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一笑,对他道:“我在这里给你绣一朵梨花罢。”虞昶轩道:“这要绣到什么时候去,你不睡了?”平君正在那里做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别管我,我没什么,你要是困了,就去睡。”

他笑道:“这样晚,我倒是饿了。”

平君道:“那正好,我今天在外面买了些荸荠,这个东西当零食最好不过了,这会儿就让侍从官煮点给你吃。”虞昶轩笑道:“你不用动,我来就行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去,外面自然有值班的侍从官,见虞昶轩亲自走出来,便都站起来,立正道:“总司令。”

虞昶轩没去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洗好的荸荠,吃火锅用的燃气炉子,往桌上一放,把荸荠都放在锅里,竟就自己动手煮上了,把平君逗得忍不住笑,“总司令也会做这个吗?”

虞昶轩笑着道:“我也就会这一样,小时候经常跟我大哥、三哥鼓捣这些,不过那时全都是为了捣蛋好玩,吃倒在其次了。”他见平君坐在桌前,便走过来将平君抱到了床边,让她在床上坐着,另拿出软被盖住了她的腿,这才笑道:“好了,算我服了你,古人写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如今有贤平君彻夜绣梨花,你就绣罢。”

平君低着头柔柔一笑,拿起针线来,就听到他轻声笑道:“情针思线,赌书泼茶,更有闺中之乐,甚于画眉。”平君顿时被他说了一个满脸通红,笑着瞪了他一眼,“越说越不像样子,好没正经,枉你还是个总司令,平日里那些威风到哪里去了。”

她也不理他,就自己专心在那里绣花,摆在桌上的金钟已经指到了半夜一点多钟,虞昶轩还坐在桌旁,抬眸看着她,就见红粉色纱灯罩下透出幽幽的光线来,斜照着她,她靠在床头,略低着头绣花,露出一弯雪白的颈项,一些乌黑的小碎发便柔柔地散在肌肤上,专注的侧脸更是美得粉雕玉琢一般,在灯光的照耀下倒好像泛出了暖暖的光晕。

他无声地凝看着她,心里更是不由自主一阵暖漾漾的。

这到了深夜,桌上的小金钟走针还在一圈圈走着,她渐渐地疲了,眼皮子又开始发沉,眼睛也有些不太好用,他道:“别绣了,留一半等我回金陵你再给我绣上。”她揉揉眼睛,朝他轻轻笑道:“没事的,这就快要到头了。”

虞昶轩便取出一个煮好的荸荠,剥了皮去,走到床边坐下,往她的嘴边一送,平君轻轻地咬了一口,果然是满口甜香,她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虞昶轩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间透出一派英挺来,“馋嘴,等你回到了金陵,我母亲定会准备一堆补品给你吃。”

她略略低头,轻声道:“我就偏爱吃这个。”虞昶轩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笑道:“我知道了,这是我亲手弄的东西,哪有不好吃的。”她把头一转,半边面颊透出淡淡的红晕来,半晌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嘴唇轻轻地抿起来,虞昶轩道:“你怎么了?”

平君道:“我想起要一个人回金陵,总有些害怕。”

虞昶轩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母亲最听我父亲的,她可是直接称呼你为儿媳了,那表示我父亲也是同意的,我二姐你也是认识的,有她在更好,还能和你说说话,你就在金陵官邸里好好安胎,等我回去,自然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平君低着头绣最后一朵梨花瓣,静静地听着他说,却不料一个不小心,那针就刺到了指腹里去,她“哎呦”一声,左手食指就沁出一滴血来,落在了白衬衫上刺绣梨花的一侧,虞昶轩把眉头一皱,“怎么这样不小心?”他来看她的手指,她却望着衬衫上的血迹,不住地叹息道:“本来是好好的,偏就这么污了。”

虞昶轩道:“给我看看你这手指。”他将她沁血的手指握住了,拿到自己的眼前来,又送到嘴里替她吮了吮,平君又“哎”了一声,把手指抽回来,面颊羞红地瞪了他一眼,虞昶轩微笑道:“你的血是甜的。”

平君也不看他那乌黑带笑的眼眸,只低着头,将最后几针绣上,临了拆了绷子,又拿出小刷子来细细柔柔地刷了刷,只是梨花一侧的一滴血迹,却是刷不掉了,只能干在上面。她本就有身孕,极易疲倦,便把衬衫往他的手里一放,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明儿我就走了,你若是想念我,就看看这朵梨花罢,总算是我的一份心……”

她说这一句,已经是头晕眼花,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呼吸都略略有些急促起来,虞昶轩知道她疲累的狠了,忙扶着她躺下,又把被子给她盖好,看一下桌上的金钟,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便道:“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平君轻轻地喘口气,道:“你帮我把那把短剑拿来。”虞昶轩知道她说的就是他送她的那把剑,平日里她都是挂在一旁的乌木架子上的,便就站起身,走到架子旁取下了那一把短小的佩剑,转回身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一柄短剑极为精致,匕首般大小,剑柄上还刻着几片绝妙的梅花,剑柄与剑鞘相连处有一个弹簧开关,只要按下开关,就能拔剑出鞘。

她躺在软被里,脸色略有些苍白,这会儿从他的手里接过那一把剑来,静静地双手握在自己的怀里,这才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地一笑,轻声道:“我走的这些日子,你要牢牢记得我和孩子,别把我们忘了。”

他点一点头,对她温柔地笑道:“好,我定会牢牢记得你们。”

第二天深夜,夜色乌黑,因冯天均护送平君返回金陵,顾瑞同便安排了侍从室二处六组副组长何浚森暂时代了冯天均的值,此刻正与何浚森在电报房里和汪济等几个秘书说话,就听到有卫戍在外面喊:“顾主任!顾主任!……”竟是一声比一声急,顾瑞同一听就知道是出了大事,忙就走出来,汪济也正在纳闷,半天却都不见顾瑞同回来,便朝电报房外面看了一眼,竟一眼看到顾瑞同魂飞魄散地站在院子里。

汪济愕然道:“顾主任。”

顾瑞同回过头来,居然是面如死灰,他看了汪济一眼,忽地转过头去抓住了那一个领头的卫戍,近乎于恶狠狠地问道:“你敢保证你说的么?你敢保证你说的么?”他的声音都是颤的,竟带着几分声竭力嘶的味道,那卫戍惶然道:“绝对没有错的,顾主任,我有个哥哥就在附近的渔船上,亲眼看着那船先是爆炸起火,紧接着就沉到江底了。”

这话说得连汪济的脸都白了,慌张地道:“是叶小姐……”

那夜色一片沉寂,顾瑞同和汪济都是满头冷汗地互相看着,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木,哗哗地一阵作响,就听到外面忽的传来哨兵一声整齐一致的“立正。”便有纷沓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

这样的架势,只能是虞昶轩回来了。

里院里的几树梨花,随着清冷的夜风吹着,花瓣落了一地,便仿佛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被月色照着,是一片寒浸浸的冷香,这院子里竟然是分外的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过来,渐渐地……越来越近……

第九回 玉簪堕地怎堪冰雪侵 梨花覆霜何处问多情

玉簪堕地,梨花覆霜

余州。

庭院里种植着各色花木,成片的玫瑰田,松柏环抱,风景极佳,楼上露台的雕花栏柱上,刻画着精美绝伦的凤凰,紫檀木梳妆台上摆放着一盒梳妆匣,几个匣子随意地开着,里面装的无非是珍珠钻石等物。

门外忽然传来丫环的声音,“夫人,江先生回来了。”

陶紫宜却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将手中的一个粉扑随手就扔进了梳妆台上的粉缸子里,就听得一声门响,她连头都不回,兀自对着镜子往嘴上涂着CD口红,时不时抿一下嘴唇,仔细地瞧瞧口红有没有漫出唇线。

江学廷一走进来就见她这样,微微笑道:“你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昨儿晚上回来的那样晚。”

陶紫宜终于回过头来睨了他一眼,“江院长这是向我抖官威么?在这里盘查我的事情?我昨儿晚上不过是去饭店里跳了个舞,也不行?”江学廷淡淡一笑,“你玩你的,我什么时候盘查过,不过今天晚上父亲和大姐要过来,你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

陶紫宜冷笑了一声,“我父亲和我大姐都是自己家人,他们要来,还用得着我来应酬,倒是你的哥哥嫂子,来了不止一趟了,你哥哥硬要做中央银行的行长,他一个开钱庄的土财主,也敢提这样的要求,岂非好笑至极了。”

江学廷望了望陶紫宜,陶紫宜嘻嘻一笑,“我说的不对么?”江学廷淡笑道:“对,你说得都对,银行行长这个职位到底是定谁,还要看父亲的安排。”陶紫宜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宝蓝色乔其纱旗袍,回头朝着江学廷娇美地一笑,“好看么?”

江学廷见一旁的花瓶里插着几只黄玫瑰,便随手摘下一朵来,往陶紫宜的面前一递,笑道:“给你。”陶紫宜抬起头来,就见那一朵灿烂的黄玫瑰在自己眼前晃动,江学廷更是温存地把那一朵花簪在了她的髻发上,笑说:“好看极了。”

陶紫宜立即就开心起来,拿起一旁的手袋,对江学廷道:“我约了朋友看电影,恐怕今晚又要晚些回来了。”江学廷道:“那父亲和大姐……”陶紫宜把嘴一嘟,“真讨厌,我去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来了。”

江学廷也没说什么,陶紫宜便往门外走,一面推门一面对外面的丫环道:“叫老王把汽车开到大门去。”江学廷自婚后对陶紫宜是千依百顺,陶紫宜在家里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角色,那丫环听了陶紫宜的吩咐,忙就去做事,陶紫宜还没走出门,突然回过头来对江学廷笑道:“你嫂子带了些糕点来,我让下人都放到你书房的桌子上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反正我是不吃那种东西的。”

她说完,便把门“啪”地一关,一路下楼走了。

江学廷的目光凝定在那扇门上,就那么看了片刻,随手扯过花瓶里剩下的那几支玫瑰,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用力地踩了个稀烂,那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静淡漠的。

门外传来副官薛治齐的声音,“江院长,小公馆那边出了些问题。”

窗外是一片微微的风声,吹得缠绕在露台上的藤萝叶子一阵阵地晃,江学廷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那才绿起来的藤萝叶,目光微微一顿。

这一栋中西结合的三层楼房位于余州南岸,一条邯江将余州这一座城市分成了两半,与北岸的热闹相比,南岸是闹中取静,北岸的达官贵人大多都会在这里买上一栋小公寓,其用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不言而喻。

三月,余州的天气已经是极暖的,三层小楼的露台面对着后面的小花园,几个花匠正在草坪上忙乎着,冬青树栽出一片墙来,另有一整排才抽出芽来的白玉簪,碧叶幽幽,一看就知道是得了最备至的呵护。

三楼的卧室里,百褶绸红木弯头落地灯一侧摆放着西式的沙发软椅子,女仆用托盘端了小点心走进来,对坐在沙发软椅子上的一个穿着大衣的清秀女子殷勤地笑道:“小姐吃点点心吧,这是鸡汁小汤包,我家主人说是小姐最爱吃的。”

叶平君就回过头来,那目光透出雪亮的冷意,那女仆端着托盘还在笑着,叶平君站起身来,将那女仆往旁边一推,自己快步走出房间去,那女仆慌叫了一声,“叶小姐,你不能出去。”

平君听都不听她的,一路跑下楼去,却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道:“叶小姐,请留步。”只见大厅另一侧的门旁,已经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一个儒雅男子向着叶平君礼貌地笑道:“叶小姐要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叫下人去做,就不必亲自下楼了。”

平君愤然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把我软禁在这里?”

那人便微微笑道:“我是这里的侍从人员,周正海。”平君站在那里,目光透出一片清冽,“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正海礼貌地道:“这里是余州。”

平君立时一怔,抬起头来就往厅外看了看,就见有几束柔和的阳光,顺着大门外照了进来,哨兵笔直地站在门口,旁边的周正海客气地说道:“叶小姐这一路上辛苦,还是先到楼上歇歇吧。”

叶平君知道这里就是一个牢笼,她是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的,她回转过身来,那个女仆已经从楼上走下来,向着她温和地一笑,略略地欠一欠身,道:“叶小姐,我是这里的丫头瑞香,你看你需要些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平君推开她,一路上楼,冷冷道:“叫他来!”

周正海上前一步,依然是十分的客气,“叶小姐。”叶平君回过头,冷冰冰地看着周正海,嘴唇轻启,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冷漠,“叫江学廷来见我。”

江学廷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到达了小公馆。

周正海领着一干侍卫迎上来,他却是把手一挥,让他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一路走上楼去,走得那样快,直至推开那扇卧室的门,就见窗边厚重的墨绿色窗帘被金钩从两面挂起,窗侧案几上摆放着一瓶折枝桃花,她侧身坐在沙发椅子上,半面侧脸在几枝桃花的映衬下更是透出温婉的娇美,他凝望着她,恍若再次踏进了那一个曾经属于他的,美好纯真的梦境里,只轻轻地喃了一声,“平君。”

她终于转过头来,手指一阵阵地发抖,那一束寒冷的目光却是一瞬间便刺到了他的心底中去,她字字冷若寒冰,“江学廷,你敢这样对我!”

江学廷缓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回来。”

她盯着他,耳垂上戴的那一对翡翠坠子不住地晃动着,他的眼神透出温和的味道来,只是把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孔上,仿佛隔了一世又再见到她,他宛如沉浸在梦境中一般柔柔地笑着,“平君,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叶平君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道:“江学廷,你现在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做起事来就应该光明磊落些,平白无故地把我劫到这里来算什么,我要回金陵!”她的目光冰而冷,抬起步子就往门外走,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攥得紧紧的,她回过头来,他凝望着她,微微一笑,“还是这样爱生气,我还记得,每回你跟我生气,都是要我先向你认一个错,我就再跟你认一次错,好不好?”

她用力地去甩他的手掌,怒声道:“江学廷,你放尊重些!”他凝视着她愤怒的眼瞳,唇角依然浮着一抹微笑,如同梦呓一般,“平君,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就想见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强烈的想见你,我就告诉我自己,你本来就该是我的女人,我总得把你抢回来。”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一阵阵心悸,面色苍白,胸口却仿佛是有一把怒火在烧,本能地就想抽回手去,谁料他居然上来抱住了她,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一手揽住了她的头,紧紧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他痴痴地道:“平君。”

平君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使劲地抵着他的胸口,怒道:“江学廷,你这个混账。”他却依然温柔地一笑,轻声道:“平君,为了你,我情愿做一个混账,我以为我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即便没有你,也没什么,可是如今我才知道,这最好的一切里没有你,却偏偏就是不行!”

她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你已经娶了陶紫宜,我也已经是虞昶轩的人,你明明知道我们现在都到了这一步,一切都不可能挽回!”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面孔,斩钉截铁地道:“我说能挽回就能挽回。”他不管不顾地低头来亲她,她面容惨白,拼尽全力抵住他的胸口,头往后仰,发了狠一般地挣扎着,腹部忽的就是一阵疼痛袭来,她“啊”的一声,整个人就弯倒在地毯上,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额头瞬间便沁满了细细的冷汗,江学廷慌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平君简直连口气都喘不过来,腹部一抽一抽疼,细汗眨眼间就打湿了鬓角,更有一种恶心只涌到咽喉,她低着头,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难受地干呕着,那一张面孔,更是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她的手猛地被人攥住,那样的用力,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一般,她惊惶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江学廷那张愤怒的面孔,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那眼眸渐渐地冷起来,只一字一顿地恨道:“叶平君!”

她低下头又是一阵干呕,身体如打摆子一般颤抖着。

江学廷回过头冲着门外喊,“来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正海在外面道:“江院长!”

江学廷咬牙切齿地喊道:“去找个大夫来,马上!”周正海领命去了,江学廷一把便将平君从地毯上拽了起来,也不管她憔悴痛苦到了什么样子,就把她往门外拖,叶平君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了,目光雪亮地道:“你也不用找人来给我检查,你想得没错,我就是怀了他的骨肉!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江学廷回过头来,那双眸就如同充了血一般,怒吼道:“叶平君,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女人!”他二话不说抬手就狠狠地给了叶平君一巴掌,平君被他打了一个趔趄,一头栽到了床脚,她顾不得保护自己,只能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腹部,回头怒视着他,“对,我就是不知好歹的贱女人,我配不上你,你让我走!”

他冷笑一声,霍地一下伸手指向她,决然道:“你做梦!我就是把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不会再让你和虞昶轩有见面之日。”

她猛的僵在那里,全身冰冷,他却又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扯在手里,她的发髻已经散乱开来,发丝纷乱,面容惨白,呼吸紊乱,唯有那一双眼珠却还是雪亮如电的,“江学廷,你这样对我,会遭报应的!”

他脸色铁青,一腔怒火涌上头来,又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头往地上用力地一磕,她只觉得头“嗡”的一声,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缓缓地流下来,江学廷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冷冷道:“就算是要遭报应,我也要先处置了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

她意识散了一般,绝望地喊:“江学廷!”

他一把便将她推开,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去,那门“啪”的一声就被关了个死紧,他愤怒的脚步声直往楼下去,却是仿佛狠狠地踏在她的心上一般,她惶然地瘫软在地毯上,半边脸上有着清晰的一道血线,全身颤栗,这一个小小的房间绝没有一个能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往露台上挪,这里是三楼,她若是往下跳,绝保不住孩子。

平君哆嗦着退回房间里,她伸出手来放在自己柔软的腹部上,目光只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就快步走到桌前,将桌子上摆放的一盘子苹果全都捧起来塞到床底下,又将丫头瑞香端进来的鸡汁小笼包子连同托盘一起也都藏在了床下。

她又奔到挂着自己大衣的衣架旁,从衣袋里取出那一把短剑来,紧紧地攥在手里,慢慢地退回到床边去坐下,靠床坐着,将短剑双手抱在怀里,这才心跳稍缓,却是全身紧绷地如上了弦的弓一样,还是禁不住地发抖。

“谁也别想碰我和你的孩子。”她咬紧牙关,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再没吃过瑞香端进来的任何东西,害怕他们下了堕胎药在里面。

从白天到黑夜,所有的时间他都怀抱着那把短剑卷缩在床头,额头上的伤口慢慢地干枯了,终于不再流血,晚上瑞香端了一碗面进来,好说歹说地劝他吃一口,她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瑞香笑着道:“叶小姐好歹吃一点,别饿坏了自己的身体,若让江少爷知道了,定会要心疼的。”

平君把头一转,嘴唇紧抿,话也不说一句。

瑞香碰了这样一共钉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退了出去,平君直等到半夜,才下了床,从床底拿出几个事先藏好的小笼包子,那小笼包子放了很长时间,早已经是又冷又干,她咬了几口,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办法吃,只能拼了命地往下咽,咽了没几口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把头往旁边一侧,一面吐一面流泪,满嘴的咸涩和苦意。

单冷的月光顺着露台落地窗照进来,房间里黄花梨家具被月光照着仿佛是蒙了一层白霜,透着寒意,她无声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眼泪一行行滴落,却依旧将干涩的包子送到嘴边,艰难地一点点吞咽下去。

为了这个孩子,她想她总能坚持下去。

她就这样硬撑了两天,头却渐渐地烧起来,就连呼吸都是滚热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要一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能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地蒙盖起来,却还是烧得止不住发抖,连牙齿都跟着打颤。

这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一声门响,瑞香的声音传了进来,却是竭力压低的,“亏你还是个有资历的医生,做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怕什么,就按江少爷说的办,只要下手稳点,别伤着大人就行。”

有冰凉的手按在了她的脉搏上,有人在她的头顶上说:“幸好才三个来月,还能做掉,把我的针拿过来。”她竭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偏偏有千斤重,心里火烧火燎的,眼前的黑暗仿佛也是在转的,天旋地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细微的疼痛缓缓地刺入她的肌肤中去,她觉得痛,很痛很痛。身体仿佛是往看不见的深渊里直坠下去,她昏昏沉沉地哭着,“......昶轩......救救我......”

没有回音,没有光亮。

滚烫的眼泪流下来,烧灼这眼角的肌肤,然而没有人救她,她的世界忽然空旷起来,那疼痛越发地强烈难忍,却有一个婴儿的哭声响起,那哭声让她撕心裂肺地疼,然而那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不知从何处挣来那样一股力气,猛然地睁开眼睛,吓得一旁拿着细针的大夫和瑞香都不禁朝后一退,平君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发了疯一般地朝他二人喊道:“别碰我的孩子!”

她把手从被底抽出来,就露出了那一把紧握在手里的短剑,什么也不顾了,就朝着那两个人挥舞了过去,大夫而和瑞香连连后退,瑞香面无人色,颤着道:“叶小姐,你冷静一下。”

平君脸涨得通红,见他们还不退出去,更有随时要扑上来制住她的意思,她想她现在真要做一个疯子了,至少还能吓走这群人,她绝望地大喊大叫,“你们想害我的孩子,就先杀了我!”一面拿着匕首,一面抓起床旁边的一个矮凳举着就往露台上的落地窗上砸去,就听“啪”的一声,落地窗被她砸碎了一大半,“哐当当”地从三楼栏杆的缝隙里往地面落去,冷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朝着空寂的夜大声地喊:“救命——!救命——!”

夜是一片死寂,她的声音仿佛没有传出很远就散去了,远处的高木夜色笼着,影影焯焯的,像是成群的鬼,无处可去的孤鬼,都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瞪视着她,只等着她死了,就要冲上来吞噬了她一般。

那大夫就此情景,已经抓了药箱奔出去,口里不住地道:“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

瑞香还试图劝平君镇定下来,却见平君头发蓬乱,皮肤白而无血,又抓着那一把剑朝着她冲过来,却扑跌在地上,却还要挣扎着站起来,瑞香吓得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出去,早惊动了楼下侍卫室的人,周正海已经带领侍卫冲上来,对瑞香喊道:“出了什么事?”

瑞香一面死紧地抵住门,一面朝着周正海惊叫道:“不得了了,快把这门封上,叶小姐发疯了,她要杀人!”

周正海一怔,转头对一旁的侍卫道:“去把门锁上。”那侍卫立时就走上前去帮瑞香锁门。

平君听着那门被锁上的声音,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赢了,我赢了,我赶走他们了......”

她攥着那把短剑一点点地退回到床上,将被子重新蒙在自己身上,被打碎的两扇落地窗在那里被风吹着,哐当哐当的,她的鼻子下面忽然温热起来,她用手一抹,就摸到了一手的鼻血,她就把头朝着天花板仰起来,让温热的鼻血倒流回去,然而却有两行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她整个人仿佛是突然亢奋起来一般,头疼的要命,却睡也睡不着,肩膀不住地哆嗦着,就这样清醒着,眼看着被夜色笼罩的窗口渐渐的发亮,这一夜,就这样挨过去了。

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因大姐陶雅宜来了,陶雅宜这一晚并没有出去跳舞,只留在公馆与大姐吃了些小点心,陶雅宜吃着一叠果子冻,吃了几口,就不禁皱眉道:“余州这个小地方到底不能跟金陵比,连个餐点都做成这个样子,叫人怎么吃?”

陶紫宜喝着咖啡,“我倒想吃金陵的宝塔香酥。”她喝了一口咖啡,将小茶匙在碟子上轻轻地点了点,笑嘻嘻地说,“大姐,我听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两个政府这样分着总是不好,要跟金陵那边重新合并呢,金陵那边也是愿意的,都派了代表到余州来谈判,还说要给父亲委以重任。”

陶雅宜便笑道,“是有这个事,不过光我们父亲有这个意思还不行,总有人反对的,比如你家这位江院长。”

陶紫宜把嘴巴一厥,小茶匙啪的一扔,“好好的金陵不去,偏要守在这个破地方,我就知道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我总是要治他一治才行。”

陶雅宜忙就摆手道,“妹妹快别张这口气,学廷好歹也是个行政院长兼国府主席,你不知道你们家学廷现在多大的脾气,连我公公都说不动他,昨天竟然还在例会上驳了咱们父亲的面子,几句话数落得父亲下不来台。”

陶紫宜一听这话,顿时间秀眉横竖,当即就怒起来,“什么?他敢这么对父亲?他也不想想他有今天是谁扶的他?!”

这话说道这里,就听到客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鬟道,“江院长回来了。”话音才落,江学廷已经走了进来,后面就跟着副官薛治齐并几个侍从官,江学廷满脸沉郁,一进厅里就看到陶雅宜,便淡淡道,“大姐来了。”

陶雅宜忙站起来微笑道,“妹夫回来了,这几天忙吧?”

江学廷点点头,又对陶紫宜道,“你陪陪大姐,我去书房忙点事情。”陶紫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骄纵地道,“这可是笑话了,我自己的姐姐,还需要你来叮嘱吗?”江学廷就把头一转,往自己的书房去了。

薛治齐将书房的灯打开,江学廷便已经走了进去,随手就将衣内的手枪拿出来扔在了桌上,冷冷道,“这一群老东西,哪里有甜头就往哪里奔,说什么金余合流,我倒要看看他们回去了虞仲权能给他们多少好处!”

薛治齐见他这样大得怒气,站在一旁,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扶桑人倒是有支持咱们余州政府的意思,还特意派了公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