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吗?从你灌醉我,悄悄离开我们的家之后,我发誓这辈子都不喝酒了。”夕溪看着梁晨,语气又冷又硬。

“简歌,”梁晨又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抬头与她对视,“我早就告诉过你,酒比水好,酒是越喝越暖,而水是越喝越冷。”

夕溪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对方的神色又冷又狠:“冷不过我的心。”

“是吗?”梁晨抬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似乎含了无限的情意,“我倒觉得,即使只能够暖一阵子,也是好的。”

长时间的静默,李巍然看到夕溪的表情变化,她的眼里满是挣扎和纠结,又饱含深情和热望。这幕场景没有配乐,也没有特效渲染,但只看着她目光的流转,时间就好像都停滞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宁速,你心里是否从来都没有我?”

现场十分安静,只能听到凛冽的风声。

纷纷扬扬的雪似乎也因为她话里的悲伤而下得更大了。

“既许国,何以许卿。”梁晨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简歌,对不起。”

这句话就像是深夜海上的巨浪直击过来,她的眼神似乎在刹那间了无生机。那种表情,微妙传神,展示了什么叫万念俱灰。随后她的肩膀抖了一下,又很快稳住。少顷,她忽然站起来,拿着剑的手不再颤抖,剑锋又向前一分,划开他喉间的皮肤,有鲜血从皮肤渗出。接着她轻笑了一下,用一种冷到冰封又掺杂着些许神经质的声音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一了百了!”

“咔!”李巍然喊了这一声后,在场的所有人似乎才回过神来。

“影后潜质!影后潜质!”李巍然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助理就激动地低声喊起来:“导演,咱们这女主太给力了。你觉得怎么样?”

李巍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认真地看着远处的夕溪被助理裹进黑色的羽绒服里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夕溪披上大衣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找地方取暖,而是一路踩着厚厚的大雪走过来想看看刚才拍摄的效果。李巍然闻声转过头,看她远远地迤丽而来,脚下踏雪,有足迹在她身后连成一串。羽绒服的领口很高,遮住了她下半部分的脸,只一双眼睛如潋滟的秋水,像会说话一般,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怎么样?”她走近了,下意识地搓着手问他,“需要重拍吗?”

李巍然没说话,却顺手将助理帮他准备好的暖手炉塞到她手里:“不需要,你先回车里等着吧。”

很小的动作,却是那样顺理成章,夕溪抱着暖炉收也不是,还给他也不是,一双手在空中僵了好久。

“先回车里吧。”李巍然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尴尬,言罢又转头对助理吩咐一些琐事,才算是把这件事给一笔带了过去。

那天本来还要拍悬崖的戏,但无奈天气到了下午更加恶劣了些,剧组只好提早收工下山。回到酒店,夜幕早已降临,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没有半分停止的意思。夜深人静,似乎可以听到那种静谧的扑簌簌的声音,一层一层覆盖在人心之上。

夕溪打发夏天先睡了,自己在室内抱着超大杯的咖啡会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雪。窗户上投射出她的影子,从模糊到清晰。渐渐地,她的心绪出离了此时的情绪,回到去年的圣诞节,她陪沈御风去纽约参加一次特别的活动。活动结束后,纽约降下初雪,他们就那么一路牵手并肩而行,夕溪不时回头看他们并行的脚印,多希望就这样跟他一路向前走,就能一路到白头。

似乎从那时候起,她才真正开始迷恋下雪的感觉。第五大道的橱窗设计别致,时代广场喧闹非常,然而无论千山万水沿途的风景有多美,都比不上在他身边徘徊。可是同时,她又觉得特别伤感。因为她明白,当她看着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想起他时,他也会看到同样的场景,可他思念的人却不会是她。

夕溪想到这里,幽幽地叹息,最后干脆裹上羽绒服,决定下楼去走一走。

走出酒店大门时已近凌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可以让人瞬间清醒。她瞪大眼睛,发现大雪早已掩盖了地上所有的痕迹,脚印或者车辙,都被一一抹去。这里地广人稀,一切都显得格外寂静。她踩着积雪前行,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她觉得踏实美好。

夕溪这一走就是老远,莫名的心情也在不断地发酵,但大脑又完全是放空的。直到她在附近发现了另一组脚印,她停步转向侧面,就听到李巍然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些许戏谑地说:“今天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早些睡?想什么呢?”

夜已深,他的声音却格外响亮,典型的夜猫子。

雪夜的空气清新,使得他身上的烟草味更重。

“认床吧。”她看向他,胡乱编了个理由。他一动没动,跟她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米。夕溪顿了顿,又像化解尴尬似的说,“你不也没睡。”

她陈述的明明是一个事实,李巍然却忽然笑了。他转身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的顶端,又笑了一下,在空中呼出一朵白云:“怎么办呢,今晚没有女演员来献身,导演觉得空虚寂寞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非常轻浮的一句调笑,却被他说得正经又无奈。这是娱乐圈的老梗了,说总会有女演员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半夜去敲导演的门,随着导演名气上涨,这种献身就会变得不计其数。这种情况也许不是没有,但绝非大多数。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最偏爱丑闻,人们习惯于在听到些许风吹草动后,不吝于用最黑暗的人性去揣测别人。李巍然走到如今的地位,关于这方面的桃色新闻,总也不会少。

夕溪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料的窘态,而是抿嘴一笑,叹道:“原来像你这样地位特殊的大导演也关注八卦新闻啊,让人知道才真觉得稀奇。”

李巍然勾起嘴角,坏坏地笑:“这种新闻就算是真的,吃亏的那个也是我好不好,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

如此自恋,依然是他年少时的样子。这一刻,夕溪仿佛透过岁月看到了那个在图书馆坐在她对面催剧本的大男孩,以学生时代男生少有的纨绔,赢得了无数女生的青睐。有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李巍然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夕溪抬头望着他,对他眼神里所表现的情绪不甚明了。不远处,传来枯枝被积雪压垮的声音,“咔嚓”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夕溪一个晃神后,李巍然忽然抬手将她耳边的碎花拨到了耳后。

“夕溪,”她情难自抑地开口,“你有一双很美很美的眼睛。”

他在说这话,唇已向着她靠近,气息已经很近很近。

下一秒,夕溪如触电一般,几乎是用跳的,尴尬地退后,避开了他的手和他的……吻。她再同他对视,眼中闪过一刹那的警戒。然而只是一瞬,又重新回归了往日的温和:“你知道吗?我喜欢下雪是有原因的。”

她说着对他微微一笑,率先转身往酒店的方向走去。因为这样就不必看他受伤的眼神。

“哦?”李巍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跟在她身后,故作平静地问,“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其实,二十七来年,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晚,就是在下雪天。”她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酒店的灯火。停了下来,那个画面却鲜活如在眼前。她没有为了断掉李巍然的念想而撒谎,那天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雪势的大小,甚至雪花的形状,街边雪人的样子,橱窗外孩子们被映红的脸,还有那“咯咯咯”的笑声,似乎一路都没有停歇……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欲言又止。李巍然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想起试镜那天跟同事们说的那些话,真的是这样,他的夕溪,再不是当初那个如一张白纸的小女生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成为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夕溪,你……”

“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李巍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转过头看他,眼神坚定毫不躲闪,内心却是温柔的。正因为温柔,所以才决定残忍。因为她知道,喜欢一个人而得不到回应的痛苦,就好像一个人怀抱着一颗暖暖的心在时间的荒漠里慢慢煎熬,直至冰冷的尽头。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可以通过那双眼看到他的灵魂。她希望熄灭他心中仅在的希望,那样就不会有长久的折磨,这样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她又缓缓地开口,“我记得那天是圣诞节,他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把我介绍给别人,整个宴会他都牵着我的手。我远远地看了他那么多年,从不曾奢望能够等到这一刻,傻傻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从那时起我就想,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接受其他人。人的一生太短了李巍然,我的时间不多,心又太小,只刚刚好容纳一个人。”

李巍然看着她,她的眼睛明明是瞧着他的,但他却仿佛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她试镜那天,一字不漏地在摄像机前念出的那些台词。原来每一个字都诠释着她的心情,所以才会那样动人。所以才会让他爱,也让他恨。

心像是被烈火灼烧,整颗心一点一点在烈火里成灰,身上的血却一点点凉下去。是痛到麻木,还是身心俱疲,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么多年,他想过多少次同她在一起的场景,却没有一次猜中今天。虽然面对面,却依旧有着触不到的遥远。原来被人彻底拒绝,是这么疼。

夕溪说完便径自走上了酒店的台阶,她能够感觉到李巍然并没有跟上来,而她也没有试图回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开口拒绝别人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她很清楚,比这更残酷的事,就是如她一般,一直被困在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故事里。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跟沈御风有关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所以她在梦里牵着他手的力道格外大,而且就像是他们第一次在东京铁塔下牵手那样,她心里惴惴不安,带着一种美梦成真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那是她近乎奢侈的梦想,没想到也会有实现的一天。

夕溪有心事,一夜翻来覆去似睡非睡的,第二日早上醒来有点感冒的前兆,总觉得鼻腔里痒痒的,可真拿纸巾出来好像又没有太多的异物出现。脸色是真的不怎么好,好在她皮肤白,所以不会觉得特别晦暗。不过眼下就有些乌青的颜色,眼圈显得很重。

化妆师是她之前合作过的老同事Jessica,见到她一脸憔悴的样子直叹气,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吗呢,晚上拍哭戏啦?”

夕溪对着化妆镜一怔,Jessica扳着她的脸面向自己又开始抱怨:“瞧你这个小脸肿得哟,还有眼睛……”

“喝水喝多了吧。”夕溪眨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你不知道李导是出了名的爱切近景,恨不得把演员的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地拍出来。你呀,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Jessica 边给她抹粉底,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昨天晚上一起吃饭时他还特别嘱咐我,今天的妆一定要精致。你也知道现在的镜头有多挑人,要不你跟导演说说别拍了吧。”

“那怎么行。”夕溪一口否决,这样的大制作,剧组停工一天就得损失一大笔的现金,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Jessica 什么都好,就是跟兰云一个毛病,喜欢絮絮叨叨,夕溪心里有鬼,听她一口一个李导,总感觉有人在空荡荡的室内丢球,每丢下一个心里就一震。好不容易熬到所有底妆都弄好,又要等另外一个人梳头。

趁着这个间隙,夏天赶紧给夕溪端来黑咖啡帮她消肿。她把保温杯递给夕溪,略带花痴地瞧着镜子里夕溪的脸:“夕溪姐,你真好看。”

夕溪讪笑,没搭话,接着皱起眉头盯着那杯黑咖啡看。

“喝吧,喝了就不肿了。”夏天知道她怕苦,在旁边轻声地劝。

这样一个寻常的引导,却让夕溪觉得很温暖。她终于抿了抿唇,像下定多大决心似的仰头一饮而尽。

等她把杯子递回去,夏天又赶紧给她递了块糖,让她含在嘴里。

咖啡的苦味与奶糖的甜味在口中重合,生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夕溪一向不喜欢苦的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苦的东西却总是最有效的。

车门打开,冷风灌入车厢,今天又是拍外景,在湖边。夕溪跳下车,远远就看到李巍然在跟副导演商议着什么。好像有感应似的,在她瞧他的瞬间,他也顺着她的目光回望过来。她的心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别开了眼。

目光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又好像瞥见了什么。就是一片黑色的暗影,在清晨的薄雾里移动。但她还来不及细看,就已经被前来打招呼的武术指导拦住开始被告知注意事项。

按照上午的安排是要拍湖面上的打斗戏,此时雪已经转小,偶有冰冷的雪花被风吹入眼帘,夕溪揉了揉眼睛,接过夏天递过来的剧本。今天的台词不多,只有不到五句话,但看摄影机摆出来的架势,武打的场面应该非常大。

“冰面很薄,拍的时候千万要注意。”武指陪她走到湖边,又交代了一句。李巍然的习惯,要求演员全部镜头亲自上阵。他敬业,也同样要求演员敬业,喜欢用替身的人大都接不了他的戏。但毕竟都是经纪公司的金枝玉叶,武打场面有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武术指导也只能尽量嘱咐他们小心,不要出什么大的状况。

夕溪“嗯”了一声,抬头去看,早已化好妆换好衣服的梁晨现在安全带都已经系好了。

“这戏真是个苦差事是不是?”梁晨双手合拢,手心里放的是暖宝宝,说话的时候从口中呵出两朵白云来。

夕溪抿唇对着他一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毕竟是南方,湖水结冰的层次并不够,剧组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大块的冰块,一并倒入水中后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把原本薄薄的冰层打破,就像是破碎的镜子,四分五裂。因为天气还早,湖面上袅袅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就像剧本里要求的,宛若仙境。

夕溪系安全带的间隙,李巍然朝着她走过来。不知道是尴尬到紧张还是安全带真的有点绕,她一时理不太顺。而他正好走到近前,拨开她的手,垂首为她整理好并扣上,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太过亲密的举动,他的发丝甚至拂到了她的脸上,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在她后退前先一步撤了身。

本以为他还会交代两句什么的,然而并没有,他这么走过来,一切都做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只是单纯地为了帮她弄好安全带。然而毕竟是众目睽睽,夕溪不敢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

夕溪准备好后,工作人员慢慢将她吊起试了试位置。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她的视野也一点一点有了变化,最后大概停在了十二米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以悬空的方式,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视野开阔得甚至可以看到树林的边际,而风也似乎更加凛冽了。她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威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大风干扰了滑轮的位置,她掉了下去,会怎么样……

正在此时,工作人员开始确认她的感觉,她向下比了个“OK”的手势,威亚又慢慢降了下来。

真正等到所有人员就位,夕溪也开始紧张起来。这是一场她和梁晨的打斗戏。他们饰演的角色,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绝顶高手,真正交手可以用“风云色变”来形容。那边喊了“Aciton”,梁晨先一步借力飞身至湖中,单脚踩在一块并不算大的冰上,抬脚幽幽地看着她:“简歌,所谓刺客,一为财,二为道,你此举又是为何?”

夕溪仗剑一笑,剑锋缓缓倾斜,最终指向梁晨的位置:“既然大家都说我是为情所困,那么宁速,今天若杀了你,我便自由了!”

她说着也错步而起,青铜剑直指梁晨的位置飞刺过去。为了表现剧中人物超高的轻功,夕溪被吊到大约三米的位置。此时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吊壁偏移,她身上的威亚脱离了滑轨,她先是重重掉落在冰面上,然后滑索脱落,脚下绊了一下又头朝下朝着湖面栽去,闷哼了一声,“哗”的一声入了水。

李巍然在Monitor里目睹了全过程,只不过是短短几秒钟时间,着红衣的夕溪便如一只越不过沧海的蝴蝶,从空中直直地坠入水中,在人造的冰雪幻境里,竟有种别样的凄美。然而只是一刹那而已,她就已经入了水。湖中的碎冰如利刃一般,他似乎能听到她闷哼的声音。等他疾跑到岸边,已经看到有红色浮上水面来,不知是她的衣衫还是她的血。

第七章 / 梅花落 / 我不害怕失去自己,却害怕失去你。

这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夕溪自己。坠入水中的一刹那,她人还是清醒的,因为身体不能够保持平衡一头栽了下去,额头撞到冰面,听到一声巨大的响声,完全入水后只觉得湖水冰冷刺骨。她不太会游泳,本能地挣扎,却不断地呛水,耳边只有汩汩的水声。是不是就这样死掉了呢?最后黑暗来临,她的感觉竟是既欣慰又孤独。就像她被吊起来在十二米的高空时所想的,人啊,就是这样,来到这世上是一个人,去时,还是一个人。如果就这样死掉,好像很多事情就可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