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昶轩到底还是气不过,就直接回道:“父亲既然这样说,就是我的能力还不够,又何必让我做什么统帅,我无功不受他人之禄!”

虞仲权本是脸现怒色,听得虞昶轩这一句,却没有发作怒气,只“啪”的一下将手里的兵力标识往桌上一扔,单说了一句,“混账,你出去罢!”虞昶轩见父亲这样模糊的态度,还有些不甘心,然他把话说到这里已是到了极点,却再也不能忤逆下去了,只好退了出去。

陆军部参谋长顾以纲看着虞昶轩走出去,又见虞仲权的脸上有着不悦之色,就忙呵呵地笑道:“没想到昶轩这小子,竟是有这样的傲气,真是不负大哥当年之风。”

张孝先也跟着点头道:“昶轩也是我和老顾看着长大的,他的个性与大哥最是相像,等真刀明枪地上了战场历练几年必是大有作为,大哥就放心罢,昶轩错不了!”

虞仲权便看着那沙盘,良久才慢慢地叹了一声道:“你们也知道,如今我们虞家也就剩下这么一个根苗了,容不得我不上心,幸好他也是个有血性的,倒也让我有几分欣慰,倘若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也早就不管他了。”

虞昶轩从虞仲权的书房走出来,一路下楼,就见二姐瑾宣的孩子,才不过七岁的匡泽宁从北面厅里晃晃悠悠地跑出来,一见虞昶轩,马上就站住了,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舅舅。”末了又把胖乎乎的小手背到身后去,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小阿姨在里面说小舅舅的坏话,我没说。”

虞昶轩被泽宁煞有其是的告状模样逗得忍不住就笑了,朝着北面厅叫了一声,“琪宣,你给我站在那里别动。”一路就走了进来,就见北面厅里支着个牌桌子,却是大嫂敏如拉了二姐瑾宣、六妹琪宣还有君黛缇在那里打牌,琪宣一见虞昶轩走进来,当即把眼前的牌一推,调皮地吐吐舌头道:“哎呦,算账的找上门来,我可不玩了。”说完便把从椅子上跳起来,呼啦啦地飞跑出去了。

虞昶轩见君黛缇在这里,就想退出去,敏如微微一笑,站起来拦道:“五弟往哪里跑,我们好容易支起的牌局子,叫你给带累的成了三缺一,你好歹上来玩两圈,不然这时候让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虞昶轩便指着楼上,笑道:“大嫂这是要我的命了,父亲正在楼上。”

敏如笑道:“不过就打个几圈,解解乏闷而已,父亲若是怪罪下来,我去给你说。”她就将虞昶轩推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正好让虞昶轩与君黛缇做了一个上下首,自己就坐在琪宣空下来的位置上,又朝着旁边的丫头瑞珠招了招手,吩咐她去把新买的枇杷果洗好了端一盘过来。

虞昶轩略略地一抬眸,就见君黛缇穿着个淡黄花锦金丝缎长旗袍,手腕上戴着一个光润莹洁的镯子,一条手绢子缠到了镯子里面去绕了一圈,低着头坐在那里,只管按着手里的牌,那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紧张来,都被他一扫入了眼底,敏如笑道:“咱们可得先说好,我这里玩牌可是有规矩的,可不许有人暗地里眉来眼去地私相授受。”

瑾宣就笑道:“这可没法子玩了,别的不说,大嫂这会儿赢了我多少,我这还指望着大嫂能放我一马呢,怎么就这样铁面无私起来?”

敏如笑道:“你也别抱怨,咱们就打牌抽头吃点心,我赢了你的,就买来点心甜一甜你这小姑子的嘴,黛缇若是赢了,就请五弟吃个西餐罢。”

黛缇就低着头,耳旁的银杏坠子一阵乱晃,虞昶轩咳了一声,伸手在桌面上乱洗着牌,又玩起来,才玩了两圈,敏如眼尖,早把黛缇的牌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就把一个二筒打了出去,眼望着君黛缇笑,明摆着是放了她和,谁知君黛缇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看着这一个二筒让瑾宣得了去,她却还在那里发呆,可见这一颗芳心,竟是慌乱无比了。

正这样玩着,就听到外面传来琪宣的声音,却是跟在厅口的泽宁说话,道:“泽宁,还有谁在北面厅里呢?”泽宁就跑到厅里来,站在牌桌前冲外面喊道:“这里有大舅母和妈妈,还有小舅舅和小舅舅的女朋友黛缇……”

虞昶轩立时把脸一阴,火气就上来了,将手中的牌“啪”的一下扔出去,怫然道:“胡说些什么!这是谁教你的?!”

一句话吓得泽宁当即就住了口,扁着嘴要哭,二姐瑾宣就站起来拉过泽宁,笑道:“五弟别上火,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定是听了别人的话,胡乱学的。”接着又转向了黛缇,“小孩子不懂事,唐突了黛缇妹妹,真是对不起,你可千万别生气。”

君黛缇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张牌,涨红着脸坐在那里,把个嘴唇死死地咬住,敏如见此情景,便推了黛缇一把,打圆场地笑道:“都是小孩子胡说呢,我们黛缇妹妹哪里就生气了,难道还跟五弟似的这样不懂事,别人说什么他都要闹一个乌眉灶眼的!”

虞昶轩便向敏如道:“大嫂教训的是,这是我不对了。”正这样说着,就见虞太太手里拿着一卷浅注的《妙法莲华经》走进来,身后就跟着琪宣,虞太太边走边道:“让你帮我抄个经,你倒好,就知道贪玩,这抄了三四天连一页都没抄好。”

琪宣噘着嘴道:“枯燥无味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个性子去抄。”虞太太一抬头就见牌桌上的四个人竟是脸色各异,便道:“这是怎么了?”

虞昶轩就道:“是我一句话说得不好,惹了大嫂不高兴。”他这话就是视君黛缇为无物了,君黛缇更是不能忍,眼泪一下就落下来,索性站起来指着虞昶轩就道:“虞昶轩,你这样欺负人,我知道你现在有了陶家二小姐,倒反过来作践我,真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么?既如此,我们就一刀两断。”她抹着眼泪,转身就跑了出去,敏如慌地叫了一声“黛缇,你这是干什么?”紧接着就跟着追了出去。

这一番话下来,倒把虞太太听了个怔,先是看着君黛缇就这么跑了,又回头见虞昶轩坐在那里,竟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自然是站在儿子这一边的,便道:“这黛缇,小时候看她还好,是个知礼的样子,这一长大,真是……枉她还是个名门望族的小姐,这点规矩都不懂了,在人家家里这样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虞昶轩更不多说,只是给瑾宣使了个眼色,起身就走了出去,一直下了楼,站在花团锦簇的游廊里一面看风景一面等着,果然不多一会儿,就听一阵皮鞋嗒嗒之声,出来的正是瑾宣,上前来拉住虞昶轩笑着道:“你最近怎么回事,往常里还见你对黛缇很是不错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加理睬起来?”

虞昶轩笑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二姐,我若是真娶了君黛缇,君家姐妹都进了咱们家的门,她们两个串通一气起来,父亲母亲在还好,父亲母亲若是不在了,只怕二姐将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吧。”

瑾宣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虞昶轩一圈,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刚才那一出还是演给我看得?我怎么觉得你今儿这话说得竟是大有埋伏呢。”虞昶轩就笑道:“我就是要站在二姐这一边,决不跟君黛缇有什么牵连,二姐你也得帮我一个忙,成不成。”

瑾宣含笑道:“你一张口准不是什么好事儿,说来听听。”

虞昶轩道:“我要跟着父亲去西线战场察看军防,要走个半个多月,你要是有空,去枫台玩玩吧。”他顿了顿,走到瑾宣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瑾宣先是一怔,继而低声道:“你这真是疯了,父亲要知道这事儿,那还得了。”

虞昶轩淡淡道:“知道就知道罢,若是真闹起来,我索性就把她给扶正了。”一句话说得瑾宣在他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子,咬咬牙道:“你这更是说疯话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狐媚子,把你给迷成这样。”

虞昶轩当即驳道:“她不是,也不是她迷我,是我……迷她。”顿了顿,却又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喜欢她。”

瑾宣见他这样,只能谨慎地道:“这事儿我看着不妙,你自己想清楚了,咱们虞家是什么人家,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你跟她根本就没这个可能,何必费这个苦心,我劝你趁早把她给放下了。”

虞昶轩听得瑾宣这一句,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却把眼眸略略地一垂,眼瞳里闪现出难以言喻的光来,半晌,才默默地说了一句,“若是能那样简单就好了,如今我就偏偏放不下她!”

穿针引人,情丝小札

虞昶轩因随着虞仲权到西线视察军防,连着好久没到枫台来,叶平君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一些,白天从卧室里走出来,时常也会到客厅里去坐上一会儿,客厅里摆放着一扇花雕隔扇,上面都是芙蓉、牡丹样式的彩色玻璃,隔扇一侧就是绿绒厚沙发,一旁的矮几上摆放着一架留声机,喇叭花般模样地在那里盛放着,叶平君就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也会拿起一本电影杂志来看,她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点英文,所以对于杂志上的一些英文介绍,还是看得懂的。

这一天她就蜷缩在沙发上看杂志,看得累了,端起一旁的茶来喝,入口就是冰凉的茶水,这才知道自己坐的久了,茶都凉了,正好看一个小丫鬟进来,便道:“劳烦你,这茶凉了,给我换一杯吧。”

那小丫鬟就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跑过来换茶,就听到客厅外面传来一声,“霓霓,你这真是越来越懒了,不过是个丫头,还当自己是小姐呢,怎么不到厨房里去擦碗?”霓霓就回头,看到秋珞走进来,忙就缩了手,为难地看了平君一眼,讪讪地走了。

秋珞就走上前来,冲着坐在沙发上的叶平君笑道:“叶小姐,你看我们这都忙得挪不开手了,你就将就着喝吧,冷茶解渴不是更好。”

叶平君慢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杂志,也没说什么,秋珞却是意犹未尽,又笑着道:“我听说穷苦人家都是泡草帽圈子当茶喝的,这冷茶可比那味道好多了罢。”她这简直就是欺人了,叶平君的手指在那杂志的页面上顿上一顿,嘴唇抿了一抿,竟又忍了下去。

秋珞扬起头,就是得意的一笑,忽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正又是霓霓跑了回来,进了客厅就道:“二小姐来了。”

秋珞先是一惊,接着那脸上的笑容就仿佛是绽放了花一般,忙就迎了过去,叶平君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见一个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来,穿着苹果绿水钻旗袍,外披着件黑呢斗篷,正是妩媚中透着份大方,才一走进来,也不管笑脸相迎的秋珞,那目光就敏锐地直接投到了叶平君身上,眨眼间就将叶平君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个遍。

叶平君就觉得她那目光有着犀利的味道,竟仿佛是一眼就可以看穿人心一般,她忍不住就有些怯场,下意识地把手往后面背了一下,却又发现这样的动作太孩子气,又慌把手松开,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就听得那女人竟然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模样,不枉我们家老五整日嘴里心里地惦记着。”

瑾宣是何等人物,只一眼就把平君在自己心里掂量了一个遍,心想竟是这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果然不是什么狐媚之流的人物,怨不得昶轩会放在心上,见她这样,更不是一个会耍手段的人,到时候不管是让她去还是让她留,都是好摆弄得很,瑾宣这样想来,便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上来拉住了平君的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平君妹妹罢?”

平君点一点头,就见瑾宣亲热地道:“我是昶轩的二姐,平日里没少听昶轩说起你,早就想来看看你了。”平君望了望瑾宣那张满是笑容的面孔,礼貌地道了一句,“虞小姐。”

瑾宣更是一怔,意味深长地笑道:“这称呼可不对,你应该叫我二姐。”

平君却默了声不叫,瑾宣再看平君静默的样子,更是看出她是个没野心的,再看她穿着件粉色的缎袍,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心中不由的就真的对她添了几分怜爱,便笑道:“昶轩随父亲去西线视察军防了,他担心你一个人留在枫台寂寞,特意让我来陪陪你,走,今天我就领你去逛个百货公司,买些好东西回来。”

平君本想要推拒,但是见二小姐这幅亲热的样子,又是亲自来领她出去玩,她这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得应了,自己再上楼换了一件衣服,才跟着瑾宣出了枫台,瑾宣就领着平君先去了洋行,那里大都卖的是外国货,她竟直接大方地挑了一个钻石别针给平君,平君推也推不掉,不得不收了,接着便被瑾宣拉去订做了几件衣服,又去百货公司买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的自然有跟着的家仆拿着,最后到了下午三点多,就去了金陵颇为有名的绿柳居吃东西。

那绿柳居的包厢里自然是服侍周到,东西齐备的,伙计给平君添好了茶,又躬身送了滚热的毛巾把子上来,就听坐在一旁的瑾宣忽然道:“好好的,怎么把这个报纸放在这里了?倒招惹着人心烦。”平君见瑾宣将一张报纸随手扔到了桌上,她只朝那报纸上看了一眼,刹那间便心跳如擂鼓,竟是忍不住发颤了。

瑾宣一面喝着茶,一面指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道:“妹妹你看,这个就是《名报》的主编江学廷,真不是个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小才华,整日里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抨击咱们虞家,若不是五弟有言在先,说了不管他,早就有人替咱们虞家出面把他给办了!”

叶平君还在心慌,只是那目光竟仿佛是粘在了报纸的照片上一样,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挪不开去,报纸上的照片就是他,依然是神采飞扬,唇角含笑的模样,她记得那样清楚,那样仔细,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纷乱,一个个念头如浪头般打来,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现在是《名报》的主编了,他过得好吗?他怎么想她的突然消失?他还记得……她吗?抑或是……恨她的不告而别……

她心慌意乱,只觉得口干舌燥,低声道:“他……或许不是只针对虞家。”

瑾宣就冷笑一声道:“你这话说得对,除了牟家外,他还真是什么人都骂,看着罢,这样年轻就如此张狂,不知进退,咱们虞家是懒得动他,但总有一天会有别人要了他的命!”

叶平君就觉得后背直冒冷汗,竟是坐也坐不住,就听得包厢门一开,正是绿柳居的伙计送第一道菜来,先是一味神仙鸭子,后面陆续就是美人肝、松鼠鱼等金陵名菜,瑾宣就笑着先挟了一筷子菜到平君面前的盘子里,道:“平君妹妹别发呆了,我看你这样还是太瘦,先吃点东西。”

平君生怕被瑾宣看出什么破绽,慌就低了头吃菜,就觉得眼眶一阵阵发涨,她就强忍着那一种抓心挠肝一般地难受,只可惜这一味天下驰名的金陵名菜吃到她嘴里,却是半点滋味也尝不出来了。

一直到了傍晚,瑾宣送了平君回来才坐车回去,平君让跟着自己的仆人把买的东西都送到卧室里去,她心中正是纠结难受,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后面的庭院里,就见园子里一片草木盎然,花红柳绿,另有锦鲤在小池塘里畅游着,她走了几步,忽见一大丛碧绿的白玉簪,花根下的土也是新鲜松软的,显然是刚刚栽种分株,平君不由的一惊,顺着玉簪丛朝前走,就见几个侍从站在花丛里培土,侍卫长顾瑞同站在一旁,听得她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平君微微一怔,就站在那里。

顾瑞同见到她,就道:“叶小姐,五少临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们种好这一丛玉簪,说是叶小姐一定会喜欢。”

平君看着那些玉簪花丛,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怎么知道我喜欢?”

顾瑞同道:“五少特意去东善桥询问过叶小姐的母亲。”

平君默默地站着。

那白玉簪倚墙而栽,漫漫地种了好大一片,淡金色的夕阳照过来,照的原本嫩绿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平君就站在玉簪旁,一身素雅的衣裳,竟仿佛是叶丛中一朵盛开的小花一般。

只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我说到处找不到叶小姐呢,原来你们在这呢。”那声音极轻慢的,平君回过头去,就见大丫头秋珞穿着件鲜红的红色衫子,笑嘻嘻地靠在月亮门的一侧,迎风站着,看着她跟顾瑞同,下巴略略扬起。

她说到“你们”的时候,却是略略地加重了语气,说完之后再咬一咬嘴唇,扬起头来,依然是笑嘻嘻的样子。

叶平君理都没有理她,就穿过月亮门,直接回了房间,就见白天买的那些东西都摆放在了卧室的小茶几上,她默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竟是一片恍然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才慢慢地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来,正是《名报》,她趁着瑾宣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带了回来。

她长久地看着报纸的页面,柔软的手指无声地停留在他的照片上,还有他专栏下面那一行时下正在倡导的新体白话诗:

情丝小记——

你走了,走的像一阵风,无迹可寻。

记忆里还是你扶门微笑的模样,还有翩翩飞扬的纱巾,停留在我悠长的梦境里。

门口那一棵枣树依然在,我,手握着你留下的一缕芳香的青丝,等在空旷的庭院里。

叶平君将那一张报纸慢慢地放在茶几上,她就坐在那里望着报纸发呆,看出了神,竟连秋珞进来送茶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第五回 情丝难断再惹催心肝,玉簪盈香暖沁鸳鸯枕

情丝难断,几重愁绪

虞昶轩跟着父亲到西线战场去视察军防,连着走了将近一个月,这一天傍晚一行人才回了虞氏官邸,虞太太一见到虞昶轩,就发觉他比一个月前可是瘦了许多,真是心疼的不得了,话也没说两句,就忙着下楼安排底下人做些五少爷平时最爱吃的菜。

虞昶轩看母亲走了,就见二姐瑾宣坐在粉纱罩灯下冲着他笑,他就走过去坐在一侧,殷勤地拿起一旁的雨过天青御茶壶给瑾宣倒了一杯茶,双手送了上去,笑道:“这一个月辛苦二姐了,二姐喝茶。”

瑾宣接过茶,却笑了一声,道:“得了,别巴结我了,你老实地告诉我,那样一个女孩子,明明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可能就老老实实地做了你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摆弄人家了?”

虞昶轩也不回答,只笑道:“原来二姐也是喜欢她的。”瑾宣便点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容不得人不爱,只可惜偏偏就有了这样尴尬的一个身份,总是要被人看低几分,这还不都是你造的孽。”

虞昶轩淡淡道:“我定要娶她。”

瑾宣笑一笑,就见小泽宁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抓的全都是饼干,瑾宣问道:“从哪里来的饼干?”泽宁说:“婆婆给的。”

金陵人自有一套规矩,一直都管姥姥叫婆婆,姥爷叫公公,虞昶轩看泽宁吃饼干吃得正香,就去抢泽宁手里满把抓的饼干,泽宁抢又抢不过他,在那里气得跺脚跳高,吱哇乱叫,瑾宣笑着打了虞昶轩手背一下子,道:“别欺负我儿子了,你既然这样喜欢孩子,就叫枫台的那一位给你生一个。”

虞昶轩忽的一怔,瑾宣笑着抱起了泽宁,点拨了他一句,“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呢,你若真想把她留下来,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孩子,你也不想想,母亲整日里想的都是抱个孙子,她要是真怀了孕,到时候母亲心疼还来不及呢,还不得都听从你的了。”

虞昶轩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回了枫台,他这回来得很是突然,却也没有惊动什么人,副官吴作校就直接回了侍从室,只有侍从室主任顾瑞同跟着虞昶轩一路到了书房里,虞昶轩脱下外套连同武装带和枪一起递给了顾瑞同,顾瑞同就给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转头就听见虞昶轩问道:“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事?”

顾瑞同就道:“陆军部呈了一些公文过来,重要的我都整理好放在你的桌子上了,另外就是些小事了,倒是按照五少的要求,调了陆军部的冯天均做了侍从室二处情报六组组长,这小子果然是个人才,论机敏竟还不在秘书长汪济之下。”

虞昶轩随便翻了翻桌上的那几沓卷宗,笑道:“你看好人都让我给要来了,估计张叔叔又要来数落我几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改天我请你到魁光阁喝酒去。”顾瑞同应了,转头就要出去,那门才一开,就见大丫头秋珞用精巧的小托盘巴巴地端了一碗东西进来,见到顾瑞同,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顾长官。”顾瑞同把眼一垂,就走了出去。

虞昶轩还坐在书桌后面看着那几页卷宗,就见秋珞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荷叶羹的清香,秋珞笑着道:“太太特意从官邸打来电话,说等五少爷回来了,一定要先伺候你吃了这一碗羹才行,五少爷快吃吧,我还等着给太太回话呢。”

虞昶轩却不先吃一碗荷叶羹,只是端起一旁的一个茶杯来,喝了口茶,道:“她这一个月过得怎么样?”

秋珞知道虞昶轩问的是谁,她也早就准备好了,当下嘻嘻笑道:“叶小姐过得怎么样,我们还真不清楚,五少要想知道,还得去问顾主任。”

虞昶轩抬头看了一眼秋珞,缓缓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竟然微微一笑,“这话怎么说?”

秋珞便咯咯地笑道:“我们这些个蠢笨的丫头,就是想照顾着叶小姐,也插不上手去,叶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自然和顾主任有说不尽的话,指不定还嫌我们这些丫头碍眼呢。”她这话才说完,迎面就是一股热浪扑来,竟是虞昶轩直接把茶就泼了过来,滚热的茶水溅到了肌肤上,就是一阵刺痛,吓得秋珞魂飞魄散,当即就跪在那里,叫了一声:“五少爷。”

虞昶轩冷笑一声,淡淡道:“你给我记好了,顾瑞同是我兄弟一样的人,你以后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先要了你的命!”

秋珞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上来一句,就听得虞昶轩不耐地道:“滚出去!”秋珞忙就站起身来,慌张地上前来收碗和托盘,那托盘下面还压着她专门带来的一样东西,此刻她也不敢给虞昶轩看了,就要往外走,虞昶轩却看得清楚,道:“那是什么?”

秋珞就哆哆嗦嗦地把那一页东西拿出来,“是张报纸,我从叶小姐房间里拿来的,那天……我看见叶小姐拿着这张报纸出神。”虞昶轩一眼就扫到了《名报》二字,把手一伸,秋珞忙就把报纸递到他的手里,转身惶急地跑了出去,虞昶轩将那页报纸张开,就见专栏下面的那一首《情丝小记》,他的眼瞳里瞬间就缩出幽暗的光来,冷冷地看了下去。

夜更是深了,书房里静的让人有些发慌,只有大落地钟的钟摆发出嗒嗒的声响,远远近近的,还可以听到风吹过枫台的树木,发出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哗哗之声,虞昶轩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夹在手指间的烟发出袅袅的白烟来,那烟就要烧到烟蒂了,烧出好长一截烟灰来,而在他的脚下,已经积了五六个烟头。

他想起她低头穿珠子的时候,额际垂下来短短的一小缕头发,在她雪白的侧脸上轻轻地拂动,他走过去帮她捋好那一小缕头发,柔柔的头发,在他的手指间拂过去,他的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她侧脸上的肌肤,暖暖的,他只觉得心底里一阵阵地痒,犹如轻柔的羽毛从心上划过去……

他的手一抖,那一截烧尽的烟蒂落在了地上,他却霍地站起身来,用穿在脚上的军靴用力地去踩,狠狠地踩,转头就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横扫到了地上去,就连电话都跟着飞了出去,啪地一下砸到了半面墙壁上,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团零碎!

他终于攥紧了那一张报纸,大步就出了书房,一路上了楼,走廊里铺着一路的地毯,他走得再快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前,却顿了顿,这回却终于放轻了声音,慢慢地推开门去。

房间里很静,小香炉里还烧着一把台湾沉香,厚厚的窗帘直垂到地毯上去,光线略有些暗,只有在床头柜开着一盏绿绸百褶小灯,散发出昏暗的暖暖光晕,她侧身躺在软软的被子里,左手松松地蜷在枕头下面,睡得正好。

他随手将那一张报纸扔到地毯上,就站在床前,略略地俯下身去,一手撑在床侧,伸出另一只手来去轻轻地抚弄她的面颊,她的肌肤上有着柔软的温暖,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慢慢低下头去,就见她依然闭着眼睛,只是贴在肌肤上的眼睫毛忽然一阵乱颤,原本微微蜷缩在枕边的左手却慢慢地握紧了……

他心中本就有气,这会儿冷笑一声,道:“你再给我装!”竟然一把抓住了她额边的那一缕短发,控制不住地一扯,她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头发绷断的声音,直痛得猛吸了一口冷气,睁开眼睛,就见他的面孔沉浸在阴暗的光线里,透出一丝丝冷峻。

他满心怒火,“叶平君,我快把整颗心都剜给你了,你却这样对我!”

她心中骤然抽紧,就想起身,谁料手腕子猛然一阵剧痛,身上一沉,是他压了上来,他用一只手就按住了她的两只手,直接将她的双手压制在枕头上面,另一只手已经去解她的衣服扣子,那些扣子又细又繁,他解得不耐烦,就用力地一扯,就听到“嘶”的一声,扣子崩落得到处都是,一如她眼中的光芒,仿佛是在那一瞬间散了开去。

他低下头去吻她,那吻覆盖在她的嘴唇上,辗转缠绵,有一种温柔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他的鼻息里,是她的体香,柔软的、又有一点点的暖……令人忍不住痴醉的甜香味道……

她始终紧紧地闭着眼睛,死死地攥住双手,任凭他如何,她认命,他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你得给我生个孩子。”

她的身体一颤,瞬间睁开眼睛,却不知从何处来了那样大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他正在意乱情迷间,没有防备她这样的反抗,竟让她从他的掌控下逃了出去,她已经捂着被扯开的衣服逃到了床下,那慌乱的目光里竟然还有着一丝雪亮,道:“你休想!”

虞昶轩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紧贴在落地窗帘上,警惕地看着自己,他紧紧地皱起眉头,一句话不说就上前来抱她,她死死地攥住了厚重的落地窗帘,他脸色蓦然一变,反而将她直接按到了窗帘上,怒道:“我让你生,你就得给我生!”

他激烈地撕扯她的衣服,她怒极了,挣又挣不过他,索性把手放开了,双眸冷洌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你,就算是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也总有办法让他生不下来!”

他的身体猛然一僵,就见她扬着头冷冷地看着自己,那目光透出充满寒意的决绝和坚定,他气喘吁吁地攥住她的肩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敢!”

她不屈地瞪着他,两人便仿佛是仇敌一般这样对峙着,有几缕发丝从她已经凌乱的髻发上散落下来,映衬着她苍白的面孔更是纸一样的白,雪一样的冷。

他的眼眸深处终于泛出冰冷愤怒的光来,他向来都是骄纵成性、为所欲为惯了的,哪遇到过这样反抗,恨得伸手将她从自己面前甩开,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失控一般地弄出那样大的力气,她的身体犹如一根单薄的稻草一般跌了出去,摔倒在地毯上,额头却是硬生生地撞到了床头小柜上,“嘭”的一声。

虞昶轩猛然回过头来。

平君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嘴唇微微地动了动,有鲜红的血从她捂着额头的指缝间一点点地渗出来,他慌就上前去扶她,她却把头一转,躲开了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用你管!”

虞昶轩怔了怔,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平君痛得轻轻吸着气,她慢慢地低下头,那张报纸就犹如废纸一般被丢在地毯上,有血从她的指缝间一滴滴地流下来,染透了鬓角的乱发,也滴落在报纸上江学廷的黑白照片上,染红了那一页的《情丝小记》。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上午的时候,有阳光从拉开大窗帘的窗外射进来,在这样深秋的天气里,一点点的光束都会让人觉得暖,豆青釉刻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的桂花,那种新鲜的鲜花香气却输过了吊在衣柜里的装丁香花末子的白缎荷包,叶平君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自己的鼻息间都是丁香花的味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伤口不大,并且已经包扎好了,略略的有些痛。

报纸端正地摆放在茶几上,有血的那一页被压在了下面,接着她听到了门声,是秋珞进来了。

她依然坐在那里,直到秋珞笑着叫了一声,“叶小姐,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