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就怕她起意要去听,赶紧把话茬开:“倒没在意好不好,确有许多人的,我白送了几份饭给那班主,让他替咱们宣扬宣扬,今儿的饭才卖得这么快。”

秋娘给她打扇子扇风,怕她坐在厨房里太热,递了酸梅汤给她喝,石桂接着喝了,又道:“无非是些妻离子散的事儿,听多了可不赚人眼泪,说到后母恶婆,这才触中她的心事。”

秋娘也跟着叹一口气:“明儿叫她别听了,咱们日子过得好了,怎么反而听起这些来。”说着收了碗,石桂就得一声,又把买屋的事说了,秋娘无有不应的,女儿有主意拿得起,她也不过问,只让她别太累了。

石桂倒劝秋娘去歇着:“饭铺就是这样不好,别个过节咱们忙,端阳节怕要往后挪着过了。”天天一匣子钱满扑扑的收回来,秋娘还有什么不乐的,抚了她的头发:“又说糊话,咱们不是还得买屋子么。”

等石桂劝走了秋娘,又接着思量起来,这书里说的情真意切,断不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既不是别个又不是俞婆子,那就只有石头爹了,他是不是想用这个法子来找她们。

石桂想到这儿才松一口气,却还是先按下不告诉秋娘,故事开始了,哪个知道后续如何,天高路远,这些事是石头爹在何时何地何种景况下告诉吕先的且不知道,还是等上本全讲完了,再斟酌着要不要告诉秋娘。

夜里朱阿生来接她们,石桂挽了秋娘的手,今儿一天又有十两,添添减减,一个月说不准能还上五十两,屋子的事儿就更有眉目了。

绿萼还在想着那段书,寻常少看戏听书的,瓦肆里流传的却也知道,她却没往石家人身上想,只不住感叹,说那女娃儿命苦,自己把自己卖了当丫头。

秋娘听见这一句,还怕触中女儿心事,反是石桂手掌出了一层汗,赶紧拉了绿萼,嘴上不住宽慰她:“既是叫团圆记,后头必得团圆的。”

夜里绿萼洗澡,石桂说替她搓头发,一面打水一面叹息着告诉了她:“连白大娘的姓氏都是准的,那半斤红糖一篮子鸡蛋,俞…阿奶不知念叨了多少回呢。”说石桂不值得,又说秋娘不孝顺,也不知道留点子红糖鸡蛋给她吃。

绿萼一口气提着,半天没缓过来,瞪了眼儿看着石桂:“我真糊涂,竟没听出来。”跟着又磕磕巴巴的问她:“你,你是捡来的?”

石桂冲她点点头:“我不知这团圆是怎么个团圆法,可不能叫娘知道。”说故事都有个一波三折,这才是头一折,后头还不知有什么,且得留意,这会儿秃噜了,万一结果不好,秋娘不定怎么伤心呢。

绿萼举了手发誓绝计不说,她也怕秋娘伤心,她一个听书的都哭成这样,秋娘身在其中,还不哭昏过去,两个合谋,这两日只要有说书的,就不叫秋娘去听。

第二日钱班主到了时候依旧支起摊子来,比昨儿来听人还更多些,石桂绿萼跟大发一同卖饭,今儿他一提,饭车边上围满了人,绿萼忙得手脚不停,石桂却看着说书台,等着他开锣。

这一段起便起得不同,论理该接下去说当丫头的事儿,或是说这一家子如何,谁知道话风一转,男人已经在跑船了,石桂一听,便知这事儿果然是石头爹说的。

里头跑船的辛苦,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又说道汉子这样辛苦,是为着要给女儿赎身,可女儿却卖到了金陵,不跟着商船怎么也到不了的。

石桂听见说父女得见,看女儿大冬天冻红了手脸,隔得山长水远还记着给家人做衣,好容易汉子得着个跟着船下西洋的活的,这一笔赚了就能替女儿赎身,偏偏家乡又发了大水。

绿萼一面卖饭,一面支着耳朵,看石桂脸色不好,还在心里叹一回气,钱班主说得这一辙,才要敲惊堂,商船里赏了十两银子出来,让他接着往下说。

围着听书的,俱都哄吵起来,十两银子买个痛快,若是瓦肆茶楼,再不能这么行事,可这儿是码头,船要走了,还往哪里去听,钱班主不意能有这许多赏钱,喝了一杯茶,重又拨响了三弦,接着说起下一篇来。

弦声一停,钱班主又是两句念白,今儿演戏的是班里那个青年男人,穿一身布丁衣裳,绑了腿儿演水手,汉子出门一年半,回到家乡房子没了妻子没了,听说是同乡带人去寻他,走到半路上,竟在官衙门口的站笼里,看见了他老娘。

第316章 天

站笼是重罚,不是犯了刑案的,怎么会站笼,石桂听的一怔,绿萼也呆住了,听书的也有叫好的,也有诘问的,钱班主不急不徐,拨了两下弦子后,后头布景搭的木架子上原来挂着红布,红布一掀换过蓝布,下面还画着水纹,弦声一停,便道:“且听我细说从头。”

绿萼拉了石桂的手,两个紧紧攥在一处,大发不知所以,还当是女人家心肠软,听见这书就感伤起来,数一数饭卖的差不多,回去补些货,总归这一辙不停,能多赚些,还能得些赏钱。

他推了车回去了,绿萼挽了石桂的胳膊陪着她,怕她受不住,台上已经说到没个男人在家,发了大水过不得活,一天一地的水退下去,田也没了屋也没了,只要土地庙里住着,媳妇端汤煮粥给婆婆吃,婆婆只觉着日子难过,土地庙里顶漏土湿,舍下来的米哪里够一家子吃,起了心思要把她给卖到镇上大户去当奴。

石桂还不知道俞婆子早就想着要把秋娘卖掉,拳头紧紧攥着,想着她受刑站笼,心里竟有些畅快,这点苦楚怎么跟喜子被人贩虐打相比。

大水过后,竟还有人衣锦还乡,那会儿全村子里没一个能周全的,瞧见个外头回来的,身上衣裳齐整,手上有两个余钱,那就算得是兜里有钱的,偏偏是这么个人,告诉一家子说汉子在外头发了财,置下田地宅子,买了奴仆婢女,要接老太太回去享福。

前一刻还在说婆子最后站笼受刑,这一刻又说有人来接这一家子,连那卖出去的女儿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妇人思念女儿许多年,听了怎会不心动,一家子本来也无屋无瓦,又没劳力能耕田,干脆理了东西跟人去穗州见丈夫。

兴兴头头上了路,一个老妇一个少妇再加一个孩子,坐得船走水路,台上那唱曲的姑娘身子慢慢摇晃,好似坐在窄舟里,耳朵贴着壁,脸上渐渐显出惊恐的颜色来。

石桂身在局中,旁观的却都叫好,只听书凭着说书的一张嘴,还难体悟,有个人在台上演,惊恐万状的模样就先牵动人的心,也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

弦子的声儿顿得一顿,又轮着钱班主开口,说道那同乡是个人贩子,商船上偷了东西被赶下来,无处营生,便干起谋财害命的勾当。

骗这家子之前,村里也曾打听过,这婆婆原就想把媳妇卖给大户当奴,一样是卖,不如他来经手,男孩儿生得白嫩,妇人又颇有几分姿色,这两个卖出去,他便不算亏。

这事儿石桂听秋娘说过,说在船上听那人前言不搭后语,这才生出警觉心,写书的却只道妇人听见了详细,还去告诉婆婆赶紧逃,哪知道让婆婆捉住了手,干脆嚷起来,人贩子赶紧进来捆住她。

媳妇这才知道婆婆同人贩子竟勾结起来,唱曲的姑娘做个手被搏住的样子,歪倒在台上,身子发颤满口哀求,听书里南来北往许多人,这么一段书,各地的骂声都听见了。

人贩子甜言蜜语骗住了恶婆婆,说甚个汉子心里想着娘,又道他在外地置了妾,只怕大妇不能容,又说外头跑货讨个娘子也寻常,婆婆听了,原来息下去的心思又翻腾起来,两个这才勾结了,人贩子上岸找买家,婆婆竟替他遮掩行踪。

卖了媳妇开船走,数了银子要给儿子再买个听话能生的小娘子,行得再远些,人贩子便露出了真面目,把那孩儿也卖了,卖到燕京去,因着生得细皮嫩肉,还卖了个好价钱。

石桂浑身发抖,这事儿是她不知道的,可听的这话却知道喜子当时要去的,绝不是什么好地界,绿萼赶紧拍她的背,宽慰她道:“如今都好了,老天爷有眼呢。”

石桂原来只当是石头爹把这故事告诉了吕仙,这才有这么一本团圆记,可听了这一段又知道不是,人贩的事俞婆子的事,都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她的心思又绕回了站笼,站笼是重刑,俞婆子便是卖了儿媳妇,也不会上这样重的刑,石桂听见俞婆子站笼,心里头畅快,可也知道必是事出有因的,说起来心酸,可王娘子丈夫不就卖女儿卖娘子,半点事也无。

钱班主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杯水,这回唱曲的姑娘退了场,台上只有钱班主一个,先是唱了一段因果循环报恩不爽,跟着便道那人贩子原来看她老迈卖不出去,又护着孙子且哭且闹,卖了孩子要把她抛进江里。

江心之中扔下去,尸首都浮不上来,这冤屈也就无处诉了,哪知道这婆子此时又不哭了,求着要活命,肯替人贩子洗衣做饭办杂事。

人贩子想一回,他一个人孤身行舟也容易叫人察觉,带着个老妇又不一样,就说她是娘,娘俩儿在水上讨生活,见着年轻孤身的,看有个老妇在,也肯搭他的船。

石桂听到这里,后头的全明白了,为虎作伥,只怕还骗了不少人,那人贩子叫人捉住了,俞婆子自然也叫人捉住了。

后头一段说的便是那人贩老妇是怎么被捉着的,两个一交待,后头竟卖了五六个人,有带着孩子投亲的,有一家子老病搭船的,只要上了他的船,就再没有回来过。

辖区之内接连报了失踪,都说是渡水而去,就再不见了人影,徐知府初到此地当官,听见有人这样作乱,派人盯着渡头,十来日盯准了人贩子,趁着婆子上岸买吃食,扣下她一问,她便立时招供了。

还当这些事同她不相干,她是受了逼迫的,可她时常能上岸来,怎么不能来报案,再一审人贩子,才知道这老妇人把自己的儿媳妇给卖了。

破人之家离人骨肉,卖出去那些,有几个找了回来,有的寻访不着,知府虽发了文互通,可也知道似这样的,再难找回来了。

婆子在牢狱里痛哭流涕,说都是受了逼迫才这样行事,怕他打杀了她,不得已办下案来,可找着的人里供道,是婆子把她们骗上了船,一时说船里有吃食,小娘子进船来歇歇脚。

甜汤里头搁了药,一喝人就睡了过去,醒过来要么被卖了,要么被捆了手脚,也曾哀求过,俞婆子可没有半点恻隐之心。

俞婆子便又哭,说自己差一点就给抛到江里,骗那些小娘子时,人贩子就在暗处,若见她略露出些来,就是一顿好打,身上一块好皮肉也无,若是十天半个月骗不来人,打得更重,着人验看了,挨打确是实情,身上这会儿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人就老了十岁,头发全都白了,身上半两肉也无,皮松垮垮的挂着,一付惨像,心里知道怕不能活,对着被骗那几个又是哭又是跪,又是磕头,满堂都听见她诉苦哀嚎声。

汉子听了详情,在衙门口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妻子儿子被卖向何处,吕先在徐知府处作客,听了这桩案子,倒觉着能写可写,问了石头,才补足了之前那些事。

坐了人贩子船的,年轻可卖的便卖了,年老卖不出去的,便抛到江中,俞婆子虽没杀人,却是帮凶,没有杀人罪过,也有卖人罪过。可卖了儿媳妇这一条,娘家不来告,便不能判罪。

汉子这番确是要赶去穗州的,他先回家乡,知道妻子儿子被骗,沿着路途找了半年,实在寻不着了,又去了金陵,找到女儿卖作丫环的那一家,里头的人告诉他,他女儿早早赎了身,带着母亲弟弟往金陵去了。

说到这一段,便有人急问如何相遇,这一段因着无人细说,写书的也只寥寥几笔,其中故事不可知,写书人也不杜撰,皆因天下奇事,不探究竟再不能知际遇之奥妙,若是有缘得知,再补录此节,许是菩萨眼见这一家三口受得苦楚,这才全了女儿孝心母亲慈心,让母女重逢,姐弟再遇。

入粟补官,给银赎罪,俞婆子已经服刑一年,她一没杀人,而没买卖,得着的钱同她也没关点干系,又受过虐打,服了刑,罪竟还能赎,石桂听见汉子痛哭几日,拿了跑船的银两出来,说要赎了婆子,带着她去找家人,团圆记上本,就此完结。

石桂才还神色微松,此时眉头紧紧皱住,绿萼知道她是恨不得俞婆子这辈子都不再往眼前过的,听见活着便罢,受了一年的刑,竟还能赎她出来,她还不曾说话,就看石桂冷笑两声,对大发道:“卖空了咱们便走罢。”

一路上一言不发,讲了人伦竟不要天理了,大发还不知事,绿萼却扯了她的袖子:“这可怎么好?若是干爹寻了来,娘…”

秋娘最恨的事,就是俞婆子把自己卖了又没护住喜子,若是叫她知道丈夫竟还带着俞婆子,怎么不寒心,得亏得昨儿不曾露出来,若不然她心里抱着希望,今天听怎么受得住。

绿萼却不似她这样想,反叹一口气:“干娘知道了,总归难做,难道还能不认丈夫?”眼看着石桂这样坚定,劝又劝不得,真个找了来,还不得一场好闹。

《团圆记》传遍天下,书里每一个都被人品评,也有说汉子愚孝的,也有说不赎便枉为人子,还有说团圆记不团圆的,自然也有觉得不团圆很好,各过各的日子。

石桂又是一声冷笑:“我不怕她来,倒怕她不来!”

第317章 巧劲

石桂嘴上说的厉害,也确是对俞婆子不会手软,可心里却忍不住对石头爹失望,他是个老实人不错,是个好人也没错,可就是这么个老实的好人,让秋娘过了快二十年的苦日子。

家里穷也还罢了,耕田养蚕织布纺纱,夫妻两个四只手,若不是遇上天灾也能过得平平稳稳的,日子不宽裕,却也没受穷,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年里节里吃顿肉,遇上年景好了,就裁块花布做衣裳。

可别家的媳妇哪一个过得似秋娘这样,隔了十来年,石桂已经记不真了,可俞婆子在她记忆里是从来都没有笑模样的,秋娘待她再顺从,她也横挑眉毛竖挑眼,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到看了这么一出戏,石桂反而想起些来,当年石头爹就是这样,俞婆子分明没有理,只要哭嚎着自己寡妇养大了儿,哪一个都挑不出她的不是来,石头爹就坐在石磨边上,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石桂不想成亲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成亲的代价太大了,秋娘心里爱他重他,舍不得看他这个模样,一时的顺从忍让变成了长久的习惯,对着俞婆子就是怕她闹,怕她去村子里头说闲话,怕她堵在道上拍着大腿哭。

怕丢脸,秋娘一个妇人家也还罢了,村里头哪一个不看笑话,年轻的时候俞寡妇的泼辣名声就传得远,别个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哪一个敢在她门前惹是生非,她能把你刮下一层皮来。

年轻的时候不要脸,老了要脸也拾不起来了,石头越发沉默寡言,秋娘心疼丈夫,哄着她不成就顺着她,顺着顺着,俞婆子不在外头折腾了,只在家里折腾秋娘。

小时候的事儿在石桂心里翻腾,越是想越是难受,她心里知道应该感念石头爹养活她,他若不是个老实的好人,有了儿子就把她给卖了。

就跟俞婆子想的那样,她还带过人回家来相看,趁着石头下地,秋娘去祠堂里帮忙的时候,带了人牙子来看,石桂那会儿丁点大,头发又稀又黄,可脸盘架子生得好,人牙子一相就相中了,还是白婆子眼见着不对跑去祠堂告诉了秋娘。

等秋娘回家的时候,石桂已经泼了人牙子一身水,人牙子气得甩了脸就走:“这样野的性子,别个怎么肯要!”把俞婆子跟着骂一通,说甚个长得好又听话,骗她走了二里地,还问俞婆子要车马银子。

就是那一回,秋娘头一回没忍耐,石头爹带着石桂出去,给她摘了一把花,又给她买了两块煎糖糕,石桂那时候五岁大,看着这男人讨好的样子心软了,可此时想起来,却觉得那一把红花两块糖糕可笑得很。

每回俞婆子干了什么,赔礼的都是石头爹,有时都不必他赔礼,秋娘自己便先算了,不算了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合离不成,何况丈夫待她确是好的,收成一好,家里有了余钱,就替她扯花布打耳环。

还有一样,秋娘一直没生养,便觉着处处都矮人一头,婆婆打骂她,嘴里说她是不会下蛋的鸡,鸡还能杀了吃,她半点用都没用。

秋娘自己都抬不起头来,腰杆子挺不直,也确是觉着对不起丈夫,让他在外头丢人了,没儿子便罢了,连个女儿都没有,别个笑话石头不行,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偏偏既不开花,也不结果。

石头在外头受了气,也从来不往秋娘身上撒,回来的早了还替她做活,打水洗衣裳,叫俞婆子看见了,又是好一顿的骂,说自己寡妇带儿子,儿子找到这么大,家里的活计也是一样不碰的,她当了人家媳妇,倒要丈夫帮着洗衣,趁早把她休了回家去。

秋娘不能跟她吵嘴,心里确又委屈不过,除了哭再没旁的法子,忍来忍去,百忍成金,又听村子里头那些人说甚个就是贤惠了,菩萨才能赐她个孩儿,说不准就是前世造了孽,这辈子才摊上恶婆婆,要么就是欠了她的,这辈子来回。

时候长了俞婆子再闹,她都能忍得,连石头都习以为常,还是石桂能走路能说话之后,情状才好了许多。

石桂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现在想起来,她依旧恨不能指着俞婆子的鼻子问一问,她怎么就能这样恶,是不是心都发了黑,才能办出这样的事来。

走到饭铺门前,绿萼拉一拉她,石桂这才回过神来,面上带着笑,推门进去告诉秋娘今儿的生意依旧好,说不准到月底连买房的钱都有了。

秋娘笑起来,反手捶一捶腰,女儿怕她太辛苦,她也怕女儿辛苦,听见能买房了,眉头都舒展了:“你赶紧歇歇,日头这样晒,脸儿都晒红了。”

石桂“哎”一声:“等我盘了帐,也往床上歪一歪去,娘赶紧歇着,我立时就好了。”一面说一面跟绿萼打眼色,绿萼心知这话不能说,赶紧点了头,拉秋娘下去歇着,石桂坐在台前算帐,可总是悬着心,从码头下来就能看见石记的小饭车,《团圆记》都已经传扬过来了,石头爹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穗州。

这颗雷埋下了迟早是要炸开的,也不能一直瞒着秋娘,还得透些消息给她,可石桂怎么舍得让秋娘伤心,她都又气愤又失望,何况是秋娘呢。

石桂咬着唇发怔,连外头拍门声都没听着,绿萼开了门,来的竟是明月,明月笑嘻嘻的进来找石桂,看她托了腮,满面愁色,走近了拍一拍她:“这是怎么了?亏本啦?我那两成不要了。”

石桂原来正发愁,听得明月这冲口而出的句,“扑哧”一声笑起来,眉心舒展开来,冲他笑道:“哪个说亏了?我天天这么忙,要是还亏了,我还做什么生意。”

明月也跟着笑了,真怕她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亏本了可不得难受,既然没亏,他也不问赚了多少,两条腿支着,坐在竹凳子上,把凳子都衬小了,两只手搭在长桌上,这才看见钱匣子,满满当当的,怪道说不亏呢。

“既然不亏本,那你为什么还发愁?”明月拿起来掂一掂,石桂抱在怀里都觉着沉的,他一只手掂起来还能上上下下的举。

石桂想了一会儿,喜子秋娘被卖的事儿,明月是知情的,瞒着他也无用,等《团圆记》再流传得广些,街市上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得亏着吕仙写书隐去了真名实姓,可也曾提一句,说这家的女儿是八月十五捡回来的,就作了生辰。

要知道的总能知道,石桂撑着头,每每明月来找她,秋娘便先避过,也不怕她这会过来听见,把码头上那场戏给说了。

明月听了差点儿打翻钱匣子:“这是要找过来了?”把匣子往桌上一搁,坐正了看向石桂:“那你预备怎么办?”

若是石头爹这回醒悟了,就由得他去养俞婆子,随他拿着工钱买屋还是租屋,天底下有这个人,可这个不能往她眼前过。

若是石头爹还跟原来似的,以为他自己补偿这事儿就算了了…石桂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他是分明都知道的,若不知道也不会说得这样详细,心里明白,可一杆秤还是歪了,若是非得让秋娘认下俞婆子,一家还跟原来那样过活,那父女的缘份也算到了头。

明月知道她的性子,绝计不是拖泥带水的,虽然张口问了,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知道她虽有决断,可要判定的是亲情,这才犹豫了。

“我练刀剑,先时是一味图快,我比别个灵巧,手脚都快,吴千户教我的便是直中要害,先声夺人。”明月避开这话不说,反说起了练拳练剑,石桂一时接不上,诧异的看向他,不知道他后头要说什么。

“打拳练剑都是这样,这回演武大比,我还当自己稳赢的,哪个能有我快,可我没赢。”他没说输这个字,用的是没赢,心里还是觉着丢人,原来是预备着打死都不说的,他上回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比武一定能赢,也确是一路都赢上去,军营里头打排位,他从榜上无名,到一鸣惊人,先挑了前二十名,再往上一个个的赢过来。

到最后一场了,眼看着就要赢了,也看过那人的打法,平平无奇,又不快又不险,两样都没占着,拿什么赢过他去。

石桂听着倒有些惊讶,她知道明月的剑练得极好,拳术也没落下,喜子都天天打一套,还说这是明月教他的,在回廊上腾挪,轻巧巧就落了地。

明月有些面红,不敢看石桂,心里依旧觉得丢脸,可却愿意把这么丢脸的事告诉她:“那个人比我强,强得多,他既没我快,也没我险,可他稳得很,不论我怎么攻他,他只轻轻一隔,就把我隔开了,我拳头硬可我拿他就是没法子。”

明月读书有限,大道理还真说不上来,可心里却是明白的,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功夫不到,力气再大技巧再熟,就是打不赢他。

明月绕得这样远,把石桂都给绕糊涂了,她对功夫全然不解,明月看她少有的迷惑,眯眼儿笑了:“急着出手也是无用,先看看那人会什么,待他技穷,一招制敌。”

石桂支着脸儿,长叹一声:“我难道不知。”要紧的是秋娘,此时嘴上说再硬,若是见着人又心软,她难道还能强要爹娘合离不成?石桂说着抿了唇,确是不能让秋娘再心软了。

第318章 百忍

石桂回去想了一夜,她跟秋娘两个还真没有谈起过石头爹,说起俞婆子来,母女两个莫不咬牙切齿,可却从来都是避开了石头爹不谈的,她不想揭秋娘的伤疤,也不想让秋娘为难。

往深处去想,若不是因为他,秋娘何至于这样苦,兰溪村里过的好的,便是似俞婆子这样的泼辣货,跟着就是那些个叫把男人系在裤腰带上的女人,再往下还有混不吝的,老娘媳妇都不听,两个女人掐也没用,反倒能和平相处了,偏偏是秋娘这样事事顺从,替丈夫着想的,叫婆婆搓磨的没日子好过。

石桂原来不谈,是想着没了俞婆子,等石头爹找来了,一家四口平静渡日,夫妻两个当中没有这么一个横插一杠的人,祸头子没了,也就只余下恩爱了。

石桂不想挑开来明说,秋娘捂着这个疮口二十年了,一碰就在流血流脓,眼看着这疮口就要长好了,何况必非得一刀剜了去,让秋娘痛心痛肺。

可如今又不一样,石头爹找过来,她就要做最坏的打算,老实人的逼迫跟起子拿刀架在自家脖子上寻死觅活的也没什么分别。石桂不必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俞婆子带大他不容易,原来在村里受了多少欺负,过去也不是这等性子。

俞婆子那会儿还叫俞娘子,儿子两三岁,丈夫就死了,她也能扔下儿子去改嫁,两三岁大的孩子,村里头也不是没人肯要,没生养的,死儿子的,再不济还能扔在族里,让他轮换着几家吃饭,嫁出去再过日子,管前头这一个死活。

可媒人上过几回门,俞娘子怎么也没肯,村里也有不干不净的人往她门前过,拍门进去往床上一坐,笑嘻嘻的看他,说石家这张床舒服,躺一躺说不准更舒服。

俞娘子拿了菜刀,一刀剁在床柱上子,那人唬了一跳,没想着这么个寡妇嫩娘,竟有这样的胆儿,夺门逃了出去,俞娘子从此干脆泼辣起来,倒没人敢惹着她,这一过就是三四十年,比她当小媳妇的辰光还长些,性子早就改不脱了。

因为自己受了苦难,所以再转头把这些苦难加诸在别人身上,看着秋娘辛苦就心头畅快,原来是她小,护不了秋娘周全,如今是再不会让那两个欺上门了。

俞婆子再折腾,秋娘也不会伤心伤肺,可加上一个石头爹,就又不一样了,石桂想到秋娘这些年里唯一一次强硬起来,就是俞婆子要把她卖掉当童养媳,连石头也劝不回她,差点儿带着孩子回娘家。

俞婆子就是那时候起,稍稍收敛一些,是石桂心软了,心软的理由跟秋娘一样,若是那时候她装懵懂,说不准秋娘已经立起来了。

她翻了个身,夏夜里开了纱窗透气,依旧热得人一身是汗,石桂干脆坐起来,对着窗口的弯月发怔,她舍不得秋娘伤心,于其让石头爹来捅这一刀,不如她慢慢把那疮给剜了,就是疼些,也总会长也新肉来。

第二日一早宝芝找过来,说是寻着了几家房子,先去看一看,看定了再谈价钱,秋娘绿萼收拾了东西要去饭铺里帮忙,石桂一把拉住了秋娘:“买屋这样大的事儿,娘也得去看看,咱们先挑些好的,再带着绿萼喜子去看。”

绿萼知情,也帮着石桂说话:“到底是买屋这样的大事,多一个人看就多一份主意,干娘去罢,饭铺里有我呢。”

秋娘跟女儿团圆这一年里,事事都是石桂来作主,大包大揽半点不叫她操心,也确实能赚钱有办法,自己倒成了个打下手的,冷不丁的听见石桂要她去看屋,竟推辞起来:“你的屋子你看定就是。”

石桂挽了她的胳膊:“我哪儿懂得这些,乡下起房子我都没看过,娘在祠堂帮了这些忙,总有些门道的,我自家家去,别个诳我怎办?”

石桂想了一夜,深觉是自己太好强,恨不得张开手把秋娘喜子连同绿萼全都护在身下,觉着母亲弟弟都吃了苦头,恨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等能办事了,就想替她们全部办好,秋娘不再辛苦,弟弟不再害怕,让她们过上安稳的日子。

可眼下这样却不成,秋娘得出去多听多看,跟着才能多想,都来了穗州,总能脱胎换骨,等石头爹带着俞婆子找上门来,秋娘自己拿主意。

石头爹的愧疚补偿是逼迫,自己的激烈反感对秋娘难道就不是逼迫了?让秋娘因着儿女的喜好来做决定,一样是在逼迫她,让她牺牲,石桂不想让她牺牲。

秋娘听了面上发红,离得俞婆子在祠堂帮手那些日子,是她最高兴的时候,既能拿菜回去,跟几个村里头的娘子一道做工,哪一个不夸她手脚快能干活,侍候过俞婆子,跟谁相处都没有不夸她好的。

只这样的日子一年也没几天,回去的晚了,俞婆子还要骂她,便是挨了骂,心里也是高兴的,石桂要带她出去,她这才点一点头:“你确是见得少些,我跟着你去看看,好与不好,还是你拿主意。”

石桂脆生生应上一声,两个跟着宝芝出门,宝芝告诉她们统共三间屋,一间在钟表街后街,主人原来是个钟表匠人,做的东西能转能唱还能连着响,年纪大了卖了屋子回乡去。

还有一间是生丝商人,在穗州发了财了,也一样想着回乡,落叶归根,带回去的钱足够置田买屋,石桂听了这两个,倒有些皱眉,才要说话又按捺住了:“娘觉得怎样?”

秋娘原来只听女儿的主意,石桂一问,倒把她问住了,石桂也不急,等她慢慢想,想好了再说,秋娘想得会子开了口,对石桂低声道:“咱们手上没这么多现钱,这两家都是急着要走的。”

石桂笑起来:“娘说的是,咱们原来就打算分三四回给钱,急着要走的,一时也筹措不到这许多。”可要走的人家也有好处,家具大件带不走,说要卖一时也卖不出,倒能折价拿下来。

宝芝笑起来:“我爹知道呢,这两家虽说要走,手上也有些旁的要卖,一两个月倒还能等得。”带着她们往前去,一条街上也算繁华,转出来就是钟表馆,整点的时候一条街都在响。

可转了两个弯,里头倒很安静,黑漆高门边宝芝爹已经等着了,开了门进去是窄窄一条小道,门口有砖雕的富贵牡丹照壁。

窄巷子转进去是仪门,搭了花架子,上头盘了些藤蔓,这会儿过了紫藤花期,只零零星星见着些紫色,一排三间屋,地方宽敞明亮,还有宽檐遮雨,地上还挖了排水沟。

家什不多,堂上只有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子,还有两把交椅,窗纸已经破败了,水缸里也没有游鱼,生了些绿苔,显是许久无人居住。

除了正堂边一左一右的厢房,两边还有四间屋子,大小合适,想是宝芝爹按着人头来找房子的,石桂看着屋子不错,家具虽少,也还能压一压价,譬如这地儿久没住人了,排水沟要通,窗户框要修,还得清房顶,通水井,样样都是活,房主不肯办,就得把价压下来。

秋娘看着也很喜欢,石桂久久不说话,她便开了口,先问了价钱,这屋子正气,地方又不偏,出了门就有菜场,开的价不低,宝芝爹笑一回:“我量过了,半亩多一分,地价就按着半亩来算,那一分就算是让的。”

秋娘问了价,心里有些惴惴,宝芝爹便道:“这样的房子,若不是屋主要回乡,好几处大屋已经卖了,这几幢小的还得再贵上些。”

一百五十两,连屋带院子,秋娘在价钱上拿不准主意,石桂拉了她:“娘,你挑挑坏处,这屋子依着我看倒成。”

宝芝爹说另一间靠着码头鱼市,那地方太杂太乱,这儿离喜子读书的私塾还更近些,养些花,再把细窄窄的两根花架搭得宽些,厨房还跟屋子分开,又干净又明亮,堂屋的檐还宽,晚上还能抬了凉床出来纳凉。

秋娘是过日子的人,把各处转一转,原来想着自己能补的,全都挑出来,灶间窗太小要再开一面窗,墙上阴处生了青苔一样要清理,窗框要补水沟要通,还得找个淘井人,把井里头的死水淘干净,等它出水还有好些日子。

屋顶说不准也要补,各处都要看,生没生蚁虫,怎么也得二十两银子,屋主要是能办得好,就按着原价,要是办不得,就饶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