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想起第一次见到兰云的样子,那里她落魄街头,身上又背负着巨大债务,为了筹钱只好拉下自己的面子,每天早上五点钟跑到制片厂外面跟一群人一起等待看能不能得到试镜的机会,演一个小角色,或者当一两天的群众演员。如果不是兰云慧眼识珠把她捡回来,她说不定会被自己饿死。彼时兰云才从金牌大风独立出来,签了几个当红明星又很快被人挖走,也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但签了她之后,却把夕溪当成手心里的宝贝,卖车卖房支付她的各种培训费。好在她也算是争气,赢了选美比赛,积累了一些人气,运气也不错,狠狠红了几年,把之前的花费都赚回来了。

“你怎么了,一整天跟游魂似的?”

夕溪对着化妆镜任由造型师摆弄,兰云站在旁边看着镜子里的她。

“摆平啦?”夕溪问兰云。

“没有,”兰云想了想,嘱咐她,“待会儿主持人要是问你这个问题,扯别的,别被他搅和进去。琳琳的事儿,等风头过了,人们也就忘了。不过今天不止你一个艺人,还有其他人,主要聊怀孕生孩子,你一个未婚的,话茬估计也不会往你那边多丢。这话题是难为了你一点,忍一忍,这档节目是国内目前最火爆的谈话类节目,看的人很多,可以增加曝光率,还是很值得上的。”

“嗯,好。”夕溪知道她后面的解释是为了她好过一点,怕她会有心理落差不高兴。以前她事业如日中天时兰云从不让她上这种节目,这两年她处于转型期,接戏的范畴变窄了,只靠那些签了长约的广告,曝光率是远远不够的。

夕溪化好妆,穿上自带的出场服,珍珠色的裙子,外搭西装外套,比裙子稍穿。造型师示意助手收拾东西,自己忍不住走到她身边称赞:“真漂亮.”

“谢谢。”夕溪笑了笑,听到编导在外面敲门,便跟兰云走出去和主持人打招呼。

造型师的助理看人走了才问:“夕溪那套衣服早哪个牌子的新品啊?真是绝妙。”

造型师瞥了助手一眼道:“土老帽儿,这个世界上不只有C牌G牌H牌,这女人是出了名不穿牌子货,她的每一套衣服都是独立设计师的作品。”

助理惊呆:“她现在不过是二线女明星,这么有钱?”

“你这个傻子,没看到她耳朵上戴的那对红宝石耳环吗?摘下来都够你开几间连锁店的了。我看她呀,不止做明星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个让人想不到的大金主……”

沈先生真是很少看电视的。沈忠想,因为夕溪小姐的缘故,他怕是把这辈子的电视节目都要看完了。

夜深了,江城电视塔的外围忽然亮起灯来,每十五分钟从电视塔中设置顶端的曲线LED灯就会大亮一次,像是在放电子礼花。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沈忠从后视镜观察戴着耳机正在看节目的沈御风的神色,他的脸上一点不耐烦都没有,一点也没。夕溪小姐上什么节目那么好看?他也很好奇,于是打开驾驶位前的屏幕。

镜头正好扫到夕溪的面孔,她一如既往保持着在人前的端庄优雅,但从眼神看整个人都有些游离,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对着镜头笑了笑,很温柔。明明是谈话类节目,她却不怎么出声,一点也不像同他在一起的样子,永远在说很气人的话。怎么才没几天,她好像又瘦了。沈御风想到这里,微微地蹙起眉头来。他平时并不看这类节目,两个主持人问问题,三五个嘉宾像是闲话家常,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他只是好奇,节目为什么比他还重要。她为了上这个节目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他。

“夕溪呢,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一堆人凑在一起聊生孩子,男主持人终于想到像木头人一样的夕溪,开口问。

“男孩。”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沈御风的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

“你喜欢男孩子?”主持人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感兴趣,“可是你明明就长了一张会生女儿的脸呀!”

她听闻立刻怔了怔。沈御风微叹,她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还是学不会掩饰情绪,让人可以轻易读懂她的心。

“没有吧,”夕溪红着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不会啦。喜欢男孩只是直觉,因为……可以传宗接代嘛。”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烂的理由。沈御风看着她那尴尬又无辜的脸,无奈非常。

她说完,屏幕立刻出现“传宗接代”四个大字,正在她的头顶上。主持人和嘉宾们都笑起来。

“我真的没想到会在你口中听到‘传宗接代’这四个字呢夕溪,你是怎样?是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吗?”主持人的语调不无惊讶。

夕溪的脸更红了。

“不过这么多年还真的没听过你的绯闻哎,你难道都没有喜欢的人吗?”聪明的主持人不肯放过她。

透过屏幕,几乎能看到她喉头微微吞咽的动作,良久才憋出“没有啊,我的情人是工作”这句托词。

男主持人一脸不相信地对自己的搭档说:“不过我最近倒是有听到一些跟她有关的消息哦。”

“真的吗?夕溪你有男朋友?!”女主持人很自然地接过话题,

“是谁?你悄悄告诉我。”

“谁?”

“谁?”

现场一片询问声。男主持人故弄玄虚,没有理自己的搭档,只看着夕溪:“夕溪,我可以说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夕溪一脸迷茫。

“就是那个导演啊,李姓导演。”主持人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嘴角上扬,阴谋得逞。

这下子,全场哗然。能让主持人如此表现,一定是个名导,最近风头正劲的导演,又姓李,不是李巍然,还能有谁?

“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场再也听不到夕溪的声音,有明星抢话道,“导演之前还公开说最喜欢的女明星是夕溪。拍新片也是第一个找的她。”

“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立刻有人激动地附和。

沈御风看到这里,关掉了屏幕。他又坐了一会儿,才对沈忠道:“开车!”

夕溪回公寓的时候已是凌晨,入夜的江城十分清冷。夜色沉静得令人发慌。她实在是疲惫得很,但洗漱完爬上床后却始终无法入睡。脑子里很乱,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电影镜头,渐次在脑海里呈现。最后的是那一整集的直播节目,都被她说的“传宗接代”四个字给毁了,录影结束后其他演员还在调笑她,是不是要穿越回去嫁给古代的王爷。她翻了个身,立刻想到沈御风的脸,如果是在古代,那她们的猜测没准就是正确的。

不知道在床上翻了多久,门外好像有响动,夕溪的身止僵直了一下,很快听到门铃声。她披衣而起,走到门前的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的竟是沈御风。她打开门,吃惊地望着他,他却第一时间看着她的脚蹙眉:“你这里没有拖鞋?”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匆忙间赤脚走下来:“这里也有地暖,就没穿。”之后她又用了几秒时间反应,才很快返身到鞋柜,找出一双男士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沈御风又盯着那双鞋不说话,脸色不甚好看。

“没穿过的,”她下意识地解释,“买的时候想着也许哪天你会来……”

他“嗯”了一声,声调别样沉郁、慵懒。他换上鞋往里走,夕溪跟在他身后打开了客厅的大灯。灯光大盛,她眯了眯眼睛,他挑了沙发最中心的位置坐下,王者似的环顾四周。

“要不要喝点什么?”明明是在自己的公寓,手足无措的竟然是她这个主人。

沈御风摇头,看着她,眼中像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让她心跳加速。

“还是喝点水吧。”他深夜来访,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她说着走入厨房为他倒水。沈御风看着她的背影,粉红色的两件式睡衣身后有一颗很大的桃心图案,松松地绾了一个发髻在头顶,光着脚踩在地上,像是一个小女孩。他本是充满怒意而来,看到这样子的她,怒气就自动消了一半。还有那双拖鞋,他低下头,那双鞋子上印有“MR”的字样,而门口的那双女式拖鞋,印的是“MS”,连拖鞋都要买成对的,早知他不会穿还是放着,现在却理直气壮地对他提出离婚。

夕溪端着透明的水晶杯到他眼前,很漂亮的设计,从杯子的底部到边缘精致的蝴蝶浮雕,栩栩如生。这里的一切都很适合她,如她所言,是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地方。她把水杯放到她手里,杯子里的水因为震动而泛起小小的涟漪,等他拿稳了,她便收回漂亮的手指,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御风微微眯眼。这么多年,她跟他世界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跟这里契合得很完美,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来……有什么事吗?”她把嘴唇咬了又咬,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这里很小。”他喝一口水,答非所问。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好似能看进她的心里。夕溪微怔,忽然想起今晚主持人的话,女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爱情,他说:“人总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所有嘉宾都点头称是,只有夕溪默然。她一点也不赞成这个观点。就像程一辰说他有多爱沈妍,她是不信的。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就不可能再接受其他可能,程一辰口口声声说爱沈妍,却允许张曼妮站在她身边。他对沈妍的感情说放就放,一定是没有到那一步,真的爱到沸点,能成疯成魔。就像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也是一样,单听到沈御风三个字就能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只是这样的爱情太奢侈,她快要负担不起。

沈御风忽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她,那种眼神前所未有。夕溪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瞬间都掉进了他如潭水一般幽深的双眸中,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紧紧地握住,指尖掐进肉里。

他走向她,短短几步,每一秒都像煎熬,可下一秒又似身在天堂,轻飘飘的。

墙上钟的指针走到十二点,他终于足够靠近她的身体,行云流水一般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生日快乐,夕溪。”

只是短暂的接触,她却近乎缺氧,真是没出息。一定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和她这四年婚姻里最最亲密的接触。她被吻之后迷迷糊糊抬起头看他,沈御风分明近在眼前,但表情却不甚真切,他同样直接地同她的目光对视,片刻后抬手拂过她的唇。刚才因为太过紧张,她一直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放,现在唇下已经红成一片。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紧张的样子特别好看?”他问。

“啊?”夕溪仍是那副呆呆的样子。

他温和一笑,拿出一份礼物放在她手上重复:“生日快乐。”

“哦。”他摊开她的手掌,把礼物放在她的手心。夕溪左手阖上,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眼睛酸酸胀胀的,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所以很快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尖,又举手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下,“谢谢,谢谢你还记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份礼物:“打开来看看。”

她无奈,只好听话地打开盒子。漂亮的蓝色丝绒锦盒里,安静地躺着一对绿宝石的耳钉。看见礼物的一刹那,夕溪的心便似沉入深深的海底。

“这一对,可以收起来了。”他意有所指地开口,微抬下巴,指了指她未卸下的耳坠子。

刚才看她在直播节目里,那对耳饰太过醒目。镜头切近景,她说话时会跟着晃动,在她的耳间摇曳生辉。只是那色彩跟她不搭,她安静,红色热烈;她低调,红色张扬;她似无澜的清流,红色则像熊熊燃烧的火。他听了李巍然的名字莫名烦躁不再等她,却又不说回去,沈忠只好一直载着他在城市里兜圈。也许是天意,路过江城中心地段时,他抬头不经意看到商场大幅的宣传广告,也不知怎么的就进去买了这一对。这一对好,适合她的温婉,绿宝石边镶了细小的钻,就像是她温婉的性格里泛起的倔强。

“我……我去试戴一下。”夕溪看着他的礼物,一颗心如死灰一般寂静。

“不能陪你过生日,今晚还是要回去。”他淡淡地交代。

“那我,”她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又努力压下去故作寻常姿态,“我送你出去。”

他默许,她跟在他身后出门,电梯来得及时,他很快走进去,轿厢门就要关闭,她忽然伸手挡在铁门中间。

沈御风认真地看着她。

她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想问我?”他难得主动。

“没有,”她摇摇头,眼里的情绪挣扎了几番,最终还是颓然地放开扶着电梯的那只手,艰难地扯动嘴角重复,“没有。”

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所以继续追问:“确定吗?”

夕溪把手缩回去,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然后眼睁睁看着电梯的门再次关闭。

她只是想问,既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又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忍。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在他面前 好像没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秒,她的眼睛掉了下来。她抬手擦了一下泪痕,从电梯厅慢慢挪回公寓,短短的路程从未如此艰难。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夕溪对定镜中那个落魄的人影,觉得她就像是一只被抛到岸上的鱼。

她以为他真的是来为自己庆生的,但他不是。

他的到来好像仅仅是为了提醒她,现在得到的爱情和幸福都只是暂时的。

痛苦是贪婪索要付出的代价。

她凄然惨笑,慢慢摘下那对红宝石耳坠,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