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芝“扑哧”一声笑起来:“姑娘真个是外地来的,这女学馆的馆长,可是个了不得的人,你们才还拜会右参议家,馆长是右参议夫人的姐姐。”

叶文心一时怔忡了,天下哪个不知道颜大家是颜皇后的妹妹,宝芝不说是皇后的妹妹,反说是右参议夫人的姐姐,这层关系怎么比得上皇后。

“女学馆年年开学都有右参议夫人都要来的,学里有时还下棋读书画画,办什么花会,若不是里头只收穷苦人家,连咱们街布铺家掌柜的女儿都想来读书。”

石桂听完便乐了,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时时就能帮着撑腰的,看得见摸得着,比金字打的皇后招牌还管用些。

叶文心在门边站了许久,石桂上了台阶去叩门,出来了个梳着双丫的小姑娘,也是一身蓝布衣裳,这会儿书院里头正在读书,站在门边就能听见读书声,石桂心里一直当这位颜大家恐怕跟她来处相同,若不然怎么能办得出这样的大事,如今的女学馆虽不复盛况了,可这星火却是她点起来的。

那小姑娘听说是来拜会馆长的,眯了眼儿笑一笑:“馆长出海去了,没七八个月回不来,你们在穗州若是长留许还能见得着。”

她一伸头就看见叶文心站在底下,笑起来:“若是想进来看看,也是成的。”石桂不意这学馆还能让人进出,哎了一声,赶紧冲叶文心招手。

叶文心一只手揪着襟口,喘了两口气,才敢迈上石阶,石桂拉一拉她:“颜大家出海去了,怕得七八个月才能回来。”

叶文心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倾慕了这些年的人,只当是近在眼前了,原来还远在天边,跟着小姑娘进了门,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系着两条长绳子,像是晒衣裳的地方,却极低,一人都能跳过去。

小姑娘叫百穗,看她们盯着看笑得一声:“这是跳百索的地方,馆长不许我们久座,绣娘年纪大了,眼睛跟腰都不成,咱们半个时辰总要出来走一圈的。”

跳百索抽陀螺踢键子,里头的姑娘们个个都能跳能跑,本来就是出身贫苦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在田埂地头上跑的,进了城学馆里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可拿,虽不比原来人数多了,这会儿学馆里也有四五十个学生。

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头发,长辫子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整个穗州的姑娘家多有梳这发式的,头上戴着绒花,腰上扎着腰带,读完了书便从楼上下来,一楼开间里摆着百来架纺机。

机器这许多,便是原来人多时有百来个学生,颜大家在论学里写了,说是原来人数多时,还得分批上课,一批读书写字,一批就纺织做工,一间学堂,养活百来个贫家女儿。

叶文心就站在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座秋千架,站在院子一角抬头,就能看见打开的窗户里头,坐着一个个女学生,读上一句,再写上些字,她怔怔盯着出了神,石桂站在身边,听见她小声感慨:“恨不得早生二十年。”

早生二十年,就是跟颜大家一处办学了,石桂笑起来:“如今也不晚。”问了百穗这学馆里管事的是谁。

百穗笑起来:“如今我们管事的是右参议夫人,学堂里的事,都是她说了算,隔几日总要来一回,今儿也不巧,她也没来。”

石桂叶文心两个对视一眼,两桩事合了一桩事,还真得去拜会纪夫人,百穗领着她们看一回,说是屋子也是新盖的,原来的旧了,落雨也得补,原来都是筒楼,楼梯都在里头,包得严严实实,白日里也要点蜡烛,还是纪夫人画了图纸出来,才建成了这个模样。

这回轮到石桂发怔了,她原来只当颜大家跟她是“同乡”,这么一听倒又不像,这分明就是小学校舍的模样,有走廊采光,还有活动的地方,除了读书做工,还有一间书舍,藏了书,可供借阅。

石桂心里疑惑,她没看过古代的书院是什么模样,这许多年在宋家,连书房书斋都没进去过,要看书只得通过宋勉的手,说不准书院里就是有藏书室的,可这屋子又怎么解释?

叶文心却抚掌道:“这么说来,纪夫人也是个妙人了。”吃住学全在这两层楼里,一旬日放一天假,农忙的时候要回去帮忙也成,到了时候不回来,派人走上一遭去寻访。

“也是你们来得巧,春耕才过,若是早些来,学堂里也没人的。”女人也顶得半个劳力,春耕是要紧的大事,学里都放假,到了日子也有不回来的,或是家里说了亲,或是谋着了别的差事,过来识几个字,出去找活计还更容易些。

两个看了一圈,叶文心还舍不得走,石桂替她问了:“学里的先生是请来的?”大家闺秀哪里就能抛头露面,百穗果然摇摇头:“是咱们馆长的学生。”

头一批教的学生,教出来又没地儿去,还想着留在女学里,便当了师傅,领一份工钱,自己养活自己。

学里教文教算学,因着颜大家四处走山访水,也说一说各地的风貌,除此之外,还学一学医理药理,求神拜佛吃符灰,在这儿是绝没有的事儿。

叶文心自己琴棋书画皆通,问了学不学琴,百穗抿一抿嘴儿:“不学的,只唱唱船歌。”颜大家自己琴萧俱会,却不教授给学生,百穗也不作答,却是因着乐声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这才不学。

叶文心越看越是喜欢,可惜不能当面见一见颜大家,百穗知道这是来见人的,劝了她们道:“你们若是能来,就等等再来罢。”

百穗送了她们出门,石桂谢过她,百穗笑一笑:“我们馆长极喜欢有人来的,屋里总备着好茶,我看姑娘也是学文的,真有缘就再来。”

出了学馆的门,叶文心许久没有言语,秋娘绿萼哪里懂得,石桂却笑:“这是寻访一位高人,可惜没能见着,还得等她回来。”

叶文心听了她说话才回过神来:“这有什么可惜,便是三顾茅庐也好,程门立雪也好,我也都是肯的。”

石桂“扑哧”一声笑了:“这倒可惜了,可惜穗州不下雪。”

第284章 行难

两人说的热闹,喜子不乐意了,新鲜的劲头一过,他又想起明月来,拉了秋娘问:“大哥呢?我们找不找大哥?”

秋娘安抚他道:“咱们在这儿谁也不识得,要往哪儿问去?等你姐姐跟姑娘拜访了官家夫人,托她问了就能寻着了。”

石桂听见她们说起明月,没来由的想到那个梦,面上一红,侧了脸儿转过身去,弯下腰来对喜子道:“可不是,咱们得先认认门,认了门也好找爹找吴大哥。”

喜子皱了眉,他还是想回军营去,心里不乐,闷闷的垂了头,任由秋娘拉着他的手,宝芝抬头看看天色:“就要落雨了,姑娘们赶紧找地儿躲一躲罢。”

太阳一升起来,路上的男人就脱了夹衣,天一下子热了,几个人在长街上走了一圈,都有些出汗,却没想到会下雨,听了宝芝的话,就在女人街上找了间茶铺坐着。

干干净净几张桌子,墙上挂了一溜儿茶牌,还配着点心糕粿一起卖,宝芝脚快,出去告诉朱阿生一声,两个都是本地人,一闻味儿就知道天老爷要变脸了,说定了躲了雨就回去。

街上处处是茶楼,一条街都飘着白底儿写着茶字的幡,画了圈框起来那就是有蒸笼点心的,单一个茶字儿那就是光喝茶听书的。

女人街上的茶铺又不一样,这家小是小些,胜在干净,几个人坐定了,伙计摆上来一壶香片,从掌柜到伙计也全是女人。

石桂拿眼儿打量这铺子一回,倒想问问这样的铺子是租的还是自家的屋子,看着生意寻常,因着要下雨了,人才多些,她们六人捡了一张当中间的桌子,还点了两碟子点心,点心才上桌,外头就下起雨来。

雷声隆隆,才响在耳边,雨就跟倒灌下来似的,茶铺前支的防水布上积了一层雨,看茶炉子的姑娘拿了长竹杆,用竹杆去捅那积水处,哗啦啦的沿着布淌下去,才不至让积水把布压破了。

宝芝笑眯眯的:“这会儿看着大,一刻钟就能停的,咱们这儿的天就是这样,一时好一时恼,小孩子的脸。”

她说起话来半点儿不像十三四岁,很有些大人口吻,秋娘极喜欢她,又心疼她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迎来送往的见着人就得赔笑脸,替她挟了点心,细细问她这些茶楼里可有馄饨卖。

不吃一吃这儿的馄饨,怎么知道自己裹的能不能卖出去,哪知道宝芝眨巴了眼儿看着眼她们,竟听不明白馄饨是什么,秋娘只好比划给她听,听到一张薄皮子里头裹着馅儿,宝芝这才笑起来:“对面就有卖芙蓉面,太太要细蓉还大蓉。”

秋娘倒有些吃惊,干脆两样都要了,给喜子也吃一碗,宝芝往对面叫了两碗来,那锅子里的汤时时滚着,木头柄的小篓儿里装着面条馄饨,滚上两滚就盛出来,倒上清汤,冒着雨送了过来。

皮馅汤全不一样,看着清汤喝起来极鲜,怪道说要先尝尝了,原来里头讲究这样多,石桂看着秋娘皱眉,知道她是怕生意难做,便问宝芝这汤是拿什么熬的。

靠着海的,无非是些海货,干贝鲜虾鱼肉火腿,里头裹着鱼虾肉,吃起来自然鲜,秋娘原是做菜肉馄饨的,怎么比得这个好吃。

绿萼也是一样,尝过一口便知道生意一时半刻做不起来,两个人想了许久,都有些丧气,反是石桂笑了:“咱们不做这个还能做旁的,汤馄饨不成,还能做煎的炸的,总有法子的。”

开饭铺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开头第一步还没走呢,更不必说旁的,秋娘长出一口气:“也是,这个不成,还有旁的呢。”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又有惭愧,分明她最年长,带着小辈出来讨生活的,反倒要女儿来宽慰她。

想着就捏一捏绿萼的手,让她也别急,这一时半会的也急不出来,对街那间小铺子,这会儿不是饭点,一场雨倒让她做成好几单生意,石桂看尝了两口,确实是做得好,又问宝芝可是老字号。

宝芝摇摇头,街边都是这个味儿,那些个有名的茶楼里,这些东西做得还更好些,石桂听了便不再问,回去还得劝一劝秋娘,这才来了头一天,急也急不来。

外头雨住了,茶点心也吃完了,碗自有人来收,阿生已经叫了旱轿,叶文心走了一路,腿脚受不住,坐在轿上,秋娘还怕石桂也吃不住,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寻常人家的小姐养的差不多,白日里一晒皮子都泛红,也想替她叫顶轿子。

石桂连连摆了手:“就是原来走的少了,这会儿才要多走走,往后用得上两条腿地方多着呢。”领了喜子走在前头,喜子觑着无人看见,仰了头问她:“姐姐,我去找好不好?”

石桂知道他惦记着明月,分别了小半年,他就没有一天不念叨,跟着她们还是住不惯,还想回军营里去,在那儿他才更自在,拉一拉他的手:“找是能找,找着了你可还得回家来,吴大人是调

职,跟原来那一片儿都服他管可不同,怎么还能带一个你呢。”

喜子又没到当兵的岁数,征兵也得过了十六岁,喜子还早着呢,何况原来的队伍是吴大人管了许多年的,哪一个不听他的,若不然喜子也不会因着他一念之仁就跟着三年多。

喜子心里不愿意认,可道理却是这个道理,垂了头有些难受,还是想跟着明月,耷拉着脑袋,趿着鞋子拖拖拉拉的走,看见兵丁就想问一问,认不认识有个人叫吴千里。

石桂知道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桩桩事情都要办,头一样是拜访纪夫人,若是纪夫人肯看顾,在穗州的日子就容易得多,第二样是去拜访吴千户,跟着才是做生意顶门立户,手上只有一注钱,这些钱是买田还是买铺子?

石桂一路走一路拉了宝芝说话,这么自己干看看不出门道来,还得寻个中人,叫宝芝隔一日带她爹来,问问各处的铺面租是多少钱卖是多少钱,什么地方做什么生意的多,哪儿开饭铺生意最好。

靠着自己便是把一双脚都走断了,也依旧摸不明白,不如找了懂行的人带着走一圈,宝芝知道有生意,立时点了头,轻声问她:“姐姐,你们也要开茶楼?”

石桂摇摇头:“还没准主意,你回去也告诉你爹,我们想自家做生意,让他捡几桩合适的,告诉了我,我好挑一挑。”

全是一派当家口吻,宝芝立时应了,她竟也能说上几样:“女人街里开饭铺的少,卖不出钱去,都是些绣坊丝坊,收了生丝再卖,可城里许多大丝坊,许多人都往那儿送,也不必再抽当中这一成的利。”

石桂知道她能干,倒不知道她对做生意还这么清楚,让她再说,她便有些红了脸儿:“我随口一说,姐姐别当真。”

石桂心中一动,便问她是不是在女人街之外做生意,还是难办,宝芝点点头:“外头总不容易的。”她们又是外来的,开了店可不被欺负,到哪儿都是一样。

她们慢慢悠悠的回去,还没进门,阿珍就在门前等着,叽叽咕咕说了一长串的话,本来就难懂,蹦豆似的就更听不懂了,宝芝听了会子道:“说是来了个人等了很久。”

她们初到穗州,又无亲又无旧,帖子才递出去,哪有这么快回复,喜子一听就快活起来,眼晴都亮了:“是不是大哥?是不是!”

石桂知道不会是,却还是一怔,喜子更是乐得飞奔进去,跑进门里半天没出来,石桂忍不住心中一动,可隔得会子就见他慢腾腾出来了:“不是大哥。”

不是明月是纪夫人派来的人,说是收了帖子送进去,等夫人瞧见了说请的时候,才知道门上劝了她们回去,赶紧派了人来请,哪知道从上午等到下午,一直都不见人。

也不让那旱轿走了,叶文心跟石桂两个对望一眼,石桂便道:“劳驾再等等,让姑娘喝口水,换一身衣裳。”

几个人打仗似的回屋收拾起叶文心来,见纪夫人可不是上大街,梳着一条辫子就能去,还把头发又盘又梳,简简单单梳了个螺儿,簪上花钗,换过衣裙,石桂也得换衣裳,急忙忙出去,还得带上礼。

得亏着昨儿收拾过,从金陵带来的咸水桂花鸭子两匹云锦,裹起来交到那人手里,石桂看看天色对宝芝道:“你跟着咱们一道走罢,进了城就回家去。”

才刚回来又要往城里走,叶文心坐着轿子,石桂却有些吃不住,到了纪家大门前,她已经汗湿衣衫,扶着叶文心下轿子,门上报进去,便有丫头出来迎:“我们太太等了许久了。”

石桂上回见纪夫人,她病得起不了身,叶氏托她办事儿,她一口就应承了,心里还想着她这会儿不知身上好了没有。

园子同金陵城里建的差不多,比纪家原来的还造得更精巧些,那丫头一路带着她们进了水榭,两面都是开阔的,一边临水一面靠院,飞花落地罩雕得极精细,里头陈设的家具花样却简单,黄花梨嵌大理石云纹的屏的小榻,上头摆着石青的坐褥。

叶文心坐定了,吃上一口茶,纪夫人这才从园子里过来,一身黛青色的家常衣裳,头上簪着一颗东珠发簪,颈子里一串碧绿翡翠珠子,笑起来眼睛里都闪着柔和的光,不等叶文心行礼,就拉了她的手:“你要再不来,我可得派人去金陵城找你了。”

第285章 纪氏

石桂对外还是叶文心的丫头,见两人说话,她便退到叶文心身后去,立在雕花落地罩外头,檐高而深,底下一片清凉,水边开着许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木,榭边左右的回廊门上都刻了字,一面是饮绿,一面是洗秋。

虽是三月天儿,别的地方才刚初春,穗州已经能临池而坐,水榭里因着有风,比旁的地儿还更清凉些,站得久了,风吹在身上,倒解了乏热。

纪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子还给石桂搬了张凳子来,石桂连连摆手,那丫头便笑:“姐姐不识得我了?咱们在金陵见过的。”

石桂这才想起她来,上回见她时,还跟着春燕一处吃藤箩饼,没成想再见竟会是在穗州,石桂冲她笑一笑,她又往厨房里要了点心茶:“姐姐略坐坐,从城外头来,走了不少路罢。”

石桂才刚坐定,知道纪夫人这是要长谈了了,也跟她攀扯起来,告诉她住在城外何处,来穗州路上的见闻如何。

怕是纪夫人使了她来问的,也没什么好怕,这样的事便是不说也能打听得出来,就是不知道那些银子她是怎么打算的。

丫头捧了个八宝攒盒过来,里头盛了七八样小点心,搁在矮桌上,纪夫人拉着叶文心的手,两个坐到梨花木小榻上,当中隔了矮桌,笑得一声:“我也不知你吃什么茶,想着你姑姑喜欢清淡的,沏了一壶桂花双窨。”

叶文心赶紧谢过,纪夫人细看她一回,心里觉着她越发生得像了,却不说破,只赞一声:“你旧年有一回来,我母亲见过你,后来便时常念叨,说你生得面善。”

若不是她提起来,叶文心早就忘了,这会儿听儿微微一怔,入宫选透倒像是上辈子的事儿,才刚下狱的时候,家里的姨娘还曾神神鬼鬼的对她说,若是她真个进了宫,选了秀,家里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那个姨娘被瑞叶连着抽了两个耳光,她虽跛了脚,一口气却不肯松,紧紧守着她半步都不肯离开,叶文心身子陡然一颤,瑞叶被卖到了南方,还是打听了多时,才打听到这一点消息,山长水远,也不知道落到何处去了。

纪夫人看她这样知道想她到了旧事,微微一笑,把茶往她手边一推:“你既来了这儿,就安生过日子,以前的事,是不能再想了,要想,就想想以后的事儿。”

叶文心这回却没在低头,冲着纪夫人笑一笑:“我省得。”

纪夫人微微松一口气,就怕她是哭哭啼啼的,原来看着柔弱,骨子里倒有一份刚性,不独是人生得像,竟连性情也有几分想像,略略出神,倒很愿意帮她。

既是叫了她来闲话的,便问她来了穗州往些什么地方游玩去了:“倒也有几处可看的,譬如城外的五仙祠穗石洞,比那药洲春晓番山云气不差,选出来的八景,总有可观处。”

两个人又细细说些吃食,说了一轮话,叶文心才道:“旁的地儿还不及去,先去了女人街,看看女私塾,只可惜不曾见着颜大家。”

纪夫人微微吃惊,姐姐这间学堂倾注了许多心血,办到如今这模样花了近二十年的功夫,实是不易,看她向往笑了起来:“那倒也算得是穗州城里的一景了,二姐姐出海出去,这回又不知是往哪儿拐,七八月总能回来了。”

叶文心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可当着纪夫人到底还羞涩,总不能拉着她的手说在闺中就如何如何倾慕颜大家,实想同她办一样的事,可这话瞒在心里许多年了,啜了一口茶,手里捧了杯子到底开了口:“女儿在世,似颜大家,才不枉走这一遭。”

纪夫人面上笑意更盛:“等她回来,你当着她的面说,她听了必然高兴的。”纪夫人这话并不是客气,姐姐初到穗州时也不过十来岁,年纪比叶文心大上两岁,手上是有钱的,可却无人可用,

家里有这么个女儿,大伯母遮遮掩掩,哪里还肯替她通路子,把她一个抛在穗州地界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手一脚就真个立了起来。

那一向她常写信回来,纪夫人自家也是闺中女儿,后来出了嫁又跟着丈夫去了蜀地为官,再回金陵城打听着她消息的时候,只说她在穗州办了个女子济民所,接济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没饭吃的就来讨些吃食,没食穿的就给两件旧衣,让她们生病有医可看,兼或教两个字。

城里的善心太太们也都拿钱出来,捐给寺庙和捐给济民所可不是一样的,不过这间济民所里全是女子罢了。

有吃有穿有片瓦能遮雨,颜大家便想着要教她们学字,让她们能养活自己,那会儿头一拨的学生,就在三姐姐的丝坊里头做工,做一天工,再学一天字。

先来读书的还是城里的姑娘,乡下的女孩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一间这样的学堂,花了两三年的功夫,往乡下地方去,一家一家的劝说,说破了嘴皮子都无用,那些人家只当是来买人的。

纪夫人虽久在金陵,跟颜大家却从未断了通信,叶文心问了,她便一样样细说:“后来二姐姐便写了一张学籍文书,这些人便当作是卖身契,一个姑娘二三两银子,寻常还有工钱拿回去,就这么着,才把名声打了出去。”

费了十数年之功,到底有了今日的局面,跟着就是穗州地方上办起了丝坊绣坊,招去了一大批的女工,这些女工能养活自己,便也不是一心求学,女学里的学生渐渐少起来,最后留下的还是年小的丝坊绣坊不收,家里又过不下去的。

叶文心听着久久都不言语,原来一腔热血,此时也依旧想着办学,抬头看看纪夫人:“我一路坐着船来,每到港口都要打听,可除了穗州一地,旁的地方竟没有女学堂,我想把这学堂办到漳州去。”

纪夫人不意她竟还有这分志向,替她想了一回,缓缓开了口:“倒也不是不能,漳州离得很久,女学的名声也不是没人听闻,只要隔得这样远送了来,财力不及,若是在当地能办,倒也是桩功在千秋的好事。”

凭她能说一句功在千秋,叶文心便诚心相待,倏地笑起来,开万世之功,自然知易行难的,颜大家同她一样是弱质女流,难道就真的弱了,穗州地方能办成,别的地儿一样也能办成。

纪夫人看着她笑,心头一动:“不如你往女学来,里头还有些校志,我那个姐姐,从小在梅家长大,这一套很是齐全,倒也不是样样都往外头传的,她有许多手记,就在女学堂里,你若真想办这么桩事,该学的也有很多。”

这于叶文心就是意外之喜,纪夫人看着她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跟那会儿的二姐姐也差不多,遭了这样的难,倒立起来要办大事,笑得一回:“学里才刚走了一个,你若是肯替,我也替二姐姐发你工钱了。”

叶文心喜形于色,看纪夫人又更不同,她在宋家,老太太说的便是往后如何嫁人,想必长辈女眷见到她心里想到的都是这么一句,只有纪夫人知道她想做些什么,肯替她引荐,若光为着姑姑一封信,到底不能这样开明。

纪夫人想到女儿,心里一叹,把攒盒往叶文心跟前推一推,叶文心拿了一块玫瑰糕,看纪夫人也拿了样什么,倒是不曾见过的,纪夫人笑一声:“这个叫蜜三刀,是北边的点心。”

叶文心这才想起来,纪夫人的女儿远嫁去了燕京,想必是很想念女儿的,就连点心也用起北边的来,两个人喝了一杯清茶,纪夫人身边的姑姑拿了个小锦盒过来,纪夫人冲她笑一笑,把匣子打开来,里头是一本花册子。

“这是你姑姑差人送来给我的,说你往后要来穗州,先把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我既收了东西,便得给你造个册,你看一看,这是你姑姑给你的添妆。”纪夫人取了名册出来,厚厚一本,翻开来写得密密麻麻的。

“她既说是嫁妆,又把银子给了我,让我看着替你置办些田地屋子,我看了一回,也有合适的,有田有园还有个不大的庄子,就作主替你买下了,地契房契,还有两年的出息都在这儿,你看看罢。”

叶文心是学过管家的,知道钱白放着也是放着,纪夫人竟替她买下了一片荔枝果园,果园不大,三百亩地,却是有水有花,一年的出息竟也不少,倒有三四千两,纪夫人看她惊愕反笑起来:“鲜荔枝价贵,还有荔枝干荔枝蜜,样样都是出息,以后或是卖或是留着,那一片的地价也不便宜。”

除了一片荔枝园,还有一间四进的院子,就在穗州城里,用的钱就是这两年荔枝园的出息,算一算五千来两的银子,地方虽不是顶热闹的,屋子却是好的,纪夫人笑一回:“里头还有一间蚝壳屋,我看着好,也替你作了主,若不然这些钱到你真个来了,倒不值这许多钱了。”

叶文心拿着这个嚅嚅说不出话来,纪夫人一样样的捡点:“还有些东西箱笼,你姑姑一并送了来,里头有许多书画,岭南这天儿,白放着可就霉坏了,得时常拿出来晒的,你甚时候取了去。”一面说一面松口气,总算是放下一桩心事。

第286章 传承

石桂在水榭外头坐着,无人的时候伸手揉一揉小腿,今儿确是路走多了,背上汗湿,面上潮红,拿袖子扇着风,这个天儿出门竟要带扇子了,坐定了脚底都在疼,小腿也胀胀的,石桂低了头,揉上两把松一松肌肉,跟着就凝神听里头的动静。

里头说话的声音就没断过,隐隐约约听见学堂,跟着又听见纪夫人替叶文心买了田地,她是官夫人,三品的诰命,穗州地界上比她身份高的,也只有布政使夫人了。

纪夫人说要买田地,底下人哪有不精心的,细细挑捡了送上来,一半是买的一半儿算是送的,便她不占这个便宜,总也不吃亏,说是说趁着地价便宜买的,又有哪一个敢收了高价去,若不是她出面,这会儿叶文心再置产,平白贵了三分。

怪道叶氏会把这些银子交托给她,石桂听了两句,松上一口气,挨在她身边的小丫头篆香看她眉头一松,脸上露了些笑意,冲她眨眨眼儿:“东西送了来,咱们夫人就发愁,说宋夫人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得细细收拾了,若不然白糟蹋了。”

石桂不防被她窥知了心思,也不露窘色,反冲她笑一笑,很是替叶文心开怀的模样:“东西倒罢了,我是替我们姑娘高兴,她一直想着要见一见颜大家,做梦都在当师傅呢,她身边的丫头,哪一个不识些字。”

篆香一怔,瞪圆了眼睛:“那姐姐也识得字了?”

石桂点点头:“可不是,我是姑娘的入室弟子,排行第二。”说着比了个二字,篆香掩了嘴儿笑起来:“我们太太身边几个姐姐也都识字,算帐写字哪一个拎出来都能当管家娘子的。”

怪道这两个投脾气,石桂真心替叶文心松上一口气,她想办的事,虽已有了前人开出一条路,可这条路依旧崎岖难行,有纪夫人支撑,她还能走的容易些。

水榭里头几声笑语,是叶文心谢过了纪夫人,面上微红,心里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样的抬爱,别个肯替她收着原数奉还便是好的,还替她费心置了屋子跟地,光是这两年的出息,就够在穗州再买一间宅子了。

心里想到叶氏,这番恩惠竟无处可报,既伤心又感念,心里想一回,回去必要再给姑姑画上一幅画影,跟母亲的一道供起来,晨昏定省,这些钱若不妥善的用了,都对不起姑姑的恩德。

叶文心同叶氏相处的不多,跟她说话也全是些日常事务,两个该是很亲近的,却好似隔着冰墙,看是看得见,摸却摸不着,姑姑到最后也不像母亲口里说的那样是个爱撒娇爱说笑的模样。

可跟纪夫人却又不同,跟她见过的那些夫人都不同,同她说话再没有什么衣裳首饰点心花样子,摸把花牌都能说上半日,叶文心早些在家便不耐烦说这些。

纪夫人张嘴便不说无用的话,一桩桩一件件,竟把学堂的事交待的很是清楚,叶文心原来当她是个挂名的馆长,因着地位高,好让女学馆借一借光,各样行事都方便些,此时听她说话,才知她还真是个管事。

纪夫人看见叶文心面露疑惑笑得一声:“我家里姐妹八个,二姐姐闺中便有才名,仙域志是我看着她画画拓本刺绣,一笔一针都是心血,原来除了动动嘴巴无力支撑她,后来能支撑了,到底还是觉着钱财太薄,怎么也比不得她的志向,好容易到了本地,能伸手帮一帮她了,自然要鼎力相助。”

说着便把颜大家年轻时候的事捡出来说了两件,一面说一面打量叶文心,二姐姐一向说想收个徒弟,年轻的时候浑身都是冲劲,可这些年下来,却深知不易,虽有吴夫人资助钱财,到底还是没人能承接衣钵,既然叶文心有这个志向,便替她留心看一看,要是合适,这摊子总能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二十年的功夫,便没白费。

“我平日里也没甚事,你若是得闲就多来走动,定了日子,咱们往女学去。”纪夫人笑一回:“原来姐姐在时,我们俩便说想开个诗社,你初来怕不知道,穗州城里有许多学馆诗社的,三月五月七月,逢着单数就要开社作诗,州府县学书院,都要交诗稿,贴出来叫人盖花签,哪个花签得多,哪个就算是得了魁首。”

叶文心静静听着,这样的诗会同女学馆怕没什么关系,男人看着女人写书作文,眼孔恨不得抬到天上去,自古到今,词妇也不是无有,可百年来让人称道的也不过是那几个,才之可强,到了男人嘴里就又不一样了。

“女学馆这几年生源日少,若以生计论,那是好事,若以传承论,便不是好事了。”开了海运这些年,又有船往西洋去,城里开了许多家丝坊绣坊,走投无路的女人越来越少,但凡能忍耐,就能过日子,哪一个还想着读书明理。

既想把这桩事一直做下去,薪火就不能有断绝时,乡下地方的姑娘,父母亲宁肯送进城里当女工,也不愿意送到女私塾来学字。

纪夫人来了三年,眼看着纪夫人来了三年,眼看着女学馆的学生越来越少,这个月里还有三个退了学,被父母送到丝坊去上工,原来是只有一条路能走,如今路多了,这条窄路哪里还有人肯踏上去,眼下虽还没到办不下去的景况,可也得想一想,怎么广开生源,不能让这么一桩好事就这么断了头。

叶文心不意她会说起这些来,纪夫人笑一声:“众人拾柴火焰高,到底是人多更有主意些,我原想着贫苦人家多收些学生来,连人牙子那儿都问了,宁肯卖女儿要那几两银子的快钱,也不肯每月领百来文。”

叶文心也跟着犯愁,纪夫人便笑:“眼下倒有一个主意,诗会是显名声办的,可州府里要办这事儿也不容易,倒是丝坊绣坊里头那些姑娘,给做工也有上工下工的时候,学馆里头总有人在,愿意来的咱们就开小班,能教几个是几个。”

诗会影响更大,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何况女学馆平就打着贫民的旗号,越是识得诗文的,便越是自矜,想要办诗会还得是颜明芃在时,打着她的旗号,许还能有人肯以文相交。

头一回见面,说得深了,可官家夫人里头无人肯牵这个头,办个七夕会赛女工也还罢了,女人家赛诗,便是那些个打小读了书会写诗作文的,也不肯抛头露脸,闺中结社几人流传,女孩儿的诗作怎么能流到外头去,叫众人品评。

想了许多法子,个个都是难办的,两个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下来,水榭四周下了格扇纱窗,纪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倒把你耽搁晚了,赶紧出城去罢,你甚时候得空再来,咱们细细把事儿顺一回,总能交到我手里,人倒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