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的粗些,就是开过花的树更容易结果子,太子眼看就是信这个的,她只有生养过,哪怕头一胎是个女儿,也比别人强得多了。

那两位生过女儿的,生的不过寻常,皇后挑人,挑的是稳重敦厚,按着这个挑出来的,颜色好些,还能惹人喜欢,颜色也寻常的,怎么能出挑,宋之湄虽怀着身子,可是肌肤丰莹,眉目楚楚,又能接得上几句诗文,比她们更得太子的喜欢。

这胎要是个女儿,往后再争就是,这胎要是个儿子,别个要再怀再生,也比她晚上一年,除非太子妃生下儿子,若不然光以家世来论,她的儿子就是独一份。

宋之湄想到这些,反而不惶恐了,渐渐摸清了东宫的人跟事,别人能活,她也能活,何况她肚里还有这么大个宝贝。

宋之湄把不敢把身边的嬷嬷当亲信,挑了个老实的宫人侍候她,把乡间听过的看过的,全数在心里想一回,就怕有人把她给害了。

可东宫的日子竟很平稳,太子妃凡有好的都赏她一些,待她比待那两位还更亲热,说她们有缘份,原来就该在一处的。

这话说得多了,皇后身边的嬷嬷便来了宋之湄的屋子一趟,赏了她些东西,训导她要知道分寸,不能因为太子妃仁和,就乱了尊卑。

宋之湄知道陈湘宁待她不是真心,却只得跪拜接受训导,对着太子才提了一个字,太子便蹙了眉头,以他看来,太子妃做得极好,但凡规格上能给她的,都已经给她了,还私下多贴补她些。

宋之湄只得把话风一转,感叹说原来闺中情深,可既已经有份位的差别,也不能叫别人心里起旁的心思,太子妃越是爱重她,她就越该知分寸。

她这么说了,太子反而满意了,说她不愧是宋家的女儿,摸了腰上挂的玉佩赏给她,原来他再是坐得片刻,也没有过这样高兴的。

宋之湄算是摸清了太子的喜好,不过就是贤惠,太子妃贤惠,她也能解意,一宫里和和睦睦,看着一团和气,太子妃还因着管理得当,很是被皇后夸奖了两句。

她同太子相处,听见太子说过几回宋家,倒似有意要抬起宋家来,便写信回去,说是慰问母亲的病情,还送了许多药材,当归官参包了一大包,千里迢迢送到甜水去。

纵是宋荫堂还在守孝,宋敬堂却是能当官的,她把自己这位哥哥说得仁孝至极,说是看母亲病了,原来补了官儿的,也一样回乡去了,有哥哥嫂嫂侍候着,自己在宫里也能安心。

宋家前脚才让宋荫堂来穗州,后脚就收到宫里送来的药材,赶紧写了信追送出来,让宋荫堂好生在穗州呆着。

他原来也不想当官,翰林院里一杯茶,从早泡到晚,似他们这些,才刚进去就是收拾文书的,正经的参议轮不着他们,按资排辈儿他还差得远,倒不如远了朝堂。

宋荫堂到了穗州,见识了穗州的气象,一时也没想着要回去,他心里埋着事,对谁都不能说,可对叶文心,倒有些犹豫了。

身世是他的隐痛,心里明白不能归咎父母,还觉得父亲母亲都是可怜人,阴差阳错,天人永隔,母亲一辈子都没开心过,怪道她走的时候,反而安然了。

心里虽然明白,可又怎么能不痛,对着祖父祖母越发没有言语,也不忍心看着两个老人对他小心翼翼的说话,看着祖父神色之间的讨好,他又不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他并不怪罪,还不如避出来,大家都清净。

石桂看他似有话说,提着灯送叶文心到书斋,沏了茶上来,点起灯罩上灯罩,退了下去,她还有一天的帐没算,今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赚足了十一两。

第313章 买房

每天夜里算帐的时候,是一家人最欢欣鼓舞的时候,秋娘喜子绿萼俱都一屋里呆着,喜子做功课,背书写大字,腰挺得笔笔直,手上的笔拿得稳稳的,秋娘手这放着竹枝条,他要是出了神,就拿竹枝子碰一碰他,让他回过神来。

秋娘跟绿萼两个在做当地人的衣裳,原来带来的那些一件都不得用了,穗州的夏天比金陵城还更热上几分,秋娘买了一匹女儿葛,预备着给石桂绿萼一人做一身露腕子露脚背的衣裳。

本地的葛布织出来又细又透,原是未出闺的姑娘家织的,这才叫女儿葛,如今织坊绣坊处处都有,大的织坊四五百织机,小的也有两三架,哪里这许多未出阁的女儿家来织,女儿葛也就只有一个名头了。

这料子是用来做夏衣的,细葛布配上银条纱,原来叶文心就有好几条这样的银条纱裙子,只是价钱不便宜,秋娘想了许久,眼看着店里赚钱了,这才敢买了布来,给石桂绿萼都裁上一件。

石桂拨着算盘,绿萼就在一旁看着,眼儿都不错,看她手指头动得飞快,很是羡慕,又不敢开口,怕扰了她计数。

算帐是个慢活计,从早到晚有一笔算一笔,再小的开支也是开支,匣子里头铜钱都装满了,绿萼看她两只手都不停,拿了红绳出来一枚枚穿铜钱,一千个是一两银子。

今儿都是叫大发送她们回来的,柜上钱这许多,没人送还真是不安生,也不能回回都叫大发帮忙,便跟阿珍娘说好了,明儿阿珍上了工,夜里让朱阿生来接。

今儿菜钱花得多些,赚的却也不少,石桂点完了帐,扣掉用出去的本金,再加上还没收回来的帐,十一两还多些。

面前有碎银有铜钱,铜钱统共七串半,散碎银子两块,等攒得多些,再往钱庄票号去换银子,开张这四天,今天赚的翻了倍还多,石桂算完了帐抬头对秋娘道:“咱们不出一个月,就能买房子了。”

买房子还没这么快,石桂不想买那浅窄的屋子,秋娘一辈子都住着土房子,到大水来时,家里还是土墙,若不然也不会被冲得半点不剩。

她想让秋娘住上宽敞明亮的四合院,当中有天井,养一缸游鱼,搭一个葡萄架,再摆上石桌石凳子,能给喜子打拳,也能给秋娘晒衣,种上两棵石榴树,最好还能有一面蚝壳墙。

蚝壳墙是本地富户才能住上的屋子,拿蚝壳一排排粘在墙上,夏日里屋子里头也是阴凉的,可这眼下还只是空想,一面蚝壳墙得用掉多少蚝壳,又得花去多少银子。

石桂收了这个念头,本地的屋子都高,穿堂风才能过,住在屋里也是凉快的,可这样一处四合院,要是再带一个垂花门,若是地方再好些的,那怎么也得百两银子。

再加税钱中人钱,还得置家具,少说一百二十两,要是生意一直这么好,忙上半年说不准就能咬牙跺脚,一家子系紧裤腰带,把房子给买下来。

秋娘知道石桂这是高兴,挑了针剪掉线头,冲着喜子道:“姐姐买的屋的,往后就是姐姐的,你的屋子可得你自己去挣。”

喜子才写完一张大字,半点没听见她们在说甚,他做事极专注,听了秋娘的话,人还是懵的,待想明白了这才道:“我本来就要去当兵,营扎哪儿就住哪儿,为甚要买屋子。”

石桂笑起来,秋娘搁下针线:“你就不讨媳妇了?让你媳妇跟着你住在军营里不成?”喜子眨眨眼儿,一屋子女人都笑起来,他这下不高兴了,板了脸,像是有些羞。

石桂却正经打算起来,也不知道这儿买房子能不能分期,要是分几月一年来付的,这会儿只交一个定钱,再干上一个月,怎么也够了。

打定了主意明儿找一趟宝芝爹,再去催一催小车,薄铁皮铜也得买上两个,往后盛汤用,还得去牙侩行,把契约改了,劳力也得再招一个。

秋娘绿萼先还打趣了喜子,等看见石桂出神,知道她又在想着生意的事儿,也都歇了话头,一人做针线,一个帮着描花样子,喜子十张大字一写完,一家子吹灯睡觉。

夜里石桂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那满当当的钱匣子嘴角就忍不住笑意,自立更生,买田置屋,等到再宽裕些,也不让秋娘再去奔忙,等石头爹找了来,一家子团圆度日。

原来她在宋家时,知道她想头的,没一个觉着这事儿能成,淡竹石菊虽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话里话外也是劝了她别右了心思,侍候好了太太比什么都强。

葡萄原来倒是笑话过她的,后来两个好了,她虽不再说,可石桂却知道她是不信靠着石桂自己就能顶门立户的,话里话外都劝了她,叫她多看看眼下,要是一直只看着眼下,也就没有今天这日子了。

做生意买房子,有了盈余再置地,石桂想着就吁出一口气,拉了薄被盖过脸,眼睛看着窗外头那一丛竹,带着笑意睡了过去。

石桂第二日立即就去找了宝芝爹,宝芝爹还在码头上跑营生,给才来穗州的客商寻个落脚的地方,一看见石桂找了来,先自笑了:“姑娘生意火红,我可服了。”

他先只当石桂这生意怎么也做不起来,一气儿投进去四五十两,回不了本一家子可不去喝西北风,都是女人,又要怎么过活,还想着替她说上两句,若有人问,就指点一回饭车的地方。

自家一样要用饭,不如去照顾生意,哪知道两回去两回都已经卖空了,这才知道石桂的法子好,省下了铺面钱,图的就是薄利多销。

还替她算过一笔帐,按着中午这样卖,半年不到本金也就回来了,可他再没成想,石桂还打着船铺屋的主意,昨儿还给船上送饭,生意越做越大,码头上已经有了名头了。

此时再见石桂,忍不住上下打量她,一家子才来穗州的时候甚都没有,这才多少日子,翻身了不说,长久生意做下来,半年就能进城去开门楼了。

石桂谢过他,又请他到饭铺里去吃饭:“今儿是香菇猪肉饭,我特意让她们留两份,带回去给宝芝也尝尝。”

宝芝爹还当石桂有什么事儿,待听她说是要买房子了,也不吃惊,生意做起来再置个小屋,寻常人都是这么办的,连那些个船商,挣了钱想的也是到乡下买地,再雇佃户种田。

石桂看他一口答应了,又说出几处来,笑一笑道:“我要的可不是两间小屋一栋小楼,沿街住着的,我想请您替我留意着,可有宽敞的四合院,屋子要高,院子要亮。”

宝芝爹这下越发惊诧了,才做了几天生意,真要是个有本钱的,当初也不会让他寻这样便宜的屋子了,只当她掏干净了家底,没成想还有钱。

“这样的院子,得看占地多少,似姑娘说的,总得半亩还多,这样的屋子没个百来两,是怎么也拿不下的。”宝芝爹还想劝了她,小屋换大屋就成了,先买那种沿街的小楼,带个天井的,三十

来两也就能得了,等有钱了,再换大屋子,把小屋租了也好卖了也好,都是个进项。

石桂笑起来:“我才来找大叔呢,有没有房主人,肯分期付钱的?”一笔付不出来,就分期给钱,一个月给三十两银子,一百两房子三个月也能得了。

宝芝爹一听就怔住了,买定离手,分作两份给钱的也不是没有,可这么一听就知道她得分好几回,哪一家的屋主人就能肯呢。

石桂算了一笔帐给他听:“也不过分成四回,大叔替我找找可有这样的房主人,我也肯立契约,若是两个月付不上,前头交的钱一半给给了房主当补损耗。”说着把竹筒饭给他兜上,递到他手里。

宝芝爹一时有些难办,中人也有中人的规矩,小经济等着抽头的,哪里肯接这样的生意,可石桂一向敢想,叹一口气:“可不定能成,我替你跑跑看罢。”

石桂笑了:“不能成便不能成,我一样给您茶水钱,若是成了,我可不就搬新屋了?”宝芝爹想着她连饭车送饭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说不准还真有人肯,契约上动些脑筋,还真是个办法,两个月付不足,前头那些钱只退一半,说不准还真有人肯卖。

分期付银子的,都是银钱不足,若是房主想着补不上钱倒能拿一半,这买卖要做成倒也不算太难,想一回又还是对石桂刮目相看,这么丁点年纪的姑娘家,看着娇滴滴的面嫩,心里却有这许多主意,光看她这生意,一个月三十两确是不难。

石桂说定了房子的事,还回到饭车去,生意依旧,船上的饭一送,一天的本金就回来了,零卖的也卖得很快,还有人早早就过来等着,石桂到的时候,饭都卖了大半,绿萼还在,大发却不见了。

绿萼看她来,指一指不远处转着的一圈人:“我让大发回去推一桶酸梅汤出来,难得见着码头上说书的,这会儿打锣,等会儿人还更多呢。”

石桂一看,挂着的白布上写着《团圆记》,是吕仙的新作,怪道布幡子才刚挂出来,就有人等着看了,怕是才从港口下船的,先支上摊子说一回,好攒些吃饭的钱。

石桂比绿萼想的还更远:“还有几份饭,你先留着别卖,我去看看那说书的带着几个人,送他们一顿饭,让他们给咱们加两句词儿。”

第314章 团圆

石桂还从没跟这些跑江湖弹三弦的打过交道,宋家不兴这个,不论是宋老太太还是叶氏都喜静,连戏酒都只有老太太作寿叫了一回,这些时兴的话本更不会听了。

可金陵城里的别的官眷却很爱听,请宴赏花饮酒作乐,都要叫个女先儿,唱一段说一段,曲是曲词是词,还有念白,说足一段故事,倒也赚人眼泪。

里头又以吕仙的话本子说得最多,他四处搜罗了案卷,因着是做师爷出身的,最末还得加上一段判词,多引人唏嘘,听的人多捧的人也多,书商还出高价买断。

这一本的《团圆记》也是一样,只出了上本就引人争抢,吕仙篓里的废纸也价值千金,书商得着也不刊印,捏在手里抬价,各个茶馆瓦场都要拿钱去买,哪一家挂出吕仙的新书段子,哪一家便是坐与虚席。

还又催生出一种新行当,叫记词人,识得些诗文的读书人,进场子去听上一段,回来再把这段写了,卖给跑江湖的曲艺班。

茶楼瓦肆跑堂的眼睛最毒,哪一个同行上门,还没进门呢就叫人扔了出去,便只得托那些个识得字的,听一段写一段,写得越多,给的钱越多。

因着记得不全,当中漏掉的,就由着说书的来补,说了这许多年,信口拈来就是一段儿,也有说说本地风情的,叫听的人乐上一乐,锣儿里的赏钱多给几枚,听个响儿,就是讨好了彩头了。

曲艺班说的书就是这么来的,记词人抄下一段,厚道的只抄原场词,不厚道的自家加加减减,只消能卖个好价。

曲艺班子买了去,也有一船人一道出来唱戏说书,也有两三人就一把三弦一只鼓的,这个班子看着倒有些行头,也有个班主,到穗州来讨生活,且不知道会不会说本地话。

石桂凑上去,有人在船上装扮,有人摆了花架小鼓,还有开演之前吊吊嗓子的,天气这样暑热,可唱还是得唱,里头还有一对双生子,一个女孩一个男孩,看见石桂过来,眼晴眨巴着看向她。

石桂问得一句班主在那儿,这两个孩子面露喜色,还当是饭辙来了,本地的院子里要寻个曲艺班,似她们这样,一地儿是呆不久的,唱上三月两月还得另找地方,只要有了船票路费,一家一当收了去,当天就能走。

这两个年小,余下那些却连眼儿都不扫过来,一看即知石桂不是来揽生意的,还是找着了班主,班主有些年纪,看上去倒不像是班主,反像小经济,笑的一团和气:“姑娘有甚事。”

说的也是官话,这下倒叫石桂为难了,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说本地话,要是连本地话都不会说,找他们也是白找。

石桂想一想便问了,那班主笑一回:“讨这口饭吃的,南来北往哪里话不会。”就是知道这儿码头上人多,人多生意就好,若是能进了茶楼,有了稳定的居所,那就更好了。

石桂一听说书的能讲穗州话,便笑起来:“班主在这儿说几天书?”

那班主走南闯北许多日子,也不见怪,反笑起来,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若是祖师爷给饭,运气好就说上一二场,若是祖师爷不开眼,这些日子就住在船上。”

“我给班主送饭来,你们一共六个人,我按份算,可说书之前却得给我在前头加上几句话。”石桂没混过街面,码头也不过才来了几日,这些江湖艺人的规矩半点不懂,也就因着不懂,这才敢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来意说了。

钱班主是坐了海船来的,曲艺班子余钱不多,要不然也不会一踏上实地就寻思着支起摊来唱两句,这地儿也不是张嗓子就能来的,也得给钱,夜里住在船上,饶他些费用,一天也得三四十文。

这会儿人人都饿着肚皮,石桂送饭上门,钱班主倒有些犹豫,又不是卖布磨刀的,吆喝一嗓子好叫人知道,这还是街面上挂着卖零碎布头的,自家叫自家的好。

钱班主觉着有些失体面,说书就是一气和成,起承转合张嘴就来,他正犹豫,石桂又笑起来:“也不过加上两句话,到了本地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当个开场罢了。”

钱班主这回应了,等他应了石桂才又道:“一场书里说上三回,一天的饭我都包了。”石桂正说着,那头绿萼大发两个把车都推了过来,一样是卖吃食,人多的地方自然卖得更多些。

石桂点过人数算了帐,一天三百文钱,一个月也不过一两银子不到,这就是个活广告,怎么都不能放过了,天天菜色还不同,让他换着法儿说,饭车就在旁边,听书的那些个等着船开的客商,十之二三能买上一碗,就绝不亏了。

吕仙的新戏保证了听众,便是看见挂着个吕字儿的,都得留神多听上两句,只要说的不差,石桂还预备着立个契,在他们进场子之前,这片码头上广而告之。

送上门的饭,怎么会不吃,石桂让绿萼点了六份饭来,就在开场之前吃了,今儿是香菇猪肉,香菇切得大块,猪肉也不小,一掀开盖子香味就出来了,这个天凉起来也慢,这会儿还是热的,又汤有汁,拌在饭里一勺子舀起来送进嘴里,都不多嚼就往下咽。

实是在船上这些日子吃干粮路菜吃得人嘴里头没味儿,鱼虾闻着就腥气,唱曲的姑娘生得细条条,画了一双新月眉,口脂才刚点了,怕吃花了,小口小口送到嘴边,看他们一个个都吃得急,她也急了,额上沁出汗珠来。

等吃完了饭,又一人喝上一杯酸梅汤,那头锣鼓点儿一起,唱曲的姑娘先唱了两句,又带着一对双生子也唱上两句,小小一段先把人给聚集过来,嗓子听着倒也婉转,先是围了一圈人,跟着两圈,钱班主带着三弦上场,开讲吕仙的新书,连靠岸边的船上都探出了脑袋。

钱班主果然开口就先夸,把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鱼,到了本地吃上一顿肉的事儿说的活灵活现的,他话音才刚落,就有围着的来买饭。

连那些个等着开船预备要走的小客商,想想这路上三日五日都不定能靠岸,还有些出洋的,更不知道到别地吃些什么,听见这两句,倒都馋起来。

钱班主的口不停,绿萼石桂手不停,还是船上来买的人更多些,石桂想一回,在心里记下,等那版子刻出来,得往船上多发一些,客商自忖着做小生意,不肯跟卖力气的码头工人吃的一样。

酸梅汤就更好卖了,钱班主统共说了五六句话,就是一个开场,照这么个卖法,没一会饭就卖空了,连大桶的酸梅汤也快见底了,喝完的杯子就扔在车里。

绿萼见人这样多,又急起来:“早知道就多做些了。”

石桂笑起来:“怕甚,夜里多做些,也就是一笔的买卖,我看这钱班主书说得好,说不准就有瓦肆来挑人了。”

这倒是真,钱班主说的还是吕仙的新书,穗州城里还没有人说的,他才刚是说的谦逊,只要听了他的书,还不赶紧把他拉到场子里去,一个人能养活一个班。

绿萼听了叹一口气:“可惜了,若是咱们卖饭,他提上两句,生意可不好做。”说着又看向台后那一对双生子,看着模样俊俏,唱曲的姑娘给他们换行头,绿萼便又叹:“也不知是哪个人家卖出来的。”

都是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装扮起来博人一笑赚钱,绿萼原来跟着陈娘子当人牙子,这些事没少看,这才再不肯作人牙,她看了心里受不住。

两个忙得一头是汗,饭卖空了,茶水也卖空了,靠码头的店家,派了店小二出来兜售,听书的人多,站着又热,也不独石桂做了生意,一溜儿商铺都做了生意。

石桂预备收摊,看看还有谁的杯子没还回来,等客人喝尽了,他们才能走,左右无事,石桂原来也看过《白塔记》,只不知道《团圆记》写得如何。

无些是妻离子散重又团圆的故事,可听的人却依旧动情,钱班主不独说,说上一段那唱曲的姑娘和那一对儿双生子,竟带演上一小段,说两句词儿,此时钱班主便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石桂还没见过这样说书的,别个倒都觉着寻常,连绿萼都看过,瓦肆里台子大,唱戏的下去了,先生就在一角支起桌子凳子,再出来两个生旦,把他说的那一段演上一回。

比光看戏还得趣些,一个场子这么演了,就连跑江湖的班子都演起来,果然引得许多人来看,还有叫好的,双生子演一段就拿了铜锣儿转一转,虽不多,也有个几个钱。

石桂收了杯子回来,看见绿萼听得出神,也往台上看去,这回说的却不是官宦人家的事,而是小门小户青山绿水间的一家子农户的故事。

故事里有个恶婆婆,有个生得水灵灵的小媳妇,新嫁娘进门就受搓磨,那唱曲的姑娘穿了水红衣,拿袖子一掩脸,嘤嘤哭起来。

怕是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一个小媳妇和这么一个恶婆婆,说到那汉子老实巴交,成婚几年都没孩子,婆婆越发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媳妇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小媳妇听说村口人家在地里捡了个女娃娃,想着自家没生养,不过就抱了来,拿她当女儿待,把出嫁带的银耳环换了带着半斤红糖一篮子鸡蛋,拎着上了白家门。

第315章 虚实

石桂怔在当场,钱班主拨了两下三弦,唱曲的姑娘再上来时已经换过一付妇人装扮,把头发盘了起来,一块头巾抱了头,含胸弯腰,背也都佝着,显着是受了婆婆虐打的模样。

手上还拎了个篮子,里头虽是空的,也做出个半斤红糖一篮子鸡蛋的样子,钱班主说上一段,她就演出一段,对着台下又求又拜,一刹时又喜笑颜开,怀里抱了个孩儿,连头都抬起来了,在台上虚踏着步子,得偿所愿,抱回去给婆婆看。

哪知道那恶婆婆对着媳妇又掐又打,钱先生说的是念白,台上那姑娘演的身段极好,左右缩得两三下,身子都在打颤,两只手还怀抱着婴儿。

石桂一口气差点儿都没能吸上来,她知道扔掉女婴溺死女婴的事各地都是屡禁不止,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绿萼是知道石桂家的事儿的,可却不知道石桂是捡来的孩子,她听的入了神,眼泪都淌下来,拉了石桂道:“我跟着干娘当人牙子的时候,这样事儿就没少见过。”

一面说一面掏出帕子来擦泪,船上有人叫了一声赏,双生子里头那个男孩儿拿着铜锣奔过去,叮叮当当一阵响,还报了赏钱多少,似这样码头的戏班子,赏下十文八文已经是豪爽了。

曲艺班子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回竟得了五十文,那男孩儿便高叫一声“谢太太赏”,又再回来等着跑腿。

石桂心口怦怦跳,两只手攥的紧紧的,这一段过去便夫妻养活了女娃儿,打小便能干,路且走不稳就已经会抱柴,人有桌肚高,就替着养娘看蚕桑。

看戏的都当这女娃儿也得受磨搓,哪知道从小就是个辣的,唱词里头提了两句,只认着母亲父亲,对付这个恶婆婆颇有手段。

几番作弄,又是小儿下手,倒引得听众哄堂,看那个恶婆婆被个孩子戏耍了,还有叫好的,铜锣儿响个不停,钱班主便又歇一歇,站起来躬身作揖。

唱曲的姑娘便跪拜下来,正冲着妈祖娘娘庙,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发发慈悲,赐她一个孩儿,连那抱养来的女娃儿也跟着她一道跪。

这样久远的事,石桂早就已经不记着了,连宋家的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兰溪村那个破败的土屋子她早就已经抛到脑后,秋娘喜子都在眼前,何必还记恨着那久远之前的事。

但她依旧是记恨俞婆子的,恨她把秋娘卖了,恨她没能护住喜子,只要想一想她也不知被拐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心里就能畅快些。

纵是良善如秋娘,看见喜子身上那些伤疤印子,都恨得咬牙切齿,何况是石桂,秋娘待她可没有半点欺心的,她就能办下这样的恶事来,原来跟秋娘说的,讨饭门前过,也绝不给她一粒米。

石桂眼睛盯住台上演戏的姑娘,钱先生已经话风一转到了几年后,夫妻两个因着这项善举,真的感动了菩萨,得赐一个孩儿。

这是说书的常用的乔段,说些神佛鬼事,都往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靠,说到终于生下个儿子来时,船上就又有人打赏。

赏下钱来的多数都是夫人太太,受得诸般苦,才晓得其中艰辛不易,绿萼双手合什,叹一声道:“阿弥陀佛。”

石桂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荒诞,怎么也想不明白,吕仙怎么会写了这么一出戏,这哪里是团圆记,分明就是秋娘记。

这故事把人物姓名隐去,可许多地方又都对得上,好容易生了男孩,婆母便让姐姐领弟弟,家里日子颇得过了,还想攒钱买织机,那锣儿弦子弹得急,只说蝗神到人家,把田间山林啃得光秃秃,地里不余半粒米。

绿萼听见旁的还罢了,听见蝗灾,拿帕子按着眼睛哭起来,她父亲就是那会儿生了病,家里没了进项,连药都抓不起,在床上撑了一年还是没撑过,这才会被后娘给卖了。

待说到那捡回来的女儿有良心,卖了自己个儿当丫头,养活了一家子时,钱先生这一段就算说完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他是说完了,人却还没散,双生子上来唱了两首船歌,都是本地歌曲,音倒算得准,调子却委婉缠绵,钱班主往后头去喝了一口茶,石桂深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走到钱班主身边,扯一扯嘴角:“这后头的,是说什么?”

知道后事如何,才能知道这本《团圆记》是怎么写出来的,总得有个述事人,里头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的这么细致,有些连石桂自己都忘了,竟还能说出来,除了石头爹还有谁。

俞婆子怎么会说自己是恶婆婆,这书里从她出场就是个反角,写出书来叫天下人骂,她就是重新再投胎,也办不出这样的事儿。

钱班主却笑着摇摇头:“明儿请早,这段书再说上三天,也就没了。”下本还没写出来,只有上本,茶馆瓦肆里却已经演起来,若不然钱班主也不能买了寄词人记下的词儿,到穗州来说这本书了。

石桂情知问是问不出来的,也不想说这书里写的就是自家事,又怕秋娘听了去,只得问道:“团圆记可是真团圆了?吕先生怎么会写这些。”

钱班主只是摇头,多的一句都不肯再说,石桂心头悬着一块大石,怎么猜也猜不出来,只谢过钱班主开场说的那两句词儿,跟绿萼回了饭铺。

今儿生意依旧好,石桂拿了算盘却无心算帐,心里还在想着话本子的事儿,难道真个是石头爹,她怔怔出神,秋娘捧了汤来,推一推她:“这是怎么了?”

石桂回过神来,待此事明了之前,必得瞒住了秋娘,不能叫她知道,谁知秋娘笑起来:“绿萼说是在码头上听了一段书,我看她眼睛还红着,什么样的书说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