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心一时看住了,秋娘绿萼两个也啧啧称奇,看着打扮像是挑夫,可哪里有女人当挑夫的,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衣衫,扎了一条红腰带,脚上的鞋子也是一样,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有生意来了就一道待客。

光只看见一处口岸,石桂就笑起来,叶文心转头对着她也是一笑,两个想的都是一桩事,女人能干了男人的活,还能在码头上相安无事,这个地方就是个能呆的地方。

船驶进内港里去,箱笼先下船,叶文心急着吩咐一声:“说我这里头细碎东西多,让女人来挑我放心些。”

石桂知道她的意思,这是看着女的到底不如男的力大能赚,按着箱子赚钱,却不是按着人头算,两个男人抬一箱子,四个女人抬一箱,四个人分一分钱,可不就赚得少了。

叶文心既吩咐了,石桂便像模像样的吩咐下去,高升家的看见她还叫一声石桂姑娘,看她就这么出了船舱,倒是一噎,怎么也该带个帏帽才是,才想说这话,又把话咽了,进了漳州戴的人就少了,似她们这样的婆子嬷嬷更没论道了,到进了穗州,连大姑娘也没甚个好遮好掩的,就这么上街。

不独是贫家小户的女儿家这么出门,坐轿的坐车的,里头还有西人,一样没人遮掩,路上也无人引以为怪,入乡随俗,她要是真戴个帽子出来,才是古怪了。

石桂站在甲板上等着箱子下去,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见着十来个西人,岸边一半是客商一半就是西人,生得高鼻深目,穿的衣裳也是一半一半,男子进关皆穿长衫,反是女子能撑着大裙撑进来。

离得远了看不分明,却知道有些人头发是红的,有些人头发是黄的,秋娘哪里见过这阵仗,咋了舌头拉着绿萼,西人不许出穗州,只得在穗州当地活动,外头自然没见过。

叶文心也分不出这些人来自何处,却立在窗边看住了,心头起伏,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听见外头高升家的请:“姑娘,轿子雇好了,姑娘坐罢。”

石桂原来是丫头,如今看在高升家的眼里也依旧是个丫头,丫头不坐轿,倒正合了石桂的心意,前头挑着箱笼,后头跟着轿子,石桂就在跟在轿子边,一路踩着青砖地,只觉得屋舍街道处处不同。

挑夫里头有年轻的姑娘当向导,她们都梳一根长辫子,说起话来轻巧爽快,这个向导说的就是官话,只还带着口音,跟在石桂身边,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既是在城郊,便要走些路途,石桂知道叶文心极想看一看女学在何处,拉了那个向导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女人学堂,在哪儿?”

那向导一听就笑起来:“在女人街,那一条街上开饭铺的抬水的卖绣件的做中人全是女人,所以才叫女人街。”点着手指头数起来,一时还说不完:“除了女人街,还有西人街,那儿都是西人做买卖的地方,也开了学堂,还给人看病。”

叶文心在轿子里头听得真真的,石桂不必她问就先替她说了:“那咱们经不经过女人街?”连她也想去看看,看看一条街上全是女人是个什么模样,可是跟进了女儿国似的。

向导摇一摇头:“可不能往那儿走,女人街不许男人进呢。”领头的向导就是男人,这个小姑娘是向导的女儿,十三四岁大,就跟着她爹出来讨生活,石桂拉了她说了许多话。

她们初来此地,话言都不通,小姑娘官话说的利索,本地口音更不必说,时时处处风俗习惯她都知道,学着她爹还能说出几段掌故来,石桂赞她一声能干,她便飞红了脸蛋,又不住偷看石桂:“姐姐生得真好,真白,跟西人似的。”

石桂“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儿还真是少见皮子细白的姑娘,西人似的肤色就更少见了,看她跟了轿子知道是丫头,便问轿子里头的人是从哪儿来的,石桂说了金陵,小姑娘竟知道,还跟她

说金陵有许多口岸。

连石桂都不能知道的详细,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便道天天跟着父亲跑码头,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小姑娘出来作营生,半点也不出奇,街上许多女人来来往往,这样的生意金陵城里也有,可是立在铺子里头女人当家的,那便少见了。除了女户,哪一家子能女人当家呢?

绕过码头街,南北货行的铺子里头东西堆得扑扑满,还有西人开的铺子,夹杂在本地人生意中间,装饰得极其惹眼,宝芝的父亲除了当向导,也兼作中人生意,宝芝便也说得头头是道,哪一处来的宝石货色好价钱便宜,哪一处来的勾织布料做得细尺头长。

石桂跟着她走了一路,听她小鸽子似的叽叽咕咕个不停,叶文心也靠在轿边听着,石桂既打算做生意的,便打听起了日常当地人都吃些什么,宝芝想一回道:“船点心,这儿没有,咱们有一处渔娘码头,那儿就有做船点心的,门楼铺子再没有这个味儿。”

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开女人,石桂越发觉着心情舒畅,浑身三百六十个汗毛孔都熨贴了,拉了宝芝的手,细细问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宝芝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儿,宝芝的爹带着她出来跑码头赚钱,客人看她年小伶俐,又能侍候着女客,从来都要多给两个钱的,有钱赚了,也就无人当面说嘴了。

石桂听她这话细细蹙了蹙眉头,她既这么说,便是虽有女人跑营生,可依旧还是有流言蜚语,心里一想也就松快了,不说穗州女人教化只二十年之功,便是再过了七八百年,女人生存依旧不易。

叶文心听她们说个不住,她们身边也总要有一个能长久过来帮佣的,旁的不说,总得学一学话,宝芝年纪小又聪明,石桂倒有些中意,拉了高升家的笑道:“妈妈看看,请高管事跟那向导提一提,到了地方若是有人侍候着便罢,若是无人侍候,问问肯不肯打短工。”

高升家的点了头,赶到前头去找她男人,石桂走了一路出了一层细汗,才掏出绢子来抹汗,就见前头一片平房里潮水似的涌出来十几二十几个年轻女子。

一样的蓝布衣裳,一样的黑布裤子,腰上扎着一条蓝白色花样的腰带,石桂才要问,宝芝便笑:“那是丝织坊的,咱们这儿天气热,早早就能养蚕了,这会儿都要一眠了。”

宝芝说起织坊很是羡慕,她不会这活计,进去只能当小工,不如码头跑得多,她爹便不愿意她去吃这个苦头。

这些女工吃住都在一起,不熬蚕缫丝的时候还回家去,或做零工或打短工,自有中人替她们打理,收些中人费用。

从书里读到,怎么也不比亲眼见到,蚕厂时时都煮着热水,因着要煮蚕茧,那一片的屋子都罩着雾气,走到边上人就出汗,里头的女子出来,早都已经换上了夏衣,几个人手挽了手,到对街去喝甘草雪水。

石桂也买上一碗,还给喜子秋娘几个都买了一碗,连宝芝都喝着,只叶文心怕寒凉,不敢喝冰的,出了汗再喝了冷的,通身舒畅,这会儿快到傍晚,家家户户都做起饭来,织坊的女工吃完了饭,还又回去守着蚕二眠。

石桂抿抿唇,等安顿好了,一定要在城里好好走上一圈,叶文心也是一样的想头,她还好奇西人怎么交谈,若是能够听听她们说话也是好的。

几个大力的娘子挑着货物也都歇下来喝一碗雪水,喝完了抹把汗,继续往前挑,穗州同金陵城不同,金陵城以街来分,穗州却以坊来分,一坊一坊之间落锁,怪道能两边不通,女人街说是没男人,就是没男人了。

越是往里走,海水的咸腥味儿就越是淡,再往里些,便是田地房舍,高升往前一指,说是就快到了,走近一看是一处小小田园,扎了篱笆,有四五间房舍,院子里头还有天井,说不上开阔,也是一处舒适所在。

女挑夫搁下箱笼,在堂屋里,高升家的点了银子打发她们,高升同那向导说好,这几日都叫宝芝过来帮衬着,开给宝芝工钱,就按着使女帮佣算还高出许多。

宝芝做不了什么活计,也不过是过来说说话的,她爹也愿意她过来,总有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好拿,彼此说定了,她明儿一早就来。

叶文心下了轿子,细看这处田庄,比深宅大院更得她的心,里头叶文澜迎了出来,一年不见,全然换了一付装束,见着叶文心笑一声:“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跟着妈妈跑了一天

对不住晚了

谢谢地雷票么么哒

第281章安顿(捉)

叶文心走上前去拉了弟弟的手,姐弟两个好容易相见,叶文澜长高了许多,脸也有了棱角,离开金陵的时候还显得瘦弱,又一直病着,这回再相见,瘦还是瘦的,却高了许多,看人也沉稳了,姐弟两个许久不见,自有话说,指了个老妇人带着石桂几个收笼箱子。

屋子在城郊,离得乡镇还有些路途,倒是进城更方便些,石桂跟宝芝说定了,摸了个小珠花给她,晓得这儿的姑娘个个都戴红绒花,似她这个年纪的戴绒花是有,带珠花便不多。

何况样子做的精巧,虽是湖珠,光泽不比海珠,可串成朵朵小花,底下还缀了流苏,是个很漂亮的小玩意儿,宝芝拿在手里反复看一回,倒稀罕起来。

那向导还连连要推,石桂笑一声:“往后要麻烦她的还多呢。”她在叶氏屋里也是个小管事,差点儿就接手了私库,说出话来自有吩咐的意思,那向导便知她是这屋里头管事的,能当姑娘半个家,带着宝芝回去的时候,便叫她有事就跟石桂说,听她的吩咐。

叶文心跟弟弟有话说,高升把这院里的一房人家领到石桂跟前:“这是朱寿一家子,统共五个人,一个看门,一个烧灶,儿子是守院的,寻常跟着少爷出门去,女儿是使女,做些细活计,朱老爹是看园的,后头还有个小菜园子,也种了些花,石桂姑娘前前后后跟着我看一回,等会儿再分派屋子。”

这儿算是个小山坡,圈出来个园子,建了几间明瓦房,进了一重门就是个小天井,天井当中挖了沟排水,穗州多雨,若不开个沟,水就积在屋子里了。

数一数屋子是尽够住的,叶文心跟叶文澜两个住主屋的东西厢,下人又有下人住的地方,空出来一排三间屋子,正好给了石桂。

高升客气,石桂自然也客气,却还是问:“怎么住在这儿,去哪儿总不方便。”前不着村后不靠城,不论是进城还是下乡,都不方便。

高升笑一笑:“我原也是这么说的,可少爷喜欢这儿,说是远看田舍,近望城郭,我便依了。”高升说着又道:“姑娘是个能主事的,这儿还有一个小田庄,城里也有一处房子,都有人看着,少爷也知道地方,都是妥当人。”

高升确是把事儿办的漂亮,怪道老太爷放心把这样的事交给他办,石桂点点头,记在心里,等会子要把事儿告诉叶文心,到底是拖家带口的,这点数心里总该有。

不急着先分屋子,高升带着她又去看后头的园子,石桂一绕过门,眼前便是一片开阔,因着地势高,能看见脚下一片水田,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白烟。

光是这么一看,就知道叶文澜作甚要挑这么个地儿了,屋后扎了一圈又深又高的竹篱笆,两头的竹子都削尖了,挨着篱笆还种了一圈竹子,竹子极易生长,穗州天气又合适,经得一年,郁郁葱葱。

这么一片开阔地,也没引水叠石,反而开了地种了瓜菜,两棵大树生园中,一边一株,又高又粗,枝叶相连,树底下一张石桌两张石凳,还开着些野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只烂漫非常。

屋后还开了个井,高升细细说着这儿的生活,把衣食住行说了个遍,恨不得全交待给了石桂,石桂一面听一面点头,她此时已不是奴身,当着外人还叫高管事,对着高升便叫高大叔,多谢他想得周到。

高升点一点头:“若是还有什么要办的,也尽吩咐就是,我回去才好给老太爷交差。”这么看着,在此间生活是再舒适不过了,叶文心姐弟两个手上还有钱,宋家算得仁至义尽。

石桂转上一圈,谢过高升,便叫了朱家那个姑娘,帮着一起收拾叶文心的屋子,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梳着一根长辫子,皮肤微黑,眼睛却亮,穿着裤子腿脚也快,只不大听得懂官话,只会生硬的说上几句,告诉石桂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还告诉石桂她的名字就叫阿珍。

西厢房打扫是叶文澜特意看过的,在这儿自不复叶家当年富贵,却也是样样俱全,墙上还悬了琴,青瓷香炉笔架水盂样样都不少,全是叶文澜置办的,知道叶文心要到了,特意又看过一回,这才点了头。

石桂笑着谢她,跟绿萼两个收拾起褥来,这会儿天气已经热了,连夹衣都穿不住,走得一程,身上只能穿单衣,挂了帐子,铺好枕头,秋娘连着她们的屋子也都擦洗过,阿珍忙前忙后,跟秋娘两个鸡同鸭讲,说了许多话,就是都没懂。

还是拉着秋娘去了厨房,才知道是叫她吃饭,叶文心姐弟两个说了许多话,她一向担心弟弟料理不了俗务,她好歹还跟着沈氏学过管家,弟弟却从没沾手过这些,一时也没有可靠的管事可以帮手,就怕他一个人在穗州,叫人蒙骗了。

谁知叶文澜竟把院子打理得及好,说得会子话,才想起来要带她看看园子去,去看了竹篱石磨瓜田,指着一地里一排绿苗苗笑一笑:“归田园居。”叶文心面带薄汗,面上泛着红晕,看着天边霞色,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桌上鱼虾许多,口味也极清淡,倒合叶文心的吃口,只她跟叶文澜两个一道用饭,桌上却全是素食,嫩鱼虾子便进了秋娘几个口里,石桂一家子跟朱家一家也是分开吃的,彼此说话都听不懂,只一个会说官话的还是朱家的儿子,又有许多东西要打理,干脆便分开吃。

天色一暗,点起灯来理东西,下人屋子也有些潮湿,阿珍送了石灰来,比划了半日,怎么也说不明白,石桂猜着是散在墙角的,也比划一回,心里却定了主意,总得学两句当地话,一句都不会说,还谈什么作生意。

统共三间空屋子,一大两小,石桂绿萼一人一间小的,秋娘跟喜子一间屋,一间屋子一张板床一张桌子,跟石桂原来住在鸳鸯馆里的屋子差不多,却有前后两扇大窗户,打开来就能看见后院那一片菜地,抬头就是满天的星星。

屋里点了艾条熏蚊子,一家子就站在屋外头,把门窗都关得牢牢的,坐在小杌子上,秋娘一句话都没说,石桂却拉拉她的手,知道她放下了半颗心道:“娘莫急,等咱们安顿下来,就去找爹。”

秋娘才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拉了她道:“你同叶家姑娘说定了房租没有?”她原是想当帮佣的,可叶家不缺人手,石桂知道她这又是住得不安稳了,拍拍她的手:“娘莫急,姑娘这儿差的人多着呢。”

光是衣食两样,就少不得秋娘,石桂这么说,秋娘便放了心,一时三刻支不起摊子来,她又怕白吃白住,总不能让女儿去赔小心。

几个人都在船上呆了半个多月,踩上实地了,反倒有些睡不踏实了,石桂坐在床上栓上门,把小匣子里头的银子全倒出来,又点了一回。

屋里的家具太简单了些,怎么也得添置起来,总不能连个装衣裳的柜子都没有,喜子也得去读书,可这地儿的话都听不懂,要往哪里读书?还有秋娘绿萼的摊子又得支在哪儿,还得去打听石头的下落,想了一会儿,蹙了眉头,干脆收起钱来,吹了灯打开窗。

夜晚带来些野花香,分明白日里还潮乎乎的,夜里竟清爽起来,石桂看着一天的星星,想起了明月,喜子一天恨不得念叨百来回,这会儿也不知道明月在什么地方。

想到明月,就想到她那匣子里头藏着的红荷包,那银锁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揣在手上觉得沉,摆在心上更觉得沉,明月自然不是不好,可总是孩子似的,看着就是个孩儿模样,可他这样掏心掏肺不留半点余地,反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明月的行踪是最容易问出来的,让喜子带着礼往吴千户家里走一趟,自然就知道他这会儿在哪个营里,可一旦找到了人,又要说些什么呢。

在船上的时候倒头就睡,有屋子了反而睡不着,石桂趴在窗边吹了会风,这才关了窗躺到床上去,明儿还得跟着叶文心去拜访纪夫人,叶氏既留了信,就得上门一回,还不知道叶氏那一大笔的资财,纪夫人是怎么打算的。

叶氏信里写的,叶文心没瞒着石桂,告诉她叶氏把给她的东西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纪夫人,说是保管相托,到了地方让她们去拜访纪夫人,若是她给,就常来常往,若是她不给,也要常来常往,便是当了相托的赠礼也好,总能护得叶文心一二。

叶氏这辈子怕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不论她还不还,叶文心都是要上门拜访去的,叶氏给的已经足够多了,她心里觉得不必,也还是想着要去拜会这位夫人,看看姑娘究竟是不是信错了人。

石桂早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三四万两银子的东西,可不定真的就会拿出来,哪一个能打这个包票,只劝叶文心走动,装着不知,总能有人庇护。

石桂闷头盖了被子,被子也是潮乎乎的,模模糊糊的想着明儿要拿出去晒,床上盖的用的,总带着些湿气,枕在枕上,迷迷登登睡过去,夜里竟梦见了明月。

还是那个有月亮的晚上,他眼睛亮晶晶的,从怀里掏出个红荷包,眉梢眼角都笑意,浓眉笑眼,咧了一口白牙,整个人都飞扬起来,把荷包塞到石桂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姨妈终于正常了

终于又是二十八天了

妹子们酵素不要乱吃,嘤嘤

大吉大利求包养

第282章初来

石桂做了一晚上梦,迷迷蒙蒙乱纷纷的,先是梦见了明月送给她银锁,问她是不是现在不要了还是以后也不要了,跟着就是和他一起在山坡上,他说你想去,那就去。

梦里的明月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色,只知道他带着笑意,目光灼灼的盯着石桂,石桂先还睡不踏实,后来的梦就记不起来了,一觉睡到鸡打鸣。

她在别苑这些日子,早就听得习惯了,连带着叶文心也听习惯了,捂着脑袋坐起来,抻直了身子伸个懒腰,推开窗户,外头天还没亮透,只看见一只公鸡扑着翅膀跳到后院那棵大树的树枝上,踱了两步,神气活现的放嗓又叫一声。

石桂起来打水,今儿要办的事许多,屋里大件的家具不齐全,小件的东西也都没有,她们也不可能带着脸盆浴桶来穗州,这些全都再买,屋里要添的都些记着,叫宝芝带着她进城一趟,先摸一摸地方,她爹是向导中人,总能知道哪一家的东西又好又便宜。

阿珍也到后院来打水,石桂一家子是住在挨着后院的这一排屋子里,推开窗就看见阿珍拎着水桶送到各人房门边,看见石桂打开窗,头发还没挽起来,冲她笑一笑。

外头晨雾未散,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石桂罩上夹衣,打开妆奁,取了篦子正要梳头,忽的笑开来,这许多年好容易学了牡丹头双螺髻,早上起来光是梳头都要花许多功夫,总归已经到了穗州了,昨儿在街上见着的都是梳了大辫子的姑娘,她也把乌溜溜的头发梳成一把,分成三股编成一条油光水亮的长辫子,垂在襟前,想一想又在上头缀了一朵红绒花。

秋娘绿萼也起来了,喜子听见鸡叫就到院子里头打拳头,石桂捧了水盆往叶文心房里去,叶文心披了衣裳正梳头,看见石桂这么个打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才来了几个时辰,你怎么就改了打扮了?”

石桂摸摸辫子:“这多清爽,我本来就不耐烦梳头。”这倒是真话,石桂一直没学会怎么给叶文心梳那些个繁复的发髻,一络一络的又要绕又要编,又得上压发扁簪,花式还不相同,梳什么头就得用什么发饰,她手上灵巧,偏偏这个不肯花心思,从来都是丫头里边不爱打扮的。

叶文心都比她拿手些,收拾了衣裳,对石桂道:“今儿先摸摸门,我写张花笺,送给纪夫人去,她若是有回信,咱们再去。”

若是没回信,那也不必见了,叶文心自来是个剔透的人,富贵的时候上门都不定肯伸手帮一帮,何况如今这景况,人走茶凉,叶氏人都不在了,别个也不一定就能记着情分。

石桂想的也是一样,纪夫人见过两回,只知道是个很和善的人,叶氏在时也确是帮过余容,虽是有情宜在的,也不能想着事事靠在别个身上,还得自己立起来。

叶文心梳了头,换上一件白底绣小朵花菊的绸缎夹衣,底下一条墨绿的裙子,预备着纪夫人要见她,石桂咬咬唇,也不同她吞吐了,问道:“太太怕是没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咱们也就别让高管事知道了。”

叶文心一怔,轻笑一声:“我倒忘了这个。”还换了家常衣衫,吃了一碗豆浆山药粥,高升家进来问:“我男人要往田庄上去瞧一回,看看他们春耕尽不尽心,少爷姑娘要不要一道跟着去看看。”

往后这一摊子事儿怕还是高升来跑,高升跑不动时,就交给高甲,便是老太太老太爷没了,还有宋荫堂在,宋家总要交到他手里,他这样孝顺,怎么会忘了照顾表弟表妹。

叶文澜跟着一起跑田庄,叶文心却想去城里走走看看,叶文澜笑起来:“带上朱阿生,你们买什么他也能帮个手。”

朱阿生是阿珍的哥哥,也不会说官话,黑脸盘看上去很憨实的模样,就在门边等着她们,宝芝早早就来了,她还是昨天那付打扮,笑盈盈的问一声好,知道她们要找布政使右参议纪大人家,眼珠一转就点了头。

这些个官家都住在一片住着,就连衙差都有自己的地盘,只要走到那条街上,找个门子问一声就成,石桂又问宝芝:“姑娘这么出门去,要不要戴帏帽儿?”

宝芝常在码头,知道南来北往的官家女眷个个都要戴上帽子,再不会抛头露面,可要真个遮掩起来,别个一看就知是家里头富裕的,她还是个小姑娘,一时倒拿不定主意,反是叶文心道:“别难为她了,我也梳条辫子罢。”

头发上缀了几朵小珠花,穿了蓝绿绸的衣裳,收拾得干干净净,石桂带上秋娘绿萼喜子,一家子浩浩荡荡进了城。

这儿离城门不远,也不坐旱轿了,慢悠悠走着进了城,叶文心长到这样大,还是头一回靠着脚走这许多路,她却半点也不觉得累,早上天还有些凉,她在脖子里系了一条软纱巾,因着生得皮子细白,动人处更胜石桂,两个手挽了手,守城门的兵丁不错眼的盯着瞧了一回。

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打南边来的,宝芝跟她们说的又是官话,告诉她们一城分得几条街,街上卖的东西都不相同,脂粉街就是卖胭脂的,绫罗街上就是卖布卖绸的,因着一条街都是,也不怕以次充好,一连那许多铺子,短斤少两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穗州城很是繁华,清早城门边就有许多人进出,西人不出穗州地界,农庄里头绝少看见,进了城门十个里头却有四五个是西人,听他们叽叽咕咕不知说得什么,石桂留神听了,也还是一句都不懂。

街上有男有女,车马轿子各有其道,宝芝知道她们出来是买小物件的,便领着她们去了一间铺子,石桂问了价,挑捡着买了短柜,又买竹席浴桶,脸盆架子铜盆皂盒,这儿的镜子易得,比金陵城里买的还更便宜些,问了价依旧太贵,一屋里买上巴掌大的那么一块。

买的东西多了,店家十分殷勤,知道是新来的,还想做一笔家具生意,便说肯送货上门去,若有缺的东西,他再记下来,一并送到府上。

这就省了许多事,宝芝挑的这一家价钱也算公道,石桂同他谈妥了,让宝芝告诉他地方,让他写个货单,那掌柜看见女人会写字半点也不惊奇,替他记货的便是女儿,横平坚直写的也很清楚,

付了定钱给了单子,头一桩事就算干完了。

女人家逛街总是欢喜的,何况这几个都没正正经经的上过街,绿萼跟秋娘倒还好上些,也一意盯着那些个食肆,看看他们卖得什么。

烧鸡烧鸭子就当着铺子门口挂着,一个蒸屉叠着一个蒸屉,油煎的萝卜糕点,当街卖的粥粉鱼圆,各式各样的甜点心,看着秋娘直咋舌:“怎么这甜的馅儿倒在外头,不裹在里头。”

吃的东西不同,穿的衣裳也不同,街上走的年轻姑娘许多,额间流海盖了新月眉,乌亮亮的大眼睛配着长辫子,上身的夹衣都掐着腰,袖口吊高了露着腕子,裙子也不落地,浅浅盖在脚面上,看着又伶俐又活泼的样子,石桂很是喜欢。

连秋娘也点头:“这样办事倒是方便的。”她也不大惊小怪了,知道一地就有一地的风俗,这儿的姑娘在外头走动的多了,街上还有来往的红毛绿眼的,再看衣裳哪里还会觉得古怪。

石桂留意着铺面,绿萼数着卖的种类,食肆生意是越红火越好,街上这许多铺子,小巷子里头还藏着,吃客倒也很多,支起摊子来不怕卖不出去。

叶文心走得累了,就在脚店里坐下,她长到这样大,还没吃过摊上食物,摊主一句官话不会说,全是宝芝出面,端上来一样,石桂就跟她学一样,学得七七八八,口音听着古怪,绿萼到底害羞,红了脸盘,石桂却不以为意,还道:“咱们要做生意的,这个都不会说,还怎么摆摊儿。”

宝芝听着便是眼睛一亮,知道有生意能做,却笑眯眯的不开口,把粉粿米肠摆上桌,又买了茶来,叶文心每样略尝了点儿,石桂却吃了满满一碗汤河粉,汤鲜粉滑,一碗不过五文钱,立时就吃了底。

这儿的人手艺味道都好,真要在这儿支食摊子,倒不容易了,她正出神呢,宝芝点一点前头的坊:“那儿就是官家人住的。”

送花笺的事儿是石桂去办的,连着摸了几家,门子倒是个个都会说官话,纵不会说,也能听得懂,给她指了个门,她理理衣裳,送了帖子去,说是金陵城里叶家人,长辈叮嘱着来拜访纪夫人的。

门子收了帖子,倒也没拿乔,石桂出门衣饰简单,穿得算是素,便走在大街上也不起眼,门子竟没鼻孔对了人,反而立时送了进去,还请她在门上等一等,那便是治家很严了。

石桂坐在长条凳上,门上两个都是金陵跟来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进进出出就有许多人来送礼送帖子,门子一趟趟跑进跑出:“姑娘去罢,咱们太太正忙着,一时半刻也不得功夫。”

石桂想着今儿怕是不能有回应了,留下个条儿,说明了住址,那门子跟本地人不同,看她写得一笔好字,倒咋了咋舌头。

石桂出巷子口,叶文心早已经等不及了,也不问纪夫人是个什么回应,先拉了她道:“咱们去看看女学堂。”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吃唐宫去呀,写着写着就饿了

再一看积分它少了一亿二千万,伤心的立马不想吃了

简直想发一亿个盒饭

第283章 女学

女学堂就在女人街上,喜子勉强还算个孩子,朱阿生便不能进去了,只得在外头等着,不过三四百米长的街道,两边都起了木头建的牌楼,顶上匾额刻了女人街三个字,木雕的缠枝花卉,边上还刻了针线纺车跟笔盒墨盒。

叶文心想了许多年,好容易能站在这牌楼下,细细盯着上头的雕花看得出神,这却是颜大家的书里再不会写到的,宝芝看她们都盯着牌楼看,笑一声:“女人街上四样东西出名,针线纺丝,还有就是女学堂里的笔墨了。”

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因着女人多,里头全是女人的营生,男人等闲也不会进来,担水的卖花的开铺子的全是女人,隐隐成了个女儿国,越是没有男人来,里头就越是热闹,两边坊门一关,更是只听见女人声音,十来年下来,这儿也没男人再踏进来了。

叶文心站在牌楼底下,伸手拉一拉石桂,石桂笑起来:“姑娘不往里去?”说不准还能见到颜大家,叶文心回过神来,隔得这样近,反而有些情怯。

女人街临着河岸,一边是屋一边是铺子,河道上还有船只过去,撑船的也是女人,秋娘绿萼两个手挽了手,旁的地儿再没见过这许多女人一道营生的场面,倒跟乡下人进了城似的,左右四顾,慢慢往里头走去。

这儿的人也见惯了,一看她们的衣饰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被她们这样打量着,也依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宝芝打头,领着叶文心去了女学馆。

女学馆既无匾也无牌,清清净净一扇小门,门半掩着,里头是粉墙乌瓦,建的屋子与别处不同,倒有些江南风韵,宝芝点点这门:“这个就是女学馆,里头又能读书又能纺丝,纺了丝就装在篓里,船载出去卖给丝厂。”

只当是穷苦人家才在女学馆里读书,宝芝却笑了:“如今世道好,哪会有找不到营生的,从前倒是许多人在这儿读书的,再往后便只有真正穷苦又受家里逼迫的才往这儿来了。”

石桂默然,识字也不能叫这些女人赚得更多,有丝坊有绣坊,连码头上都有女人站的地儿,会撑船的就撑船,能纺丝的就纺丝,绣花当帮佣,都有进项,男人读书是为着科举,十年寒窗一举成名,指望的是当官,图的是飞黄腾达,女人识字又不能科举,还不如就当女工。

叶文心听了也久久都不言语,女学堂成了避难所,向学的还是少,毕竟识了字,也不能让她们的日子更好过,原来颜大家开办学舍的时候就是半工半读,能做工得工钱,才是要紧的。

宝芝眨眨眼儿,不明白这两个怎么都不出声了,石桂便问她:“既是受家里逼迫的,就没人来找女学馆的麻烦?”

穗州不独的丝有绸有海运,昨儿经过的时候还看见了赌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论何处都有人受盘剥,不过女人最弱,最容易受欺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