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沈奕是无心,夕溪心里还是有些别扭,然而她只是蹲在沈奕的身边凝视着他手里的模型不说话。

过了半晌,沈奕才把他要搭的弧形屋顶搭建好,之后才瞥了夕溪一眼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哥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提到沈御风,夕溪总是没有来由的心慌,她想要问,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指尖沿着沈奕做的模型轻轻地摩挲,一直到顶端,怔了半晌才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沈奕嘴巴一撇,吧唧了两下反问:“你不觉得我哥身上有种……呃,怎么说呢……就是人们经常说的,禁欲系气质,你知道吧?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人我见多了,但是他喜欢的嘛,就……”他说到这儿,故意停住,深深看了夕溪一眼就闭上了嘴巴。

“那大概是因为有静之……存在吧……”夕溪漫不经心地开口。

沈奕闻言摇了摇头:“就算是没有你,我的嫂嫂也不会是表姐。只不过她对我哥居然这么执着,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

夕溪听了这话,内心被撩拨了一下,正想继续问下去,却被打断。

兰云在这个时候进来,依旧如一阵旋风,兴奋地对片刻静默的两人说:“今天拍得很顺,镜头都一次过。导演请客,中午要开车去镇上吃火锅,你们快准备一下出发吧。”她说完又嚷嚷,“整天在这村里待着吃馒头,饿得我眼睛都绿了,看见老乡家下蛋的母亲就流口水。”

兰云话音刚落沈奕就爽朗地笑起来:“我可没见过比你更能吃的女人了,好像嘴巴一直都没停过。”

兰云也不生气,只对沈奕眨了眨眼睛。一副老江湖的口气对他说:“甄心也去,到时候姐帮你安排坐在一起哈。”她说完后神色暧昧地看着他。

“谁要跟一个哑巴坐一起。”沈奕的脸上露出某种奇怪的神情。有期待、也有伪装出的不屑。

“行了行了别装了啊,可喜欢人家姑娘了吧?别以为姐看不出来。”兰云毫不留情地戳破沈奕的面具,得意扬扬地说,“我这是在帮你,虽然你看着好像并不是人家的理想型,我说得对吧,夕溪。”

这句话可真是伤人,夕溪淡淡一笑,别有深意地对沈奕打趣道:“嗯,小姑娘,禁欲系。”

“喂,夕溪……姐……你到底跟谁是一边的啊?!”沈奕不可思议地看着夕溪,正要发难,就被兰云一把拦住拉着他往外走:“走了走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咯……”

剧组都是年轻人,聚在一起自然是热闹非凡,饭好不好吃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家开心。因为是冬天,聚餐自然而然就选了火锅,用不了多久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让人看着也舒服。

夕溪是女主角,被安排同大导演一桌。经过上次的事故大家都看得出李巍然对夕溪青眼有加,也就顺水推舟将李巍然身边的位置留给夕溪。好在兰云就坐在夕溪的身边,让夕溪不至于那么尴尬。大家都是成年人,处理这方面的事情还算得体,只是大家聊着聊着,就不同得说起出事那天的情景。众口纷纭,描述当时是怎样混乱的场面,而李巍然又是如何挺身而出,大家说完还不约而同且别有深意地看着夕溪。

李巍然的好友朝晖就是其中一人,也许是喝了点酒,人也会放得开,不一会儿李巍然被兰云叫出去,朝晖指了指那个离开的背影,又对着不喝酒的夕溪举杯,毫不避讳地道:“夕溪,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比巍然更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了。”

此言一出,即惊四座。这样露骨的撮合,自然赢得了众人的掌声和口哨,而夕溪只觉得恐怖和窒息,透过那些嬉笑的言语去看沈奕的眼神、却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奕以一种不常见的高调声音说:“这样的酒话,未免像在对别人变相施压了。虽然说话的人觉得是在做好事,可没有这种心思的当事人会觉得是威胁。”

他的表情还是嬉笑的,但是那种语气,分明透着不认同,甚至有些许的傲慢在里头,火药味十足。这下子,他们这桌的气氛立刻就冷下来了,连对沈奕爱理不理的甄心,都偏头看着他的侧脸。

朝晖的愿意就是想试探夕溪,听到沈奕这么说也不生气,脸上浮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将目光从沈奕的脸上转移到夕溪那里:“那么说,夕溪小姐是心有所属……甚至……名花有主咯?”

这几乎就是当着众人的面逼着夕溪承认自己有或者没有男朋友,人们屏息凝视,周遭一片安静,夕溪呆呆地同一脸坦承的朝晖对视,脑壳逐渐发涨。似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两人对峙。谁都没先开口,门外忽然有人打碎了碗盘,“哗啦啦”的一阵响,夕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震了三震。

此时一直在外面被兰云拽着聊天的李巍然忽然推门而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李巍然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人,目光在场子里绕了一圈,便觉出不对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走到自己的位置举杯:“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今天吃完火锅,我们再去唱歌!”

导演说话,下面的人没有不呼应的道理。任凭旁观的人们多么期待呼之欲出的答案,也都只能当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夕溪心里明白,谣言会以什么样的速度传播出去,进而扩大,接下去……

吃完火锅结账出来,夕溪刻意同沈奕走在最后,她一向是个敏感的人。对于席间沈奕的不痛快自然能够感受得到。沈奕同她并肩走着,四处打量镇上的情况,不提防脚下绊了一下,夕溪“哎”了一声,伸手扶了扶他立刻又放下手臂,忽然对他提议:“我们两个先回去好不好?”

沈奕点点头,夕溪用手机给李巍然和兰云留言,之后便跟着沈奕找到他的车。

回村子的路上,灯火由浓减淡。沈奕因为小酌,不适宜开车,夕溪便坐在驾驶位。她原本是汽车广播的忠诚追随者,但因为沈御风不听广播,现在也不知不觉地为他改变了。沈奕在车内安装的高档音响无用武之地,一时之间车厢里只能够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然而这种沉默并不让人舒服,因为吃饭时发生的事,没有讨论,必成隔阂,她这么想着偏头去看了看沈奕。发现他双手交握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想要跟她讨论的意向。

夕溪想解释,但又觉得这些毫无意义。如此再想了两遍,终于还是将心里那些话吞咽回去。

这一夜对于别人来说,获得的是新鲜的谈资是无尽的欢愉,然而夕溪只感觉到孤立无援,束手无策。火锅店的小插曲让人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连带着跟她一起睡在通铺的夏天和兰云都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她终于还是躺不住,凌晨时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手机的光一瘸一拐地开门想去院子里找露天的厕所,却在推开门的瞬间,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坐在院子正中间的长凳上的身影。

“甄心?”夕溪拧着眉毛低声喊她的名字。

甄心回头,有半边的脸隐没在暗影里,她“嗯”了一声,停了停又问,“需要帮忙吗?”

夕溪摆摆手,她恢复和比医生预想的要好,一些基本的动作做起来也许笨拙,但自理完全没有问题,等她回来,甄心仍在原地,夕溪好奇:“你不冷吗?”

“要不要看星星?”甄心答非所问。

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婉动听。夕溪抬起头,此时正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映得漫天的星辰都失色了,实在不是一个看星星的最佳时机。然而,对于睡不着的她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很浪漫地度过长夜的机会。她思忖了一下便朝着甄心走去,在快要到的时候甄心忽然向她伸出手。夕溪因为她的这个动作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在夕溪的印象里,甄心对别人很少主动。夕溪的手搭上她的,奇怪的是,这样冷的天气,她的手竟然十分温暖。这是她们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夕溪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感到这个冷漠而疏离的女孩原来也有着一颗体贴别人的心。

两人并排坐在院子里,甄心裹着绿色的军大衣。夕溪则缩在羽绒服里。乡下的夜虽然没有风却格外的冷,这两人重新在长凳上坐好后,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彼此对视,又同时笑出来,很简单的细节,却一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今晚的月光比较亮呀。”静默半晌,夕溪咬唇偏头看着甄心。终于开口,因为冷,声音还有些发颤。

“等一下,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甄心始终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她的额头到鼻尖有着完美的弧度,非常漂亮。而且她也有着那种微微上翘的嘴角,就像是沈御风,严肃的时刻也有微笑的表情。

夕溪想到这里,收回目光,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晚,有诺伊斯座流星雨。”甄心的余光看到她重新抬头,才凝视着星空缓缓地道。

“诺伊斯座?”夕溪偏头蹙眉。

“嗯,”甄心点头,“连天文学家都对它知之甚少,但今天是它拜访地球的日子,科学家说这次的流星雨百年一遇,可能会比英仙座的流星雨还要壮观。”

“诺伊斯这个星座,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夕溪的声音很小,语气也有些惭愧。

“这个星座夏天是看不到的,只有在隆冬的夜晚,当猎户座四边形升到头顶上方的时候,在西北方的天空中可看到由六颗星组成的一个明亮而美丽的巨大六边形,就是这个星座了。”甄心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星空比划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地开口,“传说 中的诺伊斯是一位无比俊美的天神,有一次偶然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与一位在湖边跳舞的少女一见钟情,两人私定终身。天界之主知道了这个消息,勃然大怒,就在诺伊斯返回天界这时,让灾难降临人间,人间发生大规模干旱,又因为干旱最后引发霍乱。有很多人都在这样的疾病中死去了,少女为了照顾自己的家人也染上重病,等诺伊斯从天界赶来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失去爱人的诺伊斯抱着少女的尸体悲伤欲绝,为了完成爱人的心愿,拯救她年少的弟弟,诺伊斯用自己的生命与冥王做出最后的交换。他的眼泪化成了湖水,他的灵魂净化了人间的空气。而诺伊斯却只能在人间转危为安后,幻化成冥界之尘在不入轮回的永恒绝境之地无尽徘徊,并永远失去与自己的爱人重逢的资格。”甄心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腕表,发号施令似的,以一种沉稳的语气预告,“还有五分钟。”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而且似曾相识,夕溪将后半句隐藏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流传下来的故事,每一个都悲伤。”甄心仿佛一点也没有被触动。“很久以前有个人曾经跟我说,人类身上的每一个原子都是来自星星的尘埃,所以当我们仰望星空,就好像看到了回家的路。”

怅然的心情如烟笼罩在夕溪的心头,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并没有再说话,真的是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忽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一颗,夕溪只觉得眼前的天空就像是深蓝色的幕布,而在幕布上演绎的就如同动画片里最优美的场景,这场面很壮观但不那么真实。等夕溪回过神来,去看甄心的时候,发现这个沉默的少女,正双手合十,垂头许愿,她的表情是那样的虔诚,她的嘴里念念有词。

夕溪就这么看着她,忽然会心一笑。她似乎可以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会让一个少女在极寒的天气里,固执地等待一场百年一遇的流星雨,只为了放下一个愿望。

“你不许愿吗?很难得的。”甄心睁开眼,发现夕溪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夕溪抿起嘴角,轻轻地摇头。

静寂的长夜里,能够听到甄心微微地叹息:“一个连愿望也不屑去许下的人,大概是因为过得十分幸福吧。”

言辞之间不是没有羡慕的。

夕溪不言不语,心里却是百转千回的痛。

幸福吗?

并没有,不想许下愿望只是因为不相信,因为流星就是流星,只不过是被宇宙抛弃的微尘,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逃兵,已经那么脆弱的它们划过天际,燃尽生命里最后的一点点光华,又怎么承担得起人们心里最美好寄托呢?

从前到现在,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离别后她才发现,其实希望本身才是人世间比绝望更绝望的事。

第九章 笙歌乱

你在,便是对我最大的护佑;

你爱,纵使阴天也成晴。

夕溪的病刚刚好,经过一夜的风吹,第二天又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夏天急得团团转,又是给她加被子又是冲感冒冲剂,只想把疾病的苗条给压下去。好在她这天没有戏,可以在住处休息。

她早上吃了药,刚躺下没多会儿就看到夏天急匆匆地冲进来:“夕溪姐!”

夕溪蓦然一惊,抬眼看去,夏天还未开口,她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心忽然就空了一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让她有这样的感受。没过多久,沈御风就掀帘子走进来。

“你……来了……”夕溪看着他的眼睛,只吐出这三个字。

“先生刚下飞机就来这里看夕溪小姐了。”跟在沈御风身后的沈忠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说完,又递给夏天一个眼神,两人像约好了似的,轻手轻脚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屋子里空了,耳边好似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夕溪挣扎了一下想要好好坐正,就见沈御风上前一步,把她身后的靠垫扶正。

“应该在医院好好养病的。”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温和又……陌生……夕溪不自觉地抬起头,确认他的眼神中没有责怪的意思,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也不是一片冷漠,而是带着些许担忧。

夕溪垂下眼帘,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最后只轻轻咳嗽了两声,才慢慢地说:“我没事。”

这屋里再没别人了,她分明是跟他说话,却又别扭地把脸转过去。沈御风沉默片刻,慢慢地问:“你……你是在生我的气?”

他的语速很慢,言语里全是认真。除此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患得患失的感情。这是头一次,夕溪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所以觉得十分怪异,有那么一秒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沈御风说话从来都是从容淡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会有这样的时候,话语里似乎还赔了一分小心。她这样想着,随即在愣怔之间脱口而出:“我哪有……”

待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分明是在撒娇或者是邀宠。所以话音一落下,她更是羞红了脸,恨不得一头栽到被子里。

沈御风顿了一会儿,忽然主动开口解释:“最近确实是有许多事必须亲自处理,加上之前一直想要建立的基金会已落成,就更忙了些。”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工作上的事情,所有的思绪瞬间被吸引,不由得继续问下去:“什么基金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忽然侧了过来,松散的发丝因为晃动从她的耳朵后面落下,在腮边轻轻地晃荡。她正要抬手去整理,不期然他伸手过来握住,又慢慢帮她别到耳后。他的指尖滑过她耳后的肌肤,触感是那样的真实。夕溪的脸,霎时通红一片。

时夏天忽然出现了,端着杯茶进来。他立刻就收回手,非常自然地搬了床边的椅子在她的床前坐下,接过茶水向夏天点头致谢后只握在左手,并没有喝,“是关于流行疾病疫苗注射的基金会。”

“非洲?”夕溪喃喃地重复,这才屏气凝神仔细看他,发现他的肤色好像真的有所变化,比她记忆中的显得更健康。

他颔首:“去年西非埃博拉病毒肆虐的时候我曾去了塞拉利昂。在跟当地的无国界组织接触后,聊了许多,也知道了许多。以前都只是通过新闻去了解这些信息,等真正置身其中,发现其实非洲的问题就是全人类的问题,所以想为那里的人出一份力。”

他说得十分流畅,夕溪却听得云里雾里。

“非洲的问题,是全人类的问题?”这句话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他看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很快又复原:“这都是些很枯燥的东西,你没必要……”

“我想知道……”夕溪没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平时都在忙些什么,在想些什么。虽然她不是完全能明白,但她会尽全力去记住甚至是理解的,只要他肯对她说。