讨得了几分便宜,夺得两条铁路干线,谁知这一月来竟遭遇萧家军的猛烈反扑,眼看着萧家军竟一路过了奚水,楚文甫便就再也坐不住了,慌就请军委主席虞仲权出山,这才挡住了萧家军,然这样一来,楚文甫更是要对虞仲权言听计从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政治报纸《名报》主编江学廷便痛斥中央政府宪法形同虚设,政府犹如傀儡,以军驭党这一畸形的政治模式,更是毫不畏惧写出一首打油作来,矛头直指虞楚两家联合执意内战而不抗扶桑的行径,正是一首:渔夫耕田不撒网,鱼叉锄地不刺鲨,谁家楚楚小女儿,愿做他人菟丝花。天道不彰人心古,看你猖狂到几时!

这一天上午,虞氏官邸内的例行会议结束以后,虞仲权便留下了顾以纲,张孝先两位虞家军内的首要人物商讨军务,虞昶轩留在办公室内旁听,就见他们在站略地图前攻进退守计议了半天,顾以纲就“嘿”地一声笑道:“到底还是钧座厉害,这一步杀招竟是无人能料!”

张孝先也笑道:“看来钧座今番是执意要取萧家少帅的性命了!”

虞昶轩见这几位叔叔都笑着在那里打哑谜,又见父亲微笑着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竟然开口道:“昶轩,你也不用急,这一年内,定让你上战场立个大功。”

虞昶轩往那战略地图上看了一眼,就见地图上一处火力的集中点竟然是项坪口,他正在想父亲到底要如何安排这一仗,在一旁喝茶的顾以纲已经笑道:“我明白了,好钢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看来钧座是要用这步棋成就五公子了。”

虞仲权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我是确有此意,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做个统帅,定要你们两位扶持他才行。”

虞昶轩终究是年少气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父亲,我不用任何扶持,你让我自己去跟萧北辰拼个高下罢!”

虞仲权一闻此言,当即怫然道:“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现在就想去跟姓萧的拼高下?你在军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对付得了萧北辰的身经百战?!家养的鹰倒想去斗野生的雕!只怕你还没有那样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