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去了,宋敬堂看着这满目疮痍,想抬手扶正个石凳子,手上却没力气,干脆就靠在栏边坐了,顶上哪里还有瓦,撩起衣摆绞干,心里生出荒唐之感,坐着看着一方蓝天,怔怔出起神来。

宋家得着信时,甜水镇的屋子已经修葺起来,宋勉带去的钱粮派了大用场,官府人手不足,各家都有偷盗事,防也防不住,抢吃的抢用的,墙没补上就有人钻进来偷东西。

宋家早被人偷过一轮,金的银的都没剩下,此番再来是来偷吃的,宋敬堂先还想分发些,叫老仆人止住了:“少爷心善,可这城里余下多少人,咱们才多少东西,给了一个就得给十个百个,拿出来再想收回去,可就不成了。”

宋敬堂经得这一回,把那呆气去掉一半,先把丧事办了,抬了棺材出去,也一样烧化了去,立上三块碑,回去还不能细说,只说三个人都没逃出来,死在一处了。

宋勉先同宋敬堂汇合之后再回去找坟,哪里还有坟,那些个建墓的,倒还能寻着断碑,似他这样不过立了个木牌子,哪里还找得到地方,田地屋舍俱不是原来模样,坟都没了,还往哪里去祭拜。

宋勉还记得石桂所托,兰溪跟梅溪也差不了多少,一样是受灾,那头还不如宋家有族长领着人上山,一半是靠着自家,他打听了一轮,最后连尸身都没找着。

有人见他是外头来的,倒还肯搭上两句,有的干脆扒在他身上要吃的,宋勉根本没能问出什么来,只知道村中确是有这么一户人家,可这家子去了哪里却不知道了。

宋家人跟了来是来办事的,可不是替个小丫头找家人,宋勉人单力薄,在村里走上一圈,差点儿叫人扒空,还有人指了屋子给他看,他伸头看过去,土房子只余下一个地基,什么都没了。

宋勉心里想一回石桂,她这么期盼着家人安好,可这番话怎么能告诉她,宋勉在村口碰见了回乡的人,看着倒是衣裳齐整的,说是去赶九皇庙会,这才逃过一劫。

宋勉赶紧寻问里头可有石桂的家人,打头的妇人一听是石桂托他的,鼻子一酸淌下泪来:“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

不是别个是白大娘,一家子去赶庙会,这才躲过一场大水,拉了宋勉的手,把话都说了,从捡着石桂给了石家,到她自卖自身去了宋家。

宋勉原不过当她是家里过不下去,父母这才把她卖了,再想不到她是自家肯的,就为着家里能有条活路。

“秋娘起早贪黑,石头出去跑船,就是为着能赎她。”白大娘一程说一程哭,眼泪淌下来打在宋勉手上,他喉咙口堵着,那些话就更不能对石桂说了。

“那,那石家人可…”宋勉怎么也问不出可还活着这样的话,白大娘却对着他摇一摇头:“石头出去跑船了,秋娘跟俞婆子在家,两个女人一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又念了两声造孽,水龙王年年都供的,夏月里更是,盼着它兴风起雨,保一地平安,送上这许多三牲,也没能换个平安来。

宋勉怔得一怔,把身上余下的银子全给了白大娘,若是碰见了,让她也好带个信,白大娘点了头,抬袖子抹了泪:“她爹总还在。”

宋勉点点头,这消息又要怎么传给她知道,叫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还是让她知道房子已经冲垮了,什么都没留下。

石桂在金陵天天为秋娘石头抄一篇心经,她原来是不信佛的,此时却恨不得满天神佛都能显灵,心里到底有了指望,竟也慢慢捱了过来,能说能动,还能当差了。

锦荔那一回跪到傍晚,玉簪叫起来,却没说她这罚是不是算完了,等石桂渐渐好了,叶氏却似忘了这茬,家里已经得着信,宋望海没了。

消息传进宋家,哪里还顾得着丫头罚不罚,鸳鸯馆里本就不见艳色,一盆艳色的菊花还叫打烂了,叶氏取出孝服来,宋家几个儿女更不必说,宋荫堂提了一声余容,老太爷赶紧给沈家去信,把婚事再往后推一推。

甘氏好容易醒转过来,宋之湄还不敢告诉母亲,她却连番追问,知道儿子父母都无事,这才长长出一口气,竟能坐起来了。

宋家死的也只有宋望海一个,反是宋老太爷的弟弟,独子死了,一夕之间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上,宋敬堂陪着侍疾。

小丫头子俱都换下艳色衣裳,机灵些的早就穿起素色了,这会儿腰上再添扎一根白腰带,卸下环钏,西院的门联匾额俱都糊上了白纸。

尸身经不得放,一早就料理了,一并没了的还有两个妾,一个是金雀,一个就是宋望海在外头纳进来的妓子,三人一道没的,也就一道烧化了,就在宋家的坟园里埋了。

甘氏知道儿子无事,又打听起娘家来,甘家也有伤亡,留在家里的妇孺少有逃过的,倒是有个侄儿跟着祖母祖父上山,这才免去一劫。

甘家在甜水的屋子却损毁得厉害,甘氏捡点了银子,托宋家人一道送去,老太太只当她受不住的,哪知道她竟还能想到娘家,替她派了人,看她这模样道,宽慰一句:“已经写了信回去,一道照顾你娘家,敬堂也在,总会看顾外家的。”

开朝之后也就遇过一次这样的水灾,难民看着可怜,也会作乱,但凡是富裕些的在他们眼里都是罪过,抢了东西还是好的,一共才这点子人,还不如挪过来。

宋家乡里再缺人手,也由族长点了人进城,甘氏就在宋家间壁,一并巡过,只铺子米行损失颇重,没个二三年,缓不过这口气来。

独子没了,嗣子也没了,宋老太爷请了长假,宋荫堂也得丁忧,他好容易当了庶吉士,还没当上几月的差事,就得丁忧,原是桩倒霉事,可他的差事是太子开了口,从根上就扯不干净,倒不如守孝,守孝过后,再由着宋老太爷作主,把他过继到宋思远的名下。

宋之湄一直防着甘氏想不开,她打小就知母亲对父亲情深,哪知道甘氏才刚能站起来,就带了银凤往宋望海的书房去,还不许宋之湄跟着,关上门使了银凤翻箱倒柜,翻出那些个腌臜东西,全搁在火盆子里头烧了。

两个箱子上头都扣了锁,钥匙也不知在哪儿,甘氏靠在椅子上,抬手点了点铜帽架:“把锁给我砸开。”

银凤依言行事,两只手举着,还怕砸坏了箱子,甘氏叹息一声:“我还留着这个箱子做什么,便砸坏了里头的东西,也不干你的事。”

银凤这才使了力气,两个同锁断成两半箱子都叫磕掉一个角,两个箱子里头的东西归拢了,甘氏让银凤把那些个肚兜春册烧了,自带拿了东西回房慢慢翻捡,里头有房契地契,还有些珠子宝石,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收罗了来的。

甘氏识字不多,把宋之湄叫了来,一张张收捡:“这些个往后就是咱们立身的根本了。”宋之湄怔怔望着母亲:“娘,爹没了,你就…不伤心么?”

甘氏手里还捏着地契,全没想到宋望海竟瞒着她添了这许多田地铺子,心里一抖,跟着便想起这是自家给他的钱,攒了多不年的私蓄,取出来给宋之湄说亲事用的,他竟也能昧了良心瞒下来,怪道有钱在外头包妓子。

“他都没把咱们放在心上,又作甚要替他伤心。”说了这么一句狠话,眼泪却落在契纸上,氤了一块泪斑,到底还是伤心的,那会儿她也不过女儿如今这个年纪,隔着二十年,这个人再不是心上人了。

宋之湄不懂母亲嘴上说着不伤心,怎么又落起泪来,因着怕母亲伤心之下病症更重,她都不敢对着甘氏哭,咽了泪蒙在被里,往后她们就更没依靠了。

哪知道娘竟有力气盘算这些,眼看着甘氏抹了泪,把房契地契捡点一回,收罗起来,拉了女儿的手:“我如今只指望着你同你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再有个两章终于要到一下过三四年的时候了

怀总太感动了

这文并不会长过庶得啊

谈个恋爱失个恋再谈个恋爱就能完结了(实力总结)

心软了,我的毛病就是写着写着对角色有感情了,不愿意把最初设定的悲剧结局用在配角身上了

谢谢地雷小天使

第207章 谎言

宋望海没了,宋家半点没乱,该裁孝衣的裁孝衣,该丁忧的丁忧,重门半掩挂牌谢客,只说家中有丧,不得待客。

宋望海遭了水灾,当地就办了丧事,抬尸身的装敛的收了好大一注钱,死在极乐处,说出去总不好听,好在甜水镇里活下来都要去挣一口吃食,哪里还有闲心打听这些个,倒无人探问宋家死了老爷姨娘,怎么就只要了一付棺材。

叠起来抬出镇子,连吹鼓办白事的人都凑不齐,阴阳先生也请不着,更不必说点穴看山坟,撒上一回白纸钱,仓促间凑了些果子,就当是办了祭品,落了葬,好歹保了全尸。

无力办丧的人家,都是官府一道收拾了,烧成一堆灰,街上水全退了,尸首也清理个干净,铺子又挂起招帘儿来,只街上人少了许多,人也都带着菜色。

丧事不能大办,宋敬堂又留在家中替祖父母侍疾,还有外祖父一家也要料理,甘家人多,受的灾更重,女眷就没几个逃出来的,老太太喜欢的一双孙子孙女儿带出去烧香了,余下的全都没能活。

宋敬堂还得照管表兄表妹,忙得脚不沾地,好歹还有个宋勉在,托了他照看,料理些杂事,甘家宋家隔着那道院墙也叫冲塌了,也来不及重建,先把砖石清了出去,看着断壁残垣,又挂了一屋子的白,宋敬堂越发沉默起来。

他本是今岁下场的,这会儿只得守孝,原来他觉着眼前只有一条科举的路,也在上头下了这许多年的苦功,自知知天资不及,就越发用功,那会儿只当作官就是作文章,受得灾祸再看,光是一族之长他都不成,何况一县一州一府。

宋敬堂常在乡间走动,此时宋家离不得人,他也时常把乡间事写信告诉宋老太爷,说在此地学到许多,宋老太爷不意他还能有这番感悟,特意写信给族长,请他多多教导。

宋家在金陵不曾办丧事,却往东寺去替宋望海做了法事,大殓出殡都是在乡间办完的,金陵也得发讣开吊,由着宋荫堂读祭文,做法事放焰口,一件件办完,还得自头七做到七七,一整套丧事办完了,霜降都过了。

石桂日日不断念着经文,葡萄看她深信爹娘没事,虽应和她,却又替她担心,认死理钻了牛角,等堂少爷回来又怎办。

宋家经得丧事,下元水官节那一天,好好做了一场法事,烧去许多纸钱,扎了彩船堆上纸钱元宝,点上河灯,放在河上,顺流飘走。

葡萄空出手来,折了许多彩船元宝,央了石桂,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在后院里头烧化了去,石桂应了,到了时候出门去,在门边遇上了锦荔。

石桂一抬眼儿,锦荔便往后退了半步,她挨了那顿打,脸上看着没伤,身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养了许久才见好,倒不敢再惹石桂,肚里骂上百来回,扁了嘴儿让到一边,眼看着石桂出去了,在她背后啐了一口。

石桂却似背后长了眼,脚步一顿,锦荔如今就把她当疯子看待,一见她停了,就当她是要打人,赶紧往院里头去,走了两步才又讪讪停住了脚:“也不知往哪里野去了。”

石桂到了花园子边上,葡萄早已经把铜盆水桶都预备好了,一箩儿香烛元宝,觑着无人经过,冲石桂招招手。

她实则是想劝着石桂也烧一烧的,烧过了心里也能安定些,揪着不放哪里好过呢?可石桂却只替她打下手,葡萄张了几回嘴,都没能说出来,叹息一声,擦着了火折子,点了一堆纸钱,双手合什,闭上眼儿脑子里浮现的俱是原来她爹是怎么疼她的。

买摇鼓买芽糖,把她从丁点儿大带到七八岁,那会儿心里满是愤恨,此时人都没了,对他越发宽容,三姑六婆街坊邻居,哪一个不说他不容易,若是当初找一个心肠好的后娘,说不准此时一家人还在一块。

葡萄从食箩里头取出麻腐包子油煎小饺摆在地上,真到办起来才发想到已经记不得亲爹爱吃什么,只知道油煎小饺是他极爱的,非得裹上肉馅,里头再添些茨菇,鲜味里带些苦,把里头的肉块挑出来给她吃。

葡萄吸吸鼻子,摆上供果,铜盆里头铺上一层元宝,纸钱沾着火光,没一会儿就蹿起火星子来,烧纸钱说是随风飘去了最好,飘得越多,就是拿得越多,葡萄点了点了香,默默看着纸灰飘起来,黑灰随风打着旋儿,一径儿飘到天上去,心里头那点伤感又翻腾起来,鼻子一酸,就要淌泪。

石桂站完了看着她烧纸,自己半点也不肯碰,哽在喉头是说不出来的茫然,却不敢去想要是真没了家,她要怎么办。

一箩纸钱烧了好些时候,石桂就这么站着,这一盆火烘得人半身都是热的,烟灰飞起来星星点点往上飘浮,没一会儿就升得远了,抬头也看不见,葡萄往后退上一步,嘴唇嚅动,说了几句话,跟着就退到石桂身边。

这会儿连蝉声都听不见了,院子里静得出奇,两个人却都不害怕,葡萄伸出手,握住石桂的手腕:“我往后就没有家了。”连个可怨恨处都没了。

石桂默不则声,等那盆里一点火星子都不见时,两个点着灯笼,收拾了东西回去,石桂把葡萄送到幽篁里,这才回鸳鸯馆去,院子里灯也黯了,也没人声了,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密密的树荫间透出几点星光,闪闪烁烁照着她回去的路。

宋敬堂留在家乡一时回不来,宋勉却得回来,他不是正经主子,人将要到桃花渡了,后宅里才透了消息。

石桂正在叶氏跟前奉茶,小丫头子掀了帘儿进来:“堂少爷到渡口了,老太太派我来知会太太一声。”

石桂手上一抖,差点儿把杯子给砸了,春燕看她一眼,石桂托了宋勉找家人的事,院里头少有知道的,这是越了规矩的事儿,宋勉到底是宋家没出五服的亲戚,算是半个少爷,托了少爷替丫头找家人,便是宋勉心里是肯的,说出来石桂也要吃瓜落。

春燕是知道些的,却装着不知道,事儿传到她的耳朵里,论理就该教训,只其情可悯,便只作不知,也不用罚她,反是繁杏赞了一声宋勉高义。

石桂捧了托盘退出去,低眉垂目迈过门坎,心口怦怦直跳,气都不均了,还轻悄悄把托盘递到石菊手里,急着去寻宋勉,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快步到了门边,出了门坎发足便奔,一路奔到二门上。

穿廊过院的时候脚程还快,越是靠近至乐斋越是脚步放得缓,到了大门边上,一双脚好似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会儿天已经凉了,寒露都过了,家里早已经发了夹衣,俱是一色的青褐,腰上还扎着白腰带,石桂一只手攥着腰带的头,一只手紧紧扯着,就是不敢迈步子,若是,若是宋勉没能找着呢?

这许多天她都怀抱着希望,到这一刻反而胆怯起来,脚下迈不动,眼睛盯着至乐斋的门,喉咙口干,她眼睛盯着门出神,后头却传来宋勉的声音,他人才刚到,比石桂还晚一步,看她怔怔站着,知道她的心意:“你等了许久罢。”

石桂紧紧盯住宋勉的脸,眼睛一瞬都不瞬,只盼着能从他嘴里听见父母还在的消息,宋勉被她看不过,笑一笑:“事儿我替你办了,你父亲跑船去了,并不在家中,你母亲跟祖母带着你弟弟去了山上的庙会,我遇上了村口白大娘,说原是一道的,脚程慢些还没到,可惜人多,我又不能久留…”

石桂长长出得一口气,手紧紧揪着襟口,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屏住一口气,这才缓缓吐出来,渴盼了多少日子,愿望成了真,她口里除了念佛,竟半句旁的都说不出来。

宋勉背在手后的手一紧一松,他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一套说辞来,不让她当家人还活着,她爹也不定还回来找她,慢慢淡了总比知道天人永隔,心里要好受得多。

“你给人银子,我全交给白大娘,因着她说…”说到这句竟接不上口,觉得窥探了石桂的隐秘,非君子所为,嘴巴张着,石桂就先笑起来:“白大娘捡的我,我娘再把我讨回去的。”

白大娘一家也无事,那便是活人一命,自有天佑了,石桂心里猜着宋勉要说什么:“白大娘于我有大恩德,便是全给了她也是应当。”

她知道宋勉要说那五两银子的事儿,宋勉冲她点点头,心里松一口气,石桂既知秋娘无碍,跟着又问起房子来,这倒是宋勉知道的,告诉她流民收编,十户为一甲,自有官府收发发田地,再免去三年赋税,又有粮食周济,只要活着,总能活下来。

至乐斋里出出进进许多人,石桂听见好消息人已经乐陶陶的,嘴巴翘起眉眼弯弯,不住给宋勉道谢,宋勉越是听她说谢,就越是心虚,石桂退后几步,差点儿撞在栏杆上,却还止不住笑意:“堂少爷忙罢,我回去了。”

一路走还一路在笑,宋勉却没转身进屋,两只手攥紧了,目送石桂转上回廊,她还轻轻蹦跳了一下,欢喜的像只鸟儿。

宋勉这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他虽没见人,也没见尸,那一番话也不全是假的,给她留个念想,总好过半点指望都无。

心里知道石桂的愿望是回家去,她父母都不知身在何处,要怎么赎她回家,心里想一回,抬眉看她裙角儿都要飞起来的模样,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若是她爹不来,那就他来替她赎身。

作者有话要说:一想到马上就下卷就兴奋的怀总

啦啦啦

作收又满整数啦

于是决定今天还有一更

爱你们么么哒

大吉大利求包养

第208章 正轨

若不是主家有丧事,石桂差点儿一路笑着回屋去,走到鸳鸯馆门边,悬着的白纸灯笼让让她一下子醒过神来,对着那贴了白联的门收起了笑意,垂着头快步回房去,生怕被人看见。

等进了屋子,紧紧阖上门窗,一转身搂住淡竹转了个圈儿,石菊还坐在就要上,淡竹却按捺不住,才要上前问她,就被石桂一把搂住了,原地转了个圈,又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这下屋里两个也跟着笑起来,这便是一家子平安无事了,淡竹啐了她一口:“原来跟条死鱼似的,这会儿倒活蹦乱跳了。”

石桂这不在意,随她去说,裙子打了个旋儿,伸手抱起狸奴来,狸奴瞪圆了眼睛喵呜一声,软绵绵的身子拖成一长条,前爪搭在石桂的手腕子上,后腿翘起来,在斗室之间跟着石桂转了一又转。

石桂一把抱了狸奴往床上倒下去,狸奴爪子一沾着床立时跳开去,冲着石桂喵喵叫个不住,脑袋晕晕的,想往床架子上跳,踩空了一下滚倒在枕头边。

淡竹看她高兴也跟着笑起来,还怕笑得大声叫人听了去,咬着袖子直吸气,指着躺倒在床的石桂对石菊说:“你看看,这可不是疯了。”

石桂心里的欢喜无处对人说,狠狠喘上两口气,这才坐起来,绑得好好的头发都转松了,往后拢一拢:“我娘带着弟弟赶庙会去了,躲过了大水。”

一面说一面眼睛发亮,眼睛也弯了,嘴巴也翘了,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淡竹看她这样,怪道要关门窗,叫人看见她欢喜得这个模样,别个不说嘴,锦荔也得嚼舌头。

石桂手脚都没地方放,这下子也不念佛了,攥着明月给的符,那会儿恨不得求遍神佛,这张符既是宋老仙人写的,便被石桂当作救命稻草,拿小荷包装着,天天拿着它求一回,这会儿还挂在床上,狸奴伸了爪子去抓,还被石桂教训了一顿。

石菊看她跑得一身大汗,倒了茶给她递过去,石桂接过去就要往嘴里送,也不知道吹一吹,淡竹“哎哟”一声,把杯子抢了过来:“你这舌头还要不要了,才刚滚开的水。”

两个人说的她一句也没听能进去,秋娘能带着喜子去赶庙会,那便是家里的日子颇得过了,她小时候也去赶过庙会,石头爹把她顶在肩上,坐得高高的去看涂脂抹粉穿红挂绿的伶人戏子唱戏踩高跷。

石桂不疑有它,宋勉连白大娘都说出来了,必是一道去的,她把抄写的那些心经取出来,又念上一回,淡竹石菊都替她高兴:“若不在守孝,必要你请东道的,这下子你干娘可没指望了。”

郑婆子甫一知道石桂家乡又遭灾,还替她叹上一回,发这样的大水,在别苑倒是能躲过去的,山下的可怎么办,叹过一回,跟着又想到,石桂是一心回家的,家都没了,她往后也能老老实实呆在宋家了。

到底松一口气,对着石桂越发殷勤起来,她家里才受了难,便得越发显出干亲的好来,又说要接了她回去住,又给她送吃食来,对着人便叹,说她可怜见的,往后就只有这一门亲了。

这话是不错,可这番作态,淡竹哪里看得过眼去,她跟石菊两个拦了,郑婆子也不会真的到叶氏跟前去求,作了个样子,又是粥又是汤的送进来,繁杏哧得一声,外头却当了真,说郑婆子实是拿这个干女儿当亲女儿看待的。

淡竹听了就恨不得碎到人脸上去,跺了脚骂上两句:“她真个当作亲生女,怎么不去看看葡萄,那一个难道家里没遭灾了?”

葡萄跟着郑婆子时日还更长些,不过就是来趁热灶,石菊却捂了淡竹的嘴儿:“凭得她说罢,若是…往后还真得赖了她呢。”

淡竹这才忍了气,既然石桂家里无事,那往后也不必全依仗了郑婆子,她头一个就替石桂长吁一口气:“这会子可好了,你那个干娘也不能随意拿捏你了。”

全人骨肉之情,那是老太太太太常放在嘴边的,郑婆子蚂蚁撼不动大树,她再想留下石桂刮她身上的油水,只要石家还有人有来赎她,就不能放肆不顾。

这事儿不好说破,总不能说是托了堂少爷去找的,石桂欢喜过了,还是石菊替她想着了:“这事儿咱们还得闷了,别叫人扯出些旁的来。”

石桂十一岁了,半大不大的时候最是要紧,被人扯上什么扣了帽子,往后再难出脱,石桂谢过她:“还是你周到。”

石菊抿了嘴儿笑一回,吹了灯盖上薄被子,三个谈笑几句,到底不敢高声,石桂盖上被子,心中安乐,枕头边还睡着狸奴,挨着狸奴毛茸茸的脑袋,没一会儿就熟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春燕才刚醒来,掀起帘子往窗外头一看,就见石桂在院子里头煮茶,石桂只歇了两日,跟着就一直当差,春燕替叶氏守夜,每日清晨即醒,推开窗扉就能看见她,虽也在当差,可一举一动死气沉沉,此时看她脚步轻快,嘴角含笑,知道是有了好消息,也替她高兴起来。

这份高兴,除了替石桂,还有替叶氏,只不能明白说出口来,有这么一个还不如没有更好些,往后他再也不能伸手要钱了。

帐子里头一翻身,春燕赶紧放下帘子,披了夹衣走到帐前,托了个漆盘,一杯清水一杯蜜水送上前,叶氏漱过口,饮了半杯蜜水,等她起来坐到妆镜前戴上孝髻,石桂托了小茶托,进来给叶氏送茶。

叶氏饮了茶,梳了头换上衣裳,知道老太太不喜欢看,身上穿了三天重孝,就把衣裳换过,连着甘氏也是一样,鬓边白花都只戴了三天,跟着就换下衣裳,穿了青灰浅白,头上簪着银簪,腕间套了银镯,天天带着女儿往永善堂里请安。

正房的帘子一动,廊下的小丫头子都立起来送叶氏出门边,叶氏搭着春燕的胳膊,迈门坎的时候看见了石桂,扫了她一眼:“今儿早上茶煮得好,赏她。”

春燕不知所以,应得一声,叶氏却不再说,春燕不多口,繁杏却吱吱喳喳全都说了,石桂的爹隔了千山万水还来看她,遭了大难,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一天。

锦荔鼻子都快气歪了,繁杏作主发赏,拿了一个金锞子出来,随手给了她,淡竹比自家得着赏还更得意,挑着眉毛扫过锦荔,拉了石桂回屋。

叶氏才到永善堂,就见甘氏带着女儿等在廊下,两个早早就到了,正等老太太念完经,甘氏见着叶氏,素白了一张脸,两人之间没了宋望海,甘氏待叶氏倒能作寻常看待,冲她点点头,低声叫了一声嫂子。

宋之湄也是一样,哥哥还在甜水镇上,有甚事还得看宋老太爷宋老太太,心知道自己这辈子进宫无望了,万般收思收拾了去,对着叶氏行礼问安,没一会儿余容泽芝也来了,只宋荫堂来的最迟:“我去接母亲,不意竟走茬了。”

叶氏笑一笑,门堂一开,排成两列进去,老太太一口香茗含在嘴里,慢慢咽了,才抬眼去看这一地穿了孝的,眼儿从叶氏身上滑过去,又落到宋荫堂的身上,对孙子点点头,家里原是想等宋望海回来就把宋荫堂过继到儿子名下的。

到时候宋敬堂也已经有了功名,两房摆平,纵有些闲话,那边两个塞满了口,这头甘氏只有高兴的,便是宋望海不肯,甘氏也得想法子叫他点头,只要把宋荫堂出继,那头的东西就名正言顺全是宋敬堂的,还有什么不肯,却没想这事提都没来得及提,宋望海偏偏这时节死了。

老太太一向疑心是她跟老太爷的八字太重,这才克死了儿子,不住做着善事,就是想压一压去一去煞气,没成想宋望海还是死了,他人没了,家里的桩桩难事,竟都有了解。老太太这些日子,多念一卷经,一半是替着宋望海,一半是替自家。

眼儿扫到宋之湄身上,虽叫耽误了,总比进宫要强,余容已经有了亲事,守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沈家得了信还送上了丧仪。

泽芝过得三年年纪正好,只有一个宋之湄,缓上三年,说不准太子就转了性子,想着太子又摇一摇头,与其这么折腾,不如好好生个嫡子出来,往圣人膝上一送,皇后本就已经偏着太子,眼帘前的孙子,哪有不宠爱的道理。

老太太敛一敛心神,对着甘氏自然要劝慰一番的,冲她点点头:“敬堂在乡里很是办了些事,族长送了信来,说他与人有活命的恩德,乡里表彰一回,再报上去,等他守孝过了,就替推举他作孝廉。”

甘氏怔得一怔,再没想到还有这么桩好事:“当真?”

宋老太太笑一笑:“自然是真的,你拿了去看,既办了好事,咱们家总有法子抬一抬他,你也别过于哀伤了。”

宋之湄接过信来,扫过一回,上头确是写着替哥哥举孝廉的,甘氏意外之喜,本来没了宋望海,儿子又得守上三年孝,虽收罗出许多田地店铺,到底不如功名牢靠。

老太太吩咐了几句,家里本已经处处吃素了,也就添了西院一个地方,既要举孝廉,宋敬堂便得留在甜水,就在乡间结庐,替宋望海守孝。

甘氏如何不肯,她不独肯,还当着老太太跪下相求:“我也愿意回乡照顾公公婆婆。”老太太松得一口气,再看宋之湄,她已经明白自己再没指望进宫了,太子怎么会肯等她三年呢,何况三年之后,她都已经十七岁了,换作哪里都是老女,连选秀都已经过了年纪。

宋之湄黯然不语,甘氏一意苦求,老太太长叹一声:“这样也好,你们回去,总能宽慰弟弟弟媳,家里的田地店铺也需打理。”

甘氏再没成想老太太愿意把田庄交给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余下的那点子伤心也叫磨了个干净,拉了女儿说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往后带着女儿儿子一处,一家子就再也不必分开了,迟了这么多年,总算又过上了安稳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群管理员让我再次提醒大家

不要以为回复一个我是正版读者就能逃过管理员的眼睛哈

进了再自己退什么的管理员表示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