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喧狠狠锥向走廊上的冰冷墙壁。

倘使小七出了事…

海喧不敢想象。

在这个家里,他们兄弟姐妹七个,虽然有五个孩子不是父亲亲生的,可是,生活在一起,吵吵闹闹,已经将对方融进了自己的生活里,成为了真正的手足。

嬉笑怒骂,也不掩兄弟情深。

如果失去了小七,他们的生命里,将永远留下一道缺口,不再完整。

海喧害怕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害怕让自己思考,思考小七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回了月氏,又为什么以雷霆之姿,入主苍月,他害怕所有的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另一个人。

一个他放不下的人。

绝情。

如果失去了小七——海喧不知道自己同绝情,还能不能回去。

忽然,任五停下了脚步,任四与全叔都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海喧抬头,手术室门口的灯——熄灭了。

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走了出来,拉下覆住口鼻的一次性口罩。

“送他来的人说他应该是服用或者是被注射了神经性毒剂,大约有三十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间,所以我们估计应该是口服,如果是静脉注射或者是皮下注射,病人应该早已经…”医生顿了顿,“我们找到匹配的解毒剂,已经给病人进行了抢救,但是他还未度过安全期。现在,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未来三天是他能否醒来的关键。”

“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海喧轻声问。

神经性毒剂——破坏人的神经末梢——即使就回来…

两鬓斑白的医生看了看海喧,“目前还不清楚,你知道,人类的身体是很神奇的,即使受损的脑细胞,也有可能自行修复…不,我们都不知道他将会恢复到怎样的程度。”

海喧捏紧了拳头。

他所研究的领域是基因抗癌,并不是神经科的权威。

有生以来,第三次,海喧无助得如同婴孩。第一次,是母亲,第二次,是养父,这一次,是小七。

海喧不知道,命运还要试图从他身边,夺走他的亲人多少次,才会停止对他的试炼。

两鬓斑白的医生看见海喧无助的表情,倏忽起身拍向海喧的手臂。

海喧下意识地沉臂,闪开这个善意的拍抚。

医生微微一愣,随即推开一步。

“我很抱歉,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假如他醒来,很可能会有一段很痛苦的康复过程。”

海喧再一次大力锤向墙壁。

“我们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任五这时轻轻站在自己兄长的身边,伸手按住海喧的肩膀,仿佛是要将勇气和信心注入海喧的身体和灵魂。

“我少后给你们列一张清单,请务必严格按照清单照顾病人。”医生朝任五点了点头,“我想你们也需要好好休息…”

医生又看了海喧一眼。

一旁的全叔眼里闪过极快的光。

任五这时被两名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躺在轮床上的任七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双眼紧闭,如果不是心肺监视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提醒着人们他还有气息,简直同死人并无多大区别。

“我可怜的孩子。”全叔几乎掉下老泪来。

为什么要救这些好孩子受苦?

难道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多?

还要多久,这些孩子的苦难才能结束,迎来幸福?

“请多陪在他的左右,同他讲话,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医生叹息,再不多说什么。

任七被送进三兄弟都不放心,所以将全叔劝回家去休息,三兄弟都留了下来。

每人守在任七身边,每八小时换一次班。

由海喧开始,随后任四,任五。

海喧坐在任七的床边,已经两天过去了,他开始回忆他们的少年时光。

“…一开始你总打不赢我们…总是鼻青脸肿…从没见你讨饶过,摔倒了爬起来继续打…你悟性好,很快就赶上来…后来就开始超越我们…简直鬼哭神嚎…”

海喧絮絮叨叨地讲述,而床上英俊的男子始终只是静静地,毫无声息。

“东朕那厮——”海喧气苦,“你躺在这里,他却跑去探个模特的班…”

海喧专心地讲着,没有注意到任七的脑电波微微地起伏了一下,随后趋于平静。

“三哥,我来换班,给你带了火腿煎蛋三明治和咖啡,还有今天的报纸。”任四推门进来。

“公司里怎样?”海喧站起身来,接过放三明治的纸袋和之杯咖啡,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公司里一切正常,你的医院即使少了你也照样运转。”任四勾过椅子,坐在任七身边,轻轻按摩他的手臂和大腿小腿。

海喧走进洗手间,洗脸刷牙,然后走进来,取过三明治同咖啡,三两口解决掉。然后展开报纸。

报纸上,有月氏旗下月氏制药,亦即苍月集团“涉嫌非法研发神经毒剂,已经遭到卫生和药品管理局查封,月氏制药的最大股东失踪”的后续报导,连篇累牍,介绍月竞成其人其事,另外,法律版上也有进一步消息,证实近两年不断发生当街抢劫等恶性刑事案件,其黑社会团伙昨夜被一举擒获,大批犯罪嫌疑人落入法网。团伙头目对罪行供认不讳,更指证在幕后替他们撑腰,扰乱四大家族势均力敌局面的人是月氏的月某人,警方已久此展开深入调查云云。

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月竞成。

媒体似拥有无所不知的本事,将一夜间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报导出来。

外间乱成一片,任七却似一点也感觉不到。他静静躺在病床上,口中插着输氧管,静脉滴注营养液和解毒剂。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深色皮肤温暖如昔,脸上带着平静释然的表情,就这么沉沉的,不肯醒来。仿佛一个睡王子,睡过日落月升。

“联系到东朕没有?”海喧放下手里的报纸,既然是东堂传来的消息,那么东朕一定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何况外头还有东塘的人在守着,可是为什么东朕本人不来?

小七——一定会想见到他罢?

三天过去,第四天也即将过去。

海喧同任四任五在病房里,堵住了正试图枪杀小气的月竞成。他竟然没有偷渡出境,而是回来一意要除掉小七,拉他做垫背,个中原因。永远成为一个谜。

更教海喧等人意外的是,那个人冷血邪肆。桀骜不驯的东朕,竟然一个白色天使,展开双翼,飞身扑向病床,替昏迷中的任七,生受了致命一击的一枪。堕入落羽。

任四任五二话不说,上前就将月竞成手里的枪卸下,然后饱以老拳。

海喧上去狠踢了两脚,然后放声喊医生前来。

一团混乱当中,东朕被抱上轮车推走了。

月竞成也被赶来的警方带走了。

等一切骚乱平息,海喧同任四任五来到任七床边,只看见床上那英俊的男子,正缓缓地,挣开一双深灰色的眼,迎上他们的视线…

第四十四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二)

秘书捧着当日的简报,走进Teen-age的办公室,一眼便看见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抹身影,米色开司米毛衣,黑色阔脚裤,长发披散如瀑。

秘书从来都晓得自己老板是美人,否则也不会引得如许男子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可是老板从来都难以将一段感情维持长久。

其实说感情,并不妥帖。

老板只是同男人往来,仿佛想证实自己已经能将某个隐秘角落里的人放下或者忘记。

秘书一直都不知道,究竟老板的心里,住着谁。

这已经成为老板身上最大的秘密。

可是——

秘书看住绝情沉静如一幅画般的身影,那背影里,有说不出地寂寞与忧伤。

秘书忽然有心痛的感觉。

原来,老板心里住着的,是一个名叫仁海喧的男人。

任家的三少爷,七少的兄长。

所有的一切,顷刻有了答案。

在老板筹谋了这一切的时候,是否,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秘书不得而知。

“小姐。”秘书轻声说,“今天的简报送来了。”

站在窗前,望着外头寂迹碌碌的水泥森林,叹息如烟,缓缓散去。

“说罢。”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不愿意面对身后的一切。

秘书默默点头,翻开手里的简报,大致讲了一下上个月的营业额,人员变更,娱乐场所最新的安全保障条例等。

绝情只是专心地听着,并不插嘴。

这是她一向的风格,并不在工作上过多干涉,有什么疑问,都会等到下属做完工作报告才一一提出。

“还有三——先生的事。”秘书抬眸看来一眼绝情。

“往下说。”绝情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警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现在已经正式将他移交给地方检察院,立案审讯。三先生要求由月氏出面为他请最好的刑事诉讼律师。”

站在窗前的绝情听了,轻轻一笑,笑声如珠玉般溅在玻璃窗上,有弹回室内,落地有声。

“他临死也要挣扎么?”绝情想起月竞成的种种行为,“不要让人因此捉住了我们月氏的把柄,大做文章,说我们落井下石,冷眼旁观。去,去给他雪中送炭,请城中最好的大状来为他辩护。”

“是。”秘书在简报上做了备注,“还有——七少——作业醒了。”

绝情猛地转过身来,乌黑卷曲的长发,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冷冷的风。

“任七醒了?!”

“是,七少醒了。”秘书肯定地重复了一次。

绝情一周以来,紧紧绷着的精神,第一次得到了缓解。

“我知道了。谢谢你,赵秘书。”绝情想了想,“十一那边呢?”

“我已经派人去跟那条线了,回报说十一很谨慎,出入都会换乘多部交通工具,而且学会在人多的场合摆脱跟踪。我们目前只确定十一咋一间玻璃工坊当助手。那件玻璃工坊的拥有者是单氏的三小姐单非佛,据调查,单三小姐应该并不知道十一的身份。”

绝情沉吟良久,摆了摆手,“让她再逍遥几日吧,总要等一切喧嚣过去,尘埃落定,再把她接回来,现在先不要惊动她,免得打草惊蛇。”

“十一小姐如果听见我们这样形容她,肯定跳脚。”秘书忍不住微笑。

连沉郁的绝情都泛起浅笑来,“如果她知道我已经计划好了,等她回来,便将整个月家都扔给她,自己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只怕不是跳脚就能发泄郁闷的。”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也一起扔给十一啊…”秘书思及这种可能,打了个冷战,倘使说小姐对她的信任是因为知人善任,那么,十一未来可能的重用,则完完全全是推卸责任。

月十一是那种被家长呵宠着长大,恣意塑造三观,没有一点点打算继承偌大家族意识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不停地离家出走,也正是由于她不想回家族肩负起一族之掌职责的缘故。

视金钱如粪土,视地位如虎狼,避之唯恐不及。

秘书简直可以想象,假使自己被留给了月十一,那么将会成为月绝情二世,劳心劳力,替月氏卖命。

她傻了才会继续留下来。

留在绝情身边,是绝情于她,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

月十一?

对不起,自己的担子,麻烦自己挑。

数日以来,绝情第一次由衷地笑出声来。

秘书的口吻,听上去就好像由十一主持的月家将是龙潭虎穴一样。

“你放心,当初你同我签的合同,是做我的私人助理,后来才兼任秘书的。我如果离开,你自然也一起离开,不会把你单独留下。”

秘书三呼万岁。

“你去忙吧,让我单独待一会儿。”绝情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秘书应是,退出办公室。

绝情独自坐着办公室,笑过之后,那种寂寞与淡淡忧伤,避无可避,再一次席卷了她。

任七——醒了。

如果任七不醒…

绝情不敢想象后果。

海喧是那样在乎家人的男人。

若任七真的出了事,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吧?

她明明知道任七此去,充满危险,却还是为了保证十一的利益,而牺牲了任七的安全,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明明知道,只要她接起电话,对海喧说出实情,海喧就会阻止任七去冒险,可是,为了保证能将月竞成逼到尽,她没有接海喧的电话,甚至中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真好,真正应了“月绝情”这个名字。

绝情伏在桌上,将脸孔埋进臂弯里,长笑当哭,只是眼泪终于不能自己地流了满面。

良久,绝情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抽一张湿巾拭去泪痕,拎起电话。

“赵秘书,麻烦你替我顶一个风信子花篮,写上‘祝你早日康复’,署名月玖。”那短短的软弱时刻,已经逝去。

“好的,小姐。”

花篮送进海燃园的时候,任七正在花园里的藤萝花架下晒太阳小睡。

海喧在偏厅里处理一些文书,透过偏厅的落地玻璃门,只一抬头,就能看见远远藤萝花架下的任七。

虽然,将任七救了回来,可是,却在不是从前那个能将他们几个哥哥揍得天怒人怨鬼哭神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手矫健敏捷的任七了。

神经毒剂彻底破坏了他原本健壮的身体,即使他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也必须花费很多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

医院里替任七急救的医生,是脑外科和脑神经临床专家,他的领域正是医治任七这样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