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手上还拎着木桶,拿破布衫擦了擦汗,回身低头行个礼:“东家。”只看见一段素色裙摆,知道是个妇人,不敢抬头,肖娘子倒很满意,这是给妇人家干活,不找个老实的可不成,亲亲热热扯一扯秋娘的袖子,又想着要表功,秋娘已经开了口:“你,你来了。”

石头手上木桶应声落地,滚了两圈滚到半当中,这两个愣住了不开口,肖娘子却两边看一回,她且不知道秋娘还有丈夫,只当是个有些小本钱的寡妇带着女儿来寻营生的。

穗州能干的女人多,丧了夫的自家养活自家,似秋娘这样也不出奇,肖娘子同她还没熟到这份上,也有些话也不好问,哪知道招工竟把她男人招来了。

两个又不是欣喜的样子,男人倒是欢喜的,秋娘却没显出几分喜色来,肖娘子拿的是秋娘的工钱,这男人要是有钱哪里还用做苦工:“哟,原来是认识的,那你们说着,这个点儿工人也该吃饭了,我去放饭。”

厨房已经理起来了,肖娘子为着省去一顿饭钱自己掌勺,还想带着秋娘去看的,没成想先遇上了石头,放这两个对谈,快步绕到前头去,伸长了耳朵想听两句,里头却一点声都没有,嘴里啧啧出声,自家往厨房去了,招呼了工人来用饭,总归是好是歹的,都误不了她拿工钱。

石桂眼看着秋娘去了新屋,在街上绕了一圈,买上些零零碎碎往后要用的东西,不知不觉走到了女人街,她已经许久没好好跟叶文心说上话了,走到女学馆,先听见里头一片笑语声,叩门进去了,里头的姑娘们正在跳百索。

叶文心把裙子撩起来塞在腰带里,头发也绑成一条长辫子,她一跳起来,辫梢上扎的绒花一动一动的,几个穿着蓝白花布的姑娘给她报数。

叶文心面色潮红,额前布满了汗珠,看见石桂这才停下来,把彩绳结成的百索交给下一位姑娘,抚着襟口一面喘气一面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饭铺里头不忙了?”

石桂这事儿还没跟叶文心说过,两个各有事忙,原来朝夕相对,没有一刻不在一起的,有什么主意也是一起出,现在这想,倒好似有许多天都没见着了。

叶文心拉了她上楼去,走上两步台阶就得歇上一歇,她兴兴头头的石桂:“我今儿连跳了二十个,原来从没有过的。”

叶文心原在闺阁之中就不是个好动的姑娘,染指尖的只有琴棋书画,跳百索打陀螺踢键子,她一样都不会,还是到了女学馆里才学了起来,怕这些姑娘坐得太久了,身子不好,是纪夫人想的办法,她告诉叶文心,自家的女儿也是这样的,从小就不怕她淘气,就怕她不淘气。

怪道睿王妃能那样打千秋,站在千秋板上,能直直跳下来,纪夫人还道:“也就她身子比别个壮些,我才不担那许多心了。”

“就连绿萼也练了起来,出一身汗,是觉得身上畅快许多,有几个来月事不顺的,听了纪夫人的话,再吃着红糖姜水,竟顺了许多,纪夫人看我身子虚,才让我也试一试。”叶文心领着石桂进了她的书室,给石桂泡了一杯热茶。

她身子弱,既怕冷也怕热,天儿一热她身上是冰冷的,可体内的热却散发不出来,不能吃冰的,还得喝热的。

叶文心这间书室,桌上铺得满满当当,俱是笔纸,石桂扫了一眼,上头还有一份漳州地域图,标着村镇乡里,叶文心见她看了便道:“到八月里我就往漳州去了,表哥陪我一起。”

叶文澜还是想去西人堂,宋荫堂却失了兴致,他不似叶文澜那样想着出海,倒更想同叶文心一道办女学。

两个有几番长谈,宋荫堂从来不曾在人前谈过叶氏的事,对叶文心也没尽数说明,却叹他母亲一辈子苦痛,不曾有一日得展欢颜,畏人言的不仅仅是宋老太爷宋老太太,还有叶氏自己。

他在穗州看了许多听了许多,还看过颜大家那些大逆不道的书,这些书连吴夫人印厂都不能替她刊印,只能藏在女学馆里,就因着言辞太过,连叶文心纪夫人两个都没挑出来给女学生学。

纪夫人叹道:“这些话再隔上三五百年许能应验,如今把这些散出去,既逼迫了大姐姐,又害了二姐姐,只得我们自家知道,万不能传扬。”

哪知道宋荫堂看了却觉得很对,以他所受所感,真如颜大家手稿中所书,那叶氏就不必一辈子都痛恨自己担了虚名,也不必一辈都觉得对不住宋思远。

叶文心只道这天下无人能懂,便是女子自家只怕也不懂得,就似布政使夫人说的那样,乱了伦理纲常,可却没想到,宋荫堂能懂得,不仅懂得了,掩卷长叹,告诉她要同她一道下乡,去办女学。

这世道女人办女学还受颇多讥讽,更何况是宋荫堂这样得过功名任过官的,他真的办了这桩事,那往后便为仕林所不容,再别想着当官走仕途了。

宋荫堂主意已定,叶文心说给石桂听,石桂瞪大了眼儿:“没想到…”没想到宋荫堂竟还有这样的魄力,宋之湄还有几个月才分娩,他此时就打定了主意,那就是真心想办这件事了。

“我力虽薄,也有双拳双脚,便不能撑天,也还能替你挡挡风雨。”有些事男人出面比女人出面容易得多,宋荫堂跟叶文心两个秉烛夜谈,叶文心还想劝一劝他,他却拿了主意,还写了信寄给宋老太爷:“我主意已定,空着棺木念经烧纸有甚用处,不如办些实事。”

石桂看着叶文心一双秋水似的眼睛里头泛着光,知道她是很高兴的,倒张不开口把自家的糟心事告诉她了。

叶文心把茶杯往她身前推一推:“你来找我必是有难决断的事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赶紧说了,我也好赶紧替你拿主意。”

石桂捧了杯子把石头爹带着俞婆子找来的事告诉了叶文心,叶文心垂眉片刻:“你是想着,同我遇上的事儿差不多,想问问若是我怎么决断?”

叶文心笑着伸手捏捏她的面颊:“怪道你这些日子瘦了一圈,我乍一看见还当你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是为了这个。”

百穗洗了杏子来,女学馆的树上打下来的,厨房里摆了许多,洗一碟子送上来,红红黄黄煞是好看,叶文心捏了一个:“换作是我,我不原谅俞婆子,却不妨恕一恕你爹。”

把个红通通的杏子塞进石桂和里,看着她发怔,点一点她的额头:“你自家也知道你爹辛苦,真个不赎就是不孝,若不然也不会难以决断。”

石桂坐着半晌才道:“是,我也只能把自己摘出来。”所以她才这样愤怒,人在局中,不因着她想的明白就能不怒,让她忍气吞声再跟俞婆子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是再不能够的,秋娘要是打算忍,她无法责怪,却不能开门迎俞婆子进来。

话再难听也得说,石桂跳起来放下茶杯往新屋去找人,到了地方秋娘却不在了,肖娘子正拿着扫帚在扫地,看见了她笑盈盈的打招呼,话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笑得满面是花:“她家去了,这儿的活计都看过了。”

按着石桂的性是得再察看一番的,此时也没心绪,又急急赶回家去,先去了厨房,她阿珍娘正在烧灶,一只鸡一只鸭子,锅里的白粥也在炖着,石桂吃不准秋娘的意思,又不年又不节的,喜子还在“闹肚子”,怎么想着做起大荤来。

阿珍娘的口音比阿珍重的多了,她说的话石桂有一多半是不懂的,她却笑起来,连连冲着石桂说恭喜,指指鸡鸭,又指指挂在房梁上的腊肉和养在水盆里的游鱼,这么一顿得破费一两银子去,秋娘怎么突然舍得了。

她愣神的功夫,秋娘挽着袖子进来了,眼眶还红着,似才哭过,对石桂道:“赶紧给我打下手,把菜整治了,好赶紧让你爹吃口热饭。”

看石桂还怔着塞了刀在她手上:“把腊肉切一切,再蒸上饭,趁着天还早,吃了饭好让他早点儿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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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孝道

石桂张口结舌,想问又不敢问,秋娘挤出一个笑来,推了她一把:“赶紧着,别耽搁了,你爹住在城郊的冷暖铺里,回去的路不好走。”

说完就转身切菜,挑了些小蚌壳,托阿珍娘去买块豆腐来烧汤,鸡焖在锅里,鱼下了油锅,石桂看着秋娘有条有理的把东西都整治了,只得切起腊肉来,铺在半米饭上,让腊肉的油滴进饭里。

“等会子,你跟你弟弟就别上桌了。”秋娘蹲下身来往灶眼里添柴,她才刚眼睛还泛着红,显是狠哭过一场的,这会儿就已经无事人一般张罗吃食。

她越是这样,石桂越是不敢再问,两个是怎么遇着的,怎么偏偏这样巧,秋娘才刚晓得丈夫来了穗州,总不能一出门去就碰见了,可眼下除了应声也没旁的说法,连桌都不让她上了,是不是不想让她见石头爹?

石桂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想得很明白了,她从过去种种想到秋娘喜子受的苦楚,可心里依旧对石头爹抱着希望,他当然知道俞婆子折腾媳妇不对,可孝道让他不能顶撞亲娘,便只得补偿媳妇,这一次他总该知道秋娘不易,看这模样,却是两个碰见了,却没谈拢。

这下更不能问,快手快脚的忙碌起来,抱了细枝进来添柴,把火烧得旺旺的,秋娘用锅铲煎鱼,煎到两面金黄了,再下大料秋油红烧鱼吃。

锅里头还炖着蛤蜊蛋,秋娘才学来的做法,本地这些东西卖得极贱,一篓都不用多少钱,拿葱油烧过了,就是下酒菜,秋娘学了这一招,因着石桂爱吃,就常做了来吃,费几个鸡蛋,让女儿吃得好些,把瘦下去的肉都给补回来。

母女两个在厨房里一言不出,烧火的烧火,炒菜的炒菜,两人都出了一身汗,烟火味儿染在头发上,秋娘盛了鱼这才说了得一句话:“等夜里烧点水,叫绿萼摘些茉莉花来,咱们好好洗洗。”

门前种着一小排茉莉花,这会儿正是花期,细细白白一朵朵开得香煞人,粗茶水里放两朵茉莉花,立时清香扑鼻。

秋娘既开了口,石桂就应了声,她不提,她也不提:“可得早些烧起来,那水太烫了,半天都不凉,我最怕热了。”

说到最后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秋娘果然笑露出些笑意:“知道你经不得烫的,天儿这么热,多加几盆凉水就是。”

石桂看她肯说话了,心里着急松一口气,就怕她不肯说话,这才要紧,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的话:“今儿屋子修得怎么样了?我听说灶台都通好了,肖娘子在家里做饭呢。”

肖娘子到饭铺来要米要菜,说是做给工人吃的,经手的是石桂,秋娘也确是知道,这会儿没话找话,哪知道正触中了她,秋娘半晌没作声,低头涮锅,又炒上两个素,这才做了蛤蜊豆腐汤。

石桂这下明白她们是在哪儿碰见的了,心里怎么也不肯信,怎么偏偏就在那儿遇上了,还是在秋娘才听了书之后,秋娘又开了口:“你去打一角酒了,捡那十文八文的,这蛋跟粥汤我都端到喜子屋里去,你陪着他。”

石桂心中忐忑,打底去打了酒来,交给秋娘,端着饭菜回了房间,原来缩着脖子恨不得不来,真个到了眼门前,又抓心挠肺的想知道这事儿到底怎么决断了。

喜子已经知道这事儿,姐弟两个相顾无言,喜子低了头,还睡在床上,秋娘不许他起来,她一直怕喜子那些年受了虐打作下病来,这会儿还小,等年长些,病症就全出来了,这才一点小事都看得重,喜子托着头叹一口气:“娘跟爹,是不是,不在一块了?”

石桂不知就里,恨不得长着耳朵飞出去听一听,可看秋娘的模样,必是石头爹说了什么,才叫她冷了心肠。

一桌子菜就摆在秋娘的屋里,石头坐在桌边,看着妻子忙出忙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立在窗边隐隐约约看见个统了辫子的姑娘进出,这会儿还问:“是不是,咱们家桂花?”

心里知道是,还能有哪个,可秋娘依旧不曾答他,只把筷子一摆,又给他添了酒:“你吃罢,吃完了赶紧回去,你娘还等着呢。”

从她嘴里再叫不出“娘”这个字儿,连婆婆这称谓也不想给了,石头见着她,半晌没言语,开头第一句,便是他和娘找了她们娘仨许多日子了。

秋娘满腔热意被兜头一盆水浇得凉透了,可她还是问了,团圆记听了半半截,哪里知道是真是假,她不似石桂一字一句都在想那写书的如何知道,只是一心想着丈夫能告诉她。

石头也确是告诉她了,告诉她俞婆子一条腿站废了,往后也立不直了,还大病一场,要不然他们早就到了穗州了。

秋娘知道丈夫不擅言辞,他是破天荒的说这许多话,可却没有一句是她想听的,她想问一问,要是就这么没了呢?这条命是天老爷给的,若是没有呢?一家子就这么散了,他是不是还会赎了俞婆子。

秋娘是这么想的,问的时候却只问他:“你如今是个什么打算?”石头答不上来,他若是能解,早些年就不会处得这么僵,可他越是沉默,秋娘就越是失望,不等他答便道:“你还没吃饭罢,跟我走罢。”

一路把石头带回来,买鸡买鱼,让他到屋里坐着,自家张罗个不住,留给他功夫去想,想好了再回答她。

石头腰都弯了,看着老了十来岁,海上的风吹着,出去跑船一年多,寻妻一路吃尽了苦头,赎出俞婆子就把钱花了个精光,她年纪大了又怎么受得住站笼的刑,一条腿废了,人还病倒了,石头卖力气替娘治病,也不是没挨过闲言闲语,当地哪一个不知道这样的大案,对他指指点点,说这样狠心的,过江的时候龙王都得派了虾兵蟹将吃了她去。

龙王没把她吃了,俞婆子治好了病,却没能医腿,这条腿再不能久立,跟着石头坐船来穗州,石头在船上给人帮工,到了穗州又去西人堂去看俞婆子的腿,看腿是要摸骨头的,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让蓝眼珠的人碰,说自己守寡守了一辈子了,老都老了,更不能叫人摸了腿去。

秋娘越听越沉默,石头把他这一路的事都说了,秋娘问他:“你就不问一问,我们过了什么日子?喜子被卖到什么地方?我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头不说话,他不想揭这伤疤,他也说不上来,还能说些什么,看这个大宅子,再看那个买下来的小院子,他想问的,到了嘴边怎么也问不出口,她们三个,往哪儿挣钱买屋去。

石桂跟喜子一顿饭味如嚼蜡,面对面不说话,都竖起耳朵听秋娘那屋里的动静,可那屋静悄悄的,两个既没吵也没骂,好像屋里根本没有人,等着天色将要黑了,秋娘送了石头出门去。

他不信天下有这样好的主家,一文身价银子不要,就能放了她,还当秋娘是真个给人当了妾,俞婆子卖了她的时候,就是拿她给人当妾的,一路上全告诉了他,石头在金陵城里听见的,又吃不准,只说秋娘找来了,一家子去了穗州,怎么找来的,跟谁一道找来的,没人细说给他听。

何况肖娘子一张嘴,把秋娘石桂吹上了天,说母女两个做了大生意,这宅子且是小的,说不准往后买个三进的宅院呢。

秋娘看着他身上破布衣,脚上烂草鞋,还想着要赎好她们,心里一软,可只要一想到冷暖铺子里头等着的俞婆子,心立时又硬起来,他是抛不开他娘的,哪一个也不能说这话。

秋娘没答应,摸了八十个钱,放到石头手里:“这是今儿掏井的钱,你明儿再来上工罢。”石头站在叶府门前,垂了头半天不言语,转身慢慢走远了。

秋娘撵上两步去,一路跟着他走到巷口,看他摸了两个铜板出来,买了两个包子,包在油纸包里,一路往城东去了。

想必是买给俞婆子的,才刚席上他筷子都没动过几下,鸡鸭更是一碰都不碰,只吃了一碗豆腐汤,还是原来在家的时候秋娘替他整治的那味儿,豆腐价贵,寻常要吃也是河里摸的蛤蜊,买一块豆腐炖一小锅汤。

一口汤喝了,越发抬不起头来,往日是恩爱夫妻,这会儿竟连话都不能说了,隔着一桌子菜,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石桂枯等,秋娘回来却一言不发,这会儿眼眶是不红了,脸上却没了笑意,最后一点欢喜都褪尽了,喜子瞪大了眼儿一句都不敢问,石桂强笑道:“我水都烧好了,娘赶紧洗洗罢,一身的油烟味儿,呛人呢。”

秋娘当真洗了澡洗了头,石桂替她梳头,秋娘有一把好头发,让她看着都显得年轻,她很想问一问石头爹怎么样,隔着窗户看见一个背影,疲倦辛苦的模样,身上的衣裳补丁打着补丁,没见着的想好了不心软的,真个见着了又心疼他没一件好衣裳穿。

秋娘攥着一把湿头发,阖了眼儿,把眼泪含在眼眶里:“往后他要是来,就招待一顿饭,他要是不来,隔上一月半月的,也去看一看他。”除了这样,是不能再多来往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文时间线有误

但是那一章一直到现在还未审核通过,报了自审还是不行,要等编编上班找她才行

还有上一次的“送上船”写成了送上床,到现在也还是不能改

想放防盗章我感觉根本就不可能啊

一边码着古言一边写现言的存稿

感觉人要精分了

谢谢地雷票,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330章 补偿

接下来的日子,秋娘越发忙碌,跟陀螺似的没个停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找事干,原来算帐买菜全是石桂在跑的,她全接过手去,跟菜贩肉贩打交道讲价挑肉挑菜,白里忙碌也还罢了,到了夜里也不闲着,跟石桂学起了打算盘。

虽然秋娘不说,可石桂知道她是伤心的,忙的时候没功夫想这些,这才找事来做,一样要教绿萼学盘算,就一并教了秋娘,一到夜里屋子里头就全是打算盘珠子的声音。

秋娘原来觉得这个年纪不必再学了,总怕自己年岁大了记不住,反闹了笑话,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练了几天还算容易,加加减减不成问题,每天的帐都是绿萼算一回,她算一回,石桂再核一次。

真的经过这一遭,她倒不肯忍气吞声了,阿珍偷摸跟石桂说,秋娘每每买了菜,就往茶馆里去坐一坐,听接下来那两段《团圆记》,那书里讲的跟石头告诉他的没多少出入,可对她们母子的事儿也没多少笔墨。

秋娘只要一想着喜子被卖就牙齿打颤,才跟儿女团圆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安稳,夜里作梦还在水上,那船一晃一晃的,喜子就扒在船舷上,撕心裂肺的喊她,当娘的,怎么能受得住,只要想一想他受了苦,心里这口气就怎么也不能平了。

她憋着一口气不肯吐出来,石桂也不逼迫她,连喜子都一句不提,石桂跟他倒能说上几句:“要是爹带着阿奶回来了呢?”喜子从蓝布书包里头翻出书来:“我们先生教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石桂叹一口气,她还记着喜子小时候的模样,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会儿秋娘还怕他的性子像了石头爹,长大了也受人欺负,不曾想喜子经得事,性子全变了,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们先生说的很对。”

一家子还平平常常过日子,修屋的事儿秋娘却不再过问了,全交托给了肖娘子,还特意叮嘱了她:“这些个匠人都是男子,我家里的事不便再说了。”

肖娘子倒不是嘴巴紧,而不是得不紧,她还指望着秋娘给她开工钱,听她们的意思,城里头还想着要开饭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差事怎么也得揽在身上,把嘴闭得蚌壳也似,不论石头再怎么探问,都只摇摇头,装傻充愣。

肖娘子一天来给秋娘报一回工程如何,屋子买来的时候就正气,也没多少要修要改的地方,粉完了墙面,装上窗户,好容易结工钱了,肖娘子又犯了难,她能揽下这桩事,就是比别个机灵些,也不去问秋娘,反拉了石桂:“新招来那一个,不肯拿工钱,这后头五天的活计,统共四百文,他一文不肯要,这可怎么好?”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肖娘子一句都不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轮着一家来,别家里念的《金刚经》三句两句念完了,这家里念的《大般若》没个百来卷念不完,她且没这闲功夫听,最好是能把那打家俱的活接过手去。

石头爹不肯要钱,可这钱是怎么也得给的,石桂拉了肖娘子:“娘子想想法子,不论怎么样这钱都得给。”又不要钱又要做工,吃什么喝什么去,冷暖铺子里头一日也得交上十文钱,再没有白住的道理。

石头那个脾气,肖娘子一张嘴说出花来,可他就是不接口,只低了头做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把地上青砖缝里的草都给清了,碎了的几块他还给换过了,肖娘子问他价,他也不肯说。

石桂看肖娘子面作难色,天底下哪有给钱还不要的,拍一拍她的手:“婶子费些心,他不肯要,咱们也不能就不给了。”

肖娘子原来倒曾打听过,说他有个老娘住冷暖铺里,要不然早去跑船了,这么一想有了主意:“他不肯要,他老娘也得肯要,我必把事儿给办好,屋子收拾好了,也得挑个黄道吉日,请那风水先生看一看,搬屋可是大事儿。”

石桂一滞,还真不想把石头爹的辛苦钱交给俞婆子,嘴上谢了她:“家什还没齐全呢,等要搬了必要请婶子过门吃酒的。”

肖娘子笑盈盈应了,才要走,石桂又拉了她:“婶子替我跑一趟,去看看是个什么章程,钱就先给上一天的,余下四天的再说罢。”

肖娘子眼儿一转,心里明白几分,若是她嘴不严,石桂也不会指这么一条路给她,麻利应了,晓得这是要算得清清楚楚,把那几块青砖的钱也给补了,统共四百五十文钱,还在她手里压着,摸到冷暖铺里头,把一天的工钱给了石头那瘫在床上的老娘。

这事儿立时办完了,听说是来送工钱的,那婆子还有甚不肯收,连名字都没问清楚,伸手就把钱拿了,紧紧捂在被好了里,生怕别个看见了,还跟肖娘子拉起家长来,开口头一句就是打听有没有个娘子带着一儿一女讨生活的。

肖娘子一听便知说的是秋娘石桂一家子,只人数对不上号,她笑眯眯的搭上两句:“我也是替东家办事跑腿的,穗州人这许多,哪能一家家的寻摸,倒没听说过。”

俞婆子丧了个脸,也没说摸几个钱饶肖娘子一杯茶水,肖娘子却把她一通打量,身底下压着是破席子,身上盖的是三两块方布拼起来的被子,手边上摆着一碗冷粥,看着都快馊了。

石桂秋娘几个,身上也没甚个值钱事物,衣裳也都是半旧不新的,有的裙子还洗得泛了白,却是干干净净没有破败相,肖娘子一比,心里倒想着,这莫不是跑出来的罢,可看石头这模样又不像,掩了鼻子出门去,打定了主意半个字都不多嘴,这么好的差事可不能砸了。

回去只说钱已经给了,半个字也没提冷暖铺子里头住着的老婆子,这哪里像是儿子跟娘,那汉子看着跟秋娘也不是一个年纪的,肖娘子连丈夫都没吐露,只说事办了,石桂还谢了她,拿了两份饭给她,让她夜里不必烧灶。

肖娘子不说,石桂忍不住还是问了,肖娘子只得含含混混说上两声,吃不准石桂要听什么,是要

听他们落魄呢,还是要听他们过得且算不错,她把唇儿一抿:“倒也没有细看,冷暖铺子里头简陋得很,也没个热水热茶的,只看着精神倒还好。”

石桂皱着的眉头没松开,肖娘子便知道她想听什么,把那老妇的惨像说上两句,这会儿已经认定了她们是亲人:“穷苦人家哪个不是这样,她且算得好,还有儿子能靠,住到济民所里去,日子还更难过些,便是断了手脚的也还得做活计呢。”

俞婆子都过成这样,石头爹岂不是更落魄些,便有一口热的,也必是先给了她的,石桂想起来便觉得心口气闷,却又忍不住心疼他,买了些馒头,让肖娘子给他,便说他不要工钱,吃食总得要的。

石桂怎么说,肖娘子便怎么应,真的送了馒头去,石桂也没瞒着秋娘,秋娘手上打着算盘,应得一声,隔得半晌才道:“下回切些肉送去,总不能让他白出力气。”

秋娘说过一回,便一句都不提了,反问了石桂:“依着我看还得再招两个人,你那会儿说打三个灶台,我还嫌多,这么一看还不足,等接了活儿,后头三个月且有的好忙呢。”

石桂拿着纪夫人给的帖子,接着了往水兵营里送饭的活计,接下来三个月的生意都不愁了,买房的钱隔上半月便能还清,秋娘理起了财务,算一回心头略定:“等再忙些日子,我总得给你打一套像样的家什,别看着两年还长,眼睛一眨日子就过去了。”

明月这个女婿秋娘是很满意的,要紧的是没有爹娘,只待石桂一个人好,没旁的牵绊,她这头不给石桂裹乱,两个人的日子再不会差。

石桂冷不丁听她提起来,竟有些面红,明月抽调过来盖高台,后面那三个月,天天都能见着他了,难得心里竟有些躁意,这两天怎么都心不定。

母女两个收拾了东西回家,喜子却还没回来,回来说先生罚他留堂了,有一篇书没背出来,嘴上说着话,眼睛去盯着姐姐,偷偷摸摸告诉她,他见着爹了。

石头跑去私塾看儿子,看他如今有书读,想着自己辛苦这些年,喜子原来在兰溪村里也没能读上安稳书,念一段就得回来歇上一段,拉着儿子,心里亏欠他的,越发说不出话来。

喜子倒跟他在凉茶铺子里坐得一会,石头张罗了吃食,买了云吞给他吃,父子两个对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喜子把头埋到脖子里,石头抹一把脸,倒冲他笑一笑:“你吃罢。”

喜子没吃,那一碗云吞泡在汤里,盯着它从热气腾腾到一丝热气都不冒,石头爹才要开口,喜子拎着书包就跑了,回来还不敢告诉秋娘,一把抱了石桂的腰,男子汉早都不哭了,却忍不住。

石桂拍了他的背,许久才把他哄住了,满肚子说不出来的话,忍着不去看,就是怕心软,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心软的怕心硬的,这会儿心软了,前头受的苦又怎么算。

这事儿没完,第二天秋娘石桂还没出门,门房上就送了吃食进来,蜜馒头小煎饺,说是个汉子送来的,送了来即刻就走了,只说是给秋娘的,里头竟还有两串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

今天没二更

倒地,我去当一只废兔了,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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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葫芦

小时候日子过的苦,平日里连饴糖都少吃,赶集的时候能有一串糖葫芦,那跟过年也没甚分别了,石桂小时候瞧见了就挪不开眼,肚里没油水,唇上不沾蜜,看见了就想碰那个味儿。

石头回回带着她赶集,总给她买上一串,山楂果子裹了糖衣,咬上去脆生生的,沾着牙齿都不去咬,含在嘴里含化了才往下咽。

家贫的时候糖都难得吃一回,这才惦记着,其实石桂并不爱吃甜的,甜点心都少碰,见着糖葫芦又想起石头把她扛在肩上,带她去赶集的模样,从小就少见他笑的,一年也没几回,年景好了,多打了两担谷子的时候,才带着秋娘石桂往集市上走一遭。

喜子倒喜欢吃糖的,小儿哪一个不爱甜,只这会儿也不吃了,年岁长了,这些个早都已经少碰,才跟石桂相认的时候,石桂也是一样,记着他含一块糖能含一上午,糖吃尽嘴里还砸巴着甜味儿,给他买了许许多多的松仁粽子糖玫瑰糖薄荷糖。

喜子只尝个味儿,馋的还是肉,此番看见两串糖葫芦,姐弟两个对望一眼,秋娘停得半晌眼圈发红,声气都弱了,只摆一摆手:“你们拿着吃罢。”

喜子捏在手里,石桂却不伸手,秋娘也不再说,喜子去书院,她们俩去木匠那儿推新造好的小车,石桂挽了秋娘的胳膊,这时节的天儿,一清早还有些风的,晌午的时候就是个火炉子,热的人恨不得剥去一层皮。

石桂打了伞,秋娘手上摇着扇子,两个一路不说话,秋娘不开口,石桂不知如何开口,似是对石头好一点儿,都对不起秋娘喜子受的苦楚,两个有话也无话,安安静静到了饭铺,饭铺里头早已经炒好了素菜,这会儿正在炖肉。

秋娘买了瓜来,这些日子天骤然热了起来,光是喝凉茶还不解暑气,天天买上些汁甜量足的瓜果来分给王娘子几个吃,洗干净了就摆在箩儿里头,谁都能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