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却是明白的。

这个男孩子,心里没有丑陋的妒忌与算计,所以他的眼睛干净而好看。

“七哥哥看见我,对我说,水池危险,叫我离得远一些。可是我不听话,一定要跑过去看。许姐姐说新放了锦鲤进去,我想看一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就掉下去了。掉下去的时候,正好五姐经过。五姐和许小姐,都说是七哥哥把我推下去的。可是我知道,七哥哥没有推我!”

“十一,跟我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我怎么帮你?”绝情毕竟大月十一六岁,见惯了豪门倾轧,知道事情绝对不是月十一说的那么简单。

小小孩子咬了咬嘴唇,支吾片刻,终于小声说:“我觉得好象是许姐姐在我身后,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才掉进水里去的。”

绝情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就是那天晚上,她所听见的对话,变成了现实吧?

三伯计划赶走的,竟然是二伯的儿子。只是,他自己没有动手,而是借了小十一的保姆的手,无论这件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地步,都对他有利。

“你刚才在外婆跟前,为什么不说?”

“我不敢肯定,而且,许姐姐照顾了我五年…”月十一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照顾她五年又如何?

只是一个男人的肉欲撩拨,就已经教她失去了良知。

倾身,绝情吻一吻孩童有些热的额头。

“这事玖姐替你处理,你别再管了。今天你说的话,也不要再对其他人说,知道么?”

月十一点了点头,家里,至少玖姐从来没有骗过她。

绝情笑了笑,“你好好休息,玖姐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从月十一房间里出来,闻月吟仿佛有感应般,已经站在走廊上。

看见绝情,闻月吟温和微笑。

“你已经有打算了?”

绝情点点头,是,她已经有了决定。

 

第四章 就让我们虚伪(4)

绝情站在楼上,靠着楼梯栏杆往下看时,楼下三堂会审的格局已经打破。

那个美丽得仿佛会随后化做雾霭而去的二伯母,静静站在儿子身边,一手轻轻握住男孩儿的肩膀。神色清冷,虽不凌厉,却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仪。

“奶奶,因为竞莨的遗愿,即使再不情愿,我也来了,替他尽人子未尽的孝心。我们不觊觎月家什么。他同十一姑娘更是没有一点利害关系,素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十一姑娘推下去。想必您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您要维持月家这个逐渐腐朽的氏族,是您的责任,我和竞莨,以及我们的儿子,却没有必要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他有没有推十一姑娘落水,各人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的时候,二伯母冷冷冰灰色眼,利刃般,扫过所有在场的人。

绝情第一次看见那么淡然的二伯母仿佛浑身燃烧着冷色火焰的母狮。

太有气势,太过霸道。

到这时,绝情忽然明白为什么三伯竭力要将这个男孩子赶走。倘使,他有这样一个霸气浑然天成的母亲,那么,早晚,这个男孩子,会成为六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三伯虽然能力平平,可是这双看人的眼,却实在老辣。

二伯母的身世背景,现在看来,真的很叫人好奇啊。

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环境,会得培养出这样的女性?优雅淡定从容低调,可是危机关头,却能冷静沉着气势逼人地反击。

月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女性长辈,可是,月家从来就是以女子为尊,着意扶持女性继承人的。所以出现杰出女性并不奇怪。

然则二伯母却是那种为了所爱的人,可以平平淡淡,在外头一套三室两厅公寓里,安心当家庭主妇的女子。

然而事情却以一种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的方式落下帷幕。

老祖母轻轻笑了笑,摆了摆手。

“魉生,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有改呢?”

听了这话,二伯母浑身的冷然气息,倏忽散去。

“奶奶您的脾气,也仍然数十年如一日。”

两婆媳相顾一笑,却并不是一笑泯恩仇的笑,而是针锋相对的笑。

“你竟然能忍了这么久,真叫我意外。”老祖母示意二伯母上前一些。

“我答应了竞莨,只要你们月家善待我们两母子,我们自然愿意承欢奶奶膝下,可是…”二伯母依然握住儿子的肩膀,并不上前,言若有憾。

“还是一点委屈也不肯受。”老祖母摸着手指上的绿色宝石戒指,“我还没有认定是你儿子做的。”

“那又怎样?我和竞莨的儿子,不会做。亦,用不着你们认定。最后确认不是他,又如何?坏影响已经造成。一如,当年你们反对我同竞莨一样。即使最后接纳了我,我们中间的那道鸿沟,也已经不可弥合。”二伯母笑得温润如江南四月的春水,语音却冷淡至极。“所以竞莨要离开,他太知道这个宅子里那些阴暗龌龊卑鄙的勾当。”

老祖母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最后只是一摆手。

“那水池造得那么大,我怎么放心?家里有太多孩子,奔来跑去的。所以在造好之初,已经埋设了监控摄像装置,有警卫二十四小时监视。究竟孰是孰非,只要将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此话一出,在场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既然老祖母有监视录像,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老祖母耐人寻味地笑了起来。

“看,我只是想让做这件事的人,自己站出来承认而已。自己承认了,我或者还会给他——或者她改正的机会。可是,如果是我从监视录像上,自己找到了答案,那么——就不是承认错误那么简单了。”老祖母仍然摸着左手手指上的戒指。“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

在场的一片静默,没有人开口,只有保姆许小姐浑身瑟瑟发抖。

“怎么,还是没有人说?那好罢——”老祖母出其不意地轻拍了一下桌子,发出“嘭”的一声。“沈管家,叫保全经理过来。”

声音不响,却足以震撼人心。

保姆许小姐终于顶不住沉重迟滞的压力,跌跪在客厅当中。

“…呜呜…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呜呜…呃…奶奶,我怕你责怪我…呜呜…恰巧七少爷也在…呜呜…是我一时昏了头…奶奶…你看在我照顾了十一小姐这么多年的份上…呜…”

客厅里一时只闻许小姐呜咽辩白的声音。

老祖母瞥了一眼许小姐,随后叹息一声,“容真,你照顾辛容,没有功劳,也要苦劳,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今次你不小心,你当奶奶会不分青红皂白么?只可惜——”

只可惜你站错边,投靠到三伯父身边去了。

绝情在三楼楼梯口坐下,透过栏杆,望着委顿在地上的许小姐。

这时候,三伯父是决不会站出来,替你求情的。

恐怕你自己也知道,把三伯父拖下水,于你也没有一点好处。若你守口如瓶,或者三伯父还会略念一点点你们之间的情分,照顾一下你出了月家之后的生路。可是若果你眼下不识时务,恐怕走出月家,便也没有活路了。

果然,许小姐只是啜泣,却没有说出任何有关三伯父与她之间的阴谋。

“容真,不诚实的保姆,我是容不下的。”老祖母挥手,示意管家将许小姐从地上拉起来,“你在月家,也工作了很多年了,自然是知道当初签的保密协议,是终身有效的。然则人心,旁人是约束不了的,端看你自己的如何约束你自己了。我也会亏待你,你拿一笔钱,出园子去罢。”

许小姐抽噎着,偷偷瞄了一眼月竞成,见月竞成没有丝毫表态,也深知现在不是时候。终是点了点头。

“谢谢老夫人。”

“我们也要离开。”二伯母清冷的声音,如珠似玉般。

“魉生…”老祖母今日叹息不停。

“您大可不必拦我,我去意已决。”二伯母微笑。

“可是——小七毕竟是我们月家的孩子。”老祖母望着男孩子,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然而,他首先是我的儿子。”二伯母环视众人,“我们两母子今日就离开,而且将永远不会回来。你们也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你们月家的东西…不要也罢。”

说完,偕了儿子,扬长而去。

绝情大开眼界。

原来做女人可以这样,丝毫不惧外婆的强硬作风,甚至,连外婆都拿她无可奈何。

绝情跑到门口去送二伯母母子。

“二伯母,七哥,小十一说,她知道不是七哥推他下水的,只是外婆…”

绝情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看见二伯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二伯母弯腰,捏一捏绝情的鼻尖,“月玖,在你学会虚伪之前,好好享受童年,知道么?另外——如果是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就竭力争取罢。”

这时候,保姆许小姐灰溜溜从他们身边走过,拎着行李。

没有注意她,更没有人知道,半个月后,伊被人抢走所有值钱物品,捅死在暗巷里。但——谁会关心一个被驱逐了的小保姆的生死呢?

第五章 十年之前(1)

任三少任海喧是一个粗犷到让人觉得风风火火的少年。

十六岁已经有六英尺身高,浓眉大眼,直鼻阔口,因为长期户外运动,皮肤晒得黝黑,兼之一口白牙,远远望过去,有时候会错觉以为这是一个亚非混血儿。

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英俊好看的男孩子。

学校里有女孩子在背后叫他大猩猩。

任海喧不是不知道的。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喜欢他的人,无论他有什么绰号,身形怎样高大壮硕,都无碍于对他的喜欢。不喜欢他的人,哪怕他是潘安再世,宋玉投胎,亦不会对他有一点好感。

谁在乎?任海喧想。很多年以前,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懂得,全然不在乎悠悠众口。

然则,当他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仍不免引来一片抽气之声。

这是任海喧呵。那个会打球,能跑步,懂功夫,擅拳脚的任海喧呵。

据说能打败任海喧的人,五个手指都凑不齐全啊。

会是谁?令得任海喧顶着这样一张青肿狰狞的脸走进教室?简直教人望而生畏!

教室里的人相互暗暗传递眼色。低气压警报,低气压警报,今天千万不要惹怒大猩猩。

还未等众人的错愕平息,另一个高大健实的男孩子背着书包,同样鼻青脸肿地走进教室。

啊——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来是任家三少和四少又“切磋”过了。

任四同任三身高相当,只是,任四长了一双狭长眼眸,眼尾微挑,不自觉便带了淡淡魅惑意味。不似任三,是纯粹的,粗犷豪放。

倘使任三是性格类似张飞,那么任四则接近于关羽。这是高中部现任学生会长,两人的哥哥,任二少任海啸的评价。相当中肯,并无偏颇。

奇怪的是,任海喧同任四,年龄想同,又在一个班级,本应该是意气相投,却偏偏,镇日针锋相对。他们的“切磋”,是真正的打架。没有章法,全无规则,务必教一方肉痛,哪怕因此自己也要吃上一顿拳脚。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这仅仅是命运的捉弄罢了。

两个少年冷冷看了对方一眼,空气中仿佛能听见视线相交时,火花迸裂的声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人会当众上演全武行时,却不料他们只是哼了一声,各自落座。

教室里的人,心情颇复杂。既希望看见两人肉搏,又庆幸他们没有即刻拳脚相向。

啧,人心真是矛盾。

总算一天相安无事,捱到放学,任家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学校门口,会合在初中部读书的弟弟妹妹,一同由司机开车接回家去。

“小六交到朋友了没有?”虽然性格火暴,然而任三终究是兄长,伸手,犹豫了一下,便落在妹妹头上,“有人欺负你没有?”

任六是一个气质清俊中性的女孩儿,十分独立,并不擅长与人分享心事,想了想,只是点点头。

“有人欺负你?!有人敢欺负我任三的妹妹?!”任三不自觉两道浓眉已经竖了起来。

“没人欺负我,三哥。是我交到了朋友。”任六立刻解释,否则这个哥哥会冲回学校,将欺负她的人揪出来,饱以老拳。没有来由的,任六已经十分肯定。

任四一路只管瞥眼望着窗外,并不搭话,总之交流的任务交给任三便好。凭任三天上烈日般的热情,很难有人不打开自己的心扉。任四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哦?交到了朋友啊?我们小六真是个好孩子。”任三双手拄着下巴,“新交的朋友是谁?”

转头又看了弟弟任五一眼,“小五,你知道小六的新朋友吗?”

任五摇头,表示尚不清楚。

任三轻轻一挑浓眉,“小六?”

这样的动作,男人做起来,不外是质询或者挑逗的意味。可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孩子做起来,不知为什么,无端便多一些威胁的况味。

冷清如任六这样的女孩子,也忍不住在心里张口结舌了一下,然后吐出三个字:

月绝情。

月-绝-情!

任海喧也在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这个名字。

听上去,恁地耳熟。

“伊是月家的玖姑娘,三哥不知道?”一旁任五露出看好戏似的笑来。

任海喧有一个坏习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可是任五很早之前已经发现。对于他不关心的人同事,任三一向过耳即忘。

月家?任海喧朝询问地望向任五。那个月家?

是,那个月家。任五微微颌首,表示任三的猜测完全正确。

月绝情。任海喧再一次咀嚼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月玖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认真记住了月玖这个人。

“小六,但凡这些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孩子,心眼都特别多,你当心被人利用。”任海喧怒目瞪了一眼靠在车窗上,双肩隐隐抖动的任四,脚底下已经踹了上去。

笑什么笑?死小四!

任四的反应是回踹回来。

两人当即忘记关于豪门子女心眼多多的话题,在车厢当中施展开无影脚,踢来踹去。

“小六,靠五哥这边坐。”任五伸手将任六拽到自己身边一些,“这两头斗牛犬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