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越发气不平,她是个一针一线都要计较的人,何况还是一身衣裳,衣服裤子不必说,还得有一双鞋儿才算一身,少了这许多,可不是吃了大亏了!

“干娘怎么这样偏心,单给她做了,竟没我的份!”亲闺女无可指谪,干女儿总是一样的,何况她的交的钱还更多些,郑婆子办这事,葡萄有理自然嚷嚷。

那一身衣裳是秋娘做的,郑婆子给瞒了下来,等再说的时候便说是自家手笔,却忘了还有葡萄这一茬,一时没接过口去,葡萄越发嚷起来:“干娘心里便没把我当女儿看待!”

石桂忍了笑,只当自个失了口,紧紧闭了嘴巴不说话,郑婆子赶紧安抚葡萄:“哪里是亏了你,她那一身是什么布,那会子才刚认下她,该给她做一身的。”

这话可骗不了葡萄,认下郑婆子当干娘那一回,分明给了三尺布的,石桂前几回就说了,总归发下来的布料要叫郑婆子收了去,不如就可劲的做衣裳,自家好歹也算有,不是一尺都捞不着。

葡萄深觉她说得有理,越发闹起来:“她如今才只多少钱?我给干娘多少钱?平日里尺头头油花珠子一样不少,她倒比我多些,可有这个道理!”

郑婆子现不防葡萄竟敢这样争,再看石桂垂了脸儿不说话,疑心她是故意挑事,咳嗽一声,拿脚踢一踢葡萄:“有你的有你的,哪里会差了你。”

郑婆子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石桂只当瞧不见,添酒挟菜,还把蒸好的团子一个个挟着盛出来,葡萄得了这句心里气还不平,等郑婆子到外头灶台拿团子的时候,她便斜了眼儿看石桂:“你得那衣裳多久了?”

石桂笑一声:“是干娘拿着粗布哄我的,还是夏日里的单衫,你可见我身上穿过?”既是粗布,如今便不能穿了,葡萄一想果然是,面上神色一松,这么一来便是石桂故意的,夏日里的一身跟冬日里的一身,还是自个儿占便宜,伸手掐掐她的脸:“还是你好,等着,到过年我也给你要一身新衣裳来。”

郑婆子还没开口就先搭进去一套衣服,端了团子进来,越发觉着石桂滑不溜手,捏她又捏不住,当着她的面弄这些巧,偏偏让她张嘴说不出。

葡萄放开了肚皮大嚼,恨不得吃个够本,石桂忙不迭的给她挟菜:“姐姐比我还苦些,我那儿总有肉吃,姐姐侍候着姨娘,还清汤寡水吃素的,很该多吃些补补呢。”

一面说一面在桌子底下拿脚碰她,葡萄放了筷子,把鸡腿肉咽了,叹一声:“可不是,来的大夫都说肚里是个小少爷,这才折腾着姨娘吃不好睡不好。”

石桂边吃边问:“春燕姐姐那儿才就预备起了金器,还说差不多要挑人了,养娘嬷嬷大小丫头,便按着姑娘们的算,也要配上八个人呢。”卷了个烤猪皮,嚼了个满嘴香,好似浑不在意,随口说出来似的。

葡萄斜了眼儿不住打量郑婆子,石桂脚尖碰一碰她,她这才道:“可不是,单独还得划分院子,若是少爷就更不一般了,钱姨娘还想着自个儿挑几个人过去,养娘嬷嬷大丫头轮不着,六七岁的小丫头子总能塞上一个,也算是在小少爷身边,有了个自己人。”

她学着石桂的样子嚼起猪皮来,郑婆子却听住了,自家那个外孙女儿也已经六岁了,翻年就是七岁,小是小了些,可也就因着小才不打眼儿,太太指人,必是挑妥当的,姨娘塞人又只能捡小的,可不是正正好好的合适。

葡萄说完这句,等着石桂接,石桂却舀了一大勺子八宝饭,甜蜜蜜嚼了一嘴糯米豆沙,豆沙里面还包了猪油,嚼着就香,一口咽下去,才笑嘻嘻的道:“你且不知道,这时候挑进去的,当大丫头倒不如小丫头子强了。”

葡萄没听石桂说起过,当即反口:“大丫头们手里管着东西,怎么不如小丫头?”把作戏忘了一半。

“少爷姑娘还小,这会儿挑上去当大丫头,手上能捏些甚?隔不了几年又要出园子,那会儿侍候

的主子才四五岁,能说上什么话,反是如今挑进去的小丫头子,等主子十来岁,手上捏着东西,当了半个家,还是侍候了十来年的,便是放出来嫁人,也得挑个体面的呢。”石桂一个人吃了小半碗八宝饭,又问郑婆子:“干娘可有糖年糕,煎些来吃罢。”

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动心,叶氏是什么样的人,郑婆子心里明白得很,便是不喜欢,礼上也要做足了,到时候得实惠的就全是跟着的下人。

若说先时笑起来还有几分作假,这回去是十万十的真心了,快步出去煎年糕,石桂还道:“干娘多放些糖。”

葡萄看她一眼,石桂冲她一眨眼儿:“成了。”

葡萄还有些不信,郑婆子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呢,石桂等着吃年糕,送上来煎得两面黄,满满撒了一层红糖,看她们分着吃了,这才道:“你的新衣我已经裁了在做了,这些日子不得闲,就让你姐姐帮手,等她做完了,叫石榴给你送过去。”

石榴就是郑婆子的外孙女,送衣裳就得进院子,到了远翠阁再显出些伶俐模样来,跟着才是葡萄帮着说合。

一顿饭吃到末了,郑婆子也还不曾提起月钱的事来,要是叫葡萄知道了,有样学的样的求了木香,她更是一文都捞不着了。

笑眉笑眼的送她们出门,一人手里拎了个大包,葡萄忍着到了院子里头,这才笑起来:“还是你的法子灵,干娘脸色都变了。”

想要的东西多了,自然能挑出个肥瘦来,石桂点了葡萄:“等她真往你那儿去,可不能见着姨娘的面。”

葡萄这点机灵是有的,得显出这事儿是她办成的才行,经过后院的时候,见个青影子在凉亭里,葡萄吐吐舌头:“这个少爷可不是脑子坏了罢,这样冷还呆着,至乐斋里甚个没有,非往这儿来读书。”

石桂微微笑一笑,等葡萄绕小路往远翠阁去了,她站着看了一会儿,从包袄里头取出一盒善果来,搁在凉亭前的石阶上,还往幽篁里去了。

将将踩进门,就让六出拉住了,满面急色,压低了声儿告诉她:“冯嬷嬷找你呢,你赶紧往前头去。”想了想点一点琼瑛的屋:“你可得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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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无间

六出得着琼瑛的令,叫她在门边守着,若是放了石桂进屋,拿她是问,石桂看六出咬唇发急,冲她直摇头,拉了她的手捏上一把。

压低了声儿道:“我必不叫你为难的。”说着脆笑一声:“等我先给姑娘请个安,我干娘还让我带了些自家做的风鸡风鸭子呢,不论姑娘用不用,这礼总要全的。”

六出一怔,差点儿笑出声来,冲着石桂比了个姆指,清了喉咙说一声:“你说得也在理,姑娘醒着呢,你快去罢。”

也是石桂回来的巧了,若是再早些或晚些,叶文心喝了药就要睡,到时琼瑛便把她拦住了,石桂想着包裹里头有腊肉腊鱼风鸡风鸭子,这么一想,才刚那盒子善果就不该给宋勉了。

她提了东西进屋,琼瑛吩咐了六出在门边等着她,一进门就让她先去冯嬷嬷那儿,就怕她找叶文心当救兵,见她进来,倒不看她,反拿眼儿刮了六出,六出嚅嚅道:“她带了礼来呢。”

叶文心见她们打这场眉眼官司,心里先纳罕起来,石桂把包裹放到砖地上:“我干娘让我替她给姑娘请安,这东西是家里自个儿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的吃口。”

郑婆子可不是叶家的下人,给叶文心送了东西,怎么也得还些回去,叶文心扫了琼瑛一眼:“你去预备些东西,总不能白得了人家的。”

既是礼就得按着数回,琼瑛口里应了,还坐着不动,她这不是头一回,又不是签得一家卖身契,石桂张口便道:“冯嬷嬷唤了我过去,姑娘可有什么要带给大少爷的。”

叶家的大少爷就是叶文澜了,石桂这么说半点挑不出错来,捎手带些什么也是有的,叶文心把目光扫到琼瑛身上,看着她的眼光都发冷:“玉絮,你把这些收点了,再回些礼去。”

玉絮应了一声,这回却不再看琼瑛,自个儿把东西提下去,收点了东西出来,捡了一箩儿奶果子枣仁卷子,想着这些不够,看叶文心的意思也得回得厚些,便又作主包了一包雪花洋糖出来。

琼瑛冷眼看着,这会儿连玉絮都不听她的,不敢指谪叶文心,只好把气出在石桂头上,叶文心看玉絮理的东西点一点头:“很好,我记着还炖了梨盅,也给小弟送一盅去,他冬日里嫌火盆热,吃这个润润燥。”

石桂把梨盅儿装在碗形珐琅暖盒里,提着这个往前头去,先送了梨盅,跟着去见了冯嬷嬷,未曾开口先是笑:“冯嬷嬷告罪,姑娘放了我半天假,我家去才来,又给少爷送了梨盅,这才晚了,劳嬷嬷等。”

冯嬷嬷自家独住一间,还有两个小丫头侍候着,两个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看见石桂就往里报,冯嬷嬷听见石桂回话应了一声,倒没急着开口追究石桂来晚了,冲她点点头,让她站着回话。

石桂自知琼瑛必没说什么好话,她既能在叶文澜跟前上眼药,对着冯嬷嬷更没什么不能说的,冯嬷嬷不开口,她就规规矩矩的站在下首,小丫头添了茶来,她还接过来递了过去。

冯嬷嬷倒没晾着她不接,啜一口热茶,搁到桌上,她长了一张圆盘脸,算得富态,石桂见她几回,都是不曾开口先笑面迎人,光是长相就能算是慈眉善目的。

不论是谁初见她都当她是个和善人,石桂同她没见过几回,可光是叶文心这一件事,再打听得她那三个儿子的“出息”,更不敢小瞧了她,冯家发迹跟叶氏出嫁虽是两桩事,可石桂总觉着这里头有故事,叶氏避开冯嬷嬷的手,寻常连见都不愿意见她,总是事出有因的。

石桂垂头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冯嬷嬷吃茶,她便拿了巾子等着,冯嬷嬷不说话,她就站直了等着,还当自个儿要等多久才能把这下马威熬过去呢,谁知冯嬷嬷搁下茶盏清清嗓子道:“你一向侍候得好,姑娘也喜欢你,可见着你是个伶俐聪明的丫头。”

先褒后贬,石桂一听便知,等着她话锋一转要挑刺儿,哪知道冯嬷嬷竟一个不字都没提起来:“你得姑娘喜欢,能哄着姑娘高兴,当丫头的,便已经称职,可你年岁还小,许多道理,便是听过也还不明白,当丫头可不是听话顺从就好的。”

一句句慢条丝理,一个重音都无,冯嬷嬷说得一口扬州话,又细又软,听着每一句都是向着石桂的,还有些劝慰指点的意思在,若不是石桂早就知道,只怕还真当她是个好人了。

她既开口说了,石桂自然作个洗耳恭听的模样,不仅听了,还满面凝色,一句一点头,同样是作戏,她这些日子在宋家作得还少不成,郑婆子那个就当是热身,这一场才是重头。

石桂还不满十岁,这样的小丫头子,冯嬷嬷见得多了,她哪能想到石桂这身子里还有另一付芯子,见她咬了唇儿细细听着,越发温柔和缓:“我原来也是丫头,从三等到二等,再到一等,当丫头的,光是和顺却不成,主子一时想不周到也是有的,你从中劝解了,才不枉主仆的缘份。”

石桂眨巴了眼儿装着不懂:“我不明白,还请嬷嬷明示。”

她发问了,冯嬷嬷脸上的笑意就更深,屋里头不知何时只余下她跟石桂两个,那两个递茶送水的丫头退了出去,半掩了门站在落地罩边。

“我们姑娘自小千娇万宠的养到大,皇家要选妃,不能不送选,凭着姑娘的才貌,真个嫁个凡夫庸人,可不辱没了她。”冯嬷嬷一面说一面觑了石桂的脸色,看她一张脸儿懵懵懂懂,心道这丫头还小,这么着告诉她,她也还不明白。

“咱们姑娘那是投胎出来就要当凤凰的,这你可明白了?”冯嬷嬷许多年不曾作这小儿语,若不是要用到石桂,哪里会跟个小姑娘说这些。

瑞叶是个硬骨头,性子直又跟叶文心打小一道长大,说动她是不能够的,琼瑛倒是个肯办事的,却偏偏不是个能办事会办事的。

叶文心这个性子,说得好听了,叫千金小姐难免任性,说得难听些,便是头犟驴,认准了什么就不松口,看着纤纤弱质,骨头却跟她姑母一样,叶氏的骨头都折了,可到了叶文心,却不能打折了她,得好好护着,由着她这付性子,好好送进宫里头去。

石桂点了头:“就是戏文里说的那些个,神仙妃子。”旁的她也想不出来了,光这一句就让冯嬷嬷夸奖一句,眼角泛起细细的涟漪来,对着石桂很是和蔼的一笑。

“你既投了姑娘的缘,也是你的造化,姑娘教你这些,你也得记她的恩德,为着她才是,如今她心里不愿意,可再不愿意也要进宫的,冲撞了贵人,不但前程没了,便是回到家来,也说不得一门好亲事,这辈子可不就栽了。”冯嬷嬷还是那付口吻,满心满意的替叶文心打算的模样,说到不愿意还长叹一声:“姑娘既是老爷太太交给我的,我便得对得住他们这份心意不是。”

石桂立时接口:“嬷嬷劳心劳力,舅老爷舅太太必然知道的。”一句舅老爷,便点出她不是叶家人,宋家下人自有管事的管教她,便是冯嬷嬷也说不得什么。

冯嬷嬷叫了她来,有两层意思在,头一个自然是敲打她,第二个却是想把石桂收为己用。听了她有这份聪明劲头,越发看她合意了。

琼瑛实是个扶不起来的,连怀柔都不会,老实就得老实得出名,泼辣也得泼辣得有本事,既不能一味的妆老实,又没这个本事弹住屋里人,竟还叫个小丫头得了脸,便不光是不得用,是根本就用不得。

早知道不如挑了玉絮,冯嬷嬷也懊恼,这才又再屋里头物色起人来,石桂就是头一个入了她的眼的,机灵会来事,这会儿又得着叶文心的看重,能劝着叶文心乖乖学规矩入宫,那她这差事就算了了,选不选得上,自有里头人接手。

“你侍候了姑娘一日,你们便有一日的情份在,姑娘待你可算得不薄了,若不然,屋里那两个也不会看了你就红眉毛绿眼睛的,你可不得为着姑娘办些事?”冯嬷嬷拉了石桂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倒似看着自家孙女儿:“你也不必为难,姑娘脾气犟,咱们便慢慢来,水滴也有石穿的。”

石桂才就觉着不对劲,冯嬷嬷好言好语的,全然不是为着她是宋家人,不好当面就打就骂,而是想要招了她,让她当叶文心身边的眼线。

石桂再没成想,她竟轮番叫人看重,要当三重间谍,春燕好歹许了她升等回院子,又替她送信回家,她办的事跟她得的回报,算起来还是她赚了。

叶文心自身难保,却教她读书,给她体面,往后她回去,叶氏那儿的路还能走得更平顺些。可这个冯嬷嬷,却偏偏挑了以情动人这个么法子,石桂听她开了口:“你跟着姑娘两个多好,她是师傅你是弟子,往后要是去扬州,把你带了一道也是成的。”

连石桂想回乡都不知,冯嬷嬷也不知是太小看了石桂,还是太高看了她自个儿,她说了这一句,拍拍石桂的手:“姑娘有什么不痛快,憋在心里总不好,若是对你说了,你便来告诉我,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总要想法子劝她才好。”

一面说一面给了她一只足重的金镯子:“你是个机灵的,比那几个聪明得多,姑娘待你好,你可得对得起姑娘才是。”

石桂麻利的伸手接过来,冲着冯嬷嬷深深点头:“嬷嬷放心罢,我必对得起姑娘的这番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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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反间

冯嬷嬷能到如今这地位,也不是光靠着怀柔说软话,就能笼络住人替她办事的,她若是只会这一式,也得不着叶益清的重用。

她不是不知叶文心看重石桂,只是从来不曾把石桂这样的丫头放在眼里,这么丁点年纪,能翻得出什么花来,琼瑛在她跟前告黑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冯嬷嬷只觉着琼瑛无用,瑞叶不在了,也能叫个才来的小丫头子占了先,叶文心跟前有个石桂,琼瑛便怎么都贴不了心。

正是琼瑛一回回的告状,说叶文心怎么宠爱这个丫头,两个关起门来也不知捣什么鬼,连帐册都差点儿被她哄了去,冯嬷嬷这才留意起石桂来。

石桂当着冯嬷嬷的面套上那只金手镯,这只镯子可比这前得的东西都贵重,可她一看就知道这是冯嬷嬷早就预备好了给她的,从手上褪下来,不过作个样子,显得很看重她罢了。

一个素面光圈的开口镯子,若石桂是个没开过眼界的小丫头,光见着这金色,拿在手里就要千恩万谢。可似冯嬷嬷这样的身价,光只看她领上夹的蓝宝石闪子上头缠了多少金丝,便知这个她是绝计不会戴的。

冯嬷嬷若是还在扬州,儿子又这样出息,出了叶家门,也是呼奴使婢的,她身上这一件袄子,拿出来跟宋老太太比也不差多少了。

此时风俗尚金,甚样东西都要精雕细刻,叶文心赏她那对儿金戒指,除了记上福寿二字之外,一个刻了水波纹,一个刻了松柏纹,两只戒指加起来跟个手镯也不好比,可那个才是真的能戴在手上褪下来赏人的东西。

石桂一来年小,二来才进了宋家没多久,机灵聪明是有的,在冯嬷嬷看来,再怎么机灵也还有限,自琼瑛那头打听出来的,是石桂是乡下地方遭灾买回来的,能过上如今的日子,怎么还会想着回去穷山村?

以己度人,又确是人之常情,换了别个只怕立时投城了,偏偏石桂想的是还要家去,冯嬷嬷这上头棋差一招,石桂又是原来就可怜叶文心,这么个冰雪玉质的姑娘,诗书琴棋无一不通,在亲爹眼里,也不过就是金莼玉粒养活大的猪崽子,等着她过秤卖钱罢了。

石桂翻看那只金镯子,正合了冯嬷嬷的猜想,这样出身的女孩儿,可着劲的讨主子喜欢是为的什么?她能挤进正院,就是个颇有手段会媚上的,可此地又无根无基,好容易进去了还让人挤了出来,到了幽篁里才多久,又成了得主子宠爱的,她想往上爬,便给她递个通云梯,她自然就能听话办事了。

冯嬷嬷想的不错,可她挑的偏偏是石桂,当面哄了她,还拿了一匣子点心,出门的时候冯嬷嬷还让她往后常来:“你且不知道罢,原来姑娘身边的瑞叶,也是识得字的,可惜跌了腿儿,身上不齐全还怎么在姑娘跟前侍候着,等你年岁再长些,也能料理事了。”

画了一张又一张空心大饼给石桂,石桂满面都是笑,等出了院子,这才长出一口气,纵知道是作戏,冯嬷嬷这番作派说辞也依旧叫她恶心。

这许多人,联手算计一个小姑娘,她知道叶氏的旧事,如今叶家这个模样,当初的叶氏便是此时的叶文心,让家人称斤过秤,挑出价高的卖出去。

石桂胸口堵了一口浊气,便是自家心头清明,见着这些腌臜事也一样觉得恶心,她快步走到廊道边,此时天色将晚,天上大团的白云嵌了一道道霞光,紫的红的橘的,一层层染开去,石桂靠着柱子,原是极目看出去,不知不觉就看住了。

心头那口浊气,冲着这漫天霞色吐了出来,回神的时候,便见宋勉坐在廊边的栏杆上,冲石桂微微点头。

他日日绕着那个凉亭总要走上几千步,回过身时看见阶上摆了一包善果,再顺着路看过去,石桂已然绕过了月洞门去,宋勉眉目间染了些暖色,步下台阶拿了那包善果,咬着里头的豆沙。

他在此间除了宋老太爷宋老太太跟叶氏,也有交好的,譬如宋荫堂,他这么下功夫,除了只有这么一条路走,也是因为前头还排着一个宋荫堂。

宋荫堂是宋老太爷开的蒙,打小心无旁骛,只读书一道就不知比他高出多少,宋勉在宋家村里算得出挑,进了族学方知差得还远,不比旁人更用功,怎么能脱颖而出。

宋荫堂读书,有人砚墨有人铺纸,还有人洗笔端茶,点心果品,他想吃的不想吃的,都□□齐备,宋荫堂行事学足了叶氏,事事周到不说,还让人如沐春风,凡他有的,也都想着宋勉,宋勉收得多,回的少,一针一线都在宋家,便干脆躲过去,这样不吃那样不用,连读书都不在屋里了。

别个给他,他只觉得身上压得更重,石桂给的,倒是他能还得起的,这会看她回过神,笑着问她:“怎么,你叫人训斥了?”

石桂摇摇头,动了动手上的金镯子:“不是训斥,是得了赏。”

宋勉不解:“得赏你还不高兴?”他屋里那个书僮,躲三躲四的偷懒儿,不就是因着他给不起赏,恨不得往宋荫堂那儿献殷勤去,怎么这个丫头得了东西竟还面带薄怒。

石桂干脆坐下了:“也不是甚个赏赐都是好的,都能叫人开心的。”她本来还是个孩子模样,虽人老成,可一双大眼配着两道弯眉,面颊鼓鼓,看着就带三分稚气,这会儿眉头一蹙,倒似装满了心事。

宋勉一听,倒为她这话点头,石桂却不打算多说,立起来冲他点点头:“我回去当差啦。”把那手镯藏进衣袖里,这一匣子点心,正好臊一臊琼瑛。

宋勉也不知要跟个小丫头说些甚,他本就不是个擅言辞的人,挟了书回至乐斋,看门的小厮笑嘻嘻一声:“堂少爷又读书去呐。”宋勉也不答他,点一点头,只作不知这笑里头的嘲讽,自家砚了墨,提笔写起文章来。

叶文心久等石桂不来,心里头着慌,连声催了玉絮去把石桂叫回来,她先时度着石桂总是宋家人,冯嬷嬷再怎么厉害,也不能隔着这一层去动石桂,至多教训两句,再不能打骂的,哪知道到天色暗了还不回来,赶紧叫人去催。

玉絮哪里敢违了冯嬷嬷的话,可她才在叶文心跟前露了脸,她吩咐的事又不能不办,正犯难呢,石桂掀了帘子进来了。

叶文心差点儿冲口而出,好容易咬唇忍住了:“怎么去的这样久,可是往花园子里头躲懒去了?”

石桂脆笑一声:“再不敢躲懒儿,嬷嬷叫我了去,问我些姑娘的病里心绪可好,说我侍候得用心,赏了我一匣子点心呢。”

一面说一面提一提手里的食匣,叶文心不防她还能得了赏回来,屋里头无人不知这是琼瑛下的绊子,石桂毫发无伤回来了不说,还得了吃食,个个都往她脸上瞧过去。

琼瑛的脸上一阵青白,连笑都撑不住了,她说了好些回,冯嬷嬷都不愿意替她出头,好容易这回答应了,竟能叫这么个毛丫头糊弄过去。

叶文心抿嘴一笑:“我看看给了你什么好东西?”当着面就要石桂把匣子打开来,里头装着翡翠卷子蝴蝶酥,还有一层奶糕,是拿羊乳子做的,寻常丫头们再吃不着的。

叶文心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冯嬷嬷当着人怎么尊她为主的,背后又是如何行事,她明白过来,便留意看着,有心问一问石桂怎么哄住了她,往枕头上一挨:“我这会儿也吃不得,这药越发苦了,叫厨房做糖糕来。”

石桂坐在下首陪着她,两个不时说些趣话,琼瑛还要摆大丫头的款:“姑娘正是养精神的时候,可别让她走了困意。”

石桂当面应了,还坐着不动,吃起翡翠卷子来,琼瑛心头火起,瑞叶在的时候,大伙儿都要退后三分,好容易她进前了,还有个石桂碍着,可她又不能当着叶文心发脾气,转身出去了,往廊下坐着生闷气。

玉絮跟了出去,拿手推一推她:“你这又是何苦,不过住个三五个月,姑娘宠她,就宠着些又如何,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玉絮这会儿比石桂还更叫琼瑛忌惮,石桂真要压权便是留在叶文心身边了,也还得再等上三四年,玉絮就不一样了,亏得平日里待她这样好,却在背后捅刀子。

“姑娘这会儿看我们,都是草木人了,眼睛里只见得一个,我也不是容不下人,可也劝着姑娘好才是,一味胡闹,她是得了赏了,我们可不挨罚。”琼瑛知道这会儿不能立时就跟玉絮起冲突,两个一边,先捏住石桂要紧。

玉絮跟着琼瑛这么久,甚个好处都没捞着,反是石桂在叶文心跟前说了她许多好话,听见琼瑛埋怨笑一笑:“连嬷嬷都赏了她了,你又何苦作恶人,过个三五月,到时候再说。”

外间说甚,里头不知,石桂等人一出去,就把袖子撸起来给叶文心看,那只金镯子宽松,套在她腕上松垮垮的,若不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厚,怎么也掩不住,石桂看着叶文心,心里叹息,语音清越:“这才是我得的赏呢。”

叶文心乍见之下,猛得一阵咳嗽,石桂放下袖子,替她端了水来,叶文心好容易把这阵咳嗽压下去,石桂把冯嬷嬷那一席话全告诉了她,她一只手撑着床沿,指甲刮在床框的雕花上,眼睛怔怔盯着床帐,琼瑛跟着她四五年,也一样能把她卖了,石桂跟着她不过三两个月,便能为她如此,揪着领口的手轻轻松开:“我知你不是贪图甚么,若是,若是我能如愿,必讨回卖身契,放你自由。”

跟着又一字一顿道:“她能笑里藏刀,咱们就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石桂早在告诉叶文心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除了反间,没别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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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早产

叶文心说出这话来,石桂倒对她刮目相看,只当小姑娘经了事,倒有了成算,她本就是个聪明的,所欠的不过是心气太高,分明知道冯嬷嬷琼瑛心里的打算,却偏偏放不下颜面去哄骗笼络这两个人。

哪知道叶文心第二句话,便是让石桂去翻书箱子:“你把那《孙子兵法》替我翻出来。”石桂一噎,眨巴了眼儿看着叶文心,她却反过来告诉石桂:“这才是好书呢,我且得想想法子。”

石桂恨不得叹息,才还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却原来是纸上谈兵,不能挫了她心志,去了西厢小间里翻书,叶文心看得杂书颇多,香谱也有琴谱也有,一溜儿排开,兵书却是藏在最下面的,仙域志翻得书角都皱了起来,兵法还跟新的一样,石桂随手一翻,墨香味儿还没散,显是很少翻动。

叶文心连想法子都这样文气,石桂也知一朝一夕急不来,就让她看了书,出门续水的时候遇着满面寒霜的琼瑛,还有跟在后头冲她使眼色的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