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过来说是消夏,实是打醮,乡下的房子多少年没呆过人,上一回修还是二十多年前,早就不堪住了,宋老太爷又最烦族人请安拜谒,这才住到别苑来,躲个清净。

王管事陪着满面的笑,又引了她各处去看屋子,葡萄跟石桂两个就在堂下听着差遣,葡萄扯一扯石桂,嘴巴一呶:“你瞧见没有。”

大丫头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一个替她打扇子,一个站着听吩咐,石桂只当葡萄说的是她派头大,哪知道人一走,葡萄就叹:“你看她身上这一件,得值好几两银子罢。”

不光是她,连着她的两个小丫头也穿着绸缎衣裳,葡萄看的眼睛都拔不出来,伸手就去摸耳朵:“你见那耳垫子没有!”

正说话,小丫头出来了,拿眼儿把她们两个一扫,挑了石桂:“郑妈妈在何处,春燕姐姐请她来。”

石桂立时去了厨房,郑婆子听见是春燕,又问了穿着,怔一怔:“这才几年,春燕都当上一等了。”理了半新不旧的衣裳,往园子里去,因着石桂沉稳些,便还带了她进园子。

春燕坐在云纹圆凳子上,正吃着茶,一口啜饮了,这才立起来,笑道:“郑妈妈好,这几年不见,怪想你的。”

郑婆子略退一步把她上下打量一回,啧啧称赞:“我走的时候春燕姑娘还没抽条呢,看看这个相貌,比着豆蔻姑娘也不差了。”

春燕先笑一笑,跟着又道:“豆蔻姐姐,如今是钱姨娘了。”拉了郑婆子坐,这些年她一季都没断了孝敬,她自个儿殷勤不说,女儿女婿也跑得勤,春燕知道太太有这份心,自然待她客气。

郑婆子念得一声佛:“她是个有福气的,太太抬举,真是造化。”

春燕笑一回,把杯子递到小丫头手上,拉过郑婆子去:“妈妈在此地受了委屈,只这几年太太事多这事儿年年想起来,年年都不及办。”

春燕都这般说了,郑婆子自然得接口:“怎么好烦着太太,我不过年纪大了,身上不好,在外头总不如在家里,想在女儿身边养老。”

事多忘了不过是句好听话,大少爷惹了个大祸事出来,连带着大夫人都吃了瓜落,这些老宅里无人不知,大少爷自小到大就没挨过一句半句,老太爷连根指头都不碰他的,那会儿却是发了好大的脾气,请了家法,打烂了皮肉,在床上躺了百来天。

大夫人只顾着照顾儿子,把管家权都交了出去,二夫人捏在手里小二年,自嫁进来就想着,竟没能保住,还又转回了大夫人这里。

郑婆子欢天喜地,看着春燕这头人手不足,把葡萄石桂两个都叫进来,替她们帮手,又把下人的饭食都交给粗使婆子来做,自家往这院里的小厨房造了汤水,小圆桌儿摆开来,专给春燕吃。

一样的菜做了两份,另一份她亲给高升家的送了去,留下葡萄石桂侍候,自家慌忙忙去陪了高升家的吃酒。

葡萄看着脚都要迈不动了,春燕手上一边儿套了两只金镯子,莤红的纱帕儿往镯子里头一塞,小丫头捧了盆儿给她洗手,这才上了桌,一样样端出来俱是些见也没见过的东西,郑婆子还笑:“都是粗吃,也没好米焖饭吃,就拿黄米做了些凉糕。”

往日里几个菜一个汤都嫌烦的,这做了一桌子细菜,竟还说是粗吃,春燕竟也受下了,也不光她一个吃饭,叫她们都围了桌子坐下,赞了一声竹鹧鸪鲜嫩。

收拾了碟子,她还要午觉,笑了道:“倒不是我躲懒儿,身上不便,又坐了这几日的船,实撑不住了。”

两个丫头收拾了被子出来,春燕也不回下人房去,就在正房的榻上铺了铺盖,小丫头还开了箱儿,拿了一角香出来点着,这才关了门出来,问郑婆子讨热茶。

葡萄立时同她们攀谈起来,知道一个叫淡竹一个叫石菊,两个都是太太房里的三等丫头,石桂低头收拾碗筷,郑婆子一听春燕身上不便,往厨房里转一圈又出来,给了石桂一把钱:“你去镇上买罐红糖来,赶紧了。”

厨房里的红糖只余一个底儿,石桂知道郑婆子是为着讨好春燕,知道她月事来了,要给她煮红糖水喝,船家里正巧有卖红糖的,石桂拿了糖回去,郑婆子把余下这十个钱都给了她。

往常这样葡萄必然说嘴,今儿她却跟在梦里雾里似的,郑婆子叫上几声,她才应得一声,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看破她的心事:“这会儿发梦也太早了些。”

葡萄面上一红,她哪见过老宅里的丫头是个什么样儿,除了屋子好些,还当是普通人家做工,大夫人跟前的人一来,她算是开了眼界,心里怎么不活动。

郑婆子又看看石桂,正把竹笋切成细条腌渍起来,泡一个晚上,明儿佐粥吃,倒觉得这个丫头看着机灵,却是个实心眼子,咳嗽一声道:“石桂,明儿你去给春燕姑娘送早饭。”

葡萄扁了扁嘴儿,斜了石桂一眼,却不敢则声,赶在石桂之前抢了铜壶往园子里送水去,郑婆子看她脚下勤,问了石桂:“你想不想跟她们似的体面?”

作者有话要说:吃得太多了

上秤泪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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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向

石桂听这一问,知道郑婆子是要听奉承话,说些上进的话出去便安她的心也好,可又怕她当了真,沉吟得会儿,还是把实话说了:“我父母家人在这儿,离了这儿山长水远的,就回不来了。”

她说的是一片本心所出,郑婆子听了却“哧”笑一声:“当了丫头了还有甚个父母家人,将你卖断了,还指望你能回去不成?就是隔得远,你的日子才好呢,这会儿不懂,往后就明白了。”一面说一面摇头,笑她有些痴气。

买进府来的丫头都有这一遭,一年二年还念着父母,三年四年就能想着自个儿了,一辈子由着爹娘喝血,一文钱攒不下来,到了出嫁年纪府里配了小厮,叫丈夫打怕了,才不敢再补贴娘家。

“我娘说了,要赎我的。”想着秋娘一直跟到村外,想到喜子眼睛亮晶晶的叫她姐姐,想到石头爹不言不语的给她扯了花布回来,一家子吃粥也比在这儿看人脸色吃干饭要强。

郑婆子正炒酱丁,剥好的豆子豆干跟肉丁笋丁一道拿大酱熬,熬得满屋子香气,筷子挟一个出来尝味儿,怕自家口咸了,让石桂来吃,看着她尝味儿又道:“哪个进来不这么说,太太身边的豆蔻,说着要赎身回去嫁人的,太太也都应下了,嫁妆早二年就备起来了,如今怎么着?还不是当了姨娘。”

石桂叫笋丁烫个正着,卷着舌头舔舐,还想探听,郑婆子却不再说了,她既打定主意要回去,便得带上两个帮手,厨房自来就是纷争口角多的地方,几年没回去,早就换了领头的,不带上一双眼睛耳朵,怎么立得足。

石桂这会儿后悔起拜了干亲来,要是早两个月就来人,她也不会拜这个干娘,如今倒成了亲,若是她要走,自家不跟着也不行了。

葡萄送个水的功夫,到酱熬好了也还没回来,郑婆子把这酱装在大碗里头,顶上再扣一个碗,上面罩上竹编的罩子,啧啧两声:“你看看她,那才是上进的。”

葡萄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转着手腕上的细银镯子,见着石桂得意的瞥她一眼:“这是春燕姐姐赏的,说是谢你跑腿儿替她买红糖。”

打开来一看,也是一只细银镯子,石桂还没说话,葡萄就已经显摆起她腕上那一只来,银子也分粗细,粗银不过是带点儿银色,作不得价,春燕给的这一只却是细银的,上头还刻了两朵缠枝花,七八钱银子的手镯,加上工费总要一两。

石桂把这镯子收到小匣子里,洗脚上了床,怪道郑婆子说前程,大丫头手里就能随意给这些东西,光是这个银镯子要按着月钱算,她得十个月才能得着一只,这一只镯子,就能抵她五分之一的身价银子了。

夜里葡萄翻来翻去只睡不着,敲敲床板问石桂睡了没有,石桂自也睡不着觉,咬着手指头出神,陈娘子那儿还没信送过来,只盼着能见一见秋娘,。

才回了葡萄一句,她便张开嘴说个不休:“你是没瞧见,那些个东西真是见都没见过的!”她一面神往,一面又扁了嘴儿:“春燕姐姐也是丫头,看她那个派头,说吃饭,干娘就费这许多劲头整治那么些菜,说要睡,还得给她拉帘铺被,淡竹石菊两个身上穿的,是老宅头的发的,都算不上好。”

山下已经是阳春,山上山风一吹却还阴冷,来的人没带上夹袄,春燕午间就叫淡竹到镇上的成衣铺子去,捡好的先了拿一件来,葡萄听着就抽气,她们的衣裳哪件不是自家做的,外头的成衣铺子,还只是买两件来,就这还挑剔着不可穿。

她光是看淡竹石菊两个的衣裳就眼热不已,再去看春燕身上,问也是宅子里发的,淡竹便笑:

“那是太太赏了她穿的。”说着跟石菊两个对看一眼,笑话她村气,见着个手帕珠子都觉得好。

银手镯原是给了石桂的,可她拿在手里就看个不住,春燕“扑哧”笑了一声,又翻出一个来给她,葡萄兴高采烈,那两个却咬了唇儿笑话她。

淡竹石菊还让她早上拎水过去,葡萄无有不应的,捏着手镯躺在床上,把镯子都捏热乎了:“我原进来的时候,家里人说是好去处,我还不信呢,要是去了老宅,就真是好去处了。”

石桂闷闷回她一句:“你把差当好了,只要干娘回去,总得带人的。”她翻个身,攒钱的小匣子就放在枕头边,就算去了老宅能攒下钱来,到时候又有谁来赎她呢。

别苑里来了这许多人,人气儿一下子就旺起来,原来廊道上半日也见不着一个人走动的,这会儿来来往往全是,库房里拿出来洗晒的东西,俱都摆到了屋子里,窗上糊了新窗纱,颜色是春燕挑的,大夫人喜欢素白的,大少爷喜欢青竹碧的,到了两位姑娘就是烟霞色的。

来来回回许多趟,石桂也看出来了,春燕只管了大房,不曾理会得二房,大房里人来了,原来这些又不蠢,一窝蜂的往高嬷嬷这儿献殷勤,大房的屋子都理得差不离了,香炉瓶事这些小件摆设都铺陈好了,二房连着窗纸儿都没换。

葡萄悄声问了郑婆子,她原来就有些小精明,想往大房里头钻,越发跑得殷勤,郑婆子冷哼一声:“那是隔了房的,太太怎么好插手进去。”

把大少爷那事儿捅出来就是二夫人,两个原来彼此不和睦,这也是难免的,说是妯娌,侍候的是一个丈夫,一前一后有了儿子女儿,要比的事儿就更多了,叶家的官位摆在那儿,甘家再不低,怎么能比得过叶家去。

叶氏自来没把她放在眼里,甘氏在她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怎么不恼恨,郑婆子把食盒子交到石桂手里:“你去送点心,可别多嘴多舌,这不是咱们该问的事儿。”

送饭的活计给了石桂,回回去不独有吃还有赏,春燕说话轻软,为人和善,手上也松,小扇坠小耳珠,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多的很,就这十来日的功夫,就快收了一荷包,再有头油甘油,看她手上干,寻出来给她抹手,淡竹石菊都道:“春燕姐姐喜欢你呢。”

石桂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春燕的眼,明明葡萄才是凑上去说笑的,春燕问她不过有一说一,不能说的就摇头充作不知。

还是石菊告诉她的:“你可记着你上回带了酥糖来?”收了东西,自然要回些甚,老宅里来的人吃东西讲究,常要石桂跑腿买这买那,厨房里的菜色好了一倍不止,鸡鸭鱼肉天天都有,她脸颊都圆了一圈。

既是常能下山,就跟船上订了货,她也常能挟带些小东西,上回就托孔娘子给买了一盒子酥糖来,送给春燕作零嘴吃。

春燕这才高看她一眼,原只觉得她本分,眼睛不乱转,口里不多言,再知道她还有还礼的心思,还当着淡竹两个夸她一句:“别看这丫头年纪小,倒是个明白人。”

石菊为着石桂也姓石,一个石菊一个石桂,倒似配对好的,自家觉着同她有缘,倒更亲近了她,石桂听她说了缘由面上一红:“又吃又拿,不过回了一盒子糖,难为春燕姐姐记着。”

石菊点点她的鼻子:“哪个不是又吃又拿,正经自个儿回记的,有几个?”

两个坐在廊下说话,让葡萄看在眼里,回去便拿眼儿刮了她:“便有人嘴上说得巧,背后使刀子,当着我说想回家去,怎么的又去献殷勤?”

石桂懒怠理她,昨儿托了孔娘子去陈娘子家里走一遭问问信儿,问问石头爹的腰伤好了没有,葡萄再挑火,她也不搭茬,葡萄讨了个没趣儿,骂她一句闷葫芦肚里憋坏,再不肯会她,连送饭的差事也抢了去。

石桂由得她去,不往春燕那儿去,还有跟过来的几个婆子,才上山来住不习惯,替她们跑腿打下手,也有进帐,闲时还爱说些老宅里头的事,听了许多规矩,这才知道别苑里果然是个清净地方

了。

她腿脚快干活不抱怨,那些个婆子便喜欢同她说道,买上澡豆也能均出一分给她,还告诉她:“似你这样的年纪才正好,我看那一个就是年岁大了,再进府里也没个好前程。”

好前程就是往主子跟前侍候,石桂这才知道便是回了老宅,也得去管教嬷嬷那里学规矩,规矩学得全了,这才能进园里当差。

石桂还抱着希望,若是郑婆子只带一个人回去,葡萄岂不是正正好,她心里愿意,跟着郑婆子又久,年纪又大些能帮手的地方更多,怎么看都是个好人选,回去便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了葡萄。

葡萄看着她将信将疑,石桂忍着气开口:“我是想回家的,卖我出来是日子过不下去,爹娘还想把我赎回去。”

葡萄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出来,她再不信卖出来的女儿还能赎回家去,都卖出来了,还能落什么好,可石桂要是自家不上进,可不把她给显出来了,也拿些甜话哄了石桂:“你放心,我必给你说情的,你家里甚个时候来人?”

陈娘子还带信过来,这一道道的转手,就怕没转到秋娘耳朵里,话都没转到,更别提东西了,她给喜子做的小衣裳,给石头爹做的护腰,还有给秋娘做的鞋子,攒下这些来,也不知道甚时候能给家人带去。

葡萄看触着她的心肠,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家人,连声宽慰了她:“你也别急,又是山又是水的,便转过信去也晚了,你先攒起来,说不准就能把你赎身的银子给攒出来!”

山上夜里还是冷,春燕的屋里要起炭盆,两个端了炭盆给她添炭,回来的路上隔一段点一盏灯,廊上风一灌,紧着衣裳还是鼻头泛红,春燕看她们两个冻得很,皱了眉头,第二日就告诉了高升家的,下午便传了信出来,说给东院这边的人都再做一套冬衣。

分派到西院的便唉声叹气,却没可抱怨处,叶氏的嫁妆就不知道翻了甘氏几倍去,连来的丫头都手上都捏着这些个银子,各处要添要补,都没走王管事那儿的帐,自家叫了人采买,沾都不叫王管事沾一下。

石桂去了几回,看春燕拿着小册子,细竹笔儿沾了墨,写了冬衣两个字,又记上数目,写得工工整整,石桂难得多看了几眼,□□燕抬头瞧见了:“怎的?你也识字?”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你们怀总算错日子了

没错,应该是明天

你们现在知道怀总一个十级数学废柴

要从现有的物价资料里面推算竹笋多少钱一斤,城镇乡村的差价多少是有多么困难了咩

我这么身残志坚,难道不应该表扬我么

识石

石桂赶紧摇头:“我不识得,只知道春燕姐姐写得好看。”原来大丫头还能识字学算,心里羡慕,却不敢露出来,她不仅会写字,还会画画,可这却是上辈子带了来的。

兰溪村里就有小学堂,交了束修就能学字,她很想去,可当时家里没钱,等有钱了,她早已经不敢说想学识字了。

小时候听着乡间婆子磕牙,那托魂而生的故事也曾有过,往往出了事再醒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好好的农妇在田里跌一跤,醒转来竟要兰花露水漱口,叫婆婆一顿打骂,夜里就上了吊。

生而知之的,那是妖怪。石桂那时候不过三四岁大,才刚显出点聪明来,小手抓着炭条画花样子,俱是秋娘没见过的,画成一幅秋娘不是高兴,却是惊讶,想着她从甚个地方学了来,是怎么会的,姚夫子家里,才挂了这么一幅折梅图。

石桂自此再不敢画,也不敢说自己识字,她倒是想着要识字,学了识字就能显露出来,可上得起学堂的都是家里富裕的,她一个女孩儿,站在门口听了一回,姚夫子就出来赶她,说她污了圣人的地方,石头爹还得带着礼去赔笑脸。

哪个夫子肯收女学生,村里没有镇里没有,越是长大,越知道不能露出来,许多年除了年画就没见过字纸,到了这会儿见着春燕写字,难免看得入神。

见石桂摇头,春燕笑得一回,她也知道外头小门小户连男子都不定能读书,更别说是姑娘家了:“总归这会儿闲着,只当这儿要料理的事情多,太太才让我早早过来的,既得了闲,教你两个字总是成的,托人给家里人带个信比口信要便宜的得多。”

石桂闻言心头一动,她若是能写了信传回去,石头爹就能央了姚夫子看一看,不比她这一层层的转信回去,要容易得多了。

石桂满面是笑,淡竹石菊两个却苦了脸儿:“你当写字这样容易呢。”

春燕点点她们两个:“就是懒,若多识得几个字儿,不就能往前再进一步了?等我出去了,你们两个哪一个能拿起来?”

春燕识得的不过有限,石桂借着说话的功夫又扫了一眼,字写得平平,重复的也多,都是些柴米工费之类,可她能画画,不会写的就画上,一本帐不出错,在主子心里就是有谱的人了。

石桂回去一面做活一面出神,学写字是件好事,可放到丫头身上又不是件好事了,不是提到大丫头也学了不字,春燕说要教石桂写字,也就能学个名字,可宋家还真有丫头识字的。

“书房丫头两个墨,都识得字儿,打小就学起来了,认了字才能打理书房,帮着收信传信的。”淡竹说得兴兴头头,石桂却知道只怕也是学个半半截,知道些孔孟,不认错书名就是。

饶是这样,也还是羡慕,能光明正大的拿笔,能给家里写封信就好了,她这么想着,葡萄也听淡竹说了,只当又是石桂想扒上春燕的新花招,回来就一顿呛:“自家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便再想给家里写信,央了春燕姐姐写上一封便罢了,再不济镇上还有摆摊子的先生呢,偏要自家学,麻雀想当金凤凰。”

越是住得久,石桂越是不喜欢葡萄,好吃赖做不算,见不得旁人好是最大一样毛病,她自家不高兴,就必得惹着旁人不快,可这回听了她的话却笑:“是我想茬了,明儿就去托人,给家里送个信去。”

她第二天就去请了春燕,到镇上一得费上纸墨费,二得郑婆子准假,要是托了春燕,连假都不必请了,只要她点头应了,郑婆子就无有不应的。

春燕听说写信掩了口笑一回:“你可高抬我了,我哪里识得几个字,你那个桂是桂花头油,写这些个柴米面还成,叫我写信,再不能够。”

春燕不能写,却替石桂把事办了,外院就有识字的小厮童儿,叫了一个进来,写上几句话,文理不甚通,石桂就说了些大白话,他也只会写大白话,告诉秋娘在宋家住得很好,又说宋家老爷是太子太傅,很大的官家,秋娘要是真来,也能打听得着。

把做给喜子的小褂子统统打了个包裹,那封信压在里头,坐了船往镇上去,手里抱了包裹,还把平日里不用的头油面脂各装上些,拍了陈娘子的门,把东西送了进去。

陈娘子见着她便笑:“我才说得闲去寻你呢,你到上门了。”这一回再来,便没见到银柳,石桂也不问,听陈娘子说信送了回去,才刚欣喜又听她道:“你娘跟着村里人采茶去了,你爹的腰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村里年年都有一批妇人出去采茶,有人牵头有人收钱有人结帐,拜香的有香头,采茶的有茶头,一个村的妇人结伴出去,再一起回来。

采茶统共就谷雨前那十来日,天不亮就顶了雾水上山去,采到天光大亮了,才能歇下来,等傍晚日头将落,再去采,光这十来日,就能赚上一两银子。

秋娘不嫌辛苦,石头爹是一直不肯的,路上要坐船坐车,回回都有妇人走失,说是走失了,不定就是叫偷偷卖掉的,后来再去些婆子,便都安分回来,再没走脱的,秋娘年轻貌美,怎么能跟了去采茶。

石桂一听就知道家里这是急着攒钱要赎她出去,眼眶一红,赶紧低头,又问了喜子,喜子如今在白大娘家里呆着,见人去了传信又扯了人的裤脚问姐姐。

石桂咬了唇儿,到底没能忍住,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陈娘子看她哭,也替她叹上两声,拍了她的肩头:“你好好当差,往后有孝敬你爹娘的时候。”

来一趟说得容易,石桂传信回去,秋娘便当着宋家是火海刀山,说着好听,当人丫头哪有不打骂的,便是姚夫子家里那个丫头,也一样是在读书人家里当丫头的,不还是拿着竹条就抽。

秋娘两个想一回急一回,是手上没钱,看了病吃了药,再买了稻种,还得借钱才买了羊来,一只羊崽子,喂多久才能喂大,原来还有石桂帮手,喜子五岁大就去搂草喂羊,心里想着要姐姐回来,见天的念叨,每说一声,秋娘的眼睛就发酸。

陈娘子收下东西,又宽慰了石桂几句,见她人小,却没哭个不休,立时收了泪,还带着礼来,小人倒是个大人样,越发觉得她是个明白的,要真在宋家老宅里,说不得能有个好造化。

听说宋家要来人消夏,这东西也不托人送了,笑道:“那必是用得上人的,甚个时候到?我替你跑一趟,把东西送到你家里,你就放心罢。”说着又拍了她:“你往上使使劲儿,真跟着去老宅,家里可不发达了!”

石桂回去时还给郑婆子带了两罐头香料调味,葡萄知道她送信回家,还替她倒了水来:“你歇着罢,院里头的事儿我去办。”撒了腿就往春燕屋子里去,没一会儿石菊竟过来了,看着她果然没甚精神,给她带了零嘴儿。

“这是小金橘,这是骨牌麻糖,还有桃条梨肉脯,采买上的刚买了心进来,春燕姐姐让我给你捎一份。”眼睛一扫,看见她箩儿里头压着纸,纸上写了石桂两个字,拿起来抻平了看:“你手可真巧,春燕姐姐教了一回,你就会写了?”

石桂摇一摇头:“我就是死记在脑子里头了。”拿出麻糖桃条给石菊吃,石菊咬了一个,陪着她说话,若是原来必要问她些老宅里的事,可石桂来了两个多月,再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家,隔得会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石菊笑一回:“咱们太太心善,求到跟前的,十个有九个都能回去的,家生的没法子,外头买的,只爹娘肯来接,都能出去,几两银子也都不要了。”

石桂轻轻吸一口气:“当真?”

石菊点了头:“当真,咱们太太是顶心善的人,金陵城里就没她没舍过米的济民所,没她没捐过油的道观佛寺,太太吃斋都吃了二十年了,那是在菩萨跟前发了愿的。”

石桂将信将疑,石菊拉了她的手:“你呀,真要跟回去也是咱们一边的,我们东边自来不打骂下人的,太太是听不得哭声,有甚事一求也就应了,一年也不知道多少人上门打秋风的,连老太爷都说家里讨了一尊活菩萨。”

那位豆蔻是怎么做的妾?石桂想问,却问不出口,点头称是,露出些笑意来,石菊一派天真:“听我的准没错,别苑还在这儿呢,又有田庄,两边总要送东西,你想回来可不容易?”

这么说着倒是没错,宋家只要别苑田庄还在,总有人要回甜水镇上来,她心里松得口气,就算走了也不能这么消极,只当是去外地工作,还有回来的一天。

石桂还当见不着秋娘了,哪知道快到端阳的时候,秋娘竟跟石头爹来了山上,门上人说来找石桂的,传到了春燕那里,别苑从上到下只知石桂叫桂花,可石菊却有这么一桩要拜姐妹的公案,立时就说是石桂,春燕怔一怔:“把人带到耳房去,让她们母女好好见一见。”

石桂正浆洗衣裳,听见爹娘来了,人都是懵的,石菊跑得腿,扯了她一推,笑盈盈的:“赶紧的,发什么愣!”

石桂抛下木锤就往耳房去,秋娘一身青布衣裳,人比她走的时候没胖多少,石头爹还是那付老实模样,两个见着石桂,先从头打量到脚,秋娘颤颤叫上一声:“桂花。”跟着便搂了她哭。

石桂大变模样,不过才进府里三个多月,吃得饱穿得暖,脸蛋儿圆润起来,还长了个,身上是新做的春衫,头发也油亮起来,耳朵眼里重又扎上银丁香,双丫髻戴了红绒花,秋娘只当见着女儿黄瘦瑟缩,哪知道这样精神白胖,心事放下一半,却还止不住泪水,摩挲着她的头顶,眼泪一颗颗落到她颈项间。

作者有话要说:怀总开了一上午的会

除了念工作总结之外竟然还要面谈了

单位越来越奇葩

简直不能好了

谢谢地雷小天使们

大吉大利求包养

家人

石桂眼圈一红跟着落泪,自打落地就少眼泪,这会怎么忍得住,眼泪却比秋娘止得快些,反拍了她的背宽慰起她来:“娘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

秋娘是看过她才哭的,知道她确没挨冻受饿,心里这才好受了些,若是她受得苦楚,这会儿怕是要晕过去,看了露在外头的手跟脸还不放心,又来回摩挲她的胳膊背后,知道身上没伤,吊着的一口气儿,这才松下来。

石桂家里来了人,春燕那里端了许多点心果子出来,除了寻常屋里吃的那些杨梅橙片、杏桃瓜仁,还有白樱桃白桑椹两碟子,又切了两瓣白甜瓜来。

秋娘再没成想女儿当了丫头还能有这些东西拿出来待客,倒吃了一惊,便是过年乡下也没这个吃法,缩了手脚下不住看着女儿,倒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秋娘一向老实温驯,见着石桂接了碟子谢过淡竹,又让她告代谢一声春燕,替她们烧茶倒水,又剥瓜仁核桃摆到盘上递过来吃,只觉得女儿跟在家时不同了。

“娘怎么光看着不吃。”石桂知道秋娘拘谨,拿了一个喂到她嘴里:“娘吃罢,这些个我也还情的。”

秋娘这才张嘴含了一个,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嘴里应得两声,才要掉的眼泪也给忍了回去,嚼了核桃仁拉住她叹气,爹娘不在身边,她可不得处处周到,又谢了淡竹一声,这才说起家中事来。

石桂卖身的那四两多银子,派上大用处,一家子缓过劲来,石头的腰伤将养着,喜子的咳症也好了,秋娘到外头去采茶,家里今岁没养蚕,只种了稻子,还回原来那家去织绸,光拿工钱。

石桂一听心里就叹,去岁蚕僵,这一地都没出多少丝,今岁要是出了蚕,定能卖个高价,可这两个老实惯了,蚕僵一回就怕了,那攒钱买织机花楼的事儿也就成不了了。

石桂不是没想过,早几年丰收那会儿,卖掉田地房屋,一家子搬到镇子里住,做些小本生意也能成,秋娘做得一手好糕团,水磨团子一碗也得七八文,光是种地一年到头的看天看时,累上整年,也过不了一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