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双好眼睛,绝情。”老外婆不以为忤,甚至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有意味深长的表情。“感这样无惧地望着我的人,已经不多。”

“月十一是一个?”绝情冷笑。

“是,辛容是一个。”老人走上前来,抬起绝情的下巴,查看她颈项上的伤痕,“你是另一个。”

“我以前,也未必敢。”绝情轻轻摆脱外祖母的手,“只是死过一回,忽然便不再害怕您的一双眼睛。”

绝情想看见这双眼睛的愧疚,哪怕一丝半点。

可是,竟然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外婆轻笑起来,“绝情,身为一族之长,是很辛苦的事。要绝情绝爱,无忮无求。”

绝情眸光清冷,“同我有什么关系?”

“是,同你有什么关系?”老外婆淡然,“因为要舍弃很多东西,很多人。家族仿佛一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所有营养,都由树根同树干,输送到树冠,然后开花结果,繁殖增长。可是,一旦树根被破坏,树干被蛀空,这株大树,虽然表面看起来仍十分健康,然则内里已经腐败。早晚,会枯死倾颓。”

绝情的头发仍在滴水,长发的发稍沾在颈背上,冰凉一片。

老祖母拿过绝情手里的毛巾,替外孙女擦拭发稍。

“要维持这棵大树的茂盛,就要从内部清除那些害虫。一个一个寻找,一条一条清理,太过辛苦。有时候,就要牺牲一些可有可无的角色,引害虫出洞。”

我就那些可有可无的角色之一。绝情自嘲地笑。

老外婆似笑非笑地看了外孙女嘴角的笑纹一眼,“倘使今次你没有活着回来,你就同那些人没有区别。可是,你活着回来了。只有强者,才堪重用。”

“您有没有想过,我真的会死?!您不觉得,那些想铲除我的人,已经十分强大?!”绝情压抑地咆哮。

“不,害怕竞争,急于耍手段铲除对手的人,不能称之为强者。只有拥有一颗坚定的,毫不动摇的心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强者。”老外婆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将绝情的头发一点点印干。“怎么样,绝情,你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第八章 十年之前(4)

“海喧,到我书房来一趟。”任远山饭后叫住儿子。

任家其他孩子都给了任三一个“保重”的眼神,散了个干净。

任远山并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父亲,事实上,任远山更像是一个牧羊人,将家里所有的大羊小羊赶到山坡上放养。大羊领小羊,牧羊人只需要将牧羊犬放到山坡上,不让羊群被猛兽伤害就可以了。

因此,任家的孩子,其实是相当自由的,任远山极忙,久久才会抽时间找孩子们谈心。

而这样的一次谈心,则总是能切中要害

每一年的这一天前后,任远山都会叫住任海喧,两父子关起门来,彻夜相守。

任家其他的孩子都不知道,他们这一夜,究竟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都默契地从来不问。

可是,好奇却是在所难免的。

“三哥已经阴沉好几天了,父亲今次比平常晚了。”任五抓着一串葡萄,一颗一颗摘下来,送进嘴巴里。

任四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手里的物理书,然而眼神却早已经空茫。

任六进门最晚,并不知道三哥任海喧的故事,只是晓得三哥嘴巴坏,但人其实却很好。

这个家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难以言说。

任流浪其实一直都很好奇,养父任远山,为什么会收养这么多孩子。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不是么?又为什么,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大哥二哥的母亲?

再好奇,也只是烂在肚皮里。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管家全叔捧着水果盆出来,看见任五坐在沙发上,将一串葡萄吃掉大半,忍不住摇头。

“小五,那串葡萄还没洗过。”

“…”任五用沾着葡萄汁的双手捧住脸颊,模仿小鬼当家的招牌动作,无声尖叫。

“葡萄汁沾在脸上了。”任四从物理书当中抬起头来,淡声说。

今次任五连做状尖叫的时间都省去,直接从向底楼洗手间。

任四摇头,这个任五,竟然比女人还注重自己的皮相。

冷清如任六,眼睛里都染上了深深的笑意。

家里,大哥二哥年纪略长,一个如云,一个似风,三哥四哥年纪相当,一个如火,一个似水,惟独这个五哥,年纪同她一样大,面孔如天使般英俊漂亮,心里却住着一个戏谑狡猾的精怪。

任二海啸做完自己的功课,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弟弟妹妹们仍聚在客厅里,而,其中并没有任三的身影,心中已经大约有了数脉。

“小四小五小六,功课都做完了吗?”

“都做完了,二哥。”三个孩子回答。

“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道场练练手罢,免得生疏了。”任海啸轻笑。

“…”任五想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任海啸上前一步,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二哥,说好了,可不许打脸。”美丽少年跑不掉,只能拼死扞卫自己的脸面。

任四撇过脸去,眼睛里有“千万别说我认识他”的颜色。

任六忍笑忍到双肩颤抖。

任海啸将弟弟妹妹引往道场方向,然后回眸。

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罢?

书房里,任远山指了指巨大橡木书桌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任海喧坐。

任海喧无声地坐了过去。

任远山转身去书橱里取出一副国际象棋,放在书桌上,打开棋盘,将棋子一一放在棋盘上。

“小三,陪爸爸下一盘棋。”任远山隔着书桌,坐在儿子对面。

任海喧点了点头,将椅子拉近书桌。

父子两人棋艺差不多,并不悬殊。况且,两父子下棋,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借下棋之机,行谈话之实。

而且,人在思索棋局时,往往会吐露一些深埋在心里,并不打算向人透露的心声来。

“昨晚,你没有回家。”任远山指出事实,然而等待儿子解释。

任海喧点头,是,他没有回家。

“你答应过我什么?”任远山跳马吃掉儿子的一个过河卒。

任海喧看着棋盘,“不做危险的事。”

任远山瞥了一眼儿子指关节上是伤口,“看起来你没有做到呵,儿子。”

任海喧顺着父亲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我以为你已经长大到足以让我放心的年龄了,小三。”任远山叹息,“你心中的愤怒,难道还是没有办法压抑吗?你和小四拳脚相向,是因为你要帮助小四发泄他胸中的怒火,帮助小四融入这个家。我相信同时你也得到了宣泄情绪的机会,即使这样,也不能帮助你平息这种愤怒吗?”

任海喧斜飞相,直取父亲任远山的一只车。

“我答应过妈妈,要勇敢活下去。我已经做到了。”少年桀骜的浓眉拧紧,“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放下这种愤怒。有生之年,除非我找到杀死妈妈的真凶,否则我的心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任远山叹息,仇恨不能教一个人快乐,却足以让一个孩子过早地学会坚强。

“我告诉过你,那个人已经死了。”

任海喧抬起头来,“父亲,真相是什么?”

“真相已经湮没在时光深处。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真相的一块碎片。而能告诉你完整真相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任远山轻轻推动皇后,“将军。”

少年垂睫看了一眼自己的黑棋,爽快地宣布认输。

“再来一局。”任远山并不准备就这样放儿子走。

“您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您所知道那一部分?”男孩子的眼睛里有锐利的明光。

“等你看人的眼神,不再这样充满杀气——”任远山没有回避儿子的眼睛,“等你明白,有时候让一个人活着,比让他死去,还令他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我太知道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的感觉。”任海喧不自觉地捏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迸现。

任远山点头,是,有时候活着的确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们做个约定,你继续学习克制和忍耐自己的愤怒,学习听从理智的指挥。等到你二十一岁,无论你是否已经真正学会放下,我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好吗?儿子。”

二十一岁?

任海喧想了想,点头同意。

四年,还有四年!

“这期间,你再不可以恣意寻衅打架,倘使是对方挑起事端,也先要尝试以非武力方式解决问题。如果非武力不足以解决的,那么再寻求武力解决之道。”任远山伸手,阻止儿子插嘴,“不不不,先听我说完。如果,你怀念母亲,尽可以去看望她,但,请再也不要让我担心。”

“对不起,父亲。”任海喧低声说。

父亲担心他呵。

是否,一如昨夜,他看见那巷子里少女身上残破得几乎难以蔽体的裙子时的那种担心?那种心脏几乎要被捏碎了的疼痛?

母亲——母亲是不是,在多年前的那个暗夜里,也遭受过同样的痛苦折磨?

这些问题的答案,再等四年,他才会知道,才会慢慢接近真相。

第九章 十年之前(5)

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最近几日,月绝情的脑海里,总会时不时回响起外祖母的这句问话。

想不想变得强大起来?!

怎会不想变得强大?

当然想变得强大!

倘使稍早她对家族内部制度的隐约的反感和抗拒仅仅是少女的烦恼,那么,现在,今时今日,月绝情心中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使一切发生本质的改变。

只是,怎样变得强大?

外婆并没有给她指出一条明晰的路来,只是暧昧不明地微笑。

月绝情不是不苦恼的。

母亲并不是月家核心层的人物,多年努力,也只换来商场的呼风唤雨和一场支离破碎的婚姻而已。

那么她自己,又凭什么,强大到足以再不被任何人伤害,强大到让所有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为此付出永生难忘的代价?

这是一个问题。

绝情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家族本身不能带给她任何助益,那么——

只有需求外部的帮助了,不是么?

这样想着,绝情便兀自笑了起来。

伊是个美丽到狂野的女孩子,即使在无人注意时候,独自轻笑,也是赏心悦目的。

要变得强大,就从培植自己的势力开始罢。

孤军奋战,不是她的风格呢。

绝情做出了决定,心情倏忽变得晴朗,连讨厌的体育课,都仿佛不再那么令人厌恶。

一套广播体操完毕,体育老师宣布众人原地解散,自由活动。

“流浪,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儿。”绝情对队伍当中清俊中性的女孩子说,指了指操场边的台阶。

中性美少女点了点头,随绝情一起走到操场边上,挑了一处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绝情看了看中性美少女明显粗壮了的二头肌,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手感十分紧实。

“你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熬。”绝情约略知道一些任流浪的故事。

任六的出现,绝对是尚德学院本年度十大热门话题之一。

任家现任家主有收养孩子的癖好,并不是一个秘密,上流社会也都知道,任家除了任大任二公子是任远山己出,其他任三任四任五都是收养的。只是任三任四任五都是自小已经被收养,而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任六,却是十五岁才被收养的。这之间,究竟有什么故事,将永远是一个谜,一如任家其他被收养的孩子的身世一般。

任远山是极护短的。哪怕是收养的孩子,也视如己出。

然而任远山也是严厉的,据说任家所有的孩子都要通过武术等级测试,如果不能顺利通过,就只有不停挨打,直到下一次测试的时候。

啧啧,真是地狱般的训练,将一个那么清冷中性的任流浪,训练得有些肌肉男的感觉了呢。

任流浪看了一眼绝情手腕上以遮瑕膏掩盖的淤痕,给了绝情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绝情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是她疯狂搓洗身体时,留下的痕迹。

只是——没必要教流浪知道,替她担心。

绝情只是向着任流浪微笑,流浪也微笑起来。

“流浪,绝情,说什么悄悄话?笑得这么开心。”这时候,有同班的女孩子走过来,状似友好热情地同两人打招呼。

绝情当然没有错过流浪眼睛深处,淡而又淡的抗拒颜色。

绝情微不可觉地勾起嘴角。

身为朋友,是绝对不可以欺骗对方的。因为一旦被对方获悉了朋友的欺骗,那么,就会丧失最基本的信任。

又或者,永远不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受了欺骗。

偏偏,眼前的这个汤葭靓,这两条大忌,她都犯了。

而且,明明流浪已经用这样冷淡的颜色对她,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这是太过迟钝,亦或是太过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