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每隔两天都会来为任七进行检查。

“虽然他不能完成膝跳反射,当时当我们用针刺皮肤时,他还有微弱的饿感觉,说明…”两鬓斑白的翟医生慢条斯理地解说。

“说明他的中枢神经还没有被彻底破坏,还存在被修复的可能性。”海喧实在不能忍受翟医生这种慢而又慢的语速,替他将下面的话说完。

翟医生赞许的点了点头,“任先生的医学知识很丰富。”

“我家里有七个任先生,所以,请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任三。”海喧纠正翟医生对自己的称呼,“翟医生有具体的治疗方案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翟医生不以为杵,病人家属的心情他能理解。

“我们在急救当日,出来给他注射了解毒剂之外,还给他大量使用了类固醇…”说完,翟医生停下来,一双虎目看向海喧。

海喧点点头,“在类似情况下,可以将大量甲级类固醇注射进脊髓,脊髓神经功能会有所恢复。曾经有女运动员在运动会上因跳鞍马时不慎摔伤,就是采取这种办法,挽回了部分上肢功能,不至于终身瘫痪。”

翟医生轻捶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任先——任七的情况有所类似,也有不同,因为他并不是运动创伤,他是受到神经毒剂的影响,整条神经中枢都遭到破坏,我们虽然可以再脊髓内大量注射甲级类固醇,挽回一部分肢体功能,但这仅仅是第一步。你知道,我们不能大量长期使用类固醇。”

海喧自然深知类固醇的副作用对人体的危害有多么大。

“所以——?”

“所以当我们确知已经挽回了他的部分脊髓神经功能之后,我们就要停止注射类固醇,改以中医针灸熏蒸,西医物理治疗相结合的手段,当然,这还需要病人积极的配合,要超越寻常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看见疗效。也或者,毫无进展。”

海喧点头,“我们会全力配合,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在所不惜。”

翟医生听了,嘉许地拍了拍海喧的肩膀。

这一次,海喧没有闪开。

送走了翟医生,正好那一栏紫的仿佛一团火焰的风信子花篮,被花店的工人送了过来。

海喧签收,然后检查了一下花篮,并美誉偶任何危险物品,随后取下别在花枝上的小小卡片,展开。

给任海吟,祝你早日康复,月玖。

月玖。

月绝情。

海喧轻轻拿着那小小一张卡片,却仿佛千钧之重。

绝情…

 

第四十五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三)

海喧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那个名字,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将之抹去般。

绝情,自那一日疯狂到绝望的缠绵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

她不接他的电话,甚至连那支号码都已经停掉。

现在想来,彼时,绝情已经计划周详,只等月竞成落入觳中,而小七,是她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海喧计划可以想象绝情最好时刻的犹豫矛盾,在对他说出事件的真相与坚持进行整个计划之间,是怎样的摇摆。

可是,对月家的责任超过了她对他的感情。

终于,她没有告诉他这一切,一力承担了所有。

看见小七仿佛初生婴儿似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学走路,学说话,学进食,学者重新掌控自己的中枢神经,指挥身体做出相应的动作,海喧痛心疾首。

以前的小七,是那样一个健康而沉稳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一板一眼,风趣不足,可是,可以将几个哥哥打得抱头鼠窜,浑身上下充满勃勃生机。

想到这里,海喧不是不怨绝情的。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诱月竞成上钩的,伊选了最有效然而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避免小七受到伤害,然而伊却没能保证小七的安全。

伊将这场戏,做到真,演到入肉。

所以月竞成上了当,功败垂成。

代价是小七永远的失去了健康身体,时时觉得疲劳,渴睡。

然而——海喧闭了闭眼睛。

想起久远以前,那个暗巷里,衣不蔽体的白衣少女,以及,那个暗夜地下车库中,躲在陆虎车后,苦苦保持清醒的少女,那个明明身处人群却寂寞如斯的少女…海喧唇边泛起苦笑,恨不起来呵,恨不起来。

倘使他恨了她,绝情的生命,将会是怎样清寂?

只是,他同绝情,他们都知道,他现在没有办法,当做什么事也未发生似的,拥抱彼此。

他知道,绝情也知道。

所以,一切只能像十年前他对她所说的一样,他不会等她,她也不会等他,惟有隔着时间与空间,两两相忘。

也许一年,也许,再过一个十年,又或者,要一生一世,他们才会忘掉彼此。

亦或,直至死亡来临,也无法忘怀。

海喧将卡片重新系回花枝上,对经过的佣人轻声说:“将花篮摆到七少的起居室里去罢,仔细照拂,能活许多日。”

“是。”佣人接过花篮,上楼去了。

这个三少,是个多重人格的呢,佣人心里想。打起架来不要命,温柔起来又酥到骨,伺候花草似有绿手指,照顾生病的七少则幽默体贴,啧啧,三少将来的女朋友有福气了。

也仅仅这样想罢了,没有人敢跑过去跟三少八卦,探听三少的感情世界。

据说三少是同志。

传闻的出处,是前些日子,三少代表二少去参加某晚宴,有娇俏可人的美丽女郎鼓起勇气上前请三少共舞,三少连眼皮都不肯抬一抬,冷冰冰说,对不起,我不会跳舞。

美丽的女郎是有自尊的,哪里肯厚着面皮再邀请第二次,当场掩面而去。

三少只做没有看见,仍同一旁的一个年轻男人低声聊天。

总之,即使佣人,也有佣人之间的消息渠道,转天,全世界都已经晓得,任三少喜欢同男人相处,多过喜欢女人。

七少已经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现在三少又是一副我是同志我怕谁的模样,坊间已经有谣言说,任家这几个男孩子,没有正常性取向的,都是烟雾弹。

佣人觉得自从老爷去了荷兰,家里的几位少爷就都失去了约束他们的人。

唉…

佣人一声叹息,现在全叔也去了荷兰,七少大病未愈,这个家里,仿佛没有主心骨了。

海喧自然不晓得佣人只因为一篮子风信子,便能浮想联翩这许多,海喧的心思全不在外界的谣传上。

海喧自然早已经听到了流言,听便听了,付诸一笑,并不在意。

海喧在意的,是小七的预后情况。

他前两天在一场某个知名书写工具入驻本埠二十周年的庆典上,遇见了一个同样自荷兰莱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神经外科专家。

海喧向他请教了关于中枢神经性毒剂,导致的中枢神经功能紊乱后的失能问题。

那名专家很感兴趣,向海喧询问了不少关于中毒后的症状,又了解了一下现在的治疗方案和进展。

最后,那名专家点了点头,“我所有的知识,都得自我的教授,他目前人在国内,我可以联系他,看看能否进一步优化治疗方案。”

海喧大喜过望,也许小七终于可以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有一点点希望的高兴,还有一点点绝望的忧伤。

这是海喧此刻的心情。

一周之后,海喧见到了那名脑神经外科专家所说的教授。三人约在海燃园附近的一间茶室见面。

海喧略提前几分钟到达,过了一会儿,海喧看见那名年轻专家偕同另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海喧同中年男子打了照面,彼此一愣,随后笑了起来。

“翟医生。”海喧起身同翟医生握手。

“海喧。”翟医生也握住海喧的手,摇晃不放。

年轻专家看了,即刻明白这是怎样一回事儿。

“原来任三先生已经同老师认识了。”

“是,翟医生一直是舍弟的主治医生,所以我们一早已经认识。”海喧同翟医生三人落座。

“我还有约会,就不多耽搁了,我相信老师一定比我更熟悉令弟的情况。”年轻专家微笑告辞。

海喧也不客气挽留,只说以后再约。

等年轻专家走了,翟医生微笑着注视海喧,并不说话。

海喧挑眉,不知这个中年医生为什么一副这样慈蔼的表情看着他。

“任三公子与兄弟,手足情深,叫刃感佩。”翟医生轻啜了一口雨前龙井,慢悠悠说。

海喧笑一笑,以手指轻敲桌面,“翟医生您过奖了,我不过是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可以赶紧把手里大堆烦琐工作统统扔给他。究竟我是学医的,并不是商人。

“任三公子也学医?”翟医生眼睛里掠过流光。

“看上去不像?”海喧轻笑,自己这副魁梧到巨大的身形,果然会误导许多人。

翟医生摇头,“学医不在外表,主要是要看内心。没有一颗正直而坚强又充满关爱的心,是当不了好医生的。”

海喧深深看了翟医生一眼,“我学医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当悬壶济世的医生,而是因为——我父亲生了胃癌,虽然我天生对医学充满了热情,可是我彼时并没有切实肯定,自己一定会走上习医的漫长道路。”

“看得出来,令尊对你影响深远。”翟医生微微敛下眼睫。

海喧哈哈笑,“家父一直很奇怪,那么多孩子里,为什么独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还特地为了设置了一间实验室,满足我对生物学的热切研究欲望。”

翟医生颌首,“也许遗传自令尊。”

海喧微微抿了抿嘴唇,遗传自母亲么?

母亲据吕老夫人说,只是一个餐厅的女招待,自学考进大学,可是并没有真正读过一天高校,因为母亲怀了身孕,要养活一大一小两张嘴。记忆力,母亲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懂得医学知识的痕迹来。

“也许是源自我的生父,又或者,是基因突变。”海喧勾了勾嘴角,“现在想来,我学医,或者是为了在紧急时候,能够帮助我的家人罢。”

生父?翟医生听见这个词,忍不住抬眼,望住海喧,眼神不是不诧异的。

海喧笑出一口白牙,“翟医生不知道?我以为您在任家的仁爱医院工作,应该有所耳闻,我们任家的七个孩子里,有五个是收养儿,除了大哥二哥是父亲亲生,其他都是养子。”

翟医生皱起眉头,回想再回想,记忆里也没有印象,随后失去笑摇头。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加之做医生的,只管救死扶伤,那些闲言碎语,一贯过耳即忘。”

海喧几乎向翟医生翘起大拇指,“这真是好习惯,毫无烦恼。”

翟医生却几不可见地摇头,“不,有时候却会因此错过很重要的信息,因而终生悔恨。”

海喧不晓得翟医生有怎样的痛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话题一转。

“翟医生,你看舍弟海吟,能恢复到怎样的程度?”

翟医生诚恳地望着海喧,“假若我说他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一定是骗你的。我所能保证的,是尽力让他恢复到正常刃的水平,可以生活自理,可是,后面的,想更进一步达到他自己的理想效果,上天入地,是万万不可能的。他能活下来,醒过来,现在已经能进半流质食物,大小便能自我控制,已是医学医学奇迹。”

海喧早有心理准备,他会想起那个寂寞女郎的眼睛,以及他们在一起时,几乎绞进骨肉里去的紧紧拥抱。

可是现在——

海喧在心中,绝望地微笑,现在,我们再没有拥抱的理由。

四十六章 没有拥抱的理由(4)

开会到一半,绝情冲进卫生间里去呕吐。

趴在洗手台前,整个上半身扑在洗手池子里,突地昏天暗地。

秘书忧心忡忡地望着半开半合的卫生间玻璃门。

已经找到十一,只等将整个月氏整合完毕,把一个干净完善充满发展空间的月氏集团交到她手里去,到时候,她终于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同小姐一同功成身退,找一个风景优美花木扶疏的世外桃源,颐养天年。

可是——小姐现在的情形…

秘书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里的会议记录,天不遂人愿,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罢?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罢,请各部门将资料整理完毕后,交到执行总裁办公室来。”秘书越俎代庖,替绝情做了散会的决定。

各部门经理如获大赦,纷纷离开了会议室,然后准备将第一手八卦资料同人分享。

月绝情那样子,分明时怀孕后的妊娠反应。

不晓得是谁的孩子?

还看不出身子,应是没有多少日子。

伊最近在同谁来往?

空气里这样的消息传来传去。

只是扑在洗手间水池子上的绝情并不知道,也不在乎。

绝情吐得几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眼泪模糊了视线,终于这一波恶心的感觉慢慢退去。

绝情拧开水喉,将洗手池子里的黄绿色苦水河咖啡色呕吐物一并冲走,然后接了些冷水,扑在脸上,振作精神。

等擦干净脸同手,走出洗手间,只见会议室里除出秘书之外,再无一人。

绝情竟然微笑起来。

“一叫散会,走得比什么都干净。”说完,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秘书转进茶水间倒了一杯温开水出来,递给绝情,“小姐,漱漱口罢。”

绝情接过水杯,漱了漱口,吐进秘书递过来的小垃圾袋里。

“都布置妥了吗?”绝情靠进椅子里,轻声问。

“外头自然以为风向变了,从今往后月氏就是月绝情的天下了。”秘书笑一笑,“十一时老太太指定的合法继承人,遗嘱注明倘使十一遭遇不测,月七是第二继承人,而您是第三继承人。十一经常性失踪,月七在任家,自然而然,月家就落在您的手里了。我想老太太老早已经料想到今天的结局。那是她的孩子,她毕竟无法痛下杀手,可是她知道您一定不会心软。”

绝情点头,或者老外婆切实地预料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