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闭了口,繁杏不看锦荔只看石桂,石桂却垂了眼帘,这样恶毒的话,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想一回道:“伤我父母,我不能言。”

繁杏不过早一步回来,后头跟着就是叶氏,春燕扶着叶氏的胳膊,立在门边,听见这么一句,家里也有世仆,几辈儿都在宋家当下人,老宅里哪会没有亲人,锦荔一家子也就是靠着高升家的,这才调到金陵来,当着轻闲的差事。

见叶氏来了,玉簪几个才敢上前,院里头栏杆上摆的菊花也打烂了一盆,这才蹭了一身的泥,打坏的是宋荫堂专挑着送来的万龄菊,叶氏专把那花摆到廊下,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得见。

玉簪把话告诉了春燕,春燕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锦荔这话是没错,可到底伤人,她还不曾说话,叶氏已经开了口:“把这两个隔开来,都去院外头跪着。”

叶氏说得这一句,眼儿往高升家的身上一扫,高升家的不敢再说,不问出来倒还更好些,春燕的脸色这样难看,指不定锦荔就说了什么。

拳头落在她身上,嘴里还有什么骂不出来,遭了水灾的可不独是石桂一家,宋家的山坟还在云瑶,田地淹去一片,宋望海宋敬堂生死不知,若是开口胡咧出来,那可不是跪一跪就算完的。

锦荔瞪大了眼儿,高升家的一面扶她一面掐她的胳膊:“家里事这样多,你们竟还闹这样,依着我说跪也太轻省了。”

叶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了进去,高升家的知道不好,推了侄女一把,锦荔还在发懵,石桂已经站直了,走到院门外,干脆跪了下来。

锦荔抖了嘴唇,被打的分明是她,怎么连带着一道受罚,高升家的却不再理会,睨了她一眼,快步跟上叶氏,嘴里回报着拨回去的钱粮。

淡竹石菊葡萄三个跟着石桂出去,淡竹手脚快,替她占了个没太阳的地方,青砖地上到底凉,想得会子,回去拿垫子也太惹眼了些,葡萄往院里石房里头取了一个来,石桂两天没吃东西,才刚又耗了这许多力气,人已经跪不直了,歪在墙边,一身一身的出虚汗。

她才被秋娘抱回去的时候,秋娘是没奶水的,又不好常往白大娘家里去讨要,拿米汤糊糊一口一口喂大了她,为着捡了女娃儿回去,吃了俞婆子多少骂。

说她自家肚里养不出,却去捡个不知来路的赔钱货,还一路吵上到了白大娘家里,嘴里什么难听的都说过,把石桂说成是白大娘外头生的,白大娘还没理论,她家大女儿一盆子黄水泼出来,俞婆子这才不敢往白大娘家闹。

秋娘性子软团团的,吃了骂不会回嘴,娘家又不在此,只知道抱了她哭,一面哭手上还做着针线,把自家的旧衣剪了,给她做小衣裳穿。夏日打扇冬日暖被,若不是秋娘,她也活不下来,还没轮着她报恩,他们怎么能没了?

石菊看她晕乎乎撑不住,转进去拿了香糖果子出来,石桂嚼了一嘴的糖渣,全咽进去才觉得好受点,人还是没力气,淡竹蹲了身,一只手扶着她:“你别急,太太不过一时生气,本来就是她的不是,等会子我去求一求春燕姐姐,叫她帮你说说好话。”

石桂木怔怔的,身上的力气全用完了,脑子反而静下来,才刚炸开了锅,这会儿一个泡泡都冒不出来,软软靠在墙上,既不看她,也不回应。

石菊淡竹都有差事,葡萄让她们进去,自家陪着石桂,泪眼汪汪看着她,拉了她的手:“我家就在镇在,水来了,也不知道躲不躲得过去。”

石桂绝少听见葡萄说家里人,若不是郑婆子提过两句,她还不知道葡萄是被后娘卖出来的,被她拉了手,听她细细说:“我原来万般看不惯你,不过因着你还有家可回,我叫后娘卖出来,哪里还能回家,当时恨不得她们死了,这时节想起来,倒不如我忘了她们,她们也不必记着我,大家各自安好罢了。”

石桂抬抬眼儿,对着葡萄强忍泪水,却还肯认:“我爹娘没事,必然会来找我的。”葡萄原来已经止了泪,听她这一句,反倒哽咽起来,又不好说必是死了,拉了她的手,哭个不住。

锦荔隔道门跪在对面,见无人盯着,直起身子来,两只手抱着膝盖揉个不住,听见石桂的话,到底不敢再说,身上哪处都疼,这丫头下起手来竟这样狠,才想着往后要求了姑母把她调出去,春燕就出来了。

锦荔赶紧跪好,膝盖磕着砖地一声响,春燕看都没看她,对石桂道:“你回屋罢,等你病好了,再领罚。”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有妹子没关注微博的

有个小天使给我画了明月石桂

放出来给大家看看

第204章 求救

淡竹围着叶氏的屋子团团打转,春燕一出来就恨不得撵在她身后,却又不敢张嘴去问,在太太院子里头打架,往院外跪着就已经算是放过她了。

听见这一句差点儿忍不住要笑,赶紧过去扶起石桂,她跟葡萄一左一右,石桂力竭,半歪倒在人身上,才还跟豹子似的要扑人,这会儿却成了病猫。

高升家的回完了事,腆着一脸笑退出来,对着院里的小丫头许久没有这样的好面孔,今儿却是一路笑着,到了门边看见淡竹葡萄两个扶着石桂,架着她进来。

石桂两日没吃,身上一阵阵的发虚,高升家的面上尴尬,对着春燕还点点头,拿眼儿一溜,也不知道这么个野丫头怎么竟得了春燕的眼。

春燕奉茶的时候对叶氏道:“虽是犯了事儿,可她家里才遭灾,身上又病着,太太垂怜,宽恕了她,等她病好了,该打该罚再办罢。”

一席话说得高升家的脸皮发烫,春燕一面说一面睨过来,对着高升家的似笑非笑,旁的丫头也还罢了,春燕眼里只有一个太太,再说多少好话给多少东西,她该报的一样得报上去,高升家哪里还敢替侄女求情。

出来见着石桂,也不说话,目光扫过她去,绕过她们往外头,锦荔正踮了脚,看看有没有人来理会她,告诉她也不必跪了。

看见等到了亲姑母,正要开口,被高升家的狠狠瞪一眼:“家里出这样的大事,你也敢闹,你猪油蒙了心!”抬手拍她两下,到底没下狠手,指着砖地:“给我好好跪着,甚个时候太太气消了,你甚个时候起来。”

锦荔才刚一阵哭喊,嗓子早就哑了,这会儿又要哭,却干干出不出眼泪来,对着高升家的扁扁嘴儿:“姑妈。”

高升家的原还想着往后这个侄女儿扶起来了,总是姑表亲,哥哥家里这些年也积得许多,又只有这个女儿,说不得结一门亲也是好的,可看看这个丫头,家里使了这许多力气,竟还比不过外头来的丫头。

她上下打量自家侄女一眼,她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心里觉着两个不衬头,叹一口气:“你这是正撞在枪口上了,待太太气儿消了,我再替你说合。”

锦荔还不满意,恨不得石桂立时就出了院子,可姑姑自来没待她这个口吻,这下才觉出委屈来,抽抽噎噎要哭,还是乖乖跪下了,又想着里头怕要歇晌午,无人走动的时候总能坐一坐。

石桂倒在床上,狸奴跳到她身边,喵喵叫了两声,看着淡竹又是给她盖被又是喂她温粥,歪着脑袋,一爪子搭在石桂的手掌心上,软绵绵又叫了一声。

石桂握握手,把狸奴的软垫握在手里,狸奴也不伸爪子出来,由得她捏着,还拿小舌舔她的手,石桂吃了半碗粥,肚里有了东西,才觉着身上有些暖意,忽的抬了头道:“我爹娘弟弟必然无事,会来找我的。”

她对着葡萄说,葡萄一句都接不了口,只会垂泪,对着淡竹说,淡竹却接过口:“那是自然,菩萨都保善心人,你爹娘没忘了你,菩萨自然要保佑他们。”

石桂心里知道这话不过沾沾唇,可依旧有了些生气,想着自个儿竟白白费了两日,便是她身在宅中,也该想法子着人去寻一寻才是。

她身上才刚有丝热乎气,碗都捧不住,就问石菊:“家里可派了人去寻二少爷?”宋家山坟就在云瑶,必然得派了人去,石菊这会儿半句都不敢刺着她:“这才几日,就已经去了两三拨人了,大少爷还想亲去,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也不肯放了他,才遭过灾的,若是遇上流民,可怎么好呢。”

那里头的人都要逃出去,衣衫齐整往里去的,可不都是肥羊,年年都要闹灾,**再少天灾也不会少,住在金陵城里,哪个都能扯上几句皇帝皇子,先帝的时候泰山震过一回,先帝还发过罪己诏,这事儿无人不知,这一向又拿出来说了。

石桂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得咳嗽了一阵,涨得满面通红,拉住石菊:“里头可有相熟的人家?”石菊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她自家是必出不去的,托了人打听打听,说不准就能得着信。

梅溪兰溪隔得是不远,可这时候哪会调出人力去打听一个丫头的家人,石桂也知是痴人说梦,可这场梦一停,她这些年就都白活了。

石菊看她眼睛又亮起来,到底不敢说败兴的话:“我听说大少爷不能去,堂少爷却说父母都在那处,要去看看坟动了没动,就是明儿,还得再派一只船回乡。”

石桂脸上还露出些笑意来,宋勉是见过石头爹的,若是他去,找着的机会就更多了,石桂譬如抓着了救命的稻草,此时除了这个,再没别的好依仗,虽知道不合规矩,也还是要出去,石菊一把拉了她:“你这模样怎么能动,太太那儿还挂着号呢。”

石桂怎么能不动,头都直不起来,人还要往外去,又想着开柜,大票面的来不及兑换,先把堆碎的银子取出来,托人去寻,总得酬谢。

她饿了两天打上一架,脑子倒清醒过来,吸上几口气儿,这会儿兰溪船舟就是保命符,要雇佣船去找,也不知道这点子钱够不够。

石桂身上的积蓄全给了石头爹,这几月里少了二等的例,又没了双份的月钱,得的东西又没能拿出去换钱,抖着手打开小柜,从里头取出明月给的碎银子,统共五两,哪里能够。

这五两银子却叫淡竹咋舌:“你哪儿来这许多钱。”

开着门开着窗,什么话外头听不见,石菊赶紧捂了淡竹的嘴,石桂脑子里头浑浑噩噩,只这一点清明,捏着银子张开口:“明月给了我的,我去求堂少爷,求他替我找一找。”

她自个儿觉着这些话响得炸雷似的,石菊淡竹却只看见她嘴唇嚅动,一声都没出,身子一晃,手撑在柜门上,软倒在地上。

淡竹不及惊呼,就被石菊喝止住了,两个先把石桂抬到床上,好在她们俩都比石桂年纪大,几步路也出了一身汗,淡竹去找春燕拿主意,石菊回身看向柜里的小箱子,小箱子里收罗了许多东西,拿布掩盖住了,鼓鼓囊囊好几个荷包,已经满了一半,石菊皱皱眉头,却替她阖上了箱子,上了锁,把钥匙塞到石桂枕头底下。

春燕没来,来的是繁杏,看着石桂睡在床上,她竟眼圈一红,她自家家乡都不知在何处,成了人也曾猜测过,既是老宅那头买来的,说不准也是楚地人,不过心里不惦念,看见石桂这样,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从袖兜里取出一个细银瓶来,拿小勺子倒出一勺来:“她这是饿的,先给她喝一勺子蜜,肚里有了东西,人总得好受些。”

繁杏还伸手替她捋捋头发:“你们照管着她罢,这东西调一勺是一勺,别一气儿给她吃了,我晚间再来看看她。”外头锦荔还得料理,叶氏此时是腾不出手来,真个知道她说了甚,东院看不看重是一回事,下人放到嘴上说,怎么也讨不着好好。

石桂一气儿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才蒙蒙亮,她睁了眼儿,露在外头的手臂被狸奴的尾巴尖儿一扫一扫的发痒,猛然回过神来,她还得去找宋勉,求他找一找秋娘。

她撑坐起来,人倒有了些力气,桌上有湿有干,调着的蜜水就放在她床头,也不管是冷的热的,一气儿喝尽了,啃上两块干点心,披起衣裳,头发一拢,开门就要出去。

淡竹睡得死,石菊却跟着起来了:“你要去,我陪你去,你等着。”匆忙忙穿上件薄衫,跟着石桂出门,石桂有了希望身上就有了力气,一路往至乐斋去,石菊都差点儿跟不上她。

门上的小厮倒是认识石桂的,只看他脸上有伤,开口又是求见堂少爷,直通通一句转圜都无,拿眼儿直打量她。

石菊赶紧上前塞了十几个钱:“她家里遭了灾,听说堂少爷要回去,这才来求,你行个方便,请一请堂少爷罢。”

小厮这才往里头去,也是她们运道好,宋勉今儿要回乡,这才没出去读书,若不然早不知道哪个石洞子里一钻,哪里寻得来。

宋勉收拾了东西,听见小厮说外头丫头来找他,还当是石桂来要书的,捧了书册出去,在门边见着面色青白,脸上带伤的石桂,唬了一跳:“这是怎么?挨罚了?”

他在宋家这些年,也知道那起子干娘是不能打脸面的,带了伤不好当差,主家也要罚她,能伤脸的就只有主人惩罚了。

石桂这两天里生生瘦了一大圈,面颊凹了下去,看着宋勉道:“堂少爷此去,能不能…能不能寻一寻我爹娘。”

捧出银子来,抬到眼前:“便请人打听打听也好,我家在兰溪,离梅溪并不多远,家里姓石…”说到姓石,已经忍耐不住,却生生把泪咽了下去:“有个弟弟今年六岁,我娘是外乡嫁进来的,祖母守寡十来年把我爹养大,在兰溪提起来,乡人都知道的。”

宋勉就在至乐斋中,总能听得多些,楚地大水已是大灾,隔得这些日子,伤损从一百户到了四百户,又是夜间山洪倾泄,多少人睡梦之中遭了灾,连逃都不及逃。

可他看着石桂的模样,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回回见她,她总是乐呵呵的,便□□娘追打,也半点不气弱,此时抖着嘴唇,话都说得艰难,想着自家父母,竟垂了头不去看她的泪眼,伸手接过来:“我能办的,我一定会办。”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怀总竟然在营养液榜第一

隔了一个月又是第一有点高兴

这段剧情还有点小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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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死讯(捉)

石桂没成想他会一口答应,膝盖一软,就要冲着宋勉下拜,人到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作无能为力,宋勉把一把拉住了她,跟着又赶紧松开手腕,往后退一步,面上微红,连连摆手:“这是举手之劳,你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石菊知道石桂腿软无力,上前扶了她,石桂却不必她扶,心里有了指望,身上就有用不尽的力气,想说几句话谢一谢宋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无力还报,全赖着宋勉的心意,再没成想,他竟一口就答应了。

听说遭灾她都没哭,这时竟有些泪意,却生生忍住了,冲着宋勉,深深鞠一躬,直起身来又道:“我爹娘必会无事的。”

宋勉此去,就是跟着人打理打理族中事务,他还有一年的孝才能科考,宋老太爷有意历练历练他,这才派了他去。

他在梅溪早已经没了家人,说是同宗同族,当日也并未照管过他,收拾了东西出门去,捏着那一荷包碎银子只觉得烫手,虽未见过那付惨像,书中读到的也知,带了常用的药,又找了些书,宋荫堂一路把他送到了码头。

船上装着米面食物,还有药粉雄黄,最要紧的是生石灰,防着瘟疫虫害,事事料理得当,宋荫堂拉了宋勉:“我父亲弟弟还多赖你,等老太爷一松口,我立时就去。”

宋荫堂都把请假的单子递了上去,被宋老太爷扣了下来,山坟被水淹没,他自然是着急的,可重中之重的孙子去不能去,如今灾事过半,就已经报了四百户,底下说不得还有瞒而未报的,若是州府压不住,叫流民乱起来又当如何。

哪怕是万一,宋老太爷都不能让宋荫堂冒这个险,宋勉带了银子粮食并两房人家去,宋家的壮年的几乎都跟着船回乡去了,人手也还是不足,带着钱粮到了地方自能招到灾民卖劳力。

水还没退,也不知道城中如何,只得分了两拨人,一拨往高处县衙门去找,一拨雇了当地善水性能撑船的进城去,叫着宋望海宋敬堂的名字,就盼着能听见一点回应。

可这船在城中过了两日也没个回应,主家没找着,倒救了几个宋家的仆人,有男有女,可都说不清楚水来的时候老爷在哪儿,到知道少爷并不在,在乡下祠堂读书。

天上雨一停就出了大太阳,官府要通河沟,城里的水退得慢,乡间的水却退的快,一层层的往下退,都没过山脚下立的石碑了,这石碑经得这场大水也还没松动,平日里下山上舟都在这儿当个记认。

石碑上刻着家,原来不过露出顶头一半,慢慢一个个变多,再过五日那水退到了驼碑的四只小龟脚面上。

经过一场大水,乡里的房子纵有牢固余下的,屋瓦也都冲走了,还有塌掉半边的,倒下来的房梁落下来还有压死人的,田里各样东西都有,有锅有碗有衣有衫,最多的就是叫水泡大了,辨不出面目的尸首。

在水里泡了这些天,整个身子都泡白了,有的勉强还能看得出衣饰,可寻常人哪里敢看,大水过后太阳一晒,有的已经发了臭,越是这时节越不敢留,怕生了瘟疫,一村子的人都活不成。

官府人还未到,族长已经开了口,摸了钱出来,叫人抬到干地上收罗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了事,又说由着族里拿钱,在村中给这些人都立个坟,清明下元也好有些烧纸祭奠的地方,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这些个尸身早已经辨不出面目,家里有人失落了寻不着的,就当是在这些人里了,总归也分不清谁是谁,便有孤身客或是旁的地方飘来的尸首也一并烧了去。

只记人数,不记姓名,有名有姓的就刻在碑上,捡点一回,少的人比留下的尸首多的多,就当是做了好事,垒起草来点上火,烧得火光冲天,再不快些烧化了,山上饿了这行多天的鸟兽也把这些当作食物。

水退了一天比一天干,雨落尽了,日头悬在天上,没一刻就晒得人头昏,尸首多的烧不动,烧成灰再盖上土,雄黄粉拌了生石灰往里头填。

活下来的人也都瘦骨伶仃的,女人孩子尤是,山上米面若是吃尽了这水还不退,还保不齐后头要吃什么,宋家族人还算得富裕,前头就积了米粮,又靠着山。

叫水困住的不独是人还有山上这些野兽,一队人坐船去捞人,一队人就上山找吃的,大家勒紧着裤腰才度过后头这十来日,靠着填补撑到了水退。

贫困处此时还不知道吃甚,好容易拖儿带女的推了板车逃出来,救济及时还罢了,有的人没能挨到粥棚,就已经倒在路上,半日无人管,也只多死一个罢了。

乡绅也有遭了难的,似宋家这样已是运道极好,宋敬堂跟在族长身边,学了许多东西,等学退了,先让壮年男子下山去把田地粗略修整一回,空屋能住人的先住人,住不了的还回山上来了。

他心里记挂着宋望海,带人进城去找,可又放不下金赛兰跟那个孩子,越是没吃的,孩子越是哭闹,宋家族人也还罢了,她们这样外来的,分粥都得少一口,宋家也就救了这两个活的,越是往后水面上就再没见着活的。

宋敬堂托了刘氏照顾赛兰和婴孩,金赛兰瘦了许多,腰上扣着的金腰带都快绑不住了,钏环差点儿就要滑下来,她跟着父亲四处行商,知道的倒比寻常人多些,同刘氏呆得久了,刘氏也替她打主意:“大灾过后,官府总要重新计户,你是外来的,此间不能落户,若是寻不着家人,不如寻一个绝了户的,改成女户,既有田地房舍,往后也能免去赋税。”

金赛兰想得一回,这倒是个好法子,要紧的是有田地,她身上便带着金山银山也有耗去的一天,往后又该如何,可瞒下姓名领田地是犯法的,她思量一回,到底不敢。

刘氏反宽慰起她来:“这许多人许多事要料理,官府也不会仔细寻问,不过是族中人记下报上去,死的死没的没,哪一个来追究。”

这些人才遭了大水,得幸活了下来,呆在山上就打起这个主意来,死了这许多人,绝了户的人家好些个,有贫家也有富户,这些个田地屋舍都要归了官府,拿这些无主的土地再丈量过发给流民,给粮给种,安家落户。

给了外人不如留给自家,一样是姓宋的,便打起了土地的主意来,刘氏出的主意,也是叫金赛兰领上几亩田地,就假作是绝户人家的女儿。

“你既不是族里的,活你一命就是大恩德了,哪里还腾得出手来替你寻亲,你再看看这许多流民,官府且管不过来,你往何处去寻你的父兄,不如就认下是族人,总能安顿下来。”

金赛兰听得此言,心中意动,十来日过去了,父母兄长半点消息也无,水在的时候家家都住在山间,如今水退了,一家一家下得山去,已经走了一多半儿,她跟孩子无处可去,难道还要全靠着宋勉不成?

她心里拿不定主意,她便是分也分不到好的,可总有个落脚处,身上总还有些金银,带了这个娃儿半个月,倒有些离不得他,户户都受了灾的,哪一户人家能养活他。

正踌躇间,宋敬堂来了,他原来是有些呆,经得这十来日,倒比读了十多年书知道的都要多些,看见金赛兰瘦了一圈,立时想着她往后怎办,都已经管了,便得管到底。

刘氏陪在一边,听见宋敬堂叮嘱了两句,眼儿一转,莫不是这两个已经看对了眼,金赛兰却是生得美貌,若不是宋敬堂跟着,就那两个汉子,见财见色也不知会打什么主意,既是英雄求美,说不得就有这么一桩姻缘。

族长一家早早上了山,半点未受波及,此时才有这样的闲心,知道家里还有几间屋是好的,金赛兰也不能一直住在山上,既受了托便道:“家里总还有几间屋能住人,金家姑娘先跟我了回去,后头怎么论,咱们后头再说。”

金赛兰也无处可去,抱了孩子跟着一道,宋敬堂想一回,到底没能说出口,只带着人往镇上去,水还没退完,没过到了膝盖处,屋顶上早已经没了人,活下来的,推着床桌回家去,也不知道拿的是哪一家的。

人人都是默不则声,淌着水过去,小儿还坐在木盆里,到这会儿早已经不哭了,米粮店抢夺一空,死的也还罢了,活着的还能计较得失,算着损失了许多,哭倒在门坎上。

有男人活下来的还好些,一家子没了男人,又争不过别个,便抱了孩子托着碗,一家一家的沿街讨要。

宋敬堂涉水回去,先去宋家,门户大开,里头树倒屋塌,东西少了一多半儿,正堂上那张紫檀贴贝的桌子孤伶伶的,两边四把椅子早就不见了,灯笼浮在水上,铜环倒泡得崭新,厨房里还传来声音,都是往富户来找吃的的难民。

倒塌的屋角边倒见着被砸死的丫头,露出一只脚,里头还不知泡成什么模样,宋敬堂到底算是衣衫齐整的,后头又跟着人,一看就是主家,难民或有所得也都一哄而散,家里还有个看门的仆人,遭了灾活下来,无处可去,还又回来,正在赶人,见着宋敬堂喊一声二少爷,跟着就哭了起来。

难民哪里敢久留,抱着东西扔下东西,拿着吃食的却不肯放,快步溜了出去,那仆人带着宋敬堂往后院去,院里头的堆的太湖石早已经滚得满地都是,石桌石凳子东倒西歪,仆人哭得一声:“二老爷跟姨娘在屋里头没能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不洗脸的保养方法是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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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总忍了两天,起了小疙瘩

女明星的话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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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了要去吃好吃的,发完盒饭就去吃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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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浮

宋敬堂在山上这许多日子,早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可乍听之下还是恍了神,差点儿没立住,是一道跟了来的宋家族人扶住了他。

宋敬堂是屋里唯一一个主事的,纵还是少年,到底是主家,那仆人领了宋敬堂进院,月洞门的墙塌了半边,瓦片落了一地,门廊小道上零零落落都是东西。

只那仆人一个回来了,还未赶得及收拾,先满园子看看有没有人,下人屋里死了几上,屋里的东西都冲出去一半,翻到正院里,先看见门锁得好好的,可镶着的贴贝玻璃全破了,伸头往里一看,差点儿没吐出来。

这是主屋,老太爷老太太又不在,能呆在里头的自然只有宋望海,那仆人一是不敢,二是没见主家,不好碰尸身,何况这死相他还是闭了眼儿不知道的更好好些,一路走一路道:“少爷仔细着,老爷遭了难,少爷也别伤心太过了。”

宋敬堂红了眼圈,在山上时已经哭过了,十五六岁的人,从小养在金陵,甘氏恨不得张开羽翼护着一双儿女半点不受外间烟火事,长到这样大了,不说大水遭灾,外头的乞丐都不叫他多看一眼。

宋敬堂在山上跟着出船,晕船的毛病也治得差不多了,也见着许多泡涨了的尸身,死相必是不好看的,玻璃都碎了,门还栓着,里头的东西浮起来泡了这许多天,该烂的都烂了。

可宋敬堂再没想到他会看见这么一付景象,怪道那仆人不敢收拾,里头三个人虽辨不出面目了,却是赤条条的,身上一件衣裳也无,就这么袒露着。

宋敬堂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这样景象,谁来收拾,死之前还在荒唐,也或许就是因着荒唐,才没能逃出来。

这模样怎么能叫外人看见,宋敬堂拿布掩住口鼻,进屋子里想找个布把三人盖住,最后捡起**的床帐,把三个人盖住了,可这样子,又得怎么发送。

宋望海最后的模样把他那点伤心全耗没了,心里知道是该伤心的,也确是大悲,可这悲意就跟退了的大水,留下满地鸡毛。

找到了宋望海,还得找祖父祖母,那老仆说道:“老太爷老太太往东山烧香去了,夜里歇一夜,间壁的亲家太爷太太也跟着一道。”

宋敬堂松得一口气,跟着又派人去东山,自个儿在家里坐镇,又告诉那老仆,凡还回来当差的,都发米粮,赶紧把门正一正,屋里的东西收拾一回。

棺材铺面挤得满当当,木头泡发了原是不能卖钱的,可总得有东西发送,米粮店叫抢了个空,棺材铺倒发了一笔财,官府人手不足,便征用了能动的民人,安排他们巡街抬尸火化,再发给米粮糊口养家,也防着灾后暴动。

宋敬堂差了人去买棺材,讲明的了要个大的,多少银钱且不论,上上下下都知道宋望海死相不好看,说得风流些是极乐而去,想抖个机灵宽慰宽慰少爷,混个面熟说不得就跟了去金陵城了,可嘴巴一张就看见宋敬堂面色铁青,赶紧闭了口下去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