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确认,很快知道身边只有无边的黑暗陪着她,并没有沈御风。她又警觉地看着门的方向,那里黑沉沉的,好像从来没有被开启过。屏息倾听,门外也没有任何脚步声。而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不过是她盖着的被单一角而已。

这果然,还是一场梦吧。

向他提出离婚那样无理的要求,曾经那样生气的他,一定一定不会对自己如此温柔的。

夕溪想到这里,紧握着被单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这一瞬间的失落和孤独自不必提。

满满的幸福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后那样鲜血淋漓的痛了。

夕溪被这个念头萦绕,一颗心沉入深深的海底,再也浮不上来。

“就算醒来看不到你,也要常常来我的梦里啊,沈御风……”

这是夕溪再一次坠入无边的梦境前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要不是出了大事,沈忠绝对不会这么没有眼力地这时候来打扰沈御风。大半夜的,沈忠托秦刚去病房找到自家先生,是因为沈家大小姐沈妍出大事了!

虽然早有准备,沈御风却没有想到沈妍会做这样的傻事,何况是在程一辰摆明了跟她提出离婚的事实面前,他的这个傻妹妹竟然为了……宁愿拿一条命去威胁自己的大哥。无边的月色笼罩着整座城市,沈御风的脸色在疾速后退的昏暗的路灯下越来越冷。

他们赶到南城医院时天才刚蒙蒙亮,沈御风下车后脚下生风直奔病房,这个时候的沈妍刚刚从手术的麻醉中渐渐苏醒,在看他进来的那一刹那,脸上既有一种释然,又有一种警惕,最后变得恐惧又倔强。

沈御风双眸幽深,抿起的嘴角有如石刻般的线条。他走到病床前,目光很快地扫过沈妍左手腕上缠绕的纱布。听说缝了三针,可就算医生手艺再好,也会留下印记。沈妍从小就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最是珍惜自己的皮肤,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如今为了程一辰却什么也顾不了了。

沈御风的手腕动了动,他的眼睛最后终于落在她的脸上。氧气面罩下她的唇一开一合,一双眼睛绝望地看着她的大哥,她用力弯动着手指,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沈御风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慢慢抬手帮她取下氧气面罩。

“哥……”沈妍见他的目光凛凛,仍带着寒意,不禁又急又怕,凄凄惶惶地叫了他一声,眼睛已经顺着眼角滴落在枕边。她哽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

这话像是在跟沈御风解释什么。看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沈御风感觉就像有千万根针瞬间扎在心头。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眼底晃动着怜悯,最终缓缓开口问她道:“值得吗?妍妍?”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却直指问题的中心。沈妍虽然身体虚弱,神志却很清醒,听到大哥说这句话时,她才明白大哥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在这样的状态下,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然而虽然可怜自己的妹妹,沈御风脸上不认同的表情却依然没有消失。

沈妍明白大哥的脾气有多么冷硬,心里的绝望又不由自主地叠加起来,眼圈慢慢又红了。闭了闭眼睛休憩了片刻后,她才又对上沈御风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开口:“道理,我都懂啊……”她艰难地道,“但是哥哥,我没有办法,程一辰是我的命……”

因为刚做完手术,她说话仍有气无力,但恰是这一句低喃让沈御风的心猛地震了震。他望着妹妹的一双眼,看到她说这句话时,通红的眼底最深处分明有一道伤痕,如被利刃划过,永不能愈合。

“求求你了,大哥……”沈妍见他不说话,再次用尽全部力气开口,她的手还在打着点滴,却仍艰难地抬起来,一点一点地向着旁边挪动,最终握住沈御风垂在身侧的手。触碰的一瞬间,她手的冰冷刺激他的温热,沈妍用满是泪水的双眸看向他再次哀求,“大哥,我知道……程一辰这次做了太过分的事情……但是妹妹求求你,妹妹求求你了好不好,求你再放过他一次,不要……”她说到这里,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沈御风见状,立刻要给她戴上面罩,却又被她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不,你让我说完……我没事的……”沈妍一个深呼吸,又说道,“大哥,这么多年,他在咱们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这里面有我的错……但是哥哥,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出事的是夕溪,你会不会……”

见沈御风脸色一变,沈妍心里一慌,没有再继续下去。她提到“夕溪”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里忽地就凝聚了一团寒气。沈妍立即就畏缩了,即使是在她这样非正常的状态下,她也不敢去触碰这个话题,夕溪是沈御风的底线。

然而那团雾气只是闪现了一时便很快消失在沈御风墨黑的双眸里。他最终反握住沈妍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在被褥下盖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做傻事,其他的事不必再操心。”

沈妍听他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一时也摸不准他意思的深浅,却也不敢再冒险试探,看着他的眼神怯怯的,欲言又止。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管,以后只要程一辰老实本分,便没有人会去为难他。”沈御风见自家妹妹如此,慢慢开口补充道。

长久以来的算计和冒险,不过是为了听到大哥松口的一句话。沈妍闻言,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正要道谢却被沈御风制止:“但你也要答应我,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都是不值得的,明白吗?”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看了看她的腹部,“何况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沈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牵扯嘴角,乖乖地点头:“嗯,我保证……大哥,我一定保证。”

那急切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沈妍被母亲惯坏了,脾气不好,经常做错事。她怕被父亲责罚,所以最先想到的就是大哥这把保护伞。每次来求他只要他应承帮她揽下,她就会露出此种神情。

只是如今,隔了十多年的岁月,也隔了太多是是非非,原来亲密无间的兄妹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出无限的嫌隙来,最后终于汇聚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再也回不去了。

沈御风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妹妹的,他又问候了她两句,并帮她戴好氧气面罩,陪了一会儿才退出了病房。 此时天已大亮,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到走廊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此时的他已不眠不休快五天了,脸上的疲惫可想而知。然而如他所料,现在在外面等着他的除了沈忠以外,还有母亲廖淑仪和表妹廖静之。他刚一迈出病房,远处坐在凳子上等待的三人便一起迎上去,而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廖淑仪。她双拳紧握,步子迈得极快,满脸都是难以抑制的怒气。当她停在沈御风面前时竟然抬手就是一巴掌。空荡静寂的病房外这一声显得极为响亮,但巴掌却意外地落在了廖静之的脸上。

她在廖淑仪出手的一瞬间挡在了沈御风身前。

“静之你?!”廖淑仪的手停在半空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廖静之白皙的脸上已经浮现出鲜明的手指印。

“对不起姑妈,我不能眼看着你伤害他!”廖静之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捂着自己的脸颊,而是走上前去按下姑妈的手臂,想要挽住廖淑仪的手臂。

廖淑仪想都没想就甩开了她。她裹挟着怒气而来,力气自然特别大,廖静之没有防备,被她一推,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倒地,却被沈御风按住肩膀,稳住了身形。

她看向沈御风,他却并没有看她。

“都是你!”廖淑仪再次气势汹汹地对沈御风道,“你看看你把你妹妹给害的?我当初在画室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是不是?没听进去也就罢了,你还……”

她说到这里就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指着沈御风的手指握紧了又收回,顿了顿又开口:“你明知道妍妍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居然还做那些事,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会为了那个女人把自己的一脉血亲逼至绝境。小风,你怎么会冷血成今天这个样子?!”

廖淑仪说着,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她虽然生气到了极点,声音却被刻意压低其实也并不大,但在安静的病房区依然显得不那么和谐。

沈御风一言不发,仿佛对此全然未闻。待她的火气都发完了,才口气淡漠地吩咐沈忠:“送她们回去休息。”

“我不想回去,看谁敢请我走?”沈御风的话音刚落,便被廖淑仪拒绝,“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廖淑仪几乎失去了理智,沈忠和廖静之听到这句话双双愣住,沈御风原本打算走开的,此时也止步转身对廖淑仪:“我刚才在病房里答应妍妍的事,母亲,你不要令我反悔。”

他的声音依旧寻常,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却更让人害怕。空气似乎在一点一点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廖淑仪的胸口更是起伏刚烈,她万万没有想到沈御风竟然在人前这样公然地威胁她。然而她胸中的话都快要冲出喉咙了,却又在沈御风的气势面前渐渐弱下去。因为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跟他完全翻脸的时候。

忍字头上一把刀,廖淑仪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

沈御风看了看沈忠,沈忠会意,上前一步走到廖淑仪的身边,“夫人,还是走吧。”他看了看沈御风的脸色,又对着廖淑仪低声说道,“接下来的善后工作还需要少爷亲自处理呢,这肯定也是小姐的想法。”

廖淑仪当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今天自己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用自己的命逼着沈御风对程一辰手下留情。在场的又都是知情人,今时今日程一辰的心思已经不止动到夕溪身上,还将那个游离在外的小女孩牵扯了进来,并以此威胁夕溪,只这一招就够一个死罪了。廖淑仪和沈妍都明白,虽然夕溪一个字也没吐露,但以他的霹雳手段,程一辰在威胁了他心爱的人之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这件事本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沈妍才会出此下策。如今事情好不容易因此改变了,廖淑仪要是在这个时候激怒了沈御风,那沈妍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因为爱女受伤而爆发的怒气过去后,廖淑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剩下的怨气和愤恨只好统统都塞回去,装进心里。

廖静之看姑妈露出妥协的表情,便自告奋勇:“表哥,这里到底还是需要个人照应,不然我留下来陪……”

“这里有很多医生和护士,待会儿秦刚也会过来二十四小时看护,妍妍不会有事的,你也陪着回去吧。”也许是因为刚才她挡到他的身前,他此刻对她的口气倒不似往常那般冷硬,却依然带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廖静之抬头,他淡漠的目光正好扫过来。还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得她既恨又冷。就算是千般不愿,她也只好遵命,却还是在转身之前做了一个抚脸的动作。然而他都看见了,却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廖静之心里又是一阵疼,钻心刺骨。她跟着沈忠和姑妈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每走一步都似乎走在尖刀上,汹涌的疼顺着心脉涌上大脑,带着她的爱,同时也带着她深深的恨。

不知道睡了多久,夕溪终于再次恢复了知觉。她微微皱起眉头,只觉自己浑身软弱无力,睡衣下的皮肤黏腻非常,喉咙疼得厉害,肩胛骨也是。如此这般好不难受,她不自觉地呻吟出声。

“夕溪,”耳边有个声音微微颤抖,惊喜之余又带着深深的担忧,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是谁。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轻轻地为她拨开凌乱的发丝。那个触觉是她并不熟悉的,气味也是,她本能地有些抗拒,一惊之下便睁开了眼睛。因为室外的阳光,她起初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片,适应了一会儿再偏头去看,李巍然的脸才在视野里慢慢清晰起来。

不知为何,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她的心就像是掉下万丈悬崖般失落。但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得闭了闭眼睛复又看向他:“对不起,耽误了很多时间吧……”

她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这话刚出口就像是一阵青烟一般消失不见。但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却让李巍然红了眼眶。他没有想到她都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在为自己影响了剧组进度导致停机的事情感到内疚。

夕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一阵恍惚,此时才真正看清李巍然的样子。这是她全然没有见过的李巍然,衣衫不整、胡子拉碴、满眼都是红血丝。她心头牵扯了一下,酸得发涩,想起之前那个如梦似幻的晚上,又觉得有些狐疑,不禁问道:“你……一直在这里?”

李巍然被她问得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但是很快,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她原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因为太虚弱,又觉得说不出口,堵在喉咙口压抑得难受,又闭上了眼。

“你休息一下,”李巍然只当她是太虚弱,握了握她的手放回原处才站起来,“我去叫医生过来……”

夕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用耳朵辨识着他离开的声音。当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她想起梦境里沈御风离开的身影。原来那天晚上他真的根本就没有来过,而陪在她身边的一直都是另外一个人。她想到这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她到底还对那个人抱有怎样的希望呢?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夕溪想到这里,那颗因思念他而提起的心便开始坠落,一点一点地坠落下去。

第八章 / 惜红衣 / 流星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逃兵。

兰云听到夕溪出事时,正在韩国带艺人抽不开身,只能在忙完后从韩国飞回杭州,到了机场连行李都来不及拿就直奔医院。

彼时李巍然正站在病床前同夕溪说戏的事,兰云一把推开他抱着夕溪就哭,一边哭还一边对李巍然发脾气:“你的戏我们不拍了,不拍了。”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经纪人,完全是一副意气用事的模样。李巍然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板上。他看着兰云那副样子摇了摇头,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兰姐,我没事儿。”夕溪被她抱得透不过气,一边尝试扒开她的手让自己能够正常呼吸,一边安慰她,“你来得正好,帮我跟他说,我要出院。”

“别胡闹了,你才刚醒,需要调养,医生都说了一个月以后才能下地行走。”李巍然说什么都不同意。

夕溪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兰云,这回完全是撒娇的语气:“兰姐,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出院。”

兰云是最懂夕溪的,夕溪之前因为家人的缘故,跟医院打了半辈子交道,如今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讨厌到连医疗方面的电视剧都完全不考虑接拍。现在还让她住在这里,可谓折磨。再瞧瞧她的样子,却完全不像是具备出院资格的病人,面色苍白就算了,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平日里亮如秋水的眼睛,如今也暗淡无光。

兰云回头看李巍然,只见他俯身抬手就握住夕溪露在外面的脚。

被他的手握住的那一瞬间,夕溪的心咯噔一下,立刻感受到疼痛。

兰云惊觉瞪眼,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干什么你?!”

“轻轻一碰都疼,根本就没有资格出院拍戏。”李巍然板着一张难得严肃的脸,“何况医生的建议也是留院观察。”

夕溪听了这话直接看向兰云,兰云会意,朝李巍然挥挥手:“一不小心就中午了,你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我跟她聊聊。”

正午的阳光明媚,兰云握住夕溪的手,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根本不该让你接这种戏。好好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