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什么呢?

对于夕溪而言,那是这个世界永远不能触碰的伤。

那晚的夕溪擦干眼泪,第二日就致电兰云,表示自己愿意接下李巍然的电影角色。原来她还认为有避嫌的必要,现在完全不用了。心里有种空寂,似乎用什么都无法填满。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也许在重压之下才能够得到某种救赎。

兰云感觉到夕溪的积极,立刻同片方联络,一切顺理成章。她们很快被通知跟导演组再次约见。兰云很重视这次合作,亲自带夕溪到见面地点,本以为是来签约的,却被告知这次只是来试镜。

“我以为我们是直接进组的。”兰云有些不高兴。毕竟这次是李巍然主动发出邀请约,而之前夕溪又同他接触过。这些都被视为是导演审核演员的过程,而试镜则表示导演仍在选择,最后结果未定。

“对不起兰姐,所有的演员都需要先试戏。即使签约也是这样,这是李导的习惯。”

李巍然的助理给了她一份试镜的稿子。兰云撇着嘴接过来,又随手塞给夕溪低声:“这个李巍然还真是有怪僻!”

夕溪倒不介意,低头翻开剧本,她需要试镜的是剧本中的一段独白,已经用红色的记号笔画出来了。她看着,忽然蹙眉,兰云很快问:“怎么了?吻戏?”

兰云的第一反应是正常的,夕溪之所以在红了之后却后劲不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拒绝拍亲热戏,只这一项就丧失了很多机会。现在的爱情剧,男女演员之间的搂搂抱抱和亲吻戏是难免的,特别是主角。她曾经花费很多口舌想要说服夕溪,但都被她挡了回去。兰云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

“我说,夕溪,”兰云忍不住低声道,“这部戏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放开些……其实……”

兰云看她太过专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夕溪的目光从剧本上转移,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你也知道李巍然的这次机会有多难得,我是怕你又因为亲热戏而放弃。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不想让你拍?要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他说,谈恋爱也要讲道理……”

“兰姐,轮到你们家艺人了。”此时,李巍然的助理走到她们身边通知。

兰云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挽住夕溪的手:“算了算了,你先去试镜。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聊。”

夕溪没有解释,只颔首,走进试镜的房间。房间很空,也很安静。窗帘是被拉上的,前面摆了两张拼接的桌子,桌子后面坐了四个人,李巍然则直接坐在了桌子中间。他的手里拿着剧本,左边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房子中间放置了一抬很小的摄影机,夕溪需要做的就是走到摄像机前对着镜头念完那段独白。

此时的李巍然显得跟见面那天完全不同,他用一种公式化的眼神看着夕溪:“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是,”夕溪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剧本抬头道,“我准备好了。”

“OK,”李巍然说,“那么,请直接开始。”

摄像机开机,夕溪站在距离它只有一米的地方,镜头切得这么近,面部的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夕溪早就看过剧本,剧名叫《侠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也许根本没有胆量接这部戏。因为这部戏虽然是部战国群英戏,但对于女主角而言,它归根结底讲述的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那就是爱一个人而不得。女主角虽然外表柔弱但内心坚强,然而她的悲剧就在于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的繁华,却终其一生得不到自己爱的人。

作为一个演员,她当然希望能够诠释一个丰满的角色。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深刻地明白这部戏将挖掘到她灵魂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痛楚。

灯光全灭,然后头顶亮起强烈的灯光。夕溪站在原地可以感受到那盏灯照在脸上,灯光的热辣顺着肌肤最微小的细胞蔓延至心底,似乎能在心上烧出一个洞来。在那个莫名的黑洞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就像是那副红宝石耳环躺在锦盒的最深处,如果不是兰云在家里匆忙找到,她也不会距离伤害那么近。近到似乎可以看到沈御风的脸,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漫不经心其实是处心积虑地提醒她,她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的事实。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花多长时间也无法掩盖。在他的爱里,她的到来是不对的,明明她最早遇见他,可是又那样迟。

虽然拥有世间所有繁华,却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爱。

这个剧本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这个角色的命运似乎就是对她的预言,她不用去过剩下的生活,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结局她还需要在戏里再演一遍,这对于她而言无异于凌迟。

李巍然坐在远处,看到夕溪的脸上表现出最细微的变化 ,她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但是眼里似乎已经说出了千言万语,那双眼起初干涸,后来慢慢地涌出一股子氤氲的水汽,层层缭绕,似乎让旁人的心都一起溺在水里,透不过气。

“简歌,放弃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李巍然按照剧本,轻声同她对戏。

夕溪的眼睛还是看着镜头,她微微地怔了怔,很快又笑了一下,那个笑却苍凉得似乎容纳了整个日暮之后的沙漠,凝神细听都是呼啸的风声,“放弃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地,她唇齿开阖喃喃地说,“就像是一场洪水淹没了你居住了多年的地方,你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来临,再看着它渐渐退去,露出破败的残骸来。你知道那是你的家,是你隐藏了无数回忆的地方,但是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从李巍然的角度看,夕溪是真正地进入了角色,随着感情的抒发,她的眼神从伤感变成了空洞,就像是一个空了心的人,在这世上活着呼吸都不过是一个过场。明明是自己写的台词,他却被她的表演震慑到了。良久,他经过助理的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需要同她对戏,于是他垂头继续对那一句台词。声音竟然干巴巴的:“那,你还爱他吗?”

他的话音刚落,她对着镜头的瞳孔忽然收缩又放大,似乎在思考,但很快又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回答得慢而怯,似乎没有一点生气,但很快又无限自嘲地低语,“年少时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就把他在心底埋葬了,明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努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但后来我遇到了那个人,他靠近我,又离开我。到最后我的付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我选择放手,希望能够保持最后一点点自尊。可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很多人,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地方,却始终有种幻觉……”=夕溪说到这里,微微地抬起下巴,用一种干涩到近乎绝望的口气继续,“那就是他依然还在我身边。”

“ OK。”良久,李巍然才示意助理打开室内的灯光,关掉了夕溪头顶的聚光灯。灯光更换的一瞬间,光线明灭,她的肩忽然晃了晃,又很快地稳住了。李巍然看她摇摇欲坠的样子,下意识地从桌后跳出来,朝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住,总觉得她脸上光影变幻,似乎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全是汹涌的悲伤。当初写这些句子,全是多年来他自己的心路,如今经她的口念出,竟让他更觉心疼。他想要触摸她的脸,又碍于场合不能出手,垂在身侧的左手终于还是握拳,只轻轻地唤她,“夕溪,可以了。”

他这一声足够温柔,夕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很陌生的眼神,如云似雾一般。明明是看着他,却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一样东西。

不过是一个尚未出戏的眼神,李巍然竟然又呆住了。

直到下一秒他的助理打开门,兰云风一般地刮进来扬声问:“这就好了吗,这么快?”

“我说什么来着,她的戏很好的。”副导演也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对兰云比了个大拇指,“夕溪的戏从来都没得说,我看咱们李导也被镇住了。”

“那就好,合同的事情我们稍后谈?”兰云站在夕溪的面前,正好挡住李巍然的视线。

“哦,”李巍然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朝兰云点点头,“好,我叫助理再联系你,我们谈一下合约的问题。”

“成。”兰云也不含糊,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一脸如梦似幻表情的夕溪走了。关上门等下一个大咖来试镜的间隙,副导演意犹未尽地对李巍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要比演技,夕溪在演艺圈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短短几分钟,她的情绪就能酝酿得这么饱满,难得啊。”

“那为什么没红起来?”制片人朝晖是李巍然在美国时的同学,对中国的演艺圈还不太熟悉,听到副导演这么说,就顺着问。

“其实一开始是红的,头两年真的是如日中天,拍电视剧一集都叫到了百万以上。后来也是作,亲密的戏不拍、吻戏不拍,哪有电视剧的女主角能绕得出这个的?她又长了一张偶像剧的脸,于是便只能演演配角。这圈子多现实,市场热劲一过,什么都能盖住,演技再好也没用,”副导演解释。

最后小助理也加入讨论:“女明星这样,肯定是有人了呀。不过天涯扒出了天也没有扒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这个,副导笑出声来:“扒不出来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本来就洁身自好,没有伴侣;要么就是背景太强,强大到我们这些人都很难想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背景这么强,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小事红不了,是不是?”

“那很难说,”制片人朝晖手里转着笔杆子悠悠地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圈子有人想红,有人不乐意,全凭自己决定。她不红,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不想。”

这句话像是砸在李巍然心上,他蓦然回头看着自己的同伴朝晖。朝晖多了解他啊,两人在美国的友谊不止一朝一夕,李巍然想什么他心里最清楚,他们之间的那些青春往事他也都明白。朝晖敲敲桌子,看出李巍然墨黑眼神后的警戒,干脆挑眉落井下石:“一个二十七岁的美女,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更何况她还是个女演员,单身?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你说是不是,巍然?”

“是吗?”李巍然恨恨地瞪了朝晖一眼,将耳间的铅笔拿下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下开口,“也许她是个例外,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全是不甘。

兰云拉着夕溪走到影视公司的地下车库,隔着大口罩和平光镜片也看得出她精神恍惚,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你是怎么了?还没出戏?”

兰云的手是冰凉的,往夕溪的额头上那么一覆,倒是让她清醒了不少。夕溪微微往后退了退,看了兰云好半晌才说:“兰姐,我……自己打车回去。”

兰云一听就皱着眉头:“你疯了?你以为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你了?你怎么打车,出了这大门要是被粉丝看到了怎么办?”

她的担心没有错,公司周围经常会有蹲守的影迷,期望着能看到自家的偶像。虽然不一定会疯狂地追逐夕溪,但作为一个艺人,是断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

“那,你把车子借给我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夕溪说着向兰云伸出手。

“你想静静非得要开车吗?”兰云看着她的眼睛,不似平日里的平静温和,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没事,”夕溪的手又向着她的方向伸了伸,假意一笑,“你不会是怕我弄坏你的车吧?放心,我技术很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句话兰云当然也知道她意有所指,最红的那几年,为了躲狗仔队,不光是专职司机夏天,连她和夕溪两人的车技也日渐好起来,堪比警队的反追踪技术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兰云看她眼里的坚持就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拍:“真该让夏天那个小丫头放弃休假,赶紧回来看着你!”

她接过钥匙对着兰云点头:“谢谢,兰姐。”

夕溪弯起嘴角把车钥匙收下,刚要转身又被兰云拉住:“我看你这两天心浮气躁的才放你出去透透气,你自己可小心点,别出什么乱子。”

她在身后絮絮叨叨的,夕溪不太想听,只摆摆手,直接上车开走。车子开出地库,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兰云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瞧着车尾。阳光照进来,夕溪顺手摘了平光镜和口罩,又拿了手边兰云的太阳镜戴上,很快便汇入了江城的车河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顺着下班高峰的车河走走停停,车里也不放音乐,只能听到发动车低响。太阳渐渐下了山,月亮的清辉洒在身上。江城的夜色燃起,点亮了万家灯火,不知不觉就开到 北郊的891艺术园区。等她意识过来去踩刹车,已经到了沈御风的画室楼下。

这片园区里基本上是画廊或是画室,白天人多也热闹,但到了晚上便没什么人气。因为是政府出资新建,便找了最好的规划团队,整个园区的设计别致新颖,虽然是冬天,仍然可以看出浓浓的绿意。

夕溪抬起头,正好可以看到那栋楼。这间画室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在装修之前。彼此也是新家在装修的时候,沈御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分明是她得闲也不会来的地方,却非要沈忠连带着一起问她的意见。最后她不得不亲自来看了一回,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说,这样的阁楼不太适合隆重的装修,何况又是做画室用,墙体稍微刷一刷,把他收集的那些名画、石膏像在屋子里摆一摆就好了。沈忠听了她的话,就跟得了懿旨似的,真就照着去办了。装修弄好了后连同新家的照片一起拿来给她看,新家的照片她没仔细瞧,画室的照片她却看得很认真。因为她知道沈御风有多热爱艺术,但也正是因为这份认真,让她不小心看到了他一直做做停停正在创作的雕塑,又伤了一次心。那会儿她就对自己说,这个地方,她是一次也不会再去的。

可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她人生里所有以他为中心发的愿,总是会被自己一次又一次打破,没办法拦住。

第五章 / 蟾光明 / 每个人都有过去,而我只有你。

车停了许久,夕溪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她出神地看着攀沿在红砖墙上的植物,仔细地分辨了许久,才看出那应该是凌霄花的藤蔓。这花要是在夏天,一定开得十分热烈,只可惜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熬。她这么想着,画室的门忽然就打开了。里面先是射出三寸暖黄色的光,随便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沈御风在前,廖静之在后。沈御风穿黑色的风衣,同色西裤,黑皮鞋;廖静之则是宝蓝色的套装,麂皮的小靴子一直过了膝,勾勒出美好的腿部线条。她望着这一对,此情此景,竟然别样登对。

沈御风本来都已经下台阶了,慢悠悠走在后面的廖静之忽然说了句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她,她就扬起嘴角笑起来。

这样微妙的表情、暧昧的气氛,从夕溪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她躲在车里,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怕被发现似的偷看着那对壁人,明明她才是他的夫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

琥珀色的灯光下,廖静之的宝蓝色围巾被风吹起来,像是深海翻涌的浪。她的长发在后面绾了一个髻,表面看上去松松垮垮,其实是一丝不苟的盘花,耳际的钻石耳坠即使是远远看着,也是闪闪发光。

沈御风这次回头许久,廖静之又说了两句什么话,笑容也为得灿烂,脸颊上一片绯红,很有些小女儿的娇羞在里面。夕溪瞬间想起了那日祭祖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

无论是出身还是样貌,平心而论,她跟沈御风真的很般配,并不似她,总像个局外人。

即使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但当夕溪看着沈御风的背影时,太阳穴处还是开始莫名地疼,就像是有人用一根根银针抵在她的额角一寸一寸地向内扎进,起先是憋闷,眼睛酸胀,随后而至的便是钻心刺骨。

在她的面前,沈御风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笑过了。

最后沈忠将车子开到门口,两人才走下台阶,沈忠走下来替他们开车,两人一同坐入了车子的后座。

夕溪停机的地方虽然就在画室的前面,但因为是刚好停在停车位上,周边尚有三五两车子,所以并没有被 发现。她看着沈家的那辆车子绝尘而去,尘烟在月光下被扬起又飘落,心里空荡荡的,很难过。几分钟后,鬼使神差似的,她跟着那辆车开了出来。

沈忠开车一向谨慎小心,这个夕溪是知道的。为了不被他们察觉,她只能隔了老远地跟着,然而还是在几个红灯之后,她还是跟丢了。

之前跟着车子的时候夕溪心神不宁,慌里慌张,这会儿跟丢了,她更是不争气地六神无主。后来车内的手机响了,她被惊地一下,本来该踩油门却猛地踩了刹,导致后面的车队都乱了节奏。她喘息过后,便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刺耳喇叭声。夕溪无奈,只好先靠近停车,拿起手机接起来。刚放到耳朵边上就听见兰云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说教。夕溪麻木地听着,许久,她打开车窗想要透口气,冷风就顺着她开的那条缝一股脑儿灌进来,激得她又是哆嗦了一下,紧接着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