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来,外婆会拿出许多崭新玩具,供我把玩。

我最最喜欢其中一套医生玩具组,有小小血压仪,体温表,听诊器与针筒。我可以与一只维尼熊毛绒玩具一同,扮演医生同病人,就这样过一个下午。不必绞尽脑汁,应对刁钻问题,想法设法诡辩,真正开心。

外公同母亲闲聊一会儿家常,便会走过来,看我与维尼熊毛绒玩具扮演医患。

外公会和蔼地笑,取过维尼,用可爱声音说,你好翟医生,我是维尼,今日我肚子痛,请问我这是发生了什么病?

我就会很认真地询问,肚子痛?痛了多久?痛在哪里?你吃过什么?

我这样问的时候,外公总是会微笑点头,然后一一回答,只是每次回答得都不太一样。

有时在肚脐以上痛,有时肚脐痛,有时有肚脐以下痛。

我就会苦苦思索,我生病腹痛时,母亲是怎样照顾我的。家庭医生又是怎样诊断的,然后给出诊断,是吃得多了。或是吃得凉了,亦或是可能有内脏问题,需要开刀。

外公外婆母亲都会被我逗笑,其乐融融。

然则父亲不喜欢。

我自外公处回家,倘使正好父亲在家,便会格外对我严厉,要我将法律条文背诵与他听。

等我上了中学,父亲开始替我安排前程,要送我进最好的男校,然后考进法学院,毕业后去他的律师行实习,然后开始执业。

我因此深恶痛绝。

父亲以自己的喜恶来衡量左右我的人生。

他已经习惯在法庭上掌控他人生死,所以不晓得我有自己的主张。

我想报考医学院,母亲一早已经说,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人生,应由我自己把握。

我瞒着父亲,填报志愿时,偷偷将医学院列为第一志愿。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恰巧父亲在家。

父亲十分高兴,因为那是全国最高学府的信封,那间高考学府里,出了无数政客同著名企业家以及大状。

我心中万分紧张,母亲在一旁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父亲拆开录取通知书,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因为,录取我的,并不是法学院,而是医学院。

父亲没有打我,只是叫我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母亲替我说了话,望西,孩子有孩子的打算,你不应该逼迫他。

我逼迫他?父亲气急,最后笑了。我供你从小一路读名校,给你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你就这样回报我?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好,那你从这个家里出去,自己读完医学院。我看看你离了我这个你看不起的讼师父亲,在外头还活不活得下去!

母亲看父亲动怒,上前劝解,被父亲一手推开,几乎一头撞在桌角上。

我心中气苦,扶起母亲,说,好,我自己读完医学院给你看。

你用不着嘴硬,我不会让你母亲有机会偷偷接济你。父亲简直气红了眼,冷酷无情。

我从家中搬出来,在外头借了房子。

父亲只许我带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一打内衣牙刷,四季衣服,几双运动鞋,统共只得一只皮箱,这已是母亲向父亲争取得来的,法外施恩。

我住进宿舍里,才发现自己的现状有多么窘迫。

学费书费生活费,统统没有着落。

而我的卡里,一文钱都没有,连乘车到大学的钱,都是母亲替我出的。

我放下短少的行李,跑出去找工作。

我在大学附近一间餐厅里,找到工作。

餐厅老板是一名退休厨师,闲来无事,便开了餐厅自己做老板,由儿子媳妇打理,老板只偶尔过来,指点一下厨房里的厨师。

店里另有一个女孩子,同我一样,也是学生,只是,年纪比我还小。

小老板是大堂经理,小老板娘是帐台,我同那女孩子是服务员。

餐厅里忙起来的时候,连小老板都要亲自上阵跑菜,西装撇脱,领带扯送,衬衫袖口挽起,一头晶晶亮汗珠。

等到午市结束,我便回学校去,找同学抄笔记。

生活不是不辛苦的

我从未告诉同学,我父亲是翟大状,可是难免还是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大肆宣扬。

不少同学都好奇不已,为什么我还要去打几份工赚一点微薄的薪水。

我只是微笑,并不打算告诉同学,父亲因为我偷偷报考医学院震怒不已,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一日午市还未开张,我打扫好了店铺,坐在一旁看书,小老板忽然叫我走一趟,往隔三条街的翟望西律师行送外卖。

我的面孔忽然涨得通红。

那是父亲的律师行。

我太晓得父亲的手段。

他由始至终都知道我的情况,我从未逃脱他的掌控。

父亲的律师行有自己的员工餐厅,食物极可口,决少会叫外卖。这分明是父亲打击我的手段,要我上去出丑,要我去看看做律师的有多光鲜,而我这个医学院在读学生是多么的卑微。缺少了他翟大律师这座靠山,我不过同这座城市当中千千万万普通人一般,为时薪数元的工作屈膝奔走。

“老板,小翟在看书,反正我没有事,我替他走一趟好了。”忽然,那个从来都静静不出声的女孩子对小老板说。

小老板挥挥手,只要有生意做,究竟是谁走一趟,他并不在意。

女孩子接过从厨房里递出来的两大包外卖,慢慢地走出去。我看着伊消瘦的身影,忽然脸上那种热辣辣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的感觉慢慢褪了下去。

我既然已决定靠自己读完医学院,发誓要让父亲看着我并不是一定要依靠他才能有所成就,那么我还在乎这一点点羞辱么?

“小林,还是我去吧,三条街,你走过去走回来,很累的。”

我为了方便在学校和打工的地方往返。买了一辆小小电动脚踏车,就停在小饭店门口。

这个叫林叶的女孩儿也不同我挣,默默将外卖交到我手里。

等我上了车,颤颤巍巍地稳住平衡,她在我身后说,“路上注意安全。”

我的眼睛忽然便湿润了。

这是除了母亲河外公外婆之外,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从此以后,我留意了这个叫林叶的女孩子。

她比我小一岁,住在后头夜火巷斜对面的老房子里。她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没有亲戚愿意领养这样一个已经成年晓事的女孩子。她只得双亲留下的一个套间,以及自己的一双手。她白天在小饭店里打工,午市与晚市之间的时间用来看书。她在电视大学报了名,打算继续完成学业。

同我想比,我不知幸福几多。

渐渐我开始指导她学习。

她所学题目,于我,再简单不过。

每当她听懂我讲解的题目,一双妙目便会明亮如天上星。

小老板娘看见了,曾经笑谑,“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这样忙也不忘学习。等以后出身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我和她都点点头,小老板和小老板娘都不算太刻薄。

只是,当多年之后,我重回这里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而我当时却无法预料。

第五十一章 婚礼的祝福(4)

海喧隐居起来。

父亲身边有全叔照顾,他很放心,全叔比他自信,父亲同全叔也有颇多话题,从年少轻狂道如今的儿孙绕膝,两老有太多共同话题可谈。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出双入对,将孩子统统交给保姆同家庭助理。

任四留在国内帮助二哥料理生意,听说也交了女朋友。

任五仍然做他满世界游走的时尚杂志摄影师。

任六有任务在身,长久也没有消息。

任七已经被东朕那厮骗到手,两人双宿双栖。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海喧将种在甲板上的花一一移到背光处,免得娇嫩的花苗被正午热辣的阳光晒死,然后轻轻将自己的身体躺倒在甲板上,任海风吹拂,阳光照耀。

每个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包括——绝情。

即使这样想,心间那一隅也会微微地收缩。

难免会觉得痛,遗憾,那个使绝情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小小游艇在海面上随波起伏,有海鸥落在游艇的桅杆上,注视着甲板上一动不动的人类,骨碌碌转动眼睛,仿佛在思考,这是不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海喧长久也不动一动。

那只海鸥似是鼓足了勇气,自桅杆上飞落到甲板上,在人类身边徘徊。踱步,迂回着凑近海喧裸露在水手服外的一截古铜色结实手臂。

海鸥观察了片刻,终于长喙啄向海喧的手臂。

海喧蓦地伸手,作势欲抓那只海鸥,海鸥怪叫一声,振翅飞走。

海喧一肘支在甲板上,轻笑。

忽然驾驶室里传来无线电呼叫信号。

海喧一跃起身,健步走进驾驶舱去。

“这里是海神号。”

“海神号,这里是女皇海港码头,有人要与你通话。”

“海神号收到。”

“任三…”彼端信号良好,传出一管低沉男生,操一口流利中文。

海喧微微皱起眉头来。

这管声音陌生却又有一丝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听到过了。

“三天后下午,海港码头渔夫cafe,不见不散。”

彼端说完,径自切断了通讯。

海喧深深蹙起浓眉,几乎将无线电通话机瞪出两个洞来。

这人是谁?

不但找到他,而且连姓名也不留一个,直眉楞眼之说不见不散。

这是谁的风格?

海喧一时不得其解。

不是不好奇的。

他固定同家人通电子邮件,偶尔也与满世界乱窜的任五即时通讯,接通视频信号,往往能看见任五身后北京市大群衣着短少轻透薄得妙龄女郎,个个可以再时尚杂志封面看见伊们的曼妙身影。

家人知道他一切安好。酒保已经认识海喧,听他这样说,毫不奇怪,轻轻将手里擦得纤尘不染的酒杯挂回架子上,反身取过一瓶英格兰淡啤酒,替海喧斟满一杯。

海喧慢慢喝一口啤酒,侧过身,这是着cafe门外。

门外是港湾码头的小小广场,广场上有木制椅子,供行人休息。有鸽子在广场上散步,早已不惧人类,看见有喂食者便蜂拥而上,声势惊人。

这民风纯朴的海港渐渐游人一日多过一日,经常可以看见黑头发黄皮肤的游客从视线中走过。

海喧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便转回身来。

酒保闲极,继续擦杯子,只是眼睛时时瞟往海喧方向。

海喧笑,朝酒保举杯,

然则酒保的眼神却倏忽被什么带的远了。

什么能叫这见多识广的酒保都出了神?

海喧好奇地转过身去。

只看见一个高大影剧黑发碧眼儿语一个高挑美丽的女郎牵着一个男孩儿走进渔夫cafe。

海喧愕然。

黑发碧眼儿,他认识。

美丽女郎,他也认识。

一个是他高中时曾经不打不相识的歌舒亚。

一个是他在小七婚礼上见过后,便没有了消息的妹妹任流浪。

这两个人怎回凑在一起?

还领着二哥的儿子英一。

在他隐居起来的这段时间来,外头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竟然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露过。

歌舒亚同流浪牵着男孩儿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女招待送上菜单,不自觉多看歌舒亚几眼。

海喧见状,微微皱眉。

“三哥。”流浪朝海喧挥手。

海喧拿着啤酒杯走过去。

“三叔。”男孩子跑过来同海喧拥抱。

“放假了?”海喧掠一掠英一额前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